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思
●●●
第七章三思
朱斂沒有見過受邀拜訪書院的老夫子趙軾,但是那隻扎眼萬分的雪白麋鹿,李寶瓶提起過。高冠博帶的趙軾,行走時的腳步聲響與呼吸快慢,與尋常老人無異。即便沒有看出異樣,可是朱斂卻第一時間就繃緊了心弦。這會兒,出現在院子附近的所有人物,都極有可能是大隋死士。
仙家術法,千變萬化,防不勝防。仙家鬥法,更是鬥智斗勇。朱斂和崔東山切磋過兩次,清楚修行之人一身法寶的諸多妙用,讓他這個藕花福地曾經的天下第一人大開眼界。
如果不是跟隨了陳平安,譜牒戶籍又落在了大驪王朝,按照朱斂的本性,身在藕花福地的話,此刻早已經動手,這叫寧可錯殺不可錯放。不過拗著性子不去暴起殺人,並不意味著朱斂沒有手腕試探對方的深淺。
朱斂瞥了眼道路旁邊的一棵梧桐樹,一片翠綠梧桐葉的葉柄悄然斷裂,如箭矢激射向那個有雪白麋鹿相伴的老夫子趙軾。趙軾渾然不覺,只是繼續前行。桐葉在即將割掉老夫子頭顱之際,驟然間失去駕馭,變成一片尋常落葉,飄飄蕩蕩,墜落在地。
朱斂走過兩洲之地,知道一座儒家書院山長的分量,即便不是七十二書院,而是各國大儒自建籌辦的私立書院,也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這種身份,與人間君主、宗室藩王差不多,會得到儒家庇護。
修道之人,如果膽敢擅自刺殺,就會招來儒家書院的追捕,整座浩然天下都是儒家坐鎮,又能跑到哪裡去?要麼通過秘密渠道躲入一些名聲不顯的破碎的洞天福地,要麼乾脆就遠離世間。可若是奸臣宦官、藩將外戚之流殘害君主,篡位也好,扶植傀儡也罷,七十二書院則不會插手。
朱斂如果真就這麼削掉了一位私人書院山長的腦袋,萬一趙軾不是什麼死士,而是個貨真價實的年邁碩儒,今天不過是心血來潮,來此拜訪崔東山,那麼朱斂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朱斂猶不罷休,以腳尖踢中路邊一顆鵝卵石,擊向趙軾小腿,並將力度巧妙掌控在七境金身境修為。
可憐老夫子哎喲一聲,低頭望去,只見小腿一側被撕裂出一條血槽,滿頭冷汗。
趙軾抬起頭,咬牙切齒道:「你是誰?!為何要行兇傷人?知不知道這裡是山崖書院!」
朱斂一臉意外,略帶一絲惶恐,先嘀嘀咕咕,后罵罵咧咧:「不都說書院山長是那口銜天憲的高明練氣士嗎,既然有白麋鹿這等通靈神物相伴,怎麼如此不經打,竟是個廢物,慘也,慘也……」
然後趙軾就看到那人一路小跑而來,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方才神遊萬里,踢石子玩來著,不小心就擋了趙山長的大駕,真是罪該萬死……」
趙軾吃痛不已,不得不彎腰,臉色慘白,大汗淋漓,大概是不敢去看鮮血淋漓的傷口,狠狠瞪著這個戰戰兢兢的佝僂老人。
朱斂來到趙軾身邊,伸手攙扶:「趙山長,我扶你去院子那邊療傷。」
趙軾任由朱斂搭住手臂,哀嘆道:「怎會有你這麼毛毛躁躁的武人,既然學了一點技擊之術,就更應該約束自己,稚子蒙童撒潑打滾,與青壯男子打架鬥毆,能一樣嗎?俠以武亂禁,說的就是你們這些人!」朱斂連連點頭稱是。
電光石火之間,本就習慣了佝僂彎腰的朱斂,身形頓時收縮,如一頭老猿,一個側身,一步重重踩地,兇狠撞入趙軾懷中。一把本該刺入朱斂眉心處的本命飛劍,在朱斂變作猿猴之身後,只是刺透了他的肩頭。
趙軾因朱斂勢大力沉的一撞,倒飛出去,直接將身後那隻雪白麋鹿撞飛。趙軾身形飄轉,落地站穩,心情大惡。為何書院還有一個遠遊境武夫藏身在此!
