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十六 漢紀三十八(公元76年一公元84年,共9年)

卷第四十六 漢紀三十八(公元76年一公元84年,共9年)

卷第四十六漢紀三十八

(公元76年一公元84年,共9年)

主要歷史事件

漢章帝採納諫言,斷事寬厚

班超即將應召回國,但被疏勒強留

馬太后阻止皇帝加封馬氏家族

班超主動上書朝廷,要求平定西域

竇皇后因嫉妒構陷謀害官員

漢章帝發覺竇憲欺君罔上,不予重用

李邑詆毀班超,受皇帝痛斥

漢章帝明文禁止殘忍的拷問手段

孔僖上書自辯誹謗先帝罪

班超攻打莎車,皇帝派兵增援

主要學習點

模仿定律:模仿是基本的社會現象

要想管住下屬,關鍵是管住自己

君子有「三戒」

錯誤越早暴露,損失越小

該用哪些人,該退哪些人,動作都要快

君子內省不疚

肅宗孝章皇帝上

建初元年(丙子,公元76年)

1春,正月,下詔兗州、豫州、徐州官府開倉賑濟饑民。皇上問司徒鮑昱:「怎麼才能消除旱災?」鮑昱說:「陛下剛剛登基,就算有什麼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也不至於引起天變。臣之前任汝南太守,典治楚王謀反案,關在監獄里的還有一千多人,恐怕他們當中,好多人未必有罪。大獄一起,冤者過半。另外,被流放的人,骨肉分離,孤魂野鬼,得不到祭祀,建議讓流放的人回到故鄉,解除禁止他們再做官的禁令,讓死者生者各得其所,則天地可恢復和氣。」皇帝採納了他的建議。

校書郎楊終上書說:「之前北征匈奴,西開三十六國,百姓頻年服役,轉輸煩費,愁困之民足以感動天地,陛下應該留意省察!」第五倫也和楊終有同樣意見。牟融、鮑昱則認為:「孝子不應改變父親的政策,征伐匈奴,屯戍西域,是先帝所建,不宜改變。」楊終再次上書說:「秦築長城,功役繁興,胡亥不改變秦始皇的政策,所以失去天下。孝元皇帝放棄珠厓郡,光武帝拒絕西域歸附,不會用那遠方的夷人來交換我中原的百姓。魯文公拆毀泉台,《春秋》譏諷他說:『先祖建設的,你不去住就是了,為什麼要拆毀它呢?』那泉台留在那裡,對人民也沒有什麼妨礙。魯襄公建立三軍,魯昭公裁軍,君子讚許他能恢復古制,因為不裁軍則有害於人民。如今伊吾、樓蘭兩處駐軍,久久不能回國,這不是天意啊!」皇帝聽從了他的意見。

2正月二十三日,皇帝下詔說:「二千石官員應該勸勉農桑,犯罪的只要不是死罪,一律到秋後再審理(不要耽誤農時)。有司應該謹慎地選拔人才,進用溫柔善良的人,黜退貪污姦猾之徒,順應天時,平反冤獄。」

當時,繼承前朝遺風,吏治崇尚嚴厲苛刻,尚書所做裁決,一律從嚴從重。尚書、沛國人陳寵認為,皇帝新即位,應該改變前朝苛刻的風俗,於是上書說:「臣聽說,上古先王的政治,賞賜不會僭越,刑罰不會濫施,如果不得已,寧願濫賞,也不要濫罰。前朝斷獄嚴明,威嚴之下,奸惡銷聲匿跡。奸惡既平,就要濟之以寬。陛下即位以來,一向掌握這個原則,數次下詔給百官,提倡溫和。但是,有司還沒有領會落實,仍然崇尚嚴苛,斷獄者急於刑訊逼供,執法者泛濫於詆毀欺騙,羅織罪名的條文,以公行私,作威作福。為政如同彈琴,大弦拉得太緊,小弦就斷了。陛下應該復興上古先王之道,廢除繁苛的法律條文,減輕苦刑以濟眾生,全面推行德政以順奉天心!」

皇帝採納了陳寵的全部諫言,在處理政事時總是遵循寬厚的原則。

【華杉講透】

寬嚴相濟,明帝太嚴苛,章帝就轉而寬柔。曹丕評論說:「明帝察察,章帝長者。」

3酒泉太守段彭等在柳中集結軍隊,擊車師,攻交河城,斬首三千八百級,俘虜三千餘人。北匈奴驚慌而逃,車師再次投降。當時關寵已死,謁者王蒙等想帶兵撤退。耿恭的軍吏范羌,當時在軍中,堅決要求援救耿恭。諸將都不敢去,於是分兵兩千人給范羌,讓他自己從山北去援救耿恭。途中遇上大雪,積雪一丈多深,軍隊勉強抵達。城中聽到兵馬聲音,以為匈奴軍來,大驚。范羌遠遠地大聲呼喊說:「我是范羌,漢軍前來迎接校尉!」城中皆呼萬歲。於是打開城門,互相擁抱哭泣。第二天,一起撤退。匈奴追擊,漢軍且戰且行。耿恭所部又飢又困,從疏勒出發時,還有二十六人,一路死亡,三月到達玉門關,還剩十三人。這十三人衣服鞋子都破爛不堪,形容枯槁。中郎將鄭眾為耿恭及其部下安排洗浴,換上衣冠,上書說:「耿恭以單兵守空城,抵擋匈奴數萬之眾,從去年到今年,一連幾個月,心力困盡,鑿山為井,煮弩為糧,前後殺傷敵人數百上千,保全了忠勇的氣節,不讓大漢蒙羞,應該賞賜給他顯赫的爵位,以激勵將帥們!」耿恭到了洛陽,被拜為騎都尉。皇上下詔撤銷戊、己校尉及西域都護,徵召班超還朝。

班超將要應召回國,疏勒舉國憂慮恐懼,都尉黎弇說:「漢使拋棄我們,我國一定會被龜茲滅亡,我不忍看見漢使離去。」於是引刀自刎。班超回程到了于闐,王侯以下都號哭,說:「我們依靠漢使,就像依靠父母,您不能走啊!」上前抱著班超的馬腳,不讓走。班超也想完成自己的志向,於是轉頭回到疏勒。疏勒國此時已經有兩座城投降龜茲,並與尉頭國連兵。班超捕斬反者,擊破尉頭,殺六百餘人,於是疏勒又安定下來。

4三月十二日,山陽郡及東平國地震。

5東平王劉蒼上書陳述三項意見。皇帝回書說:「之前吏民上奏,也說到這三件事情,但是智慮短淺,有人說是,有人說非,都說不到點子上,不知道該怎麼定,收到大王深謀遠慮的策文,讓我豁然開朗,就按照大王的嘉謀,依次奉行。特此賜給大王五百萬錢。」

