第十章 我總不能把自己戒了吧
八皇子承受不了紛紛擾擾的飛短流長窩在欽雲府不願出門了?
八皇子替皇上出遠門辦事去了?
呸!琉陽城裡若是誰還冒出這種說法,定會被人笑落伍。短短几個時辰內,街頭巷尾就已經傳遍了:不聲不響又懦弱平庸的八皇子也是男人哪,也愛逛粉樓啊,唯一不同的是,人家爺們從粉樓里出來總是一臉滿足舒爽,他逛得連路都走不穩,還得靠自家侍從和冷家大小姐扶上馬車。據說,還嚇得「新科花魁」寧願跳窗投河,也不要繼續伺候。
若是之前,這種不堪入耳的話會讓姚盪憤慨,甚至衝動地拉住那些愛嚼舌根的人解釋所謂的真相。
可是現在……
「姚盪!你如果還有些骨氣,就該從此把這男人視作路人甲!他的死活,關你屁事!」她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裡,蹺著腿兒,啃著梨,姿勢很不雅地坐在妝台前,死死瞪著銅鏡里映照出的自己,咬牙切齒地告誡自己。
姚盪可以不去理會太子的話,不懷疑他之前的收留是否真有利用成分,但不能容許自己為他做了那麼多,他卻把溫柔給別人!回想起方才粉樓里兔相公和淑雨一同離開的背影,她愈發覺得自己有病,之前怎麼就會以為彼此兩情相悅?
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她在演獨角戲。蘇步欽永遠氣定神閑地旁觀著她的演出,立在局外,端正觀眾的身份,末了,甚至沒興趣喝彩,就牽著其他女人離場。
「哼!狼心狗肺的畜生!」對他好有什麼用?那麼在意他的安危又有什麼用?!
越想姚盪越覺得氣不過,連珠炮似的謾罵不斷從她豐潤的唇間飄出,一字不漏地飄進剛踏進屋子的姚寅耳中。
他將手中的鑰匙收好,抄起雙手,斜靠在一旁柱子上,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由自家妹妹上演的精彩罵戲。她演得很是投入,罵得咬到舌頭,也只是痛吟一聲停頓片刻立即繼續。
「為了只絲毫優點都沒有的畜生,把自己鎖在屋子裡茶飯不思,意義在哪裡?」以她旺盛的精力而言,如果他再不出聲打斷,這場戲還能演很久。
「誰為了他茶飯不思了?笑話,他又不是獨一無二的人間萌物,我憑什麼為了他作踐自己……」
姚盪沒有回頭,沒有停下,興緻高昂地繼續著。
「是嗎?那該用晚膳了。」姚寅假裝看不見她的激憤,若無其事地打斷,口吻顯得很平靜,沒有絲毫的起伏。
「吃不下。」脫口而出的話,讓姚盪回過神。對上四哥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視線,她抿了抿唇,挫敗地垮下雙肩,意識到先前的反駁全都成了屁話。茶飯不思,不正好用來形容她眼下的狀態嗎?
「他的一舉一動已經到了可以左右你喜怒哀樂的地步?」姚寅是真的洞悉了很多事,可他寧願自己看不懂這些。
「哪有!」她嘴硬地矢口否認,卻連自己都覺得這話太沒說服力,只好硬著頭皮掰出些理由,「我只是很難一瞬間就把他當做陌生人。」
「為什麼?已經習慣了?」他很清楚,習慣是件很可怕的事,它勝過愛。
幸好,姚盪還不至於殘忍到去做出正面回應,她眨了眨眼,繞著彎子,目的只是為了極力擺脫蘇步欽對自己的影響,「啐,不過才同他認識幾個月而已,能有多習慣?何況,又有什麼習慣是戒不了的?以前我也很習慣有娘的日子,後來沒了,回不去了,也就適應了;還習慣過『步步高』,他走了也就走了,我的日子還不是得繼續過。蘇步欽,能和他們比嗎?」
對,他比不上娘那麼重要,也比不上她和「步步高」的青梅竹馬。
就算有一天,他和淑雨的婚事成了定局,難以接受也只是一時的,她的世界不會就此崩塌,大不了痛一下哭一場,忘了就好。
她的沉默,讓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比之方才的絮絮叨叨,這種靜,很是突兀。姚寅卻始終沒做聲,挨近了她幾分,垂眸打量著。不知道是該誇她堅強,還是該罵她冷血,總之,那麼多年了,他的確從未見過姚盪為了任何一個人要死要活。
「那我呢?」半晌,他才出聲。