朱斂對於鮮血浸透的肩頭傷勢,竟是半點不理會,眼神炙熱,咧嘴笑道:「總算領教了一名地仙劍修的能耐,爽哉!」
院子裡邊,於祿躍上高牆,沉聲道:「來了。」
謝謝提醒道:「寶瓶、李槐、裴錢,你們三人退入正屋書房,記得關好門,除非我去開門,你們一步都不可以走出!」
三個孩子沒有多問半句,飛奔進屋子。
林守一輕聲道:「我如今未必幫得上忙。」
於祿盯著道路上對峙的朱斂和老夫子趙軾,對林守一說:「自己找機會。」
謝謝來到院子,在心中默念法訣,雙手掐訣,腳踩罡步,按照崔東山所授秘術,開始駕馭小院靈氣,將此地臨時打造成一座玲瓏袖珍的小天地,而她就有機會嘗一嘗「一方聖人」掌控光陰長河的滋味了。如果說茅小冬駕馭的光陰,是一條江河,那麼謝謝就只能調動一條溪澗。所幸院子佔地不大,不容易出現太大的漏洞。
那個莫名其妙就成了刺客的老夫子,並沒有駕馭本命飛劍與朱斂分生死。那把飛劍在空中劃出一條條長虹,一次次掠向院子。每次飛劍試圖闖入院子,都會被小天地的天幕阻攔,炸出一團絢爛光彩,如同一顆顆琉璃崩碎。
於祿已經退回院內,輕聲問道:「能支撐多久?」
謝謝額頭滲出汗水,嗓音微顫,慘笑道:「就算朱斂能夠拖住這名劍修,不讓他全力駕馭飛劍,我最多仍是只能撐住半炷香……飛劍攻勢太迅猛,小院儲藏的靈氣,消耗太快了!」
劍修,本就是世間最擅長破開種種屏障的存在。一劍可破萬法,可不是天下劍修的自我吹噓。
謝謝無奈道:「可惜茅山長離開了東華山。」
於祿搖頭道:「茅山長不離開東華山,對手就會有針對不離開的其他對策,說不定茅山長和陳平安這會兒已經成功誘使了敵人主力,比這裡還要兇險。」
院外小道之上,朱斂身形快到了只見一陣青煙影像,而那名劍修則盡量避開,將更多心神放在御劍破開小天地一事上。小院上空,一次次綻放出五彩琉璃色彩。
面對一個佔據地利、能夠近身搏殺的遠遊境宗師,那名劍修老夫子應付得頗為吃力。
若是原本實力相當的純粹武夫與練氣士,一旦給前者拉近距離,後者就要叫苦不迭了。可劍修之所以誰都不願意招惹,就在於遠攻近戰,瞬間爆發出來的巨大殺力,都讓人忌憚不已。
朱斂一鞭腿掃得那名劍修腦袋撞在一棵梧桐樹上,大樹斷折。但朱斂也不好受,給對手本命飛劍一劍穿過腹部。
朱斂不愧是武瘋子,抹了一把肚子上流淌的鮮血,伸手一看,放聲大笑,抹在臉上,一路而去,繼續追殺劍修。
大戰正酣,生死一線,朱斂猶有閒情逸緻提醒小院那邊:「小心這老傢伙在隱藏修為,我覺得不是一般的元嬰境界,萬一再來點狗屁秘術……」
那老夫子趙軾嘔出一口鮮血,聞言后笑了笑,拈出一枚兵家甲丸,覆甲在身,竟是打算當起縮頭烏龜了,然後轉頭望向那小院,怒喝道:「給我開!」一劍而去。
一直以快示人的本命飛劍,劍身流溢飄蕩起一股至精至粹的離火,撞在小天地屏障后,轟然作響,整座小院的光陰流水,都開始劇烈晃蕩起來。於祿作為金身境武夫,尚且能夠站穩身形,坐在綠竹廊道那邊的林守一如今尚未躋身中五境,便極為難熬了。
謝謝嘴角滲出血絲,紋絲不動。作為這座小天地陣眼所在,謝謝到底修為太淺,不敢挪動腳步,否則整座小院的天地就會不穩,破綻更多。
謝謝雙手掐劍訣,眼眶已開始滲出一滴血珠。
老夫子趙軾穿上了兵家甲丸,與朱斂廝殺過程中,笑道:「打定主意要跟我纏鬥,任由我那飛劍破開屏障,不去救上一救?」
他這把離火飛劍,如果被他修鍊到極致,再等到他躋身玉璞境后,焚江煮湖都不難,一座名不副實的小天地,又是個連龍門境都沒有的小丫頭片子在坐鎮,算什麼?