後來,皇帝想在原陵、顯節陵設置縣城。劉蒼上書進諫說:「之前光武皇帝躬身踐行儉約,洞察開始和終了的分際,懇切地指示葬儀的細節。孝明皇帝奉行大孝,不違背父皇的意志,承奉遵行,謙讓之美,於斯為盛!臣愚以為,在帝王陵墓及在陵墓設置縣邑的風氣,始於強秦(秦始皇葬於驪山,遷徙三萬家,設置驪邑)。而在上古時代,連一座丘隴,都不要它凸出地面,不要彰明(《禮記》:『古者墓而不墳。』下葬棺木的墓穴,稱為墓;推土凸出地面,稱為墳),更何況要築起城牆,修建城池呢?上違先帝聖心,下造無益之功,虛費國用,動搖百姓,不是致和氣、祈豐年之道。陛下與舜一樣,有至孝的天性,更應當追念先祖的深思熟慮,不要傷害了兩位先帝純德之美,使他們的美德不能萬古流芳。」

皇帝於是停止。從此,朝廷每有疑難不決的政事,都派使者前往找劉蒼諮詢。劉蒼也盡心答覆,他的意見都被皇帝採納。

6秋,八月二十日,天市星座旁出現孛星。

7當初,益州西部都尉、廣漢人鄭純,為政清廉,教化夷貊,夷貊君長感化向慕,都奉上珍寶,請求歸附。明帝為之設置永昌郡,任命鄭純為太守。鄭純任職十年而卒,後面的官員不能撫慰治理夷人,九月,哀牢王類牢殺死太守、縣令,造反,攻打博南。

8阜陵王劉延屢屢心懷不滿,有人告發劉延與兒子劉魴謀反。皇上不忍誅殺,冬,十一月,貶劉延為阜陵侯,食邑一個縣,不得與吏民來往。

9北匈奴皋林溫禺犢王,率領部眾返回涿邪山居住。南單于與漢朝邊郡及烏桓聯軍將他擊破。

這一年,南匈奴飢荒,皇上下詔給糧食救濟他們。

建初二年(丁丑,公元77年)

1春,三月初八,撤銷伊吾盧的屯兵,北匈奴派軍再次佔領伊吾盧。

2永昌、越嶲、益州三郡兵以及昆明夷人鹵承等擊哀牢王類牢於博南,大破之,斬殺類牢。

3夏,四月二十二日,皇上下詔:因楚王案、淮陽王案被牽連而判流放的四百餘家,允許返回故鄉。

4皇上想給他的諸位舅舅加封,太后不聽。正趕上大旱,有人上言說都是因為不封外戚之故,有司請求依照舊典。太後下詔說:「凡是說這些話的,都是為了諂媚我而為得到回報罷了。當初王氏五侯同日俱封,黃霧四塞,沒聽說有下雨的吉兆。外戚過於貴盛,很少有不覆亡的,所以先帝慎防舅氏,不讓他們在樞機之位,又說過:『我的兒子不能跟先帝的兒子比。』如今又是為什麼拿馬氏來和陰氏比呢!況且陰衛尉,天下人都稱頌他,宮中宦官到他家門口,他都來不及穿鞋,就飛奔出去迎接,這是蘧伯玉一樣的禮敬(蘧伯玉,春秋時衛國賢大夫,孔子的好朋友,《論語》里有他的事迹);新陽侯陰就,雖然性格剛強,有時候禮數不那麼周全,但是有方略,據地談論,滿朝無雙;原鹿貞侯陰識,勇猛誠信。這三個人,都是天下優選之臣,我那些兄弟趕得上嗎?馬氏和陰氏差得太遠了!我雖然沒有才幹,但是日夜警醒,常恐違背了先太后立身處世的法則,家屬有一絲一毫的錯誤,我也不肯原諒,日夜不停地跟他們叮囑,但他們還是不停地犯錯,治喪起墳,都不能及時發覺不合禮的地方。這是我說的話沒有用,又被蒙蔽聽不到消息。

「我身為天下之母,只穿著粗絲織成的素色大帛,食不求甘,左右都只穿帛布,不飾香薰,就是為了做出表率,讓家裡親戚看見了,自己慚愧檢討。但他們只是笑言:『太后一向喜歡儉樸。』前些日子,經過濯龍園,看見到外戚家問候起居的人,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僕人們穿著綠色單衣,袖子領子,一片雪白,再看看我自己的左右,排場比他們差遠了。我也不怒斥譴責他們,只是停止給他們年金而已。希望他們自己知道羞愧,但是,他們仍然懈怠,沒有憂國忘家之慮。知臣莫如君,更何況是自己的親屬!我怎麼能上負先帝之旨,下虧先人之德,重蹈西京敗亡之禍呢(指呂后家族)!」

太后態度堅決,不許給她的家族封侯。皇帝讀了太后詔書,為之悲嘆,再次請求說:「漢興以來,舅氏封侯,就和皇子封王一樣。太后誠然謙虛,但怎能讓兒臣不能加恩於三位舅舅呢?況且,馬廖年老,馬防、馬光又有大病,如果有什麼不幸,那就讓我抱憾終生了。應該早擇吉日,不能再拖了。」

太后回復說:「我反覆考慮,是希望能兩全其美(國家沒有濫施恩德,外戚也能平安落地),我豈能為了自己求謙讓之名,而讓皇帝承擔不施恩於外戚的嫌疑呢?當初竇太后要封王皇后的哥哥,丞相周亞夫說:『高祖有約,無軍功不封侯。』如今馬氏無功於國,豈能與陰氏、郭氏這樣中興之後相比呢!你看那富貴之家,祿位重疊,就像一年中兩次結果的樹木,一定會傷及它的根本。況且,人們之所以想封侯,不就是為了上奉祭祀,下求溫飽而已。如今祭祀有太官賞賜,衣食有宮中供應,這還不夠嗎?一定要再加上一個縣的采邑嗎?我計議已定,不要再懷疑了!

「至孝之行,安親為上,如今數遭變異,谷價上漲數倍,我憂惶晝夜,坐卧不安,我一向剛急,胸中有氣,不可不順。兒子沒有成年,一切由父母做主。成年之後,可以按自己意志行事。皇帝你是天下之君,因為你還沒有過三年服喪期限,又涉及我的娘家,所以我才專斷此事。如果陰陽調和,邊境清靜,那時候再按你的意思去辦不遲。我也就抱著孫兒享福,不再過問政事了。」

皇上於是停止了這一打算。

馬太后曾經下詔三輔:馬家及馬家親戚,如果有請託郡縣辦事,擾亂吏治的,先繩之以法,然後奏聞。太夫人起墳稍高了一點,太后表示不滿,太后兄馬廖即刻減削。親戚中有謙素義行的,則溫言鼓勵,賞以財位;如果有過失,則先加之以嚴厲之色,然後加以譴責。那些衣服車馬特別豪華,不守法度的,就在外族宗籍里開除他們的名字,遣歸田裡。

