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日落的景象,正像是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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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看的書很多,是個博學之士,「奇技淫巧」的源流脈絡,說的頭頭是道。
歷代以來,各位大儒、名家,論及這點的說法,他都記在心頭。
在皇帝身邊混的人,必需得多讀書啊,不然的話,萬一哪天陛下頭一熱,詢問一個問題,你卻不知道,豈不出醜了?一問三不知,豈不是廢物?
故而,周成聽得劉玄詢問,便井井有條的敘述起來。
劉玄聽著,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微微點頭。
待周成說的差不多了,劉玄問道:「大漢朝武帝的時候,有個叫趙過的治粟都尉,你知道么?」
周成道:「臣知道他。」
劉玄道:「他是個能臣啊,你怎麼看?」
皇帝都表態、定調子了,周成還能怎麼看?
何況趙過是能臣,這也是事實!
漢武的時候,對外向匈奴用兵,財政——錢糧壓力極大!為了滿足軍費財政,施行了財政改革!
在改革中,產生了改革派、保守派,兩派之間,矛盾重重!
最著名的,便是《鹽鐵論》!
鹽鐵本私營,豪強壟斷!
漢武為了搞錢,就從豪強的手裡,把這經營給奪過來了,施行官府專營!
官府專營,並非只奪了豪強之利,對豪強不利。
更抬高價格,向民盤剝,攝取壟斷暴利!
價格高漲,百姓買不起,降低需求,導致朝廷收入減少。
朝廷為了保證這份利益,又採取「強賣」政策,計口配鹽,說你要這麼多鹽,你就要買這麼多,不買都不行,就違法!
故而鹽鐵新政,也引起了百姓的不滿!
於是乎,形成了以桑弘羊為主的改革派與賢良文學保守派雙方的爭執!
爭執孕育出了鹽鐵論!
鹽鐵論所論述的種種,千百年來,都有借鑒意義!
他們在論述之中,也提及了趙過!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針鋒相對,他們對趙過的態度,卻是一致的。
那就是肯定!
趙過無疑是做大蛋糕的,於民於國都有大利!
改革、保守,都對他很肯定,認定他為能臣!
但是,他在歷史中的記載,卻遠遠的不及桑弘羊等人。
周成點點頭,順著皇帝的意思,肯定了周成是個能臣的說法,又說了他的幾項政績。
劉玄道:「這樣的人物,不但對當時當代有大功,更功在千秋,可為什麼史上卻籍籍無名,連表字什麼,都沒有記載呢?」
「……」周成一愣。沒想到皇帝會忽然問這個!
劉玄面帶微笑的看了他一眼,說道:「莫非是因為嫉賢妒能?」
周成:「臣、不知。」
劉玄感慨的說道:「桓寬沒什麼大的功績,憑鹽鐵論,卻能名留千古。趙過功在千秋,卻連個表字也沒留下。這實在是有失偏頗啊!」
周成的腦子飛速的運轉著,想著皇帝把自己召來的種種。從一幅畫開始扯,扯到了造火炮,扯到了陸德滿造炮新法,又扯到奇技淫巧、趙過!
他梳理著這其中的脈絡。
聯繫著皇帝話語之中的態度,揣度著皇帝的心意!
隱隱約約,他似乎摸到了什麼!
劉玄忽然問道:「周愛情,你入內閣多久了?」
周成道:「回陛下,算來至今,已經有十一年了。」
劉玄:「十三年了啊,一直都是個侍郎么?」
周成道:「是。」
劉玄道:「你的品階,也該升一升了。朕想要新設一個衙門,名作格物院,掌院為正二品,品階同尚書。天生萬物,萬物循理運轉。格物院專事探究萬物運轉之理,以發明創造,利我國民。此院責任重大,功在當代,德在千秋。戶部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回頭推舉人來頂替你。你依舊在內閣。格物院這個重擔,可願意擔起來啊?」
周成萬萬也沒料到皇帝會有這樣的圖謀!
聽到這段話,懵逼了數秒,這才難以抑制激動的從座位上起身,恭敬的跪倒了下去,埋頭伏地,「臣為陛下效力,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心裡歡喜不已!
