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沒打算放你走
所謂的體弱多病、命不久矣,全都是裝的。想來,必定是這八皇子為了回來用的伎倆。
蘇步欽被替回國也快大半年了,諸如此類的揣測紛至沓來,他一直都不加理會,身為侍從,又旦也始終不作辯解。更多時候,只覺得諷刺,那些說風涼話的人,有幾個跟在爺身邊享受過質子的「待遇」?又有幾個親眼見過爺為了活下來,熬過多少關?
有時候,他寧願那些揣測是真的,若爺的病當真是裝出來的多好,也不用每年都這般提心弔膽地過。
可事實呢?大夥都已經記不清究竟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又或許所有人都同又旦一樣,不願去記住人間煉獄般的那一年。總之,有一年,年關后,天氣漸漸回暖,本是萬象復甦的光景,而他家爺卻開始食慾驟減。
起初,誰也沒當回事,只當是心情不好的緣故。逐漸地,年復一年,這情況越來越嚴重,發病期也越來越提前,近幾年就快到了滴水不進的地步。回國后,大夫只診斷為脾胃不和,相比之下,倒是均國的大夫更直接些,「厭食」二字便直敘出病情,只是均國開出的藥方子,爺不敢用。
皇上聞訊后,一直都很緊張,會集所有御醫,想盡一切辦法。
前些日聽說爺想吃蔥花魚丸,皇上還特地派人去南堰請了個廚子來,據說此人做的魚丸天下第一。
然而……又旦親眼見證了天下第一慘敗給一盆「狗食」。
沒錯,把面前桌上那個銅盆里的東西形容成「狗食」一點都不為過。有誰會用這種東西裝食物?又有誰可以把魚丸煮得如此黏稠!
只不過這些全都不是重點,在又旦看來,重點是他家爺吃得很歡。失望了太多次,以至於見到這種現象他不知道是好是壞,滿臉糾結地愣了許久后,他顫著聲小心翼翼地問道:「爺,這、這、這東西真的能吃嗎?」
看他家爺此刻大快朵頤的模樣,他只聯想到了四個字——迴光返照。
「這是誰做的?」蘇步欽總算捨得稍稍暫停片刻,揚眉,不答反問。
「……呃,該不會那天你在四爺別院吃的魚丸就是這個味道吧?」雖然是疑問句,可又旦聯繫前因後果,幾乎已經肯定了這猜測。事實也果然如此,見蘇步欽點了點頭,他頗為激動地怪叫起來,「那個姓冷的女人怎麼好意思說那天的菜是她做的?!真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這盆狗食……哦,不對,這盆魚丸分明是十三盪親手弄出來的!」
他就是愛計較,先前若不是冷淑雨謊稱那日的菜式全都出自她手,他也不會替爺去冷府把人求來。當真是求來的,好說歹說,要不是最後皇上下了旨,那女人還端著婚事威脅呢!最氣人的是,來了欽雲府後,還得像菩薩似的供著。又旦承認,她照顧爺的時候很盡心儘力,至於進膳房做菜,別指望了,人家大小姐說了……「這幾天沒心情,等心情好了才能做得出!」
這頭又旦憤憤不平地嘀咕咒罵,那頭蘇步欽握著筷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夾在筷子間的那顆不成形的魚丸啪地掉落,他微張著嘴,怔了許久,回神后,有種哭笑不得的滋味。他竟不覺得自己能吃下東西是件多大的事兒,反而想到了她還在,心底不自覺地發燙。
「姚盪?」須臾后,他動了動唇,問得很輕,試探性地想要確認,生怕只是自己聽錯了。
「當然,琉陽城裡還有幾個十三盪。」
「她在哪?」
「哦,南堰來的那個廚子說她做菜的手勢不對,做出來的東西色香味皆差,簡直侮辱了神聖而光輝的食材。我把魚丸端來的時候,膳房裡頭吵得雞飛狗跳的,估計現在還在吵吧。」
「你把我的病都同她說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什麼可瞞的。連冷淑雨都知道的事兒,為什麼不能讓十三盪知道?」
「因為冷淑雨怎樣,我不在乎。」可是她的反應,他在乎。
想著,蘇步欽抿唇苦笑,喉間哽出一股澀味。這些年來,他在乎過的人不多,心上那幾道擦不去的傷卻毫無例外都是那些人刻下的。
他不確定,倘若再多一道,會不會真的被逼瘋?