廣平王劉羨、巨鹿王劉恭、樂成王劉黨(三位都是明帝的兒子),車騎樸素,沒有金銀之飾。皇帝向太后彙報了此事,太后立即賞賜他們每人五百萬錢。於是內外從化,被服如一。諸家惶恐謹慎,比永平年間更甚。又在濯龍園養蠶,設置織室,太后多次前往觀視,以為娛樂。太后經常與皇帝一起,從早到晚,談論政事,並教導小皇子們《論語》等經書,敘述平生往事,終日雍和融洽。

馬廖也始終憂慮美好的事情不能善始善終,上書給太后,勸勉德政,說:「當初元帝撤銷三服官(皇家制衣廠),成帝穿著洗過的衣服,哀帝撤銷樂府,但是,奢侈靡費,還是不能停息,以致衰亂。為什麼呢?因為百姓從行不從言,不是你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而是你怎麼做,他們就跟著怎麼做。要改政移風,一定要抓住根本。古書上說:『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劍傷。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死。』長安諺語說:『城裡喜愛高髮髻,四方髮髻都高一尺。城中喜歡粗眉毛,四方眉毛佔半個額頭。城中喜歡大袖子,四方衣袖用掉整匹布。』這些話,聽起來像是戲言,實際上卻有事實依據。前些時候頒行制度沒多久,就開始有人違背,雖然或許有官吏執法不嚴的原因,實際上還是因為京師自己先懈怠了。如今陛下一向安於儉樸,發自您聖明的天性,假如能堅持到底,貫徹始終,則四海誦德,聲熏天地,神明可通,更何況是執行法令呢?」太后全部採納了馬廖的意見。

【華杉講透】

「百姓從行不從言。」馬廖的一句話,說的正是儒家思想率先垂範的原理。上行下效,在社會學里也有類似理論。法國社會學家塔爾德(G.Tarde)最早對模仿進行研究,1890年出版了《模仿律》一書。他認為模仿是「基本的社會現象」,並提出了三個模仿律:

(1)下降律:社會下層人士具有模仿社會上層人士的傾向。

(2)幾何級數率: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模仿一旦開始,便以幾何級數增長,迅速蔓延。

(3)先內后外律:個體對本土文化及其行為方式的模仿與選擇,總是優先於外域文化及其行為方式。

馬廖所論,就是模仿第一定律和模仿第二定律。作為領導者,你要想管住下屬,關鍵是管住自己。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去要求下屬。要求下屬的事,自己先做到。不能說:「你們不能跟我比!」他們全都跟你比,你說話沒有用,百姓從行不從言,你率先垂範才有用。

我的公司「華與華」,每周一上午8:30—9:15都要全公司一起大掃除。有朋友問我:「有的人不願意來怎麼辦?」我說:「我真不擔心有人不願意來怎麼辦,我需要擔心的是,有一天我自己不願意來怎麼辦。」只要我還能準時來,大家都會來;只要我不來了,就都不來了。

用在管理上,是率先垂範;用在營銷上,就是找意見領袖,找代言人,都是「模仿率」。模仿是基本的社會現象,一切社會行為都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模仿。學者當仔細體會這個有廣闊應用的社會學原理。

5當初,安夷縣有官吏搶奪羌族卑湳部落的婦女為妻,那個婦女的丈夫將奪妻的官吏殺死後逃亡。安夷縣令宗延追捕到塞外。卑湳部落擔心被誅殺,於是一起殺死宗延,並與勒姐部落、吾良部落聯合叛變。於是燒當羌酋長滇吾的兒子迷吾率領各羌族部落全部造反,打敗了金城太守郝崇。皇上下詔,以武威太守、北地人傅育為護羌校尉,從安夷進駐臨羌。迷吾又與封養部落酋長布橋等五萬餘人一起進攻隴西、漢陽。

秋,八月,皇上派遣車騎將軍馬防、長水校尉耿恭率北軍五校兵馬,以及諸郡弓箭手共三萬人征討。第五倫上書說:「臣愚以為貴戚可以封侯,讓他們富貴,不能讓他們承擔職責。為什麼呢?如果他們失職,將他們繩之以法,就傷害親恩;因為親情不制裁他們,又違背國法。臣聽說馬防率軍西征,以太后的親仁,陛下的至孝,臣擔心萬一有什麼差錯,恐怕難以處理。」

皇帝不聽。

馬防等軍到了冀縣。布橋等包圍南部都尉於臨洮,馬防進攻,打敗了布橋,斬首及俘虜四千餘人,於是臨洮解圍,西羌其他部落全部投降,唯有布橋等兩萬餘人屯駐望曲谷,不能攻克。

6十二月十六日,紫宮星旁出現孛星。

7皇帝娶竇勛女兒為貴人,十分寵愛她。竇貴人的母親,就是東海王劉恭的女兒沘陽公主(為竇氏竊權埋下伏筆)。

8第五倫上書說:「光武帝在王莽之後,頗以嚴猛為政,後代因循,就成了風氣。郡國所舉薦的人才,大多是辦事的俗吏,少有寬厚博學之人。陳留縣令劉豫、冠軍縣令駟協都是刻薄之人,以嚴酷為務,吏民愁怨,無不痛恨他們。而朝廷議論,反而認為他們能幹。這是上違天心,下失經義。不僅應該將劉豫、駟協逮捕問罪,而且還要譴責舉薦他們的人。國家應該進用仁厚賢德的人來主持時政,只需區區數人,就可以讓風俗自化。臣曾經讀歷史記載,知道秦朝因為殘酷暴虐而亡國,又看見王莽因為法令苛刻而自滅,所以我勤勤懇懇地上書勸諫,就是擔心這個。又聽說諸王、公主、貴戚,驕縱奢侈,違背制度,京師如此,何以示範遠方!所以說『其身不正,雖令不行』(《論語》里孔子的話)。率先垂範,以身教人者,別人能聽從;光是說話去教導別人的,只是惹來一堆爭論。」

皇上很讚賞他的話。第五倫雖然天性峻直,卻常常痛恨俗吏的苛刻,朝廷議論,總是呼籲要寬厚。

建初三年(戊寅,公元78年)

1春,正月十七日,祭祀明堂,登靈台,赦天下。

2馬防進攻布橋,大破之。布橋率領本部落一萬餘人投降。皇上下詔,徵召馬防回京。留耿恭繼續征討那些尚未歸順的部落,又斬首俘虜了一千餘人。勒姐、燒何等十三個部落數萬人,全部向耿恭投降。耿恭曾因上書奏事頂撞過馬防。監營謁者迎合馬防的意思,上奏耿恭不以軍事為憂。耿恭因罪被召回,逮捕下獄,免職。

3三月初二,立貴人竇氏為皇后。

4當初,明帝時期,治理滹沱河、石臼河,計劃打通從都慮到羊腸倉的航道,作為糧食漕運的水道。太原官吏人民苦於差役,數年不能完成,死者不可勝算。(前面斬首殺敵,都有人數,此處自己人死了,卻以「不可勝算」四個字一筆帶過,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因為斬首殺敵的數字,要用於論功行賞,而苛政猛於虎害死多少人,則沒有人去計算責任。)皇帝任命郎中鄧訓為謁者,前往主持這項工程。鄧訓到任,仔細考察測量地形,知道這工程難以建成,將實情向上彙報。