不容易啊!
熬了十幾年,終於升級了!
六部尚書為正二品。
侍郎為正三品。
周成因為入了內閣,品階不是正三品,升了一點,是個從二品,在所有的侍郎中,是最高的。
但是,他卡在侍郎、從二品已經十來年了!
十來年沒有升遷啊!
這十來年來,他入了內閣,雖然與高潔並稱清流首腦,卻隱隱弱了一籌!
剛開始,這還不放在心上!
對高潔還有感激之情。
畢竟,他的入內閣,也有高潔舉薦的成分。
但是,隨著時間的日久,心裡就漸漸的生出不滿來。
這樣的忍氣吞聲的處於人下,還要忍多久?
劉玄溫和的笑道:「起來,起來。朕可不要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要是勞累死了,誰給朕效力呢?你要好好的保重身體才是。」
周成磕頭謝恩起來,「陛下對臣的愛護之心,臣感激涕零,敢不為陛下盡心儘力?」
劉玄笑道:「坐下說罷。」
周成恭順的坐下了。
劉玄道:「格物院的建立,朕也是由陸德滿研製火炮,發明出新造炮法,才霍然一驚,重視起來的。這是於國於民都大有好處的!朕又看古書,發覺歷代對此都十分疏忽。趙過是大能之輩,卻連個表字都沒留下,這是很不應該的!本朝不應該這樣!士林鄙夷技巧之事,這種風氣,要辯駁、要改正!要重視格物!朝廷要鼓勵天下的人才,來積極的探索萬物之理!趙過的小小一個代田法,於國於民,利處多麼巨大?陸德滿一個造炮法新法,為朝廷造炮節省了仈玖成的開支,那是多少錢啊?!所以這一定要重視起來!」
周成恭敬的聽著,眉頭不禁的微微蹙起。
格物院!
格物!
格……
物……
格物一詞,出於《大學》:「……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大學是儒家經典,對於這部經典的註解,古今不絕。
對於格物的解釋,當今權威,義理學認為:「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窮其理而已矣」格物之要,在於就待人接物的具體人事中,體認其中蘊含的「所當然之則」與「所以然之故」。
格物窮理,主在人的心意品德的修養!
譬如盡孝。
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
父母久病,子之所以會「不孝」。就在於他們沒有格物窮理,如果格物窮理了,就會體認到、由衷的認為:孝是理所當然的!就好像呼吸吃飯喝水一樣!
而他之前的孝順,並非出於內在這種體認,而是外力——道德、律法要求下的。
至於格物——比如格一塊石頭,怎麼就得出孝是理所當然的,這就是一筆糊塗賬了。
義理派的觀點,在劉玄看來,用前世的哲學譜系審查,屬於客觀唯心主義的範疇。
其邏輯是:未有萬物先有天理。天循理生萬物,所以萬物之中皆蘊含著天理。格物就是通過體察萬物,去窮究其中蘊含的天理。知道了這個天理,就要誠心正意的去恪守天理。……
至於天理究竟是什麼,義理大家們把「仁、義、孝」之類的儒家價值觀灌入到了其中。
如此的天理生萬物,所以萬物之中皆有此理,體察萬物,就能體認到是理……
至於你格物能不能格到這個道理,那是你的修鍊的功夫問題!
至於天理為什麼正好是這些——「仁、義、孝」等儒家價值觀——的內容,義理大家們表示:因為我修鍊參悟到了。你不能,說明你的修鍊還不行!小夥子,要努力呀!
這就形成了一個「皇帝的新裝」的故事。
人會承認自己不行么?
當然不會!
明明沒有修鍊參悟到,也會驚喜而又虛偽的說:真的耶,我格物窮理體認到了!XX大家果然說的不錯!
大家以此成為權威,天理是什麼的,天理又不會開口說話,只得由大家說了。
這就與景教中的雅威大神與教皇類似了。雅威大神究竟說了什麼,在聖典上,可是,聖典的解釋權在教皇,教皇說什麼就是什麼了,牽強附會總能找到依據的。
義理學的本質,與神學並無二樣,內在是一致的,只是表現形式不同。
義理學之中,於約百年之前,出了個老實人,姓黃名雲字安博,吳地人。
黃安博這位老兄是個老實人,真去格物窮理,他格的對象是一塊鵝卵石。
格了七天七夜,一條小命十去七八,差點玩完,大病一場,也沒格出個什麼來。
沒格到,就是沒格到!
