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值得深思的是,有不少小人並沒有什麼權力背景、組織能力和敢死精神,為什麼正常的社會群體對他們也失去了防禦能力?如果我們不把責任全部推給專制王朝,在我們身邊是否也能找到一點原因?
好像能找到一些。
第一,觀念上的缺陷。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社會上特別痛恨的都不是各種類型的小人。我們痛恨口出狂言的青年,我們痛恨死死糾纏異性的情痴,我們痛恨極端的激進派或保守派,我們痛恨跋扈、妖惑、腐酸、固執,我們痛恨這痛恨那,卻不會痛恨那些沒有立場的遊魂、轉瞬即逝的笑臉、無法驗證的美言、無可檢收的許諾。
很長時間我們都以某種意識形態的立場決定自己的情感投向,而小人在這方面是無可無不可的,因此容易同時討好兩面,至少被兩面都看成中間狀態的友鄰。
我們厭惡愚昧,小人智商不低;我們厭惡野蠻,小人在多數情況下不幹血淋淋的蠢事。結果,我們苛刻地垂顧著各色人等,卻獨獨把小人給放過了。
第二,情感上的牽扯。
小人是善於做情感遊戲的,這對很多勞於事功而深感寂寞的好人來說正中下懷。
在這個問題上小人與正常人的區別是:正常人的情感交往是以袒示自我的內心開始的,小人的情感遊戲是以揣摩對方的需要開始的。小人往往揣摩得很准,人們一下就進入了他們的陷阱,誤認他們為知己。小人就是那種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卻曾有很多人把他誤認為知己的人。
到後來,人們也會漸漸識破他們的真相,但既有舊情牽連,不好驟然翻臉。
我覺得中國歷史上特別能在情感的迷魂陣中識別小人的是兩大名相:管仲和王安石。他們的千古賢名,有一半就在於他們對小人的防範上。
管仲輔佐齊桓公時,齊桓公很感動地對他說:「我身邊有三個對我最忠心的人,一個人為了侍候我自願做太監,把自己閹割了;一個來做我的臣子后整整十五年沒有回家看過父母;另一個人更厲害,為了給我滋補身體居然把自己兒子殺了做成羹給我吃!」
管仲聽罷便說:「這些人不可親近,他們的作為全部違反人的正常感情,怎麼還談得上對你的忠誠?」齊桓公聽了管仲的話,把這三個小人趕出了朝廷。
管仲死後,這三個小人果然鬧得天翻地覆。
王安石一生更是遇到很多小人,難於盡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諫議大夫程師孟,他有一天竟然對王安石說,他目前最恨的是自己身體越來越好,而自己的內心卻想早死。王安石很奇怪,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先死,您就會給我寫墓志銘,好流傳後世了。」
王安石一聽就掂出了這個人的人格重量,不再理會。
有一個叫李師中的小人水平更高一點,在王安石推行新法而引起朝廷上下非議的時候,他寫了長長的十篇《巷議》,說街頭巷尾都在說新法好、宰相好。本來這對王安石是雪中送炭般的支持,但王安石一眼就看出了《巷議》的偽詐成分,開始提防他。
只有像管仲、王安石這樣,小人們所布下的情感迷魂陣才能破除,但對很多人物來說,幾句好話一聽心腸就軟,小人要俘虜他們易如反掌。
第三,心態上的恐懼。
小人和善良人們往往有一段或短或長的情誼上的「蜜月期」。當人開始有所識破的時候,小人的撒潑期也就來到了。
平心而論,對於小人的撒潑,多數人是害怕的。小人不管實際上膽子多小,撒起潑來有一種玩命的表象。好人雖然不見得都怕死,但死也要死在像樣的地方。與小人玩命,他先潑你一身髒水,把是非顛倒得讓你成為他的同類,就像拉進一個泥潭翻滾得誰的面目也看不清,這樣的死法多窩囊!