夏,四月初九,皇帝下詔,停止該項工程,改用驢車運輸。每年節省的費用以億萬計,還保全了民夫差役數千人的性命。

鄧訓,是鄧禹之子。

5閏八月,西域假司馬班超率疏勒、康居、于闐、拘彌等國士兵一萬人攻打姑墨石城,破之,斬首七百級。

6冬,十二月十一日,任命馬防為車騎將軍。

7武陵溇中蠻夷造反。

8這一年,有司奏請,遣送廣平王劉羨、巨鹿王劉恭、樂成王劉黨回到自己封國。皇上天性友愛,不忍與兄弟們分離,於是將他們都留在京師。

建初四年(己卯,公元79年)

1春,二月初五,太尉牟融薨逝。

2夏,四月初四,立皇子劉慶為皇太子。

3四月初五,改封巨鹿王劉恭為江陵王,汝南王劉暢為梁王,常山王劉昞為淮陽王。

4四月初七,封皇子劉伉為千乘王,劉全為平春王。

5有司接連依據舊典,上書請封諸舅。皇帝認為天下豐收,四方無事,四月十九日,封衛尉馬廖為順陽侯,車騎將軍馬防為潁陽侯,執金吾馬光為許侯。太后聽聞后說:「我年輕的時候,一心向慕古人能名垂青史,並不在意自己壽命的長短。如今雖然年老,仍然告誡自己要『戒得』,所以日夜警醒,一心想降低減損自己,希望通過如此,能不辜負於先帝。也以此勸導我的兄弟們,讓他們與我同懷此志,到了瞑目之日,能夠無怨無悔。沒想到啊!為什麼到了年老,反而不能堅持自己的志向呢?我將長恨於九泉之下!」

馬廖等都辭讓,願意就封一個關內侯(准侯爵,沒有封地)算了。皇帝不許。馬廖等不得已,接受封爵,但是上書辭去官職,皇帝批准了。五月初二,馬防、馬廖、馬光皆以「特進」身份(朝會時位居三公之下,諸侯之上),返回家宅。

【華杉講透】

馬皇后說的「戒得」,出自《論語》: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年輕時要戒色,因為年少之時,血氣未定,容易動欲。不知節制,就容易有縱慾戕生之事,有因此生病害了自己性命的,也有因此敗德而喪其國家的。壯年時要戒斗,因為這時身強力壯,很容易跟人斗。好勇鬥狠之事,小則以一朝之忿而亡其身,大或以窮兵黷武而亡其國。

年老時要戒得,人少壯之時,要功名,要名譽,還能管住一下自己,到了老年,日暮途窮,前無希望,就以身家之念為重,為子孫多賺點錢,就弄成了晚節不保。

皇帝要給幾位舅舅封侯,恰恰就是這種情況。他們功成名就,位極人臣,封不封侯倒也無所謂。但是,不封侯,他們一死,子孫們就沒有封邑,沒有富貴保障了。所以皇帝不顧太后反對,一定要把這件事辦了,否則來不及了。

6五月二十日,任命司徒鮑昱為太尉,南陽太守桓虞為司徒。

7六月三十日,皇太后馬氏崩逝。

皇帝被馬太后抱養,就專心專意以馬氏為母家,所以親生母親賈氏反而不能登上高位,賈氏親族也沒有得到榮寵的。等到太后崩逝,也不過是給賈貴人的印信綬帶,由綠色進級為紅色,賜給安車一輛,宮女二百人,御府雜帛兩萬匹,大司農國庫黃金一千斤,錢兩千萬而已。

8秋,七月初九,葬馬太后。

9校書郎楊終諫言:「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尋章摘句、斷章取義之徒,破壞學術體統。應該像當年在石渠閣一樣,修訂經義,永為後世法則。」皇帝聽從。冬,十一月十一日,皇帝下詔給太常:「將、大夫、博士、郎官以及諸儒到白虎觀集會,討論『五經』異同。」派五官中郎將魏應代表皇帝發問,侍中淳于恭奏報各位的回答,皇帝親自裁決,整理成《白虎議奏》,名儒丁鴻、樓望、成封、桓郁、班固、賈逵及廣平王劉羨都有參與。班固,是班超的哥哥。

建初五年(庚辰,公元80年)

1春,二月初一,日食。皇上下詔,要求舉薦直言極諫之士。

2荊州、豫州諸郡兵馬征討溇中蠻夷,擊破之。

3夏,五月初三,皇上下詔說:「我思慕直言之士,側著身子聽他們說話。那些先來的,都已經抒發了他們胸中的憤懣,我也略為知曉他們的志向。我想把他們都留在身邊,隨時諮詢。但是,建武(光武帝)詔書里說過:『堯用具體職責來試用臣子,而不是光看他們的言語和奏摺。』現在,地方官職有很多空缺,就派他們補任吧!」

4五月二十日,太傅趙憙薨逝。

5班超想平定西域,上書請求朝廷派兵,說:「臣竊見先帝欲開西域,所以北擊匈奴,西使外國,鄯善、于闐即時向化。如今拘彌、莎車、疏勒、月氏、烏孫及康居都願意歸附,並且願意聯合起來,消滅龜茲,打通通往漢朝的道路。如果征服了龜茲,則西域還不服從我們的,就只有百分之一而已。前代議政者都說:『取得西域三十六國,就如同斷了匈奴右臂。』如今西域諸國,一直到西方日落之處,沒有不向慕歸化中原的。大國小國,盡皆歡欣鼓舞,貢奉不絕,唯有焉耆、龜茲還不服從。臣之前與官屬三十六人奉使絕域,備遭艱難困苦,從孤守疏勒城至今已經五年,西域各國國情,臣都很熟悉,無論大國小國,問他們心意,都說,依靠漢朝,就像依靠著天!由此可見,蔥嶺(帕米爾高原)可通,龜茲可伐。如今,可以拜龜茲國在漢朝為質的王子白霸為龜茲國王,以步騎兵數百送他回國即位,與諸國連兵,少則數月,多則一年,定能平定龜茲。以夷狄攻夷狄,這是最好的戰略!臣見莎車、疏勒田地肥廣,草木茂盛,牲畜成群,不比敦煌、鄯善差!不用勞動漢朝兵馬,也不用費中原糧食。況且姑墨、溫宿二國國王,是龜茲國派去的,不是當地人,又殘暴不得人心,我們大軍一到,當地人一定會起義投降。如果這二國來降,則龜茲自破。希望陛下將臣的奏章交給大臣們討論,參考我的意見,做出決策,萬一可以實施,臣死而無憾!臣班超,區區渺小之人,蒙神靈照顧,沒有倒下死去,希望能親眼見到西域平定,陛下舉起祝福萬年太平的酒杯,向祖廟祭祀獻功,布大喜於天下!」