見蘇步欽沉默不語,又旦也不敢再多話,隱隱有些猜到他家爺想起了什麼。直到門上傳來的輕叩聲打破了安靜,又旦才回過神,咳了聲,把聲音粉飾到若無其事後,才出聲回應,「誰?」
「姚家四爺來拜訪,見還是不見?」
門外的通傳聲讓蘇步欽緊了緊神,在又旦想要回絕前,率先開了口,「領他去廳堂候著,我一會兒就來。」
「萬紫千紅、明媚春光及不上欽雲府廳堂里這道獨特風景。」某位聞訊趕來湊熱鬧的丫鬟如是感嘆道。
雖然圍觀者眾多很難真切感受到現場氣氛,可視覺享受也是種享受,這是怎樣的一種人文景觀哪!幾縷刺目陽光從廳堂大開著的門邊灑入,隱約還能清晰看見陽光下有細小塵埃在浮動,八皇子含笑負手立在門邊,仍是一身霜白,被陽光刺得眯起的雙瞳里覆著一層恬靜神色,讓他愈發像只無欲無爭的玉兔。
視線掠過他,便能瞧見傳說中的姚家四爺一襲艷麗紫衣,慵懶靠坐在椅上,側低著頭。聽聞門邊有動靜,眼眸漫不經心地一斜,掃了眼甫進門的蘇步欽,骨瓷般的手指若有似無地撥弄著一旁案上的杯蓋,製造出一聲聲瓷器相叩的清脆聲響。聲音雖小,卻極具震撼效果地撩撥著門外那群從宮裡被調派來的丫鬟。
早前大夥就常聽一些常出宮辦事的太監提起過,八皇子美得很陰柔,姚家四爺帥得很有氣場。當那些浮在旁人唇間的膚淺形容詞被真真切切擺在面前時,看熱鬧的心態隨即被欣賞取代。
「都不用幹活了嗎?要不要我讓旦旦去給你們搬幾排長凳來?」蘇步欽頓住腳步,微微側過頭,輕柔話音搭配上含著警告意味的視線,威力倒也不容小覷。
一旁的又旦匆匆瞥了眼聚在門邊的人群,暗自在心裡預估著這得搬多少凳子啊?為了不加劇自己的工作量,他及時出聲,把圍觀人群趕去各就各位。
「你也出去,把門關上。」眼見人散得差不多了,蘇步欽把矛頭對準了又旦。
「可是爺……」姚四爺可不是那麼容易周旋的,何況他家爺身子還弱得很,又旦猶豫著,想要勸阻。
可惜只換來蘇步欽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出去。」
滿腹的擔憂被又旦生生吞下,只好摸摸鼻子識相地轉身,替他們關上房門。
較之先前私語不斷的吵鬧,眼下這突然而來的安靜,讓姚寅挑了挑眉梢。軟弱、無能、沒主見、任何人都可蹂躪之……好像外頭所有人都這麼形容八皇子。然而,親眼見到的一切卻給了他截然相反的感覺。
旦旦?沒有記錯的話,他始終跟隨在蘇步欽左右,不像是個只會愚忠的侍從。所謂賢臣擇主而侍,如果真是個難成大器的皇子,留得住賢臣?有能耐讓那個小侍從對他不敢有異議?
很快姚寅就收回心思,他今兒來欽雲府不是為了試探八皇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更確切地說他根本不關心。想著,他手指一松,把玩著的杯蓋落下,人卻應聲站起身,踱步至蘇步欽跟前,目不轉睛地打量會兒,開門見山地說:「我來接姚盪。」
「她不是你妹妹嗎?不是應該在你的別院才對嗎?」蘇步欽笑著反問。
「八皇子是想要我用行動來詮釋她的重要性嗎?」
「想要搜欽雲府?」一聲悶笑從蘇步欽的胸腔間溢出,「來者是客,四爺若是想好好參觀下欽雲府,我不介意。」
既然如此,那最好,達成共識了,也不需要再浪費口舌。姚寅沒心思再理他,舉步朝著緊閉的廳堂大門走去。
就在他的手剛碰到房門還沒來得及拉開時,蘇步欽的聲音再次從身後飄來,「我身子不好,就不奉陪了,你自便。不過四爺,欽雲府可不比你的別院,你可沒法子把那些不想見的人都拒之門外。」
仇,原來可以記那麼久。姚寅發誓,蘇步欽絕對是他見過的最小心眼、最能記仇的!