謝謝已是滿臉血污,仍在堅持,只是人力有窮盡之時,她噴出一口鮮血后,向後暈厥過去,癱軟在地。
飛劍不但一寸寸刺入那座小天地,看樣子,被劍身蘊含的那股離火燃燒,還能牽扯出一個簸箕大小的窟窿。所以謝謝主持的這座小天地,不管她是清醒還是暈死過去,都已經意義不大。
於祿高高躍起,一拳擊中飛劍。拳罡炸碎,那把元嬰境地仙的飛劍直接穿透手心,再從手背「破土而出」,直接向正屋書房那邊掠去。
身處光陰流水就已經遭罪不已,小天地驀然撤去,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天地轉換,讓林守一意識模糊,搖搖欲墜,他伸手扶住廊柱,仍是沙啞道:「擋住!」
石柔身形出現在書房窗口那邊,她閉上眼睛,任由那把離火飛劍刺入這副仙人遺蛻的腹部。
一個響指聲輕輕響起,卻清晰響徹於小院眾人耳畔。
東華山山腳,院門口那邊,姓梁的老夫子交出一枚玉牌后,死死盯住那個身邊飛旋有一柄金色飛劍的白衣少年,厲色道:「崔東山,我信你一回,暫時將書院交到你手上,如果出了任何問題……」
那個站在門口的傢伙攥緊玉牌,深吸一口氣,笑眯眯道:「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姓梁的話最多。」
那把形若金色麥穗、名為金秋的飛劍,正是先前去茅小冬那邊提醒東華山有變故的飛劍。
崔東山一步跨過書院大門,閉眼抬頭,滿臉陶醉:「多少年沒有以上五境神仙的身份,呼吸這浩然正氣了?」
隨後他睜開眼睛,打了個響指,東華山剎那之間自成天地。「先關門打狗。」
接著他一步跨出,下一步就來到了自己小院中,搓手笑呵呵:「然後是打狗,大師姐說話就是有學問,要打就打最野的狗。」
謝謝已經昏死過去,突然又被丟入小天地中的林守一也是。於祿即便是金身境,竟也是無法挪步。
石柔當下的情形最滑稽可笑,因為有著一副仙人遺蛻,相對而言,神魂不太容易受小天地中光陰長河的沖刷。只是肚子里吃下那柄離火飛劍后,飛劍如入雷池牢籠,無頭蒼蠅一般瘋狂亂竄,害得擋在窗口外的石柔在空中前撲後仰,顛來倒去。
看到石柔這副德行,崔東山翻了個白眼,覺得太給自己丟人現眼,伸出一隻手掌,輕輕虛空一拍。石柔整副仙人遺蛻被拍入綠竹廊道中,地板碎裂無數。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巴掌,直接將躲在遺蛻中的石柔的神魂意識,都給拍暈了過去。
崔東山一腳踩在石柔腹部,被石柔誤打誤撞,讓其「自投羅網」的離火飛劍,頓時消停安靜下來。
崔東山蹲下身,正要以秘術將那把品秩不錯的飛劍從石柔腹部「撿取」出來,小院外道路那邊,那名元嬰境劍修劃出一道長虹,往東華山西邊逃遁遠去,竟是見機不妙,確認殺掉任何一人都已成奢望,便連本命飛劍都捨得丟棄。