因此,小人們用他們的骯髒,擺開了一個比世界上任何真正的戰場都令人恐怖的混亂方陣,使再勇猛的鬥士都只能退避三舍。
在很多情況下小人不是與你格鬥而是與你死纏。他們知道你沒有這般時間、這般口舌、這般耐心、這般情緒,他們知道你即使發火也有熄火的時候,只要繼續纏下去總會有你的意志到達極限的一刻。他們也許看到過古希臘的著名雕塑《拉奧孔》,那對強勁的父子被滑膩膩的長蛇終於纏到連呼號都發不出聲音的地步。想想那尊雕塑吧,你能不怕?
有沒有法律管小人?很難。小人基本上不犯法。這便是小人更讓人感到可怕的地方。《水滸傳》中的無賴小人牛二纏上了英雄楊志,楊志一躲再躲也躲不開,只能把他殺了,但犯法的是楊志,不是牛二。
小人用卑微的生命粘貼住一具高貴的生命,高貴的生命之所以高貴就在於受不得污辱,然而高貴的生命不想受污辱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一旦付出代價後人們才發現生命的天平嚴重失衡。
這種失衡又倒過來在社會上普及著新的恐懼:與小人較勁犯不著。中國社會流行的那句俗語「我惹不起,總躲得起吧」實在充滿了無數次失敗后的無奈情緒。誰都明白,這句話所說的不是躲盜賊,不是躲災害,而是躲小人。好人都躲著小人,久而久之,小人被一些無知者羨慕,他們的隊伍擴大了。
第四,策略上的失誤。
中國歷史上很多不錯的人物在對待小人的問題上每每產生策略上的失誤。在道與術的關係上,他們雖然崇揚道,但因為整個體制的束縛,無法真正行道,最終都垂青於術,名為韜略,實為政治實用主義。
這種政治實用主義的一大特徵,就是用小人的手段來對付政敵。這樣做初看頗有實效,其實後果嚴重。政敵未必是小人,利用小人對付政敵,在某種意義上是利用小人撲滅政見不同的君子,在文明構建上是一大損失。
如果是利用小人來對付小人,那就會使被利用的那撥小人處於被弘揚的地位,一旦成功,小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邏輯將邀功論賞,發揚光大。
中國歷史上許多英明君主、賢達臣將往往在此處失誤,他們獲得了具體的勝利,但勝利果實上充滿了小人灌注的毒汁。他們只問果實屬於誰而不計果實的性質。因此,無數次即便是好人的成功,也未必能構成文明的積累。
第五,靈魂上的對應。
有不少人,就整體而言不能算是小人,但在特定的情勢和境遇下,靈魂深處也會悄然滲透出一點小人情緒,這就與小人們的作為對應起來了,成為小人鬧事的幫手和起鬨者。
謠言和謊言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市場?按照正常的理性判斷,大多數謠言是很容易識破的,但居然會被智力並不太低的人大規模傳播,原因只能說是傳播者對謠言有一種潛在的需要。
只要想一想歷來被謠言攻擊的對象,大多是那些有理由被別人暗暗嫉妒、卻沒有理由被公開詆毀的人物,我們就可明白其中的奧秘了。謠言為傳謠、信謠者而設。按接受美學的觀點,謠言的生命紮根於傳謠、信謠者的心底。如果沒有這個根,一個謠言便如小兒夢囈,腐叟胡謅,會有什麼社會影響呢?
一切正常人都會有失落的時候,失落中很容易滋長嫉妒情緒,一聽到某個得意者有什麼問題,心裡立即獲得了某種竊竊自喜的平衡,也不管起碼的常識和邏輯,也不做任何調查和印證,立即一哄而起,形成圍啄。
更有一些人,平日一直遺憾自己在名望和道義上的欠缺,一旦小人提供一個機會能在攻擊別人過程中獲得這種補償,也會在猶豫再三之後探頭探腦地出來,成為小人的同夥。
如果僅止於內心的些微需要試圖滿足,這樣的陷落也是有限度的,良知的警覺會使他們拔身而走。但也有一些人,開始只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心對立而已,而一旦與小人合伴成事後又自恃自傲,良知麻木,越沉越深,那他們也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小人而難以救藥了。
從這層意義上說,小人最隱秘的土壤,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即便是吃夠了小人苦頭的人,一不留神也會在自己的某個精神角落為小人挪出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