「什麼?」莫名其妙的問題,讓姚盪一頭霧水。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繼續若無其事地活下去?」姚寅以為,那麼多年的朝夕相處,會是他最大的勝算。然而,姚盪的話,讓他不得不開始懷疑,在她心目中,他是不是也一樣,是完全可以戒掉的習慣。
「為什麼這麼問?你……你你、你該不會是又想不告而別吧?是不是還打算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姚盪下意識地伸手,攥住他的衣袖,仰起頭,用無助的目光凝視著他,卻又拚命想掩藏住挽留的心境。四哥不會無端問這些的,她害怕這會是用來做鋪墊的開場白,卻又清楚他那麼忙,也會需要自己的生活,她沒資格因為一己之私留他。
聞言,姚寅覺得好笑,又有幾分心疼。事實證明,姚盪不聰明,她只是很敏感;也不是不在乎,只是怕在乎。
他很想告訴她,他沒有要走,若無意外以後也不會丟下她。然而,想聽的話還沒聽到,他只能耐著性子,指尖小心翼翼地觸上她的臉頰,輕撫而過,停在她的耳際,繼續問道:「這麼緊張做什麼?我對你來說,有那麼重要?你不是說沒有什麼習慣是戒不了的嗎?」
「你不一樣啊!你是我四哥,是最親的人,人家不是都說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嘛,我們倆骨子裡流著一樣的血,彼此滲透了!不管你去了哪,我只要看見自己,就會想你……我總不能把自己給戒了吧……」
沒等她把話說話,姚寅落在她耳郭邊的指尖,已游移到她腦後,稍一用力,便強行讓她貼向自己。他有些僵硬地站著,感受著她臉頰驀然灼熱起來的溫度熨貼在他的小腹間。這樣的親昵不似兄妹,他也不要繼續做兄妹,「我不想只是四哥而已。」
「……不是四哥,那是什麼?」姚盪疑惑地皺眉,意識到這種姿勢搭配上他的話,很不合適。無端地,她燃起一絲害怕,下意識伸出手,想要不著痕迹地掙開他。
可惜姚寅沒有給她如願的機會。猝然地,他將姚盪拉起,穿插在她發間的手阻斷了她所有退路。確認她無處可逃、無法掙扎,他偏過頭,揚起嘴角,笑看她瞠目結舌的獃滯模樣,眼眸不自覺地逐漸眯起,視線里微啟的朱唇好似一種邀請。
於是,一切衝動的觸發,只在電光石火間。
彼此誰都沒來得及緩過神理清這不對勁的進展,姚寅的唇已經牢牢擒獲住她的。
這不是點到即止的淺吻,觸碰到那張柔軟唇畔的剎那,他就知道情緒已失控,不可能就此滿足。他放縱本能用舌尖撬開她的齒關,熟練地勾住她的舌,這一吻讓他所剩不多的理智全數崩散。箍在姚盪腰間的手臂陡然一緊,他不否認,想要更多……
不是四哥,那是什麼?他不想說,也不想再等,只想用行動來說明。
他要姚盪做他的女人,比親人更愛,比愛人更親。
突變的情勢發展,讓姚盪怔愣,錯愕,整個人如石化般僵硬著,瞪大了眼睛,視線緊鎖住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沒有看錯,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她的四哥……可唇間陌生的觸感卻一再說明,這種有違倫常的行為怎麼也不該發生,更不像是她家那個向來沉穩又冷靜自持的四哥會做出的事。
被抽離的神智逐漸回歸,她第一反應便是轉頭躲開他的吻,抵在他胸前的手用力捶打著他,姚盪天真地以為這樣就能掙開他的鉗制。
「別動……」沙啞性感又不失威嚴的命令從他唇間發出,而後輕鬆地舉高她那雙不安分的手,逼得她無法動彈。
她的負隅頑抗很快就被他鎮壓住,糾纏間,她被壓到了牆邊,面前男人挨得極近,濡濕溫軟的舌尖徘徊在她的耳郭。片刻后,像是不滿她的抗拒,他懲罰性地啃咬著她的耳垂。她倔犟地轉過頭,卻避不開。一股灼燙的觸感倏地覆上她的背脊,她陡然一驚,繃緊了身子,四哥的指腹正帶著挑逗意味在她衣裳里遊走,涼風灌入她敞開的衣襟里,她卻反而急出一身的淋漓香汗,只因那隻燙人的掌心驟然鑽進了她的肚兜,擒住她胸前的鬆軟。
她無助抬眸,不經意地捕捉到對面妝台銅鏡里的畫面。
鏡子里正上演的那一幕,活像夫妻洞房時才該有的激情,可糾纏在一起的那兩個人卻是她和四哥,是兄妹……羞赧的感覺讓姚盪咬住下唇,「四哥……」