崔東山打了個哈欠,站起身:「虧得茅小冬不在書院裡邊,不然看到了接下來的畫面,他這個書院聖人不得羞愧得刨地挖坑,把自個兒埋進去?」
東華山西邊的書院小天地邊緣地帶,出現了一位身高數十丈的金身神像,是一位儒家陪祀聖人法相。劍修嚇得立即往北方飛掠而去。又有一位陪祀聖人的金身法相,屹立在天地間。大概是崔東山今天耐心不好,不願陪著劍修玩什麼貓抓耗子,在東方和南方兩處,同時立起兩尊神像。
劍修一咬牙,驀然向書院小天地的天幕穹頂一衝而去。
東華山之巔,出現的最為高大的一尊神像,竟是大驪國師崔瀺的老儒形象。法相伸出金色大手,直接抓住那名元嬰境劍修,攥緊后,手心裡邊轟隆作響,如神人掌心有雷滾走。
一個白衣少年站在年老綉虎法相肩頭,丰神如玉,他揉著自己眉心那顆紅痣,慢慢等待那個元嬰境劍修被東華山的充沛靈氣一點點消磨道行。當然,如果那個老傢伙願意破釜沉舟,一舉爆裂金丹和元嬰,崔東山不攔著,反正折損的,也只是東華山的文運和靈氣。只不過崔東山還是希望能夠從這個元嬰境修士手上擠出一點小彩頭的,比如……那把暫時被隔絕在一副仙人遺蛻腹中的本命飛劍。
崔東山轉頭看了眼小院那邊。
那隻雪白麋鹿,的確是那個酸儒趙軾身邊的靈物,只是被高人施展了秘術。至於被金身法相抓在手心的那個老夫子,自然不會是趙軾。
趙軾雖是一座世俗書院的山長,自身體魄卻沒有修行資質,學問又不至於達到天人感應的境界,在某天「讀書讀至與聖人一起會心處」,突然就可以自成一座小洞天,所以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變成一個極其稀少的元嬰境劍修。在寶瓶洲,元嬰境劍修屈指可數。
這個刺殺不成的可憐地仙,崔東山就算用屁股想、用膝蓋猜,都知道不會是寶瓶洲的本土修士,多半是那個大隋新科狀元章埭身邊的隨從死士。
縱橫家嫡傳子弟,以各種身份秘密行走天下,身邊往往有一到兩名大修士擔任死士。
崔東山盤腿坐下,嘖嘖道:「算你小子跑得快,一箭雙鵰,倒是好算計,大驪宋氏和大隋高氏,一起給你算計了,有我當年的風采嘛。咱們真該好好聊聊的,你想啊,差點壞了我的大事,不把你的神魂塞進一個娘們的皮囊中去,我不跟你姓?嗯,還必須是個黃花大閨女!要你曉得一個大老爺們流血不流淚,其實根本不算什麼英雄好漢。」
崔東山看似在絮絮叨叨,實則一半注意力放在法相手心,另一半則在石柔腹中。
對於這類現身的死士,根本不用做什麼嚴刑拷打,身上也絕對不會攜帶任何泄露蛛絲馬跡的物件。崔東山可不就得小心翼翼盯著那把離火飛劍?
他雖然法寶無數,可天底下誰還嫌棄錢多?
那元嬰境劍修即便沒有本命飛劍可以駕馭,也仍是戰力不俗,以陽神身外身,打碎了金身法相的拳頭,再陰神出竅,三者各自挑選一個方向逃竄。其中受傷慘重、跑得看似最慢的真身體魄,突然一個閃電畫弧,急急下墜,落在小院,對於刺殺一事,仍是不死心!
