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只是「之一」而非「唯一」
「都怨你,走那麼慢,看吧看吧,連個人影兒都沒了。」
「你怎麼不說是你自己唧唧歪歪的,還非要學什麼淑女風範走小碎步呀。」
正如那些此起彼伏的抱怨聲所描述的,蘇步欽還是來晚了,錯過了一場「好戲」。面前是座廢棄的園子,荒野蔓草,殘垣斷牆,薄薄的一層積雪上有不少腳印,用來昭顯這兒方才的盛況。
他收回神,環顧了一圈,沒有姚盪,也沒有太子。
幾乎是立刻的,蘇步欽轉身朝著課堂的方向走。才剛邁開步子,身後就傳來一陣叫聲,「喂,兔相公。」
他猛地停住腳步,震了震,迅速回眸。
等到看清聲音的主人後,綠瞳間淡淡的欣喜之色隨即散去,看了眼周遭人群,他拾起禮數沖著眼前人作揖,「冷姑娘,是否能考慮換個稱呼?」
「怎麼,只有十三盪可以叫你『兔相公』嗎?我覺得這稱呼不錯呀,難道你更喜歡聽我叫你『死兔子』?」冷淑雨不悅地蹙起秀眉,對於他下意識里為姚盪保留的那份特權很不爽。
「呵呵,我的確比較愛聽你喚我死兔子。」側了側身子,他不著痕迹地挨近了冷淑雨幾分,傾身,用只有彼此才能聽清的聲音補充道,「聽著像在打情罵俏。」
「死兔子!」聞言,她忍不住溢出嬌笑,微嗔地瞪了他一眼。
眼見把人哄服帖了,蘇步欽才繞到了正題上,「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那麼多人?」
「都是我不好,昨兒拿來給姚盪的那件衣裳是太子送我的,太子見她穿著,就生氣了。本來也只是找幾個人想把衣裳剝下來,就嚇唬嚇唬她,哪知道她會動手打人。太子覺得顏面掃地,就用那邊的火把燒她,幸好我及時趕到,也就燒了些頭髮……」
「她在哪?」這算什麼描述,句句都在邀功,又句句都透著姚盪咎由自取。他沒興趣聽下去,索性出聲打斷了她。
「不知道,剛才我忙著勸太子息怒,無暇顧及她……喂,死兔子,你去哪呀,我還有話和你說啊!」淑雨的話才說到一半,就瞧見蘇步欽轉身要離開,縱然她再笨,也能意識到他難得肯在學府和她說話,原來只是為了打探姚盪的事。
像姚盪這樣的人,受了委屈會做些什麼?
蘇步欽幾乎是絞盡腦汁去思忖這個問題,這才意識到,他對女人的了解用在姚盪身上全數失效。她不像一般名門望族的大小姐,會氣呼呼地離開學府回家告狀;更不會呼朋喚友,在一群姐妹的安慰中泣不成聲。
最終,他竟是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答案。曾經,剛淪為質子時,被人欺負了,會怎樣?
——找間偏僻的屋子把自己鎖起來,遠離人群,也就遠離了一切傷害。
「姚姑娘,你在裡面嗎?」他找遍了學府里每一間雜物房,總算是有一間被人從裡頭落了鎖。蘇步欽抬手輕叩了幾下木門,放低聲音詢問。
半晌,正當他以為自己尋錯了地方時,裡頭傳來了帶著些微哽咽的回答。
「……不在。」
他啞然失笑,氣勢洶洶的叫喊,是她一貫的調調。他鬆了口氣,斜靠在門邊,隔著門板和她喊話,「出來。」
「我不要。」黑洞洞的屋子裡,她只能借著窗戶微弱的光線,看清裡頭東西的大概輪廓。姚盪很怕黑,可她仍是蜷在角落裡不願動,因為這兒有股潮霉味,讓她覺得安穩。
「聽話。」
「你以為你是誰啊,憑什麼要我聽你的話。」
「你想要我一個人回去嗎?太子見不到你,興許會遷怒於我。」
「我才不要回去,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很丟臉,他們全把我當笑話看。太子要是見到我,一定很得意,我才不要演丑角哄他們笑……」
她扁著嘴,縮了縮腳,越說越覺得委屈,不自覺地鼻間又冒出一股酸意。為了不讓話音里透出哽咽,她停住,吸了下鼻子。
砰的一聲巨響,打斷了姚盪想要繼續抱怨下去的念頭,嚇得她一陣瑟縮。白花花的光線迎面灑來,刺得她睜不開眼,只隱約瞧見一個人影從窗戶邊跨了進來。
「呼,原來爬窗也是件體力活。」他長吁出一口氣,當真覺得有些喘,平復了呼吸后,才抬步停在了姚盪面前,耐著性子蹲下身,輕笑,「那我們回家。」
逐漸適應了光線的姚盪放下擋在額上的手,眨了眨眼,愣怔地看著正蹲在她面前的兔相公,歪過頭,她看向窗邊,是碎了一地的雕花窗戶。收回目光,她嘟起嘴,第一反應是伸手擋住他的眼,「不要看啦,頭髮被燒掉了好大一截,一定很醜。」
「姚姑娘,我們現在不是在相親。」他彎起嘴角,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撥開她那隻微涼的手。弦外之音,他沒興趣去關心她究竟是美還是丑,縱是被人踩扁搓圓了,能認得出就好。
「你!」她被這話堵得噎住,他難道就不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嗎?