皇帝讀到班超奏書,相信其功可成,朝議準備出兵。平陵人徐幹上書,願奮身輔佐班超。於是皇帝任命徐幹為假司馬,率領減刑囚犯和自告奮勇前行的人,一共一千人,前往協助班超。

之前莎車以為漢朝不會出兵,於是投降龜茲,而疏勒都尉番辰也叛變了。正趕上徐幹兵到,班超於是與徐幹攻擊番辰,大破之,斬首千餘級。班超想進攻龜茲,因為烏孫兵強,想和烏孫結盟,於是上書說:「烏孫是大國,控弦之士十萬。所以漢武帝把公主嫁給了烏孫王。到了孝宣帝時期,收到成果。如今可以遣使招慰,和他們聯合。」皇帝聽從了他的建議。

建初六年(辛巳,公元81年)

1春,二月十七日,琅琊孝王劉京薨逝。

2夏,六月十五日,太尉鮑昱薨逝。

3六月三十日,日食。

4秋,七月二十二日,任命大司農鄧彪為太尉。

5武都太守廉范遷任蜀郡太守。成都人口繁多,物產豐盛,房屋街巷,挨得很緊。以前的制度,禁止市民夜間勞作,以防止火災。但實際上,市民們只是互相隱蔽而已,火災更加頻繁。廉范於是撤銷前令,只是嚴格規定消防水池的配置而已。於是百姓稱便,歌頌他說:「廉范廉范,來得太晚!夜不禁火,安心勞作!以前短褲都沒有,現在長褲有五條!」

【華杉講透】

廉范這樣的官,現在都缺!所謂「一刀切」,就是野蠻粗暴不負責,不願負火災的責任,乾脆不許百姓晚上點燈。是地方官那麼顢頇嗎,還是考核機制的必然?逼著人不許犯錯,不能出事,地方官怕出事,就什麼也不讓干。

在現代企業管理里,新的理念是反過來的,允許犯錯,允許出事,只要不是故意的惡意的,失誤犯錯讓公司損失了,也不會受到任何處罰。這理念是什麼呢?是鼓勵暴露錯誤,越早暴露,越多暴露,損失越小。如果犯錯要被罰,那人們要麼不干事,要麼拚命掩蓋錯誤,等蓋不住的時候,損害就已經放大一百倍了。

人性人心都差不多,是考核機制決定他變成什麼樣的人。

6皇帝準備接待即將入朝的沛王劉輔(皇帝的叔父)等人,派謁者賞賜貂裘以及御膳房食物、奇珍異果,又派大鴻臚持節郊迎。皇帝親自到官邸視察接待準備工作,帷帳、床鋪、錢帛、器物,無不齊備。

建初七年(壬午,公元82年)

1春,正月,沛王劉輔、濟南王劉康、東平王劉蒼、中山王劉焉、東海王劉政、琅琊王劉宇來朝。下詔沛王、濟南王、東平王、中山王贊拜不名(進門時,禮賓官只通報爵位,不直呼其名,以示尊敬,這幾位都是皇上叔父),升殿之後,再行君臣之禮,皇上親自答禮,所以寵光榮顯,規格超過了前代。他們每次入宮,都有輦車迎接,到了禁中閣門才下車步行。皇上站起身來迎接,容貌懇切,皇后在帳幕後面參拜。親王們都鞠躬辭謝,心中不能自安。三月,大鴻臚上奏,諸王應該歸國了。皇上將東平王劉蒼挽留在京師。

2當初,馬太後為皇帝遴選了扶風人宋楊的兩個女兒為貴人,大貴人生下太子劉慶。梁松的弟弟梁竦有兩個女兒,也被納入宮中為貴人,小貴人生下皇子劉肇。竇皇后無子,養劉肇為子。宋貴人有寵於馬太后,太后崩逝之後,竇皇后受寵越來越盛,與母親沘陽公主一起謀陷宋氏姐妹。她外令兄弟收集宋家雞毛蒜皮的過失,內使宦官偵察她們的行動。宋貴人生病,想吃兔肉,讓娘家人送來。竇皇後於是藉此誣陷她是要送東西進宮行巫蠱厭勝之術。於是太子被逐出,送到承祿觀居住。

夏,六月十八日,皇帝下詔:「皇太子精神惶惑,喜怒無常,不可以奉宗廟,大義滅親都可以,更何況只是將他降退呢?現在,廢劉慶太子位,貶為清河王。皇子劉肇,由皇后保育,在皇后懷抱中接受教誨,現在,任命劉肇為皇太子。」

於是將宋貴人姐妹逐出,送到丙舍(宮中房屋,以甲、乙、丙為次序,丙舍是最偏最差的房間)關押,令小黃門蔡倫負責審查。兩位貴人都飲葯自殺。她們的父親、議郎宋楊也被免官,遣返故鄉。劉慶當時雖然年幼(五歲),但是也知道避嫌畏禍,絕口不敢提宋氏。皇帝更加憐憫他,下令皇后,給劉慶的衣服,要和太子齊等。劉肇也親愛劉慶,入則同室,出則同車。

【華杉講透】

皇帝知道宋貴人無罪,也知道劉慶聰明懂事,並非他詔書里說的那樣,「有失惑無常之性」,只是不給她們安個罪名,換太子之事就師出無名,所以就「不得不置之於死地」了。就算是宋貴人主動願意叫劉慶讓出太子位置,也做不到,因為太子不能無罪被廢,所以必須有罪。所謂皇后陷害宋貴人,皇帝也是同謀。

悲哉!「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用在害人上,就要給人安罪名。宋貴人有什麼罪呢?就是懷璧其罪,兒子佔了太子位置。她想主動交出太子之位這塊玉璧脫身,那也不行,必須是死罪。

3六月二十三日,改封廣平王劉羨為西平王。

4秋,八月,飲宴之後,有司再奏請說東平王劉蒼該回國了。皇帝於是批准,親筆手詔給劉蒼說:「骨肉天性,不應該以距離遠近為親疏,但是,數次和您相見之後,感情更加深厚了。大王在京師時間長了,也很勞累,希望回家休息。我想在大鴻臚奏請您回家的奏章上籤批,不忍下筆。簽完交給小黃門的時候,心中還戀戀不捨,惻然說不出話來。」

於是親自車駕相送,祭祀路神,飲宴送行,流涕而別。又賞賜乘輿服飾、珍寶、馬匹、錢布,價值以億萬計。

5九月初十,皇帝行幸偃師縣,一路向東,在卷縣渡口渡過黃河,到達河內郡,下詔說:「車駕巡視秋稼,觀看秋收,所過郡縣,都是精騎輕行,沒有其他輜重。地方官不要修路修橋,不要遠離自己的崗位,不要派人來逢迎、侍奉起居,在我面前進進出出,惹人煩擾。出行要節約,我恨不得像晏子一樣吃粗糙的米飯,像顏回那樣拿瓢來飲涼水。」九月己酉日(九月無此日),皇上進幸鄴城。九月二十七日,車駕還宮。