她張嘴,想要喊停。只可惜話才起了個頭,就被姚寅的唇果斷堵住。
「乖,給我。」她緊閉著唇,不讓他再有逾越的機會,他退開,眯著迷離的眸子,用足以蠱惑無數女人的嗓音低吟,「四哥想要你。」
比起姚盪慌亂的喘息,他的一字一句吐納得格外清晰。他是故意的,想要告訴姚盪,他很清醒,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的關係。單是那一聲兄妹間的刺耳稱呼,攔不住他。
他的耐心幾乎已經耗盡,想到她已經開始為了蘇步欽反常,便愈發覺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會把她拱手讓人。他可以給她無數縱容,甚至把她寵成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唯獨不准她愛上別人。
這念頭讓姚寅的動作更加激烈,他熟練地用膝蓋頂開她的腿,繼續靠近,小腹緊貼住她的身子,覆在她胸前的手加重了力道。
「不要!」如果說先前是被嚇到,那姚寅的這個動作,則讓她徹底被震撼到了。他的靠近,讓她能夠清楚感覺到他胯間的慾望,不加掩飾地像是在昭示著什麼。她幾乎擠出了所有的力氣,喊出那句抗議的話。很快,這底氣就泄盡了,再次從她唇間溢出的聲音,像被嚼碎了般,顫抖無力又夾雜著哽咽,「四哥……你,你……你別嚇我……」
那一聲「四哥」她刻意加重了語調,抱著一絲僥倖,以期這個稱呼可以喚回他的理智。
值得慶幸的是,姚寅果然停下所有動作。脫韁的慾望之所以會被拉扯住,是因為唇舌間品嘗到的那抹酸澀味,是她的眼淚。那帶著哭腔的示弱語調,醍醐灌頂般讓他猛然醒過神。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步,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撐在她身後牆上的手緊握了下,察覺被自己圈禁在懷裡的姚盪仍舊在不停顫抖。
他眼帘微微一動,懊惱之意覆上黑瞳,縮回手煩躁地扯開緊束的衣襟,半低著頭,默不作聲,唯有稍顯雜亂的呼吸聲回蕩在屋子裡。
半晌后,他伸手,用拇指指腹輕拭去她頰邊的淚水,「姚盪……」
這眼淚讓他意識到自己太操之過急,卻不覺後悔,是時候讓她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他也早就受夠了被她當做哥哥的感受。他有很多話想說,想要告訴她,他既然敢愛,就有那份可以愛的底氣在。
然而,話才開了頭,就被姚盪截斷。她用力揮開他的手,是真被嚇到了,這種粗暴刁蠻她從未在四哥面前表現過。瞪了他片刻,她只丟出一句話,「你瘋了!我是你親妹妹啊!你把我當什麼了?!」
直覺告訴姚寅,她想要逃,可當他想要去攔的時候,已經晚了。
姚盪就這麼奮力推開他,在他恍惚走神的剎那間,迅速逃出了屋子,也逃離了他身邊。
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響,姚寅反射性地追了出去,只瞧見她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奔。被她迎面撞上的丫鬟獃獃地看著一地摔碎的碗和茶盅,摸不著頭腦地來回看著自家小姐和四爺。
「找個侍從跟著她,別讓她出事。」他愣了一下,沖著丫鬟喊道。
知道自己的行為嚇到她了,在她還不明真相時,就迫不及待地想將她據為己有,的確不該奢望她能一下子接受。可他按捺不住,知道了太多,很難再像從前那樣把感情壓抑住,像個哥哥那樣去待她。或者彼此都需要一些時間,去把方才的混亂理一理。
按照姚盪曾經總結的小艷本劇情定律,通常女角兒離家出走之後,會發現外頭下著瓢潑大雨,她站在雨簾里淚流滿面地問蒼天問大地,苦思著自己究竟為什麼會淪落至此,這時候蒼天會回她一道雷,大地會絆她一跤,隨後男角兒如英雄般登場。
然而,當她什麼都來不及多想就離開別院后,只覺得哭笑不得。
是該慶幸外頭沒有渲染氣氛的瓢潑大雨,還是該無奈屬於她的英雄都他娘的沒有出場覺悟?