「我在。」蘇步欽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依稀感覺到腳部有麻木感傳來,他站起身,沒耐心再同她待在這黑漆漆的雜物房裡閑聊,「走了。」
「去哪?」一聽到「走」這個字,姚盪就豎起防備,她有些怕了,原來學府並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麼美好。
他挑眉,拍了拍方才染上白衣的塵土,自顧自地朝著門外走,「哦,機會只有一次,想走就自己跟上來。我考慮去宮裡逛一圈,挑兩個像樣點的宮女報答你;今兒天氣也不錯,適合逛街買衣裳,然後好好吃一頓……」
「兔相公兔相公,那我們能不能順便去逛逛書齋呀?」沒等他把話說完,她就已經不爭氣地貼了上去,牢牢攀附住他的手肘,索性把自己掛在他的手臂上,任由他拖著走。
他忍俊不禁地溢出笑聲,斜睨著身旁女子。得寸進尺,沒節操,外加好了傷疤忘了疼,著實是個沒什麼優點可言的女人,偏偏那種怎麼都打磨不掉的活力,讓人移不開眼。若是凡事都能像她那般,痛得快也忘得快,會不會活得更輕鬆些?
是誰說蘇步欽沒地位的?姚盪深刻覺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話還是挺靠譜的。
他膽小怕事,一無是處,可仍是當今八皇子,他擁有太子都沒有的東西,是他父皇的虧欠。
只可惜他笨到不懂利用這份特權,提出的要求可笑又可愛。
替她討來款式最新質地最好的衣裳、最華貴的髮飾,又添置了僅次於太子御輦的馬車,還順便討來了不少珍貴食材,找人幫她削去燒焦的發尾,折騰了個很得瑟的新髮型……
姚盪不是沒嘗過有人對她好的滋味,曾有一個人給過她狐假虎威的歲月,讓她受盡阿諛,大搖大擺地出入宮門,日子過得比淑雨那位準太子妃更風生水起。包括她四哥在的時候,也從不吝嗇給她疼愛。
她向來知足,認定自己算幸福的;可也向來有自知之明,明白那些好都是順便的。
唯獨這一次不同,小小恩惠被兔相公說出口的理由詮釋成了久旱后的甘露。
——我什麼都不缺,倒是缺了點歡樂。所以姚姑娘既然要待在欽雲府,就記得要開心。
這激得心尖酥麻的話讓姚盪回味了許久,就連夢境中,都依稀可聞。
「呵呵……」記得要開心嗎?她很開心,連做夢都能笑出聲了。
這笑聲雖甜,可聽在一旁的丫鬟耳中卻是陰森的,她提著件嶄新的衣裳,不寒而慄地湊近床邊,揪著眉頭,俯下身子,打量起床上這位即將成為自己未來主子的姚姑娘。眉兒是彎的,緊閉的眸兒也是彎的,就連嘴角都是彎的,她不禁困惑……到底是做了什麼夢,可以笑得那麼花痴?