「比如我父皇派來的那些宮中侍衛,又比如冷丞相擅自調派來的人手,那些都挺討厭。四爺若真像外頭傳說的那麼有能耐,那請幫我把他們都弄走。唉,一堆堆的人看了心煩,害得我近來心神不寧,睡都睡不安穩,勞煩四爺了。」
禁宮侍衛,冷家勢力,足以硬生生將姚寅的衝動逼退。
如果他不姓姚,也許仍能硬闖。然而,就像他很難在朝夕之間消除掉姚盪腦中根深蒂固的兄妹關係,他也不可能擺脫掉姚姓。硬闖的後果,他扛得起,可是他背負在肩上的整個姚氏卻扛不起。
他不得不停住所有動作,旋身,看起來像是已經收斂了「參觀」欽雲府的念頭,反而饒有興緻地打量起蘇步欽的打扮,那種倨傲的氣焰仍在,可言辭間的口吻卻明顯掩了鋒芒,「嘖嘖,果然啊,想要俏一身孝。」
前言不搭后語的話蘊藏的意義更讓人難以捉摸,蘇步欽愣了愣,好笑地回過神,「過獎了。四爺這是打算留下來陪我討論怎樣才能更俏嗎?」
「嗯?」姚寅含著三分笑意輕哼了聲,抬起的指尖劃過他圍在頸上的皮草,這看似與世無爭的皮相下到底藏著怎樣的野心,很難預估。可以肯定的是,他就用這張臉,讓冷淑雨乃至整個冷家為他傾巢而出了,「我以為你應該很關心這些才是。若是不夠可口,誘惑不了女人,你還有什麼籌碼信手玩弄朝野勢力?」
「呵,我這個質子曾經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恐怕四爺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條狗要活下來,並且活得像個人,靠女人能做到嗎?」的確,如同狗一樣地活著,這形容絲毫沒有誇張的成分。如果可以,蘇步欽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永遠記不起那些日子。
這話讓姚寅眉心一緊,言下之意很明顯,他做了那麼多年質子還能安然回國,就不會只有吃軟飯的能耐。只是,那關他何事?轉過眸,姚寅笑得有些玩味,「你是怎麼回來的,回來做什麼,都與我姚家無關。如果處心積慮接近姚盪,是想要姚家拱你上位,那抱歉,即使握著她,我也無法如你的願,這樣說,夠清楚了嗎?」
的確夠清楚了,他只差沒有明說姚盪這枚籌碼沒有任何意義,沒必要再浪費力氣了。
事實也的確如此,衛夫人、旦旦……不止一人告誡過蘇步欽——別和姚盪走太近,那是個麻煩,還是個毫無用處的麻煩。
但,那又如何?如果回來,也無非是換個環境做傀儡,他還用得著忍辱負重那麼多年?抿了抿唇,蘇步欽轉過頭,不著痕迹地嘆出一口氣,「你想太多了。你該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姚家,我要來有何用?」
「是嗎?那姚盪,你要來又有何用?」姚寅不是魯莽行事的人,若不是確定了姚盪就在這兒,他不會衝動地領著人胡亂闖入。
「不瞞四爺,我只是想活下去。每年回暖之際,我會厭食,剛巧曾到貴府拜訪時,能咽得下姚盪煮的菜……」
「你的生死與她無關。」裝可憐,啐,他死了更好,清凈!
「你是想要我去請示父皇要了姚盪?何必呢,這樣走來走去,我都嫌麻煩,況且這話說出口,我就真的很難再把她送回了。倒不如我們私下商妥,如能熬過這一關,姚家便有恩於我,官職也好,爵位也罷,只要是姚家所要,我會讓父皇全數奉上。」
「這算是威脅嗎?」姚寅不爽地蹙起眉。他不是會受人威脅的人,這些年,也從未嘗過受制於人的滋味。
「算利誘,我給了你選擇餘地。姚家榮辱,在你一念。」
威脅利誘在蘇步欽的話中盡顯,姚寅躊躇難定,凝眸冷覷著他。這個在別國長大的皇子,卻比任何人更清楚眼下朝中局勢。姚家想要的,他了如指掌。皇上對他是心懷愧疚的,這份愧疚給了他些許囂張氣焰,所以他許諾的一切,到底是否能兌現,這一點姚寅不存疑。
他的猶豫只在於,南堰姚氏幾世基業和他對一個女人十多年的守護,孰輕孰重?