沒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命,她只能靠自己,可是,該去哪?
收拾心情回別院,好好跟四哥談談?不要,她害怕,怕四哥又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怕回頭后,連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都會失去。
回姚府?呵呵,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即便隨身掛著「姚」這個姓,可她卻連姚家的丫鬟都及不上。人家好歹還能隨意進出姚府,她呢?沒有爹的公開鬆口,想必守門的家丁防她會比防賊還嚴密。
欽雲府,更不可能!她就算去睡大街,也不要拉下臉跑去那兒找委屈。
像是為了杜絕她卑微的睡大街的念頭,分明是回暖的天,迎面灌來的風卻涼得刺骨。姚盪打了個寒戰,扁著嘴,搜遍全身口袋,只翻出幾個銅板,連找家客棧暫住都不夠。
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這些明顯帶著置之死地而後生之意的俗語,讓姚盪咬住唇,抬頭,看向面前那棟熟悉的豪華建築。
在四周成片的黑暗中,那棟泛著橘色燈光的屋子格外顯眼。不同於以往的喧嘩,今兒這裡靜得有些出奇,只有些微聲響從屋裡傳出,進出的人流也是零零星星的。通常,每個人跨進屋子前,都會好奇地瞥一眼姚盪,目光帶著些警惕,不像尋常客人。若不是那面寫著「賭」字的招幌迎風飄著,不斷發出啪啪的聲響,姚盪甚至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
的確是答應過再也不來這地方了,可是,想必蘇步欽也沒閑心再來計較她的承諾,她又何必太當真。就不信會一直那麼背,說不定能贏到住客棧的銀子呢。
終於,她還是硬著頭皮走向吉祥賭坊。
「姑娘,不好意思,咱們關門了。」一雙縴手才剛撩開帘子,便被人生生擋在了門外。
姚盪聞言皺起眉頭,眼前這人很面生,她來賭坊那麼多次還是頭一回見他。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轉過目光,瞪著不遠處那群仍舊處於聚賭狀態的人,「關門?你當我瞎了,那群人在做什麼?團團坐吃涮鍋?你知不知道我做了多久的心理鬥爭才進來的,憑什麼輪到我就關門!」
那人冷著臉,一副不願答理的模樣,二話不說,直接把姚盪往門外推。
「大家都在賭,為什麼就我不行?我是熟客,熟客呀!」姚盪死抓著門框,指關節泛了白,她還是固執地不鬆手。
「管你是誰,上頭有交代,今兒任何人都不接待。」
「難不成那些都不是人?!」
「對,不是人。」說這話時,那人的聲調變得愈發森冷了,「怕嗎?怕就趕緊走。」
她不是非賭不可,只是不信自己會衰成這樣,分明向來都通宵達旦的賭坊,竟然都把她拒之門外,這算什麼事啊,「我不怕!你也別把我當人看就成了……噝!」
姚盪話還沒說完,忽然打住,脖子上忽然傳來的冰涼觸感,讓她倒抽了口涼氣。
她臉色一白,身子也跟著僵住,眼珠小心翼翼地往下移,捕捉到那柄抵在她脖子上的銀亮細劍。劍身很光潔,甚至還能倒映出二樓的圍欄。半晌,她喉頭動了動,顫著唇,心驚膽戰,卻又極力牽扯出乾笑,「有話好說,好說……」
「出去!」劍沒有移開,那人彷彿絲毫不在乎是否會見血,握著劍,一步步地逼近。
迫使姚盪不得不往門外退,高出地面的門檻又硬生生地絆住她的腳後跟,害她重心不穩倒在地上。
夠了……雖然沒有瓢潑大雨天雷陣陣,可她劍也挨了,跤也摔了。英雄!您該出場了吧!