「唔,兔相公……」
正想著,便瞧見姚盪翻了個身子,很不雅觀地用雙腳夾緊被子,膩人地蹭了幾下,吧唧著嘴夢囈。
哦,是春夢。丫鬟瞭然地點了點頭,正打算轉身繼續忙,一抬眸,對上了姚盪那雙大而迷惘的眼珠子。她愣了愣,立即換上欣喜笑容,「姚姑娘,您醒啦。」
「……你哪位?」姚盪眨了眨眼,伸手輕戳了下近在咫尺的那張陌生臉孔,觸感是真實的。她極力回想昨天的事,兔相公帶她回家,給了她一堆好東西,衣食住行應有盡有,就是沒有活物。
那眼前梳著丫鬟頭的姑娘哪來的?
「是爺讓我來伺候您的。姚姑娘,先梳洗更衣吧,這套衣裳,是爺幫您挑的。早膳也準備好了,是去飯廳用呢,還是我給您端進房裡?」
關於自己的來歷,丫鬟只隨口帶過,而後絮絮叨叨了一堆,皆與姚盪關心的重點無關。
還帶著惺忪睡意的她,就這麼被扶下了床,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丫鬟手腳伶俐地伺候著自己,忙前忙后,似乎不亦樂乎。宮裡那些宮女太監都習慣叫她「十三小姐」,而這丫鬟叫她「姚姑娘」,稱兔相公為「爺」,顯然不是宮裡頭的人。
正想著,丫鬟認真地替她系好衣裳上最後一粒盤扣,又匆忙跑開,再次折回的時候,手裡頭多了盒精緻的東西,「爺讓我把這個給您,說您應該用得著。」
「什麼東西?」她垂眸,翻來覆去地打量手心裡小小的漆器。擰開蓋子,嗅了下,淡淡香氣,甚是好聞。
「說是防皸膏。」
——你用的防皸膏哪家鋪子買的,我就缺這個,讓人去置辦。
記憶里,她似乎對兔相公講過這樣的話,他還真讓人去置辦了?想著,她又嗅了嗅,不是娘身上的那股味道,卻讓姚盪覺得甜得很。她小心翼翼地把那隻漆盒放進隨身的小布包里,沒捨得用。瞥見布包上最高學府特有的圖騰花式,她猛然回了神,「哎呀,什麼時辰了?要去學府了。完了,完了,遲到了又要害兔相公一起被衛夫人罰了……」
「姚姑娘沒聽說嗎?再過三天就是上元節了,學府最近休息。」
「休息?」一聽到這兩個字,姚盪就覺得頓時充滿了精神。不用去學府了,也就不會見到太子了,更不會被人欺負了,「那可以找兔相公一塊兒出去玩了呢。」
她歪過頭自言自語,說風就是雨的個性發揮到了極致,顧不得頭髮還沒梳,就興沖沖地往屋外跑。
「姚姑娘姚姑娘,您要去哪呀?」
「找兔……找你家爺啊。」
「可是他有客人,讓我囑咐您,今兒不能陪您了。」
「他能有什麼客人呀,最大的貴客不就是我嗎?」她不聽勸阻,加快腳步。
卻在靠近廳堂的時候,頓住了,面前景象讓姚盪忽然意識到,是他那些鋪天蓋地的恩惠掩蓋了她的自知之明。就算她當真重要,在他眼裡充其量也只是「之一」而非「唯一」。
「啐,姚家的人就是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有病,居然跟我搶衣裳,也不看看她穿著什麼樣。死兔子,你說,這件衣裳是我穿著漂亮還是姚家六小姐穿著漂亮?」
「你漂亮。」
細碎的交談聲不安分地鑽進姚盪耳中,她咬了咬唇,直挺挺地站在門外,看著淑雨和蘇步欽之間親昵的姿態。他沒有推開,不是不懂拒絕,那神情分明還帶著享受。
他說他不會哄女人,卻偏偏很清楚女人愛聽什麼話,對她對淑雨都那麼瞭若指掌。
他說他不擅長交際,可是連淑雨那麼難纏的人,他都能輕鬆搞定。
這個男人……真是她想象中的兔相公嗎?