這個老實人,也不隱瞞,光明正大的說了!
這一說,便如「皇帝的新裝」中,那小孩說:皇帝沒穿衣服呀!
一句話,石破天驚了!
掀起了一陣風浪!
以此在義理學派中生出了一段事端來!
一而十,十而百。
沒格出什麼名堂的,豈止黃雲一人?
見他誠實的說了,還特么的一言成名了。
便有人跟著說出了誠實的話:我也沒格出!
黃安博沒格出,並沒有止步於此,一直想著如何參悟大道!
一日洗漱,看鏡中自己,豁然頓悟!
格外物不得其道,何不格自己試試?
天生萬物。理在萬物。我不也是天生的?天理不也在我?
閉關修鍊,這麼一格,果然就體悟到了天理——仁義孝什麼的。
他悟了,口吐真言:[無善無噁心之本,有善有惡意使動,知善知惡為良知,為善去惡即格物。]
從外物——比如石頭上,要格出個仁義的道道來,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從自己的內心上,要格出仁義之類的來,卻並非難事!
因為,每個人的心頭,都有這些概念!
這麼往自己的內心上一格,可不就把這些概念照見了嗎?
再窮理的推究去,這些概念是哪裡來的?我這心本來如何?
那段真言,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把自己參悟到了說與別人聽,引起了轟動,跟隨有人,於是形成了一個學派,因為他姓黃,故而被成為黃派。
黃安博並未反義理學,只是在格外物之外,新開了一條路:求諸於己,格自己!
他依舊承認「格外物」這條路,但是認為這條路艱深難走!
不如自己的黃學這條路,是得道的速成之法!
黃學在學術界雖然引起轟動,也有不少的跟從者。
但是,科舉取士依舊以傳統義理為正統!士人要科舉入仕,依舊把精力放在這一派的大家著作上。地位無可撼動!
黃學在黃安博死後,發展混亂。
主要形成了這幾個支派:
其一,經典派,恪守黃安博的著作,沒有什麼建樹。
其二,守虛派。
既然無聲無噁心之本,那麼,追本求源,就該守此虛無本源啊!
這才是正道!
他們認為黃安博也沒走正道!
致良知、為善去惡什麼,是捨本逐末!
並且跳出義理學派了!
他們由己而推諸於外物,既然我心本是無,外物自然也是無,哪有什麼仁義之類的天理存在啊!
又從萬物,反推生演萬物的天理,天理之性也是無,並無仁義等秉性!把義理派的一套邏輯都給推翻了。
其三,唯我派。
這一派與守虛派一樣,把義理學派給否了。
但是,並沒有走向守本——守虛無的方向。
而是捨本逐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這方向與黃安博的「捨本逐末」,追求為善去惡致良知,仍舊守著儒家價值觀不同。
他們走向了唯我獨尊的方向了。
天理算個什麼!虛無而已!
儒家算什麼,我認你,你才能起風雲,我不認你,你什麼也不是!——其他諸家也一樣!
聖人又算什麼!
聖人的是,關我屁事!
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誰也不管不著!
我認可什麼,什麼才是對的!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我特么就要窮奢極欲……
義理學派本是叫人自我修鍊,鉗制內心的慾望的!
然而發展著發展著,就走偏了。
物極必反。
走向了反面。
成了促進放縱慾望的了!
三四十年前,楚地出了個叫林執的猛人,公然著書立說、開學講授,說「聖人之是未必是」,是這一派的典型。
黃學,朝廷(傳統義理學派)能忍!
守虛派,也能忍!
但是,這個唯我派,是真忍不了!
林執被判為妖言惑眾,拿下問罪了!他的書被定為禁書,搜查燒毀,不得傳播!
但是,執行力不強。
時隔日久,更形同虛設,猶如掩耳盜鈴。
如今書店近乎公然售賣他的書。
猶如前世街邊大媽問「要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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