——砰。
正想著,一陣巨響忽然傳來,黑影從姚盪的餘光間滑過,只覺得有個東西從二樓摔落,重重砸在了大堂的桌上。先前那些聚賭的人身手靈敏地散開,桌子被砸得粉碎,四周卻出奇的安靜,沒有人發出驚詫的噓聲,彷彿對於這種場景皆是見怪不怪了。
為了不再招人耳目,表現得合群些,姚盪趕緊捂住嘴,生怕自己下意識地驚呼出聲。繼而好奇地偷偷移動目光,看向那堆桌子廢墟中的不明物體。
竟然是個人?!顯然是被人從樓上扔下來的,二樓圍欄邊還有個人握著刀,一襲貼身的黑衣,俯瞰著樓下,不慍不火地問了句:「死了沒?」
聚賭的人群中有一人走上前,探了探,回道:「還有氣呢。」
「嗯。」那名黑衣男子點了點頭,視線轉向身後那間房間,放低聲音說了些什麼。片刻后,又拉回目光,沖著樓下的人命令道:「留口氣,毒啞了,送回他主子那兒去。」
「……」姚盪完全有理由懷疑這兒到底是不是平時常光顧的吉祥賭坊。怎麼看都像個做人肉包子的黑店!
讓她忘了逃又屏息不敢出聲的主要原因是,放話的人她認得,是之前那個滿身書卷氣的賬房先生;即將被毒啞的人她也認得,是欽雲府的總管。說是總管,可姚盪記得他神出鬼沒幾乎不管事,欽雲府里大小事務大夥還是習慣性地問旦旦。
為求自保,她別過頭,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一心想著不要蹚這渾水,弓起身,手腳並用地以爬行姿態企圖迅速逃離。
「咦?把那個東西攔住。」可惜,天不遂人願,姚盪還沒爬多遠,樓上就傳來了命令。
可以想見,這一聲令下,之前剛遠離她的那柄劍又一次直指她。
「你、你……你有病啊!又不熟,做什麼拿劍對著我菊花,我還想嫁人!」裝傻,扯離話題,是姚盪唯一想到的應對方法。她什麼都沒看見,也什麼都不會說出去,最多以後再也不來這家賭坊了,只求他們別殺人滅口。
「果然啊,是姚姑娘啊。」雖然隔著一定的距離,那位書生賬房仍是很快就認出了她。
這不輕不響的語調像是經過刻意修飾,沒有先前那般凌厲,倒是帶著幾分玩味。聲音剛落,他身後屋子裡傳來一陣瓷器落地的破碎聲,清脆得很,在這一片靜謐中顯得格外刺耳。他笑了笑,像是就在等這反應,很快就有了主張,「大半夜的,姚姑娘穿得那麼單薄來賭坊,是有什麼事嗎?進來喝杯茶吧,反正今兒也沒什麼客人。」
「不不不不、不用了!」誰知道這茶喝完,還有沒有命走出去。
「客氣什麼,大家那麼熟了。」說著,他沖樓下提劍的人使了個眼色,笑眯眯地走回身後那間屋子。
幾乎容不得姚盪反抗,之前還急著把她攆出去的人,轉眼就蠻橫地將她強行拉進賭坊。
聽著賭坊厚重的大門在身後重重合上,她的心猛地一盪,眼看著那些聚賭的人識相地拖著欽雲府總管離開,她才意識到,今兒的賭坊的確是早關門了,這些全都是人家的自己人啊。
書生賬房口中要請她喝的那杯茶,很快就被人端出。她無處可逃,甚至沒有拒絕的餘地,下顎被人粗暴地一掐,杯沿緊貼著她的唇,溫熱的茶水一半沿著她的脖頸滑下濕了衣裳,另一半被她無奈吞入。
就如姚盪所猜想的那樣,這杯茶喝下后,她很快就覺得頭越來越沉,直至知覺渙散。
最後趴倒在桌上的時候,她還在想,如果再讓她選一次,是要莫名其妙被四哥吃了,還是闖進這黑店?
……
「四哥!你吃了我吧!被你吃總比沒命好!」
這是姚盪最終的答案。在一片鳥語花香炫目晨光中,她慢慢醒轉,一身涼汗,猛地從暖暖床榻上彈坐起來。
人活著,總免不了要經受各種飛短流長的鞭撻,常年根深蒂固的倫常觀念,很難有悖。那是她的四哥,就算同父異母也是血親,他們可以感情好到勾肩搭背,但……那些男女之間的事怎麼能做?倫常乖舛是要遭天譴的,姚家背不起這種醜聞,四哥也背不起這種笑柄,她更不想再被人愈發瞧不起。
之前姚盪便是這麼想的,可一切前提都得建立在好好活著的基礎上,若是生死抉擇,命都沒了,誰還要在意那些啊!