她想得出神,獃滯木訥的模樣不偏不倚地撞進了蘇步欽的視線中,他定睛,掃去眉間淡淡的不耐,綻開笑容,輕詢喚回她的神,「有事嗎?」
「哦,沒事,我路過,你們繼續。」姚盪抬眸,附上笑意,暗暗警告自己,她只是寄人籬下。
「要不要一起出門……」他側過身,柔聲詢問,口吻姿態都像是在同自家人閑聊,打著外人勿擾的招牌。
可即便如此,他的邀約才起了個頭,不甘被冷落的淑雨便湊了上來,狀似熟稔地挨近姚盪,手卻自然攀附在了蘇步欽的臂彎間,「十三盪,你來得正好,幫我瞧瞧這件衣裳好看嗎?昨兒你六姐想買,被我搶先了,哈哈,可精彩了,她整張臉都被氣綠了。」
姚盪忠於本能地蹙起眉頭,分明是和身份極為不符的動作,淑雨硬是可以做得行雲流水,言談舉止間盡透著欽雲府女主人的架勢。她並沒有太多的家族使命感,聽聞六姐被諷,也不覺憤慨,若是換作以前,說不定還會附和幾句。
然而,今天不同,她恨不得能找個合情合理的借口發泄,「你做什麼老愛跟我六姐爭?」
「誰有空跟她爭啊,是她自己喜歡跟我比,哪回不是我看上什麼她就想要什麼呀。」淑雨褪去笑容,沒好氣地切了聲。
對於這一點,姚盪無從反駁,六姐和淑雨是宿怨,就因為當初長輩們想把六姐和太子湊成一對。大概是因為連君上都不想姚家勢力再擴大,總之,最後准太子妃的頭銜落在了淑雨頭上,這些姚盪也不是很懂。她只知道,六姐說過,女人都這樣,和同性爭的過程要比最後被異性青睞更重要。
是不是真的這樣?姚盪沒體會過,從小到大,她沒什麼需求,沒試過去爭搶。在她的認知里,贏是最終目的,之後就該得饒人處且饒人了,「可你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了……」
「這種事哪有板上釘釘的說法?就說你吧,原先人人覺得你一定會嫁給九皇子,結果呢?有誰會想到比太子還得寵的他會突然被選為質子去換回死兔子?」
——轟。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雷般,猝不及防地炸開。
姚盪臉上的血色像瞬間被抽干,只剩慘白。面無表情,也不說話,收起了慣有的盛氣凌人,她就這樣傻站著,眉宇間的忍讓被濃厚陰霾掩蓋。
她是真的被惹火了。至少這是蘇步欽第一次瞧見她露出這種表情,原以為,即便是天塌了,她最多也就哭一場繼續笑。呵,還真意外,她的軟肋不是姚家,居然是他那位九皇弟?
「淑雨,方才不是說和人約好去喜樂會嗎?走吧。」他改變了剛才的決定,姚盪不需要他陪,也沒必要在她身上花費太多心力。
「咦,你決定陪我一塊兒去了?」這轉變有點突然,反倒是淑雨一時反應不過來了。
「嗯。」
「那先說好喲,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找你去充數,被欺負我可不管哦。」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姚盪甩開傷春悲秋的情緒,大張著嘴,忘了合攏,頭跟著眸子一塊兒轉,跟隨著兔相公和淑雨的身影。他們就這樣把她透明化了?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出門了?!這種排斥未免也太明顯了吧,「喂!兔相公,我……」
「哦,快要上元節了,姚姑娘應該也很忙吧。」
聞聲,他還算有點良心地停住腳步,可那一副像是恍然想起她存在的模樣,噎得姚盪喉嚨堵塞。人家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她還能怎樣?也只好硬生生地吞下到嘴邊的話,乾笑,「是挺忙,挺忙。你們去吧,玩開心點哦。」
「嗯,姚姑娘放心,我會開心的。」
……是有多蠢啊!聽不出她的口是心非?感覺不到她的言不由衷?忙忙忙!她能忙什麼呀?要真忙,還會剛醒來連頭髮都來不及打理就先跑來找他?可他呢,竟然就回給她一對活像在昭示伉儷情深的背影!