聽聞丫鬟們的竊竊私語后,姚盪幾乎是立刻丟下手裡搓了一半的魚丸子,也懶得再和那位自稱專業的廚子吵架,提著長袍直奔前頭的廳堂。
雖然距離那一場兄妹間擦槍走火的意外沒多久,但歷經了那麼多事後,她反而想不起那些尷尬了,心裡頭惦念著的全是些單純至極的事,譬如四哥會不會擔心她?又譬如四哥會不會知道她又偷偷去過賭坊了?會不會因為她任性離家,也像爹一樣不願再管她死活了?
這是僅剩的親情溫暖,她不想失去。為了握住,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倘若四哥想要看她笑,她就一直笑;想要她哭,她就一直哭;就算是想要她終身不嫁,天天待在別院里寫「姚寅」二字,她也能強迫自己應允。反正不管嫁給誰,對方也定不會像曾經的四哥那樣不求回報地待她。
嗯,就是這樣,那種感情就跟傳聞說的「父愛如山」一樣,任誰都取代不了。
然而當她把所有情緒調整到最佳狀態,誠惶誠恐地推開廳堂大門后,卻愣住了。她眨著眼,木訥地攫取眼前的畫面,確認真的只有蘇步欽在。和他對視了許久后,她才回過味來,「我四哥呢?」
「走了。」他回得很是簡潔。
「走了?!」姚盪難掩驚愕,誇張地重複道,氣勢洶洶地衝到蘇步欽跟前,攥緊他的衣領責問,「他不是來接我的嗎?怎麼可能就這樣走了?你是不是騙他說我不在欽雲府?!」
「姚姑娘,我說過我不會撒謊。」相較於姚盪的激動,蘇步欽意興闌珊地揮開她的手。她就在眼前,誰也沒能把她帶走,可他卻無法真心擠出笑容,「四爺讓我轉交給你的信。」
姚盪安靜了下來,垂眸,略顯狐疑地順著蘇步欽的視線看向一旁的桌案。
與其說那是一封信,不如說只是匆忙下留下的字條,一張再簡單不過的宣紙,紙上混亂的褶皺是被人在掌心揉捏過的痕迹。她困惑地指著那張紙,看著蘇步欽,見他點頭,才撇了撇嘴好奇地拿起來端詳。
是四哥的筆跡沒錯,但絕不是他說話時一貫的口吻。
字裡行間彷彿都透著股冷漠。他說有急事這兩天要出遠門,有什麼就和八皇子說?他說蘇步欽畢竟是八皇子,姚家得罪不起,要她安心待在欽雲府把八皇子的脾胃照顧好?他說救了皇子一命是立功,爹會鬆口讓她回家?還他娘的今天的分離是為了明天更好地相聚!
「放他的屁!!」不能怪姚盪粗蠻,完全是因為這封活像打發不懂事孩子的信,實在很難讓她平心靜氣地對待。
要出遠門沒關係,她不是第一次面對沒有四哥的生活,有自保的能力,他犯得著全然不顧她意願地就把她寄存在欽雲府嗎?好歹她是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不是包袱!
要她照顧蘇步欽也沒關係,在聽完旦旦的敘述后,她也不可能坐視不理。可為什麼要把她形容得好像一件替姚家謀取福利的工具?照顧蘇步欽只是為了立功?去他的!姚府,呵……以為那地方她還會心心念念著要回去?
如若不是這割不斷的血脈,她早就恨不得徹底脫離姚家。
「他沒有留其他話嗎?」在經過了一番無奈糾結后,姚盪仍是無法相信這會是四哥做出的決定。
「沒有。」蘇步欽回得草率,那雙灼灼雙眸緊凝著她。這對兄妹之間的牽扯會不會也太深了,深得遠不像單純的血脈相連。他可以理解姚盪迫切想抓住這唯一依賴的情愫,但很難理解在她面前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和姚寅並論后,立刻會相形見絀。
又如果當真那麼在乎,以她識相又懂得賣乖的個性,那晚怎麼會一個人狼狽地跑來賭坊?猛然間,他驟然想起那天她從昏迷中醒來后的那句夢囈——四哥!你吃了我吧!被你吃總比沒命好!