只是很快她就發現自己想太多了,她非但沒有死,蓋在身上的被子是上好的輕裘,躺著的床榻是鬆軟的,映入眼帘的擺設也全都是她頗為熟悉的。
熟悉的景物構成了三個字,不自覺地從她唇間蹦出,「欽雲府?!」
「嗯。」這疑問即刻就得到了回應,帶著磁性的淺應聲,鑽進姚盪耳中。
她下意識回眸,看著身旁的那道霜白色身影,即使不去仔細瞧那張臉,也能猜到他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吉祥賭坊派了人來通知我去領你。」蘇步欽面無表情,唇邊不再有一貫的微笑。說話的口吻是若無其事的,順手將一旁的茶盅遞給她,「喝口茶,清醒下,有話問你。」
「茶……」姚盪垂眸,看了眼那隻紅釉瓷杯,記憶很快就復甦了,「啊!對,吉祥賭坊,你家那個王總管呢?是不是被他們毒啞了丟回來了?」沒記錯吧,那個賬房先生的確是說要把人毒啞送回他主子那兒。
是蘇步欽得罪了賭坊的人?所以王總管才會被遷怒?沒理由啊,他的個性向來低調軟弱,就算被打都不反抗,怎麼可能去得罪人。
「王總管?前些日子就被旦旦辭退了。怎麼,你在賭坊見到他了?那還真是巧呢。」
陰陰的口氣是從未在兔相公身上出現過的,彷彿就連笑,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姚盪皺了皺眉,有種一夕之間所有東西都變了的感覺,她不願細想,只繞著自己關心的話題,「辭了?可是我昨晚在賭坊……」
「你那麼晚跑去賭坊做什麼?」同樣的,他也有關心的話題。
「路過。」這借口,姚盪掰得很順暢,看似沒有一絲紕漏。
實則卻連傻子都很難相信。蘇步欽眯起綠瞳,哼笑了聲,「姚寅呢?」
以往蘇步欽在她面前提起四哥,總會像外頭那些人一樣稱一聲「四爺」,鮮少這般連名帶姓的。姚盪狐疑地定睛看向他,又急著想掩飾掉昨晚發生的那些事,「四哥、四哥在別院啊。好吧,我其實就是偷偷出來賭的,手癢了嘛,哪能讓他知道。」
「是嗎?深更半夜,一個人,只帶了幾枚銅板,手上還帶著傷,跑去賭?」他挑起眉梢,帶著輕笑,瞳間卻溢出幾分陰鬱,「呵呵,姚盪,你還真淘氣啊。」
姚盪低頭看了看已經被上了葯的手,那上頭的確有幾道皮外傷,是昨兒奔出別院和丫鬟相撞跌到地上后不小心被瓷碗碎片給划的吧?昨晚發生了太多事,她也顧不得這些小傷了,眼下被精心處理過,倒不覺得疼了。
反而是蘇步欽這陰陽怪氣的語調,明顯帶著諷意的肉麻話語,激得姚盪炸開了,「我就愛深更半夜帶著幾枚銅板順便弄傷自己的手去賭坊玩,怎樣?關你什麼事?你是我的誰啊!我四哥都不管,你憑什麼?!」
一如既往的跋扈低吼,以往蘇步欽總覺得她這模樣挺可愛,甚至讓人看了有幾分心疼;可眼下,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在刺痛。若是可以,真想親手把這女人丟出去,落個眼不見為凈。總好過只是一句「你憑什麼」。
是啊,他憑什麼。憑什麼聽聞她出事了,連細想都來不及就衝動跑去,那麼多年來,何時犯過這種低級錯誤?又憑什麼放著一堆等著他決策的事不理,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把她領回家,甚至險些沒把那個沖著她揮劍的人給廢了。
連他自己都想冷笑反問,他是她的誰?有什麼資格?