「姚姑娘,就跟你說爺今兒有貴客嘛,我們還是回房……」
真是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丫鬟!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姚盪泄憤般咬唇,瞪了她一眼,甩甩髮尾,做出決定,「走,找王總管去。」
「做、做什麼?」
「要銀子!」
「要銀子做什麼呀?府里什麼都有……」
「去、腐、敗!」
對姚盪而言,通常瘋狂買東西就能減緩心情惡化,可是今兒這招失效了。滋補品、乾貨、腊味……她一車又一車地往欽雲府里搬,看著侍衛家丁們忙進忙出地歸置她的戰利品,想著他們家主子任勞任怨跟著女人走的銷魂身姿……她的心情非但沒有轉好,反而更低迷了。
第一次,姚盪開始覺得欽雲府是個會讓人窒息的地方。
她還能想到的改善這種情況的方法,只有一個了……
天街街尾的吉祥賭坊一如既往地熱鬧,大大的「賭」字招幌隨風飄著,面前是人來人往的景象,姚盪鼓著腮猶豫不決地呆立在門外。內心泛起兩股聲音,開始交戰。
——那麼多人都在賭,多我一個也無所謂吧。
——可是我答應過四哥再也不賭錢的。
——認真就輸了,四哥又不在,做給誰看呢?
可是……
「十三姑娘,好久沒來光顧了,站門口做什麼呀,快進來快進來。」這頭姚盪還沒糾結出結果來,賭坊門口迎客的小廝就搶佔先機熱情地迎了上來。
「我……」她為難地看著對方,又任由著人家把她往裡拽,不作絲毫抵抗。
「十三姑娘是來還銀子的?」
「不、不是。」聞言,姚盪耷拉下腦袋,雙肩也跟著一併垮下,這才想起自己身上還背負著賭債。
「哦?那是來賭錢的?想翻本了再還?」
「……」她斜眸偷覷著面前小廝,心虛之情溢於言表。
「沒關係沒關係,我懂的,今兒魏賬房不在,放心吧。給您安排老位子可好?快上元節了,來了不少款爺,十三姑娘多贏點,手氣好別忘了打賞小的。」待宰的肥羊就擺在眼前,沒道理推開的。小廝恭恭敬敬地把她領了進去,直奔二樓的貴客房,等著看她賭債越滾越大,最好是大到姚家面子上掛不住沒法不替她還。
「好好好!」姚盪雙眸綻出熠熠生輝的光芒,用力點頭。
是誰說賭坊沒人情味可言的,瞧瞧,她今非昔比了,身邊朋友都變了臉,倒是吉祥賭坊的人非但對前賬既往不咎,還依舊奉她為上賓。
感激涕零的情緒讓她的心情好了些,果然,賭坊是個能治百病的地方。
偏偏老天見不得她快活,連「冤家路窄」這種惡俗戲碼都編排了進來。上了二樓,通往貴客房的甬道棉帘子剛被撩開,姚盪只顧著做翻本的美夢,還沒瞧清眼前畫面,就聽到一個惡聲惡氣又滿是驚詫的聲音。
「你怎麼會在這兒?!」
「咦?」她滿是好奇地尋聲看去,瞳孔被一張熟悉的臉填滿,外加上迎面撲來的囂張氣焰,活脫脫地湊出了一個輪廓,太子殿下是也。昔日恩怨,昨日委屈,也跟著一併涌了上來,姚盪哭喪著臉,沒好氣地咕噥,「那你又怎麼會在這呀?」
「……爺這是在執行公務,抓非法聚賭!」他被問得語塞,隨即便抬頭挺胸,一派正義凜然,掰出了個憂國憂民的借口。
「哦,太子殿下這是打算從基層做起嗎?」呸!當她傻啊,他哪會紆尊降貴來做這種差事。邊說,她邊橫了他一眼,也就是這一眼,讓姚盪的委靡一掃而空,「哎呀呀,你這頂老虎帽子哪買的,可愛死了呀!別動,別動,給我摸摸材質怎樣。」
聞言,他瞪大眼,死死注視著姚盪的舉動,抱著那麼一絲僥倖心理,暗想她應該不至於斗膽敢在老虎頭上拔毛。最後,他仍是絕望了,「放、放手,放手!」
「好舒服呀。欸!你的品味還是很高端的嘛。」她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依依不捨地撫著那頂帽子感嘆道。
「把爪子拿開!警告你,你要是敢把它摘下來研究,爺就把你碎屍萬……」
「段」字還來不及說出,警告未生成,他的預感就已經成真——她竟然還真把帽子給摘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姚盪愛不釋手地擺弄著帽子,一抬眸,當視線對上太子,原先醞釀好的讚美之詞全數被誇張大笑取代。笑出了淚,她都沒能收斂住,「你你你……你的髮型,太潮了,潮爆了……」
「不、准、笑!」他眯起眸子,氣紅了臉。
「哈哈、哈、哈哈哈……」可姚盪仍是不受控制。她也知道這樣嘲笑當今太子爺,於理不合,說不定還會讓自己遭罪,但她還是忍不住。面前那顆油亮亮光禿禿的腦袋,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她的笑點。
他成功了——光頭!這是多麼具有自娛自嘲精神的髮型啊!