吃?這詞讓他心上一緊,順勢挑起眉梢,「姚姑娘,你和四爺……」
「我讓旦旦扶你回房,你身子那麼弱,就乖乖躺著,別亂走動了,四哥說了要我好好照顧你。我去給你做晚膳,我手腳慢,要做好幾個時辰才能折騰出來。」他想問什麼,姚盪隱約有些猜到,可她不想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不是能言巧辯的人,扯開話題的技巧也很拙劣,最後這生硬話語就不自覺地從唇里迸出,生生打斷了他的話。
怕這又笨又死腦筋的男人看不懂臉色,她說完就匆忙將信收好,幾乎是逃出了廳堂。
望著那道背影,他緊抿著唇,沒有再多話,也沒有阻攔。並非是因為篤信這些天她跑不掉,而是……她的照顧,只是因為姚寅的囑託,他還有什麼話可說?在她看來,他就該好好配合躺在床上哪也不去,別添麻煩了?
至於她和她四哥之間的事,顯然,他是沒資格去過問的。
興許是因為八皇子的病情已有起色,上頭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三緘其口,反而大張旗鼓,鬧得滿城風雨。人人都知道,皇上為了八皇子的病不惜重金網羅了玄國所有名醫和名廚,最終傳聞姚家十三盪竟能煮得一手好菜,把八皇子的脾胃哄服帖了,姚家自然也乘勢哄得皇上龍顏大悅。
然而,生活在皇城裡、打滾在朝野紛爭中的人都知道,傳言只能聽一半。如何證實?眼見為實。
於是乎,無數達官顯貴打著探病旗號頻頻出現,都快要把欽雲府的門檻踏平了。
欽雲府的人丁興旺,只讓他更覺得屋子裡的冷清。望著桌上那一摞旦旦送來的禮單,喜慶的紅色看久了有些刺眼,他仍是沒移開目光。沒有人過問,他是如何緊閉雙唇、雙眼換來這一切的;也沒有人記得他當初為什麼要走,而後又為什麼能回來。
那種冷清是從心底氤氳出的,即便山呼在耳,都不可能趕走。
「發什麼愣,該吃飯了。」
甜膩又帶著幾分熟悉的招呼聲傳來,他一下子就被喚回了神,抬眸卻換來失望,「放著。」
「怎麼了?不是姚盪煮的菜,你不吃;現在連不是姚盪端來的菜,你也不吃了?」她將手中托盤用力丟到桌上,隨即人也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甜甜糯軟的嗓音,仍不是她一貫的調調。
蘇步欽皺著眉看了眼身旁的冷淑雨,那種生氣時大咧咧的張揚也不是她尋常的模樣,「好端端,做什麼去學姚姑娘?」
很快,他就認出了那種熟悉的感覺,確定冷淑雨是在刻意模仿姚盪的姿態。他有些不悅,很想說,這是在醜化!
「你不是就好這口嗎,我都已經放下身段來討你歡心了,你還想怎樣?」淑雨是真的被激怒了,只差沒指著蘇步欽的鼻子罵一句「不識好歹」。
「你不必這樣……」沒人會放著原汁原味的正版不要,去退而求其次。
「那你要我怎樣?」冷淑雨有一身傲氣和放不下的姿態,可是最近的蘇步欽讓她看見了些許非同一般的東西。她不去細想這種極力去爭取他的行為有多少愛的成分,總之,人不可能不為己。
她的低聲下氣讓蘇步欽定睛望向她,「冷姑娘,我以為已經跟你爹把話講得很清楚了。」
「心有所屬,不願娶我嗎?」淑雨不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的確和她爹達成了共識,甚至不管她怎麼鬧,她爹都毫不動搖。可就算如此又怎樣,她不甘願隨波逐流,「你心裡那個人是十三盪嗎?所以最近才向姚家頻頻示好?」
「這與你無關。」他冷著聲,不覺得有向任何人交代的必要。
無關?當初急需她這塊跳板的時候,他怎麼不理直氣壯地說出這句話?早該知道這個男人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是她太自以為是。比起太子,這隻兔子更難掌握。想著,淑雨不怒反笑,她清楚地知道不該和蘇步欽撕破臉,女人歇斯底里的樣子不會好看。
「你不必像防賊似的防著我,我爹都已經在你身上孤注一擲了,就算天下人都與你為敵,我必須也必定會站在你身邊。」她放緩聲調,收斂氣勢,拿捏好分寸,女人該有的嬌滴滴配上小鳥依人的姿態,總不會太讓人討厭,「至於姚盪,你別想了。你那點野心連我都看明白了,四爺會看不懂嗎?他會把自己最疼的妹妹許給一個居心叵測的男人?說不定若真把他逼急了,索性把姚盪給了太子。」
蘇步欽凝著眉頭,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陽穴,不願多做解釋,只想讓她閉嘴消失,圖個清凈。
「話說回來,姚盪和太子也挺配,算是不打不相識吧。我倒是覺得他們挺情投意合的……」
「冷姑娘,你眼睛沒毛病吧?」哪隻眼睛看出來他們情投意合的?!