6冬,十月十九日,皇帝行幸長安,封蕭何後裔蕭熊為酇侯。再進幸槐里、岐山,又巡幸長平,住在池陽宮,東至高陵。十二月丁亥日(十二月無此日),車駕還宮。

7東平獻王劉蒼生病,皇帝派名醫、小黃門太監飛馳前往侍疾,使者來往,冠蓋不絕於道路,又設置驛馬,千里傳問起居。

建初八年(癸未,公元83年)

1春,正月二十九日,劉蒼薨逝。皇帝下詔讓中傅「將大王自建武年間以來的所有文章及奏章編成全集,供我閱讀」。派大鴻臚持節前往主持治喪,命四姓小侯(光武帝母親家族樊姓,皇后家族陰姓、郭姓,明帝皇后家族馬姓)及各諸侯封國親王、公主,全部到東平國出席葬禮。

2夏,六月,北匈奴三木樓訾大人稽留斯等,率三萬餘人到五原塞投降。

3冬,十二月初七,皇帝行幸陳留、梁國、淮陽、潁陽。二十一日,還宮。

4劉肇得以立為太子,梁氏私下相互慶祝,諸竇氏聽說后,非常厭惡。皇后想獨佔太子母家恩情,忌恨梁貴人姐妹(劉肇是梁貴人所生,給皇後為養子),數次在皇帝面前詆毀,漸漸地皇帝對梁氏也疏遠嫌棄了。這一年,竇氏又寫飛書(就是匿名信),構陷梁竦(梁貴人姐妹的父親),使他陷入謀反大罪。梁竦死在獄中,家屬被流放到九真,梁貴人姐妹也憂鬱而死。口供牽涉梁松的妻子舞陰公主,公主也被流放到新城。

5順陽侯馬廖,謹篤自守,但性格寬緩,不能教育約束子弟,子弟們都驕奢不謹。校書郎楊終給馬廖寫信,告誡他說:「您地位尊重,四海之內,都仰望您。而您做黃門郎的兄弟子侄們,沒有當年孝文竇皇后哥哥長君那樣有退讓的作風,反而喜歡結交一些輕狡無行的賓客。如果您繼續放縱他們,不管束他們,他們將會越來越任性,想想從前種種歷史教訓,不能不為馬氏家族的未來感到寒心!」馬廖聽不進去,或者說,聽了也做不到。

馬防、馬光兄弟資產巨億,大起樓宇,連綿相接,布滿街道,家中食客,時常都有數百人。馬防又大量放牧牛馬,還向羌人、匈奴勒索賦稅。皇帝非常不高興,數次譴責,對他各種禁止、遏制、防備,由此馬家權勢稍稍受損,賓客也少了。

馬廖的兒子馬豫為步兵校尉,在信件中表示不滿,於是有司上奏,抨擊馬防、馬光兄弟驕奢僭越,濁亂聖化,建議將他們全部免職,遣返封國。馬廖等人即將上路時,皇帝下詔說:「舅舅一門都回到封國,四時陵廟沒有在前後助祭的人了,我為之傷懷。現在,下令許侯馬光留在京師,閉門思過。有司不要再提異議了,讓我有見舅如見母的情意。」

馬光比馬防稍微謹密,所以皇帝特別留下他,後來又給他恢復「特進」地位。

馬豫跟隨馬廖回到封國,被拷打致死。

後來,皇帝又下詔,召馬廖回到京師。

馬氏既然獲罪,竇氏就更加貴盛。皇后的哥哥竇憲為侍中、虎賁中郎將,弟弟竇篤為黃門侍郎,都在宮禁中侍衛,賞賜累積,又喜歡交通賓客。司空第五倫上書說:「臣見虎賁中郎將竇憲,是皇后的至親,掌管禁兵,出入宮廷,年盛志美,卑讓樂善,這誠然是他親賢好士,並喜歡和他們交結的原因。但是,在貴戚之門出入的,大多是自己就有問題,或者是受到政治禁錮之人,很少有安貧守法的節操。士大夫當中無志之徒,更是互相販賣,雲集其門,這正是驕奢淫逸之所生。三輔地區有議論說:『因為貴戚的牽連而被剝奪政治權利的,還得靠貴戚恢復,就像喝醉了,還得用酒來醒酒。』那些陰險惡毒、趨炎附勢之徒,絕對不可親近。臣希望陛下、皇后能嚴厲申斥竇憲,讓他閉門自守,不要胡亂結交士大夫,防患於未萌,思慮於無形,讓竇憲能永保福祿,君臣交歡,沒有一點嫌隙,這就是臣最大的心愿!」

竇憲自恃皇后的聲勢,從親王、公主以及陰家、馬家,都畏懼忌憚他。竇憲曾經以一個很低的價錢,強買沁水公主(明帝的女兒)的莊園,公主畏懼他,不敢計較。後來皇帝從莊園經過,指著問竇憲,竇憲暗中喝阻左右不能照實回答。後來被發覺,皇帝大怒,召竇憲切責說:「我仔細想來,當初經過被你強奪的公主莊園的時候,你的做派,不就是趙高的指鹿為馬之術嗎?這讓人越想越驚懼恐怖!先帝在任時,常教陰黨、陰博、鄧疊三人互相糾察,所以諸豪門貴戚都沒有敢犯法的。如今尊貴如公主,還要被你侵奪,何況小民!國家要拋棄你一個竇憲,不就像拋棄一隻雛鳥、一隻死老鼠一樣嗎!」

竇憲大懼,皇后也穿上降級的服裝告罪求饒,過了很久,皇上的怒氣才消解了,讓竇憲把莊園還給公主。雖然沒有治他的罪,但是也不再授之以重任。

【司馬光曰】

人臣之罪,莫大於欺君罔上,所以明君最恨的就是這個。孝章皇帝說竇憲已經到了指鹿為馬的地步,說得很對。但是,之後又不治他的罪,那奸臣還有什麼顧忌?人主之於臣下,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他的奸惡。但是,如果明明知道了,卻又赦免他的罪,那還不如不知道。為什麼呢?因為他為奸為惡,而皇上不知,他還有所畏懼。如今皇上知道了,卻沒有任何後果,那就無所畏懼,更加放縱了!所以,知善而不能用,知惡而不能去,這是人主最需要戒懼的。

【華杉講透】

「知善而不能用,知惡而不能去,人主之所深戒也」,這句話是這段的關鍵。用人黜人,都要快,不要拖。該用的人,拖著不提拔,涼了他的心;該黜退的人,拖著不能去,他更加腐爛不說,別的人也不知道組織的價值觀和評價標準到底是什麼。

6下邳人周紆為洛陽縣令,下車伊始,先問本地大姓的名字。屬吏將街閭中一些豪強的名字彙報上來,周紆嚴厲地呵斥說:「我問的是像馬家、竇家那樣的貴戚,我需要知道這些蔬菜販子嗎?」於是屬吏們把握他的風向,爭相以激烈的手段行事,貴戚們被打擊得束手束腳,京師肅然清靜。竇篤夜間出行,到了止奸亭,亭長霍延拔劍指著竇篤,肆意謾罵。竇篤彙報給皇上。皇上下詔,令司隸校尉、河南尹接受尚書的譴問;又派劍戟武士逮捕周紆,將他關進廷尉詔獄,數日之後,才赦免釋放。