「他娘的。」他垂下眼帘,怒瞪著眼前這個笑得直不起身的女人,她居然還好意思抓著他的衣袖來維持平衡!眼看著甬道盡頭的棉帘子再次被撩開,幾個陌生人走了進來,禮數,教養,全被太子拋開了,他爆出髒話,大手緊捂她的唇,用力把她拖到了一旁。
姚盪的笑聲被控制住了,但他的怒氣仍在沸騰。他側過身子,等那幾個陌生人走遠后,才尷尬地壓低聲音,問道:「這髮型當真很潮?」
「唔……唔唔,唔……」她被捂著嘴,發表不了意見,只覺得快要窒息了,憋紅著臉頻頻點頭。
「那你笑什麼?!」他還不至於蠢到辨認不清她笑容中的成分,那是嘲笑!
姚盪無力地指了指他那隻落在自己唇上的手,等到他會意挪開后,她貪婪地大口呼吸了幾下,在臉色逐漸回復正常的過程中,她做了決定,打死不能說實話,「我這是為百姓高興,瞧見咱們的太子爺如此敢作敢為、身先士卒地引領流行趨勢,這絕對是種常人具備不了的膽量啊!又猛然發現,太子爺不管弄什麼髮型,都那麼的玉樹臨風,風流倜儻,實乃萬民之福也!」
「好說好說,爺底子好而已。」這些溢美之詞聽起來很假?不重要,太子關心的只是面子能不能保住,即便是奉承,他聽著舒爽就好。
「話說回來,您這頭髮哪剪的?」一定得問清楚,往後她打死都不去那兒剪頭髮。
「剪?開玩笑!你當爺腦子便秘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頭髮是能隨便碰的嗎?睡了一覺就成這樣了!我也想知道是哪個天殺的給剪的,給爺逮到,非剪到他斷子絕孫不可。」
「那你昨兒還不是燒了我的頭髮。」啐,他居然還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理。
這不經意的抱怨,讓太子驀地一震,警惕地轉眸打量她,「爺懂了!就是你剪的,你想復仇!」
「……太子爺,您就這麼點分析能力嗎?你的頭髮是睡覺睡沒的呀,也不想想你在哪睡,皇宮啊,那地方是我能隨便進的嗎?我有這能耐悄無聲息地跑到你寢宮剪了你的頭髮?再說了,你瞧瞧這頭剔得多光滑,我的手工有那麼精緻嗎?」嗯,真是很光滑,摸著手感極佳。
「娘的,說歸說,誰准你摸的!」他惡狠狠地拍掉姚盪的爪子,警告道,「不準說出去,聽見沒?」
「知啦知啦,我是那麼嘴碎的人嗎?」
「是。」有哪個女人嘴不碎的?
「你!」這是求人守口如瓶該有的姿態嗎?!
「不過,你要是肯把爺視作特例,乖乖把嘴封緊了,爺不會虧待你的。」
「嗯,比如呢?」有利誘驅使才能繼續談下去嘛。
「比如陪爺賭錢去,不管輸贏算爺的,一會兒請你逍遙快活去,這附近知名的粉樓爺都有貴客卡,要什麼服務隨你挑……」
姚盪自詡心胸豁達,即便昨兒太子爺把她刁難得夠徹底,她也可以不帶隔夜仇。重點是,耍著她玩也該有個度!