「就算我眼睛瞎了,都能感覺到。太子說是來探望你,可每天一進欽雲府就去找十三盪;你的姚盪就更好笑了,說什麼照顧你,每天就煮些菜,剩下的還不都是我在做,倒是有空陪太子胡鬧……」
「你可以閉嘴了!很吵!」他突然褪去偽裝,爆出低吼,情緒遊走在失控邊緣。
還以為她仍在為姚寅的事心情不好,又或是當真手腳比較慢大部分時間都在膳房裡消磨掉,所以才會連陪他說句話甚至見他一面的空隙都沒有。他沒有咄咄逼人,每天咽下她煮出來的那些東西就覺得心滿意足。但結果!她很閑,閑到可以天天陪別人!
充斥在眼眶裡的是蔚藍天際,很寬很廣,像是觸手可及,又像是遙遠得讓人不敢奢想。這樣躺在屋頂看天空,總覺得很愜意,好像什麼煩心事兒都會消失殆盡。只是每次,她都拚命想睜大眼,又頻頻被陽光刺得淚腺鬆動。
和緩的春風拂過,撩到她的額發,幾縷發尾時不時地劃過鼻尖,製造出的微癢感讓她不耐煩地揮手撥開擾人的髮絲。陣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她懶得動,反正最近的欽雲府就像市集般,常有陌生人走來走去。
「哼!一對狗男女!」
直到耳邊傳來太子憤憤不平的咒罵聲,她才好笑地轉過頭,看向屈膝坐在身邊的老虎頭,「怎麼了?」
「你剛才就該跟我一塊兒去死兔子房門外偷聽,可惜啊,錯過了千載難逢的好戲。」他不屑地撇了撇唇,伸手把那頂帽子擺正,繼續道,「你猜,那個冷淑雨有多噁心。」
「我怎麼知道。」姚盪嘟起嘴,很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就是不想聽不想看,更不想心煩,才假裝高尚地不願去偷聽。
「也對,那種噁心你這輩子都模仿不來,怎麼可能猜到。我學給你聽……」說著,他側過身子,清了下喉,捏住喉結,故意裝出那種能讓人雞皮疙瘩掉一地的嬌細嗓音,「咳咳……就算天下人都與你為敵,我也會站在你身邊……哎喲,我那無所不能的父皇啊,趕緊的,趕緊讓雷公把這女人給劈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這話並不好笑,甚至讓姚盪覺得心在抽痛,可是太子那樣子,卻還是成功把她逗笑了,「你、你你這是嫉妒吧。」
「對啊,爺就是嫉妒。你說那隻死兔子到底哪裡好,怎麼就能把冷淑雨迷成這樣?」說這話的時候,他眉頭深鎖,彷彿這個問題困擾了他許久。
姚盪定了定神,也跟著坐起身,頗為詫異地看著他,「你喜歡淑雨?」
在她的理解中,只有喜歡才會嫉妒。
「怎麼可能?」很快,太子就用大呼小叫的方式讓姚盪明白了一個道理,「你怎麼連這都不懂?對於男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有些東西即便丟了也不可惜,但絕不能讓敵人撿去!那多沒面子。」
「東西?」姚盪自言自語地重複。她的確不懂,可現在有些明白了,女人對於男人來說只是東西?是他們用來向敵人炫耀自己勝利的道具?