7皇帝拜班超為將兵長史(大將軍下設長史、司馬,不設將軍,直接由長史將兵,就是將兵長史),以徐幹為軍司馬,另外派遣衛侯李邑護送烏孫使者回國。李邑到了于闐,正趕上龜茲攻打疏勒,李邑恐懼,不敢繼續前行,於是上書陳述西域之功不可成,還大肆詆毀班超,說他「擁愛妻,抱愛子,於外國享樂,無思念中原之心」。班超聽說后嘆息說:「我不是曾參,卻有曾參遇到的三次讒言(與曾參同名的人殺人,有個人跑去跟他媽媽說曾參殺人了,他媽不信;第二個人又去說,他媽還是不信;第三個人去說,他媽翻牆逃跑了),恐怕我也要被朝廷懷疑吧!」於是班超把妻子休了。皇帝知道班超的忠誠,痛斥李邑說:「縱然班超擁愛妻,抱愛子,那還有思歸的將士一千餘人呢?他們怎麼又跟班超同心同德呢?」進而下令李邑到班超處報到,歸班超節制,下詔給班超說:「如果李邑適合在外工作,就留他在你那裡任職。」班超即刻派李邑護送烏孫侍子回京師。徐幹對班超說:「李邑之前詆毀您,還試圖敗壞西域的事業,為什麼不順著皇上詔書的意思,把他留在西域,另外派人執行回國的任務呢?」班超說:「此言差矣!正因為李邑詆毀我,我才派他回去。只要自己無愧於心,何必在意別人說什麼!如果我為了自己稱心快意,就把他留在西域,那反而不是忠臣了。」

【華杉講透】

班超說的「內省不疚」,出自《論語》。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司馬牛問老師:「什麼是君子呢?」

孔子說:「不憂不懼,就是君子。」

司馬牛有點茫然:「老師說不憂不懼就是君子,為什麼呀?」

孔子說:「自己問心無愧,省察一下自己,啥毛病沒有,有什麼憂懼呢?啥毛病沒有,那不就是君子嗎?」

張居正解釋說:凡人涵養未純,識見未定,禍福利害皆能動其心。所以還沒遇到事的時候呢,就多疑慮;遇到事的時候呢,又多畏縮,這就是憂懼之所生。而君子平時為人,光明正大,無一事不可對人言,無一念不可與天知,內心省察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內疚。所以其理足以勝私,氣足以配道義。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有什麼意外災禍,那也就安然接受命運,所以有什麼憂懼呢?

班超雖然引用了這句話,但他並非不憂不懼。不憂不懼,他就不會以曾參自比,並且把自己愛妻都給休了。

但是,班超有一個難得的品質,就是沒有報復心,皇帝就是把李邑交給他處置,讓他可以報復出氣。但是,報復李邑這種角色,又有什麼意義呢?把他留在身邊,也是一個禍害,反而增加他的怨毒,讓他籌劃下一次報復。不如順了他的意,讓他回去,大家都沒話說了。

盡量不要報復人,特別是地位比你低、並沒有對你造成實質性傷害的人。

8皇帝任命侍中、會稽人鄭弘為大司農。之前交趾七郡進貢的物品,都從東冶縣(屬會稽郡)海運而來,風高浪急,經常發生沉船慘劇。鄭弘上奏,開鑿零陵、桂陽山道,從此,交趾與內地道路暢通,這條路便成為常用的道路。鄭弘在職兩年,為國家節省經費以億萬計。當時遭逢天下大旱,邊境有緊急軍情,人民糧食不足,而國庫始終充實。鄭弘又上奏建議減少地方上貢的物品,減輕徭役,以疏解民間飢餓。皇上都聽從了他的建議。

元和元年(甲申,公元84年)

1春,閏正月十五,濟陰悼王劉長薨逝。

2夏,四月二十四日,分割東平國,以前東平獻王劉蒼的兒子劉尚為任城王。

3六月初七,沛國獻王劉輔薨逝。

4報告政事的人,大都說:「各郡國舉薦的人才,不是按照功勞大小,也不是按照資歷班次,所以官員對自己的職務更加懈怠,政事也越來越鬆弛了,責任在於州郡官員。」皇上下詔,讓公卿朝臣商議。大鴻臚韋彪上書說:「國家以選拔賢能為務,賢德以孝行為首,所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人很少能夠做到才德兼備的,所以,孟公綽為趙、魏家老則優,做滕、薛大夫就拿不下來。(出自《論語》,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孔子說:「孟公綽,如果在晉國的趙魏兩家做個家老,那是綽綽有餘。但如果在滕、薛這樣的小國做大夫,他能力還不夠。」孟公綽,是魯國大夫,孔子非常敬重的有德之人,為人清心寡欲,但才幹不足。他若在大國大夫家做一個家老,只是以德服人,垂拱而治而已,具體事都有具體人辦,他正好做個領導。但如果是在滕國、薛國這樣的小國做大夫,那是任一國之政,事務繁多,時時要決策,事事要躬親,那他的才幹就不夠了,非干砸了不可。)忠孝之人,心地敦厚;文法之吏,心地刻薄。選拔官吏,應該以才德為先,而不是只看資歷。但是,究其關鍵,在於選拔二千石級別的官員,二千石級別的官員有賢能,他們的舉薦,也能得到賢能的人。」

韋彪又上書說:「天下的樞機,在於尚書。尚書的人選,豈可不重視!而之前的尚書,大多是從郎官的位置擢升而來,這些人雖然熟悉文法,長於應對,但都是小聰明,沒有什麼大能耐。請三思當年嗇夫應對敏捷(事見文帝三年),而絳侯周勃木訥的對比。」

韋彪的意見,皇上都採納。韋彪,是韋賢的玄孫。

5秋,七月二十三日,皇帝下詔:「法律明文規定:『拷問疑犯,只能用榜、笞、立,三種方式。』《令丙》對刑杖的長短大小,都有規定。但是,自從大獄興起以來(指楚王劉英謀反案),拷打極為殘酷,又用鐵鉗、錐刺之類刑具,慘苦無極。我每每想到那種痛毒,恐懼而驚心。現在規定,應在秋冬的時候審問獄案,並明確規定禁止的事項。」

6八月十一日,太尉鄧彪免職。以大司農鄧弘為太尉。

7八月二十日,下詔改元(改年號為元和)。

八月丁酉日(八月無此日),車駕南巡。下詔說:「所經道上州縣,不得預先準備接待。司空所屬部門自帶材料架設橋樑(司空掌水土,所以由司空負責)。地方官有擅自遣使奉迎、探視起居的,地方上二千石級別的主官負連帶責任。」