倒是真希望如了所有人的願,冷血無心,心狠手辣,好過把自己卷進去……
「喂!你裝什麼死?蘇步欽!啊啊啊,你好重,別壓我手上,有傷啊,好痛……」她吼得暢快淋漓,他卻沉默以對,仿似默認了一切。偏又在她心涼之際,毫無預警地倒在床邊。姚盪不改粗魯,嘗試著用力推搡了他幾下,他仍然無動於衷,雙眸緊閉,像是睡得安穩,可慘白臉色加上緊皺的眉心,讓她隱隱察覺到了不安。
這一次,她放輕了語調,手間力道也變為試探性的小心翼翼,「兔相公?你沒事吧?醒醒啊!你到底是兔子還是豬啊,我他娘的話還沒說完,你竟然敢睡?!起、來……」
「爺!」隨著她一陣陣上揚的音調,始終守在門外的又旦警覺地破門而入,不出所料地瞧見蘇步欽側卧在床上后,臉色變得更為緊張。
之後的事態發展,姚盪只能木然以對。
又旦很是熟練地查探了兔相公一下,焦急朝著門外叫了聲,一群她從未在欽雲府見過的人魚貫而入,七手八腳地把蘇步欽扶到一旁的貴妃榻上,像大會診般將他團團圍住。
最讓她詫異的是,成堆的丫鬟端著一盤盤香氣四溢的美食跨進屋子,一一在桌上擺開,看架勢,這工作她們常做。可她清楚記得,欽雲府里原先是沒有「丫鬟」這一物種的,上上下下也就只有那麼一個是用來伺候她的。
這算什麼情況?好歹派個人抽空跟她解釋一下啊!
姚寅負手不斷在屋中徘徊,劍眉緊蹙,腳步邁得極重,偶爾抬眸,凌厲目光掃向低眉順眼站在跟前的侍衛。即便對方一臉懺悔,他仍是消不了氣。
「你吃什麼長大的?」片刻后,他按捺不住地低吼。這人若不是腦子被糞填滿了,怎麼可能連個女人都會跟丟?
「回四爺,吃飯。」
刻板恭謹的回答,把姚寅氣得不輕,定住腳步,他斜眸懶懶地瞥了眼,「以後別吃了。」
「為、為什麼?」不吃會餓死啊!
「都他娘的吃成飯桶了!」他握拳,發誓要牢牢記住這張臉,等下一定要找人把他換去膳房做伙夫!憤怒歸憤怒,姚寅仍是有理智分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愣著做什麼?去準備馬車,立刻!」
那名侍衛領了命后畢恭畢敬地退下,不急不躁的模樣像是完全察覺不到他的慌亂。姚寅別開頭無奈地嗤笑,從昨晚起就亂成一團的心沒辦法冷靜整理出頭緒,他不清楚這麼做對不對,只曉得即使沒有蘇步欽,他也忍耐不了太久。
他是想等下去,等一個契合的時機,讓她、讓所有人順理成章地接受一切。
而現在他卻恨透了自己突然迸出的理智,倘若干脆把她吃干抹凈了再來考慮後續發展,會不會更直接點?總比自以為君子地眼睜睜看她遁逃好,這一逃,註定會把他們的關係逼到更險峻的境地。
誠如姚寅所想,姚盪是標準的鴕鳥,她甚至不願去想那晚的事。
連夜的離家出走被嚇掉了半條命,一覺睡醒后又經歷了欽雲府莫名其妙的慌亂,讓她無比懷念起躲在四哥庇佑下的生活。
或許那時候四哥醉了;又或許生意上遇見了什麼事,害得他心情不好,受了刺激,以至行為失控。總之,姚盪為他找了無數個聽起來合情合理的借口,唯獨刻意避開了世人眼中難容的那類情愫。如果有機會,她寧願自欺欺人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讓一切繞過那一夜倒退回原點。
姚盪承認自己很自私。哥哥,可以不用想太多地去依賴,相連的血脈讓一切顯得理所應當。可跨越那層關係后,她不敢不配更不能。
「在想什麼?」
突然從身旁飄來的聲音很輕,仿若是從鼻間哼出的氣聲,很是沙啞。即便沒有一貫的清澈好聽,姚盪還是一下子就緩過神,意識到這嗓音的主人是蘇步欽。他醒了?
她轉過眸,正對上他那雙深邃的打量目光,愣了愣,姚盪趕緊起身把旦旦放置在一旁的溫茶遞給他,「先喝點茶。」
「不想喝。」他像個在鬧彆扭的孩子,分明唇間乾燥蒼白,卻還是倔犟地別過頭。
「旦旦交代了,你一醒就趕緊給你灌點茶。你別害我,他可緊張了,要是一會兒回來見我沒給你喝,說不定會殺了我……」
「他不敢。」蘇步欽眼眸一斜,沒等姚盪把話說完,就不悅地打斷。如果旦旦沒有交代,她是不是也不會那麼緊張地照顧了?想著,他無力地牽起嘴角,笑得很自嘲,本就從未敢對任何人奢望過太多。患難與共是神話,這道理不是早就看透了嗎?