「算了,你智商太低,跟你說不清楚。爺只是覺得有些憋屈,不過怎麼也比你好。辛辛苦苦地把死兔子照顧好,又怎樣?他懂感恩嗎?人家忙著跟冷淑雨山盟海誓呢!你就是個傻蛋,替他人作嫁衣的傻蛋!」
「你才智商低!你才傻蛋!他們還說了什麼?」罵不還嘴,不是姚盪的個性,她抬起手,自然地沖著太子的後腦拍下去,也不管這種打罵是否違了君臣之禮。
「你不是品德高尚,不屑偷聽嗎?」太子沒好氣地回了她句。見她瞪眼,又一次舉起手,為了避免再次挨打,在那隻手落下前,他改了口,「我哪知道。就聽到冷淑雨那句話,夠噁心的了,怎麼還能撐著聽下去?不過,你想想,如果死兔子沒野心,會有與天下人為敵的那一天嗎?」
「這可說不定,他是個皇子啊,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惹人怨的。」
「想太多,你以為滿朝文武那麼閑?誰有空去跟個什麼都不做的皇子較真。」太子蹙了蹙眉,一咬牙,突然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會信,給你看這個。」
一張薄薄的紙被遞送到了姚盪面前,她好奇地垂下目光,紙上的字跡是她所陌生的,然而提及的內容有些卻是她熟知的。
譬如「吉祥賭坊」、「冷丞相」、「蘇步欽」……
「什麼意思?」就算這些字她都認得,可就這麼一張莫名其妙的紙捏在手裡,用意何在,實在讓她很難理解。
「你白痴啊,這還看不懂嗎?就是說,吉祥賭坊是蘇步欽開的,因為那地方龍蛇混雜,是套取各路消息最好的地方。還有,蘇步欽和冷丞相早就串通好了,那死老頭會想辦法讓父皇廢除我的太子之位,由蘇步欽取而代之,屆時,他能繼續穩坐他的丞相之位。順利的話,冷淑雨還能做皇后,母儀天下……」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憑什麼要信這些片面之詞啊!」
「什麼叫片面之詞,這些證詞可都是爺花了好一番工夫弄到的,吉祥賭坊養著的那些打手親口供出來的!畫了押的!你是不是懷疑爺嚴刑逼供?得了吧,爺和蘇步欽有什麼深仇大恨,犯得著把那些打手全都弄來一個個屈打成招?」
「誰知道啊,你也可以讓你的人冒充吉祥賭坊的,然後嫁禍。」
「好!爺下回直接帶你去見人,你被他們打過那麼多次,總不會認錯吧。」
「……」姚盪抿了抿唇,垂下頭,無話可說了。她不想去懷疑蘇步欽,但願他可以像她最初認定的那樣,只是個笨笨呆呆不受重視的平凡皇子,沒有心機,和這官場上的人不同。可是,現實卻讓她沒辦法不去正視那些猜測,她總不能永遠只活在自己的主觀構想里。
「想什麼呢?都跟你說了,頂著太子妃的頭銜出去,看看誰還敢欺負你。」
「我才不要。」
「嫁給我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相敬如賓,我閑的時候就陪你去賭坊玩玩,忙的時候呢,你也只需要多陪我說說話,隨便說些什麼都行,比如太監暗戀宮女啊,或是誰家小姐幾天沒洗澡啊……」
「你還真沒抱負。」
「有,我當然有抱負,但那些不需要說出來讓你心煩。你看看百姓家的尋常夫妻,女人只要負責洗衣煮飯帶孩子,受苦受累的事交給男人做就好。嗯,我們要稍微深奧點,你照顧我,我照顧天下……」說著說著,他陷入沉默,天下究竟要怎麼照顧,這是個難題。
這話讓姚盪為之一愣,從未想過老虎頭也會說出這種市井哲學。
本還想說些什麼,卻覺得身下傳來一陣震動,她下意識地把那張供詞藏妥,然後整個人突然彈了起來,爆出一聲和整體風格很不搭調的咒罵,「他娘的!誰在戳我腚!」
太子有些茫然,很快也感覺到了那種異樣。他站起身,險些忘了自己這是在屋頂上,好不容易才站穩,扶住搖搖欲墜的姚盪,探頭朝下看了眼,瞧見蘇步欽正領著一群光著膀子的大漢站在屋檐下。
這是什麼情況?他怔了半晌,回過神來,沖著下面喊道:「死兔子!瞎了是不是?沒瞧見爺在上頭嗎?!」
底下的交談聲停了下來,蘇步欽仰起頭,用手遮在眉間,往上張望了會兒,恍然大悟般開口,「太子殿下,姚姑娘?光天化日的,你們怎麼偷情偷到屋頂上去了?」
「你才偷情!」這回沒等太子反駁開吼,姚盪就忍不住了。什麼叫賊喊捉賊?就是他那樣的!自己偷爽了,還跑來污衊她。他也懂光天化日?那還喊得那麼大聲,讓不讓她嫁人了!