8九月十八日,皇上行幸章陵;十月初七,進幸江陵。在回程途中,到了宛縣。召見之前的臨淮太守、宛縣人朱暉,拜為尚書僕射。朱暉在臨淮任職時,有善政,百姓歌頌他說:「強直自遂,南陽朱季。吏畏其威,民懷其惠。」後來,朱暉因為犯法被免官,回家閑居。所以皇上又召見任用他。

十一月初七,車駕還宮。

尚書張林進言:「國家經費不足,應該由官府煮鹽,以及恢復武帝時期的均輸法。」朱暉固執地認為不可,說:「均輸法,就是官府做買賣,和商販沒區別,至於食鹽專賣,利益都歸官府,則下民窮怨,這不是明主該施行的政策。」皇帝因此發怒,嚴厲斥責尚書台的官員。朱暉等人把自己捆了,到監獄報到。三日之後,皇上下詔將他們赦免出獄,說:「國家願意聽取不同意見,老先生並沒有罪,我責備得有點過了而已,你們何故把自己捆了到監獄去!」朱暉就稱病,不肯在議案上籤署名字。尚書令及下屬官員惶怖,對朱暉說:「如今正被皇上譴責,怎麼還能稱病,這禍可闖得不小!」朱暉說:「我已經八十歲了,蒙恩得以參與機密,當以死相報,如果明明心裡知道不可,卻順著皇上的意思說,那有負於臣子之義!現在我耳朵聽不見,眼睛也看不見,就等著被處死!」於是閉口不再說話。

尚書台諸位官員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聯名彈劾朱暉。這時皇帝怒氣也消解了,把這事放在一邊。又過了數日,下詔令直事郎(值班郎官)探問朱暉起居,派太醫去給他看病,太官送去食物,朱暉這才恢復辦公,並向皇上謝恩。之後,皇上又賞賜朱暉錢十萬,布百匹,衣服十套。

【華杉講透】

朱暉因為什麼被免官呢?就是因為拷打長史致其死於獄中,被州官上奏免職。皇上剛剛下詔要求禁止嚴刑拷打,轉頭就將因刑訊逼供致死而被免職的朱暉提拔到朝廷工作。皇上所說的他對刑訊的「慘苦無極」「念其痛毒,怵然動心」到什麼程度,大家也就心中有數了。

「強直自遂」是他的性格,自遂,就是滿足自己的心意。對皇上,也是強直自遂。

9魯國人孔僖、涿郡人崔駰,一起在太學(國立大學)讀書,相互議論說:「孝武皇帝,剛開始做天子的時候,還能崇信聖道,最初五六年間,號稱勝過文、景。到了後來,就越來越恣意妄為,忘掉了他之前的善政。」隔壁房間的學生梁郁上書,舉報:「崔駰、孔僖誹謗先帝,刺譏當世。」事情交給有司調查。崔駰先被傳喚訊問。孔僖上書自辯說:「什麼叫誹謗呢?就是實際上沒有此事,而虛構污衊。至於孝武皇帝,他的政治之美惡,漢史上寫得很清楚,坦白如日月。我們的議論,也不過是直說史書上記載的實事,不是虛構誹謗。身為皇帝,為善為惡,天下莫不知,這都是自己造成的,不可以因此去誅殺別人。況且陛下即位以來,政教並無過失,而德澤有加於天下,這是全國人民所共知的,臣等又怎麼能譏刺得了呢!假使我們說的是事實,那陛下固然應該改正。即令我們說得不恰當,陛下也當包容,又何必治我們的罪呢?陛下不從根本上著眼,考慮百年大計,而是以自己的私心,快意恩仇,臣等受戮,死即死耳,恐怕天下之人,一定因此事提高警覺,改變思考方式,從這件事來推測陛下的用心,從今往後,看見什麼認為不可以的事,也不會再說話了。齊桓公當年見管仲,親口跟管仲談論先君之惡,問管仲該怎麼糾正政治,然後群臣都能盡心儘力。如今陛下要為十世以前的武帝掩蓋他的錯誤,豈不是與齊桓公不同嗎?臣擔心有司倉促定案,讓我銜恨蒙冤,沒有機會再向陛下申訴,讓後世再擅自將陛下有所比方(意思是拿這件事來比作昏君),然後陛下的子孫再來替陛下掩飾嗎?我的話說完了,現在到宮門前等待誅殺!」

奏書遞上去,皇帝立即下詔撤案,不再查問,拜孔僖為蘭台令史(掌書奏及印工文書,兼校定宮廷藏書文字)。

【華杉講透】

孔僖這封上書,看得人心驚肉跳,都為他捏一把汗。不過,皇上立即撤案,並且升了他的官。從朱暉和孔僖兩案,可見漢章帝還是仁厚天子。

孔僖這麼激烈的上書,一來大學生年輕氣盛,二來他是孔子後裔,代表孔家,還是身份不一樣吧!

10十二月初一,皇上下詔:「以前因犯妖惡罪,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被剝奪政治權利而不能做官的,全部解除禁令,只是不能擔任宮廷宿衛。」

11廬江人毛義、東平人鄭鈞,都以義行稱道於鄉里。南陽人張奉仰慕毛義的義名,前往拜訪,坐定之後,正好來了朝廷公文,任命毛義為安陽縣令。毛義捧著公文進到裡屋去,喜形於色。張奉心中對他就輕賤了,辭別而去。後來毛義母親去世,朝廷再徵召他出來做官,他都拒絕。張奉嘆息說:「對賢者真不能隨意猜測,當初他的喜形於色,是因為可以讓母親高興啊!」

鄭鈞的哥哥為縣吏,經常收受賄贈。鄭鈞規勸他不要這麼做,哥哥不聽。鄭鈞就出門去打工,一年之後,將掙來的錢帛全部交給哥哥,說:「錢財沒了還可以再有,做官犯了貪贓枉法之罪,一輩子都完了。」哥哥被他的話所感動,此後成為一個廉潔的官員。鄭鈞做官一直做到尚書,後來免職回家。

皇帝下詔褒獎毛義、鄭鈞,各賜給穀子一千斛,每年八月,由地方官府官員問候起居,加賜羊、酒。

12武威太守孟雲上書說:「北匈奴願意恢復邊境貿易市場。」皇上下詔允許。北匈奴大且渠伊莫訾王等人,驅趕牛馬一萬餘頭來與漢朝交易,南單于遣輕騎出上郡突擊搶劫,大獲而還。

13皇帝又派遣假司馬和恭等人率兵八百增援班超。班超於是徵發疏勒、于闐兵攻打莎車。莎車賄賂疏勒王忠,忠於是叛變,跟從莎車王向西到烏即城。班超改立忠的府丞成大為疏勒王,徵發全部還沒叛變的疏勒兵攻打忠,派人遊說康居王將忠抓捕,帶回康居。烏即城於是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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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杉講透《資治通鑒》(戰國到三國·共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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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四十六 漢紀三十八(公元76年一公元84年,共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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