被堵住話端的姚盪閉了嘴,半晌,見他暗自垂著眸發獃沒有再出聲的打算,她小心翼翼地窺探了會兒,才多嘴問了句:「你身子到底怎麼了?」
「嗯?」他哼了聲,還以為她什麼都知道了,現在看來,他沒有開口的事,又旦也不會去多嘴。瞥了她一眼后,他沒正面回答,反而問道,「什麼時辰了?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別院?」
「……」她怔著神,瞪大雙眼緊緊逼視著他,良久,沒有說話,兀自猝然地站起身,往外走。
「去哪?」
她腳步不停,用力拉開房門,負氣地說:「欽雲府是鑲了金子還是怎樣,你以為我愛待在這裡啊!要不是你那麼沒用連坐都坐不穩,一副隨時歸天的病鬼相,我早就走了!啐,少自以為是,見鬼去吧,活該,就算死了我都不屑同情你!不用你派人送,回家的路,我認得。」
——砰。
房門又一次被重重關上,也把她的話音阻隔在了門外。
他沉默地望著那道厚實門板,倘若真能把她的話擋住多好,偏偏那一字一句戳入心肺的話語還是頑強地鑽進了他耳中。
是,他是沒用,活著是累贅,倒不如乾脆死了算了……這話,不用她再重複了,這些年他沒少聽過,甚至曾發過誓,誰若是再敢說這種話,定讓對方生不如死。他也做到了,只是當刺骨話語從姚盪唇間撂出的時候,他卻怎麼也提不起那絲狠勁。
最終只是看著她離開,苦笑著面對這一室的靜謐,空蕩蕩的感覺,比從前更甚。
第一次,他燃起那種念頭——如若當日不回來,會不會反而更好?
比起這屋裡的沉寂,姚盪所經之處都像被颶風卷過。門外端著湯盅正打算進屋的丫鬟見了她,下意識地後退避讓,險些把廚子煲了好些個時辰的葯湯打翻。感覺到濃濃的火藥味,那丫鬟嚇得不敢進屋,在門邊躊躇著。
姚盪頂著那張明顯寫著「誰惹我就揍誰」的臉,大步穿過迴廊,見誰瞪誰。
「快清明了,聽說每年清明、冬至鬼門關會大開,閻王爺爺都要來收人……」
「說話小心點,你是不是想咒八皇子?呸呸呸!快跟我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我也就是私下說說,還不是因為擔心爺撐不過這關。」
「你伺候他多少年了?哪年不是這麼驚心動魄的,結果還不是都撐過來了,懂不懂什麼叫吉人自有天相?」
細碎交談聲無可避免地被姚盪聽見,她頭一轉,繼續保持凌厲眼神,拋去惡狠狠的瞪視。
其中一人趕緊踢了踢身旁同伴,乾笑著假裝若無其事地沖著姚盪打招呼,「姚姑娘好,散步啊?」
「散什麼散?鬼門關不是開了嗎,我找閻王,讓他趕緊把你家爺收走,禍害!」她沒好氣地回道,任是事不關己的旁觀者都能聽出她在說氣話,那雙水靈靈的眼眸里分明透著擔憂。
姚盪以為說些絕情的話,就能讓自己不去管他的死活。卻還是沒辦法否認,這兩個侍衛不經意的交談,像在她心上猛撞了下。他真的有那麼嚴重?嚴重到可能會熬不過這一關?正想著,就瞧見又旦匆匆忙忙揪著個頭髮灰白的老人家衝進欽雲府。
她咬了咬牙,還是沒辦法把置若罔聞進行到底,忍不住跑上前,攔住了旦旦。
「姚姑娘?你怎麼在這兒?我家爺呢,醒了?有沒有給他灌些茶水?他有沒有說想要吃東西?」
還沒等她開口,一堆問題就劈頭蓋臉地砸來。姚盪張著嘴,支吾了許久,她能不能坦白說剛讓他家爺去見鬼,還說死了也活該?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這神情讓又旦愈發緊張了。
「呃……你別急,他沒事,我把他照顧得可好了。」她硬著頭皮,用謊言掩蓋一切,堅決不做自尋死路的事,「是這樣的,他讓我出來找你,看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你?幫忙?」這話怎麼聽都不可信,爺就算只剩一口氣,恐怕也不會讓十三盪幫忙。只是眼下情勢,他沒時間去確認太多,「你會做蔥花魚丸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