從自稱抓非法聚賭到拉著她去賭,她不介意,反正大家舒爽。
完全無視她的真實性別,放話說要領著她逛盡知名粉樓,她也不介意,了不起屆時他爽他的,她看直播。
可是!他來賭坊不帶夠賭本,那憑什麼說「輸贏算爺的」?
輸了就拋下一句「你等著,爺回去拿銀子來贖你」,隨後一走了之,留她受過,還算不算男人了?縱然她再豁達,也沒把自己豁出去的理!!
「你們是瞎的嗎?這分明是剛才那個死不要臉輸的賬,憑什麼算我頭上!以為姑奶奶好欺負是不是?信不信把我逼急了一把火燒了這兒,血洗!滅門!一個活口都不留!喂喂喂,做、做什麼,唔唔,我不囂張了,不要又來這套吧……」
看著眼前那幾個已算得上臉熟的大漢齊齊朝著自己逼近,轉脖子扭手腕的動作像是在為接下來的行為預告般,她盛氣凌人的姿態頹了。以她的經驗來看,一般這樣的序幕被拉開后,通常她會被人揪起來,甩出門,冷喝上幾句,跟著就是血腥群毆。
「別這樣別這樣,怎麼說也該懂得……」一切猶如她所預料的那般,當衣領被人揪起,雙腳離了地面,姚盪絕望地閉上眼,還在試圖做最後的掙扎。
「賭坊的人不懂憐香惜玉。」不需要姚盪把話講完,那幾個人就已經猜透了。
姚盪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位提著她的大叔每走一步,連腳下地板都在顫動。衣領被抓得死緊,她就快要透不過氣,更別說擠出一句完整的話。似乎算準了一切,沒再給姚盪廢話的空間,等她好不容易緩過氣時,切切實實地擁抱住了硬硬的黃泥地。
熟悉的痛感襲來,她齜著牙痛哼,幾道陰影迅速聚向她,擋住了光線。
完了,進入群毆階段。姚盪熟練地放聲大喊,「快看快看,月兒掉下來了!」
「十三姑娘,這招用爛了。」
「……再看再看,連太陽都掉下來了。」
「哦,那是后羿在練身手。」
……
天象萬物都被姚盪掛在嘴邊溜了一圈,非但沒能順利讓那些人停手,反而覺得他們打得更來勁。不是頭一次挨打,姚盪幾乎已經麻木到察覺不到痛,她只顧著遮住臉,有那麼多群眾圍觀,再怎麼著也該把顏面保住。
可她似乎低估了自己的知名度,分明遮得嚴嚴實實,仍是有人認出她,「我們家爺說,十三盪今兒欠下的債,算他的。」
這位小兄弟,你家爺是哪位,恩人還是仇人?說直接點行嗎?
「明兒來欽雲府領。」
欽雲府?姚盪吁出一口氣,懸著的心放了下去,暖融融的感覺促使她的嘴角往上揚起。
「還好嗎?」
蘇步欽特有的溫潤嗓音覆面而來,她透過指縫看了他一眼,勉強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見狀,他放鬆緊繃的神情,綻出淺笑,索性將她打橫抱起,朝著馬車的方向走去。盈盈纖腰在握,他自認不是色迷心竅的人,然而手心切實的觸感,仍是讓他心頭一松,「姚姑娘下次出門打架,記得帶點幫手,欽雲府的人可以任你差遣。」
身子失重的感覺讓她驚了片刻,繼而是他淡而無味的口吻在耳際響起。挨得那麼近,她能清晰感覺到他的呼吸和縱容,她本能地伸手挽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肩窩,撒起了嬌,「嗚,我就知道,現在也就只有你會在意我的死活了。」
姚盪沒想過這种放肆依賴代表著什麼。只覺得,就像小時候和大夥一塊玩,到了用膳的時間,看著同伴一個個被爹娘領走,好不容易,她終於也盼來了家人。還是有人記著她的,這感覺好暖。
這話卻讓蘇步欽語塞,他該說什麼好?坦承不過是回府途中湊巧路過這兒,又湊巧瞧見她被人丟出門,再湊巧又旦以為他應該會出手所以替他放了話,以至於被推上虎背的他下不來了,只好站出來。
真相似乎太殘忍了,她不會想要知道,他也沒必要解釋,「應該的,既然姚姑娘暫住欽雲府,那就是我的人,我怎麼能不管你的死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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