「是!你才偷情,爺這是光明正大領著女人來調情!」
處在盛怒中的姚盪沒細聽太子的話,就傻乎乎地跟著頻頻點頭,等發現不對勁后,才轉眸瞪他,「調你個頭!你當我是粉樓里的姑娘嗎?可以隨隨便便就被你拉著調一調。」
「你怎麼內訌了,我們現在不是應該一條戰線一致對外嘛。」
「有你這樣毀我清白對外的嗎?」
「啐,你的清白值多少銀子?爺一會兒賠給你就是了。」
「你……」
上頭兩人吵得挺歡,底下那群光著膀子的人在屋子裡捅屋頂捅得也很歡。被排擠在外的蘇步欽不悅地蹙起眉毛,向一旁的又旦交代了幾句。領悟到了自家爺的怒意和醋意后,又旦極為貼心地代為喊話,「我家爺說,『讓姚盪滾下來』!」
「……我沒讓你隻字不差地傳話!」
對於他家爺的申辯,又旦假裝什麼都沒聽到,悠然自得地看著無數灰瓦在外力之下滾落。姚盪和太子似乎也意識到了,繼續待在屋頂上是沒有優勢的。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瞧見兩人從後頭的梯子上下來了。
最先氣勢洶洶沖向蘇步欽,攥住他衣襟粗暴責問的,毫無疑問自然是姚盪,「你有病是不是?好好的,找一堆莫名其妙的人來捅屋頂幹嗎?!」
「哦,這屋子閑置太久了,我不過是找人來修葺下。」他一臉無辜地沖著她笑,「你在上頭做什麼?沒人跟你說這是危樓嗎?」
姚盪用力鬆開手,鼓起眼睛惡狠狠地瞪他,「我就喜歡待在危樓屋頂跟人談心,關你什麼事?」
「姚姑娘要跟人談心?那何必捨近求遠,剛好我也挺寂寞的,一堆心事找不到人聊。」
「您是大忙人,身子那麼弱還要忙著陪淑雨,我哪敢叨擾。」
帶著濃烈酸意的話,讓蘇步欽彎起了嘴角。
見主子恍神,又旦連忙接上去,「十三盪,你沒聽說嗎?近來客人太多,爺疲於應付,都養不好身子了。皇上體恤,規定往後沒有內侍監令牌,任何人都不得隨意出入欽雲府。哪還有冷姑娘,早就被侍衛請走了……哦,對了,太子爺,時辰不早了,您也該走了,若是明兒還想來探望我家爺,別忘了先跟皇上請示,咱們欽雲府里的侍衛呆得很,只認令牌不認人。」
「放屁,什麼時候定的規矩,爺怎麼沒聽說過?」
「剛定。太子殿下若是有疑問,去問父皇,我沒力氣解釋。」
「蘇步欽!你……」顯然,這壓根兒不是什麼父皇定的規矩,分明是他打算先斬後奏,並且還有十足的把握父皇一定會准。
「等一下,那我豈不是也不能隨意出門了?」被夾在中間很是疑惑的姚盪左右張望了會兒,很快捕捉到了她該關心的重點。
蘇步欽噙著笑,分神看了她一眼,沒打算繼續逗留,一改先前好脾氣又溫吞的個性,握著她的手腕,轉身便走,把太子的叫囂徹底拋在了身後。
莫名其妙地修葺危樓,看來是有意圖的;突然而至的規矩,也來得猝不及防;甚至他突然強勢起來的姿態,更是讓姚盪摸不著頭腦。被拉扯著跑了一大段路后,她才回神,邊試圖將步子邁到最大追上他,邊調整呼吸問話,「喂,你還、還沒回答我呢。萬一我四哥要是回來了呢?沒有那個什麼亂七八糟的令牌,我……我也不能回去看他?不是吧,我應該有特權的吧。」
「有。」
「哦哦,那就好……」
他猛地停住腳步,看她因措手不及狠狠撞進他懷裡。沒有退也沒有讓,蘇步欽只是垂下視線笑看著她,待她站穩后,才繼續補充道:「旦旦是不是忘了說,往後我的屋子,任何人都不能進?」
「啊?」皇上要把他幽禁?
「除了你。這算特權嗎?」
這算個屁特權啊,分明是逼著她以後全日無休地端茶送水,「那我……」
「你什麼?等姚寅回來了想去看他?也對,兄妹情深嘛,你那麼照顧我,我的確不能太不近人情。」她重重點頭,漂亮的雙瞳間還閃爍著期待的光芒,在他看來,刺眼極了,「不過可惜,我沒打算再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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