依舊坐在那尊法相肩頭的崔東山嘆了口氣:「跟我比拼陰謀詭計,你這乖孫兒算是見著了老祖宗,得磕響頭的。」
遠遊陰神被一尊對應方向的儒家聖人法相,雙手合十一拍,拍成了齏粉,那些激蕩流散的靈氣,算是對東華山的一筆補償。那具陽神身外身則被另外一尊聖人金身法相打入書院湖水中,法相一腳踩踏而下,濺起巨浪,將那身外身踩得支離破碎。已是魂魄不全、又無飛劍可控的那名元嬰境老劍修,就要將一顆金丹炸碎,拉上整個院子一起陪葬。只是他突然僵住,那把崔東山當年與人下棋賭贏來的仙人飛劍金秋,釘入了其金丹,一攪而爛。隨後老人身上「爬滿」了一個個黑金色澤的古怪文字,與茅小冬坐鎮小天地之時,充滿浩然正氣的金字,略有不同。
崔東山站在這個「趙軾」身前,在老人臉上一抹,摘下一張鮮血淋漓的墨家秘制上乘「麵皮」,再以指尖剝離掉原本屬於老人本來面目的那層皮肉,抖了幾下,抖落鮮血和碎肉屑,收入袖中,抬頭看著那張可見白骨的恐怖「臉龐」,笑道:「謝了啊,幫我小賺一筆。」
老人已經無法開口言語,不但渾身肌膚碎裂如開片緊密的瓷器,就連眼珠子都是布滿了裂紋,破碎不堪,他唯有神魂深處劇烈激蕩,充滿了仇恨和不甘。
崔東山瞪大眼睛,向前走出一步,和那人大眼瞪小眼:「幹嗎,想用眼神殺死我啊?來來來,給你機會!」
片刻后,崔東山在對方額頭屈指一彈,生機已經徹底斷絕的老人倒飛出去,在空中就已化作一團血雨。
崔東山站在院中,走向正屋,其間路過倒地暈厥不起的謝謝時,惱火道:「沒用的玩意兒。」一腳踹得謝謝撞在牆壁上。
於祿站在原地,有些苦笑。崔東山跟他擦肩而過,沒好氣道:「我都不稀罕說你。」
臨近台階,崔東山一拍腦袋,想起自家先生馬上就要和茅小冬一起趕來,趕緊隨手一抓,將謝謝身形擱放在綠竹廊道那邊,還跑過去,蹲在她身前,伸手在她臉上抹來抹去,最後就變成了一個坐著微笑的謝謝。
崔東山看了看,比較滿意自己的手藝,只是越看越氣,一巴掌拍在謝謝臉上,將其打醒,不等謝謝迷迷糊糊說話,又一掌將其打暈:「還是剛才的笑臉順眼一些。」
又一陣搗鼓,謝謝繼續保持那個微笑坐姿。
崔東山確定昏迷中的石柔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在悲傷顫鳴,暫時沒有掙脫牢籠的可能性,這才高舉雙手,重重拍掌,撤去了東華山的書院小天地。
朱斂返回院中,坐在石凳旁,低頭看了眼腹部,有些遺憾,那元嬰境劍修束手束腳,自己受傷又不夠重,估計雙方都打得不夠盡興。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入正屋,去敲書房門,諂媚道:「小寶瓶啊,猜猜我是誰?」
一場別說蔡豐、苗韌等人,就連大隋皇帝都被蒙在鼓裡的陰險刺殺,就這樣落幕了。
書院上上下下,在茅小冬以心聲告訴幾個副山長和老夫子后,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
書院門口那邊,茅小冬和陳平安並肩走在山坡上。
茅小冬微笑道:「總有一天,你也可以護著身邊在意之人,將他們都護在那個院子裡邊,外邊的風雨飄搖,山河變幻,都傷害不到他們半點。當然了,長大之後,走出了那個院子,除非是有人太不講理,不然晚輩們,該吃的虧,就讓他們自己吃去,該哭就哭,該流血就流血,不然歲數再大,其實一輩子也都沒真正長大。」
茅小冬感慨道:「為人父母者,為人師長者,尚無法照顧誰一輩子,學問高如至聖先師,照顧得了浩然天下所有有靈眾生嗎?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茅小冬一想到即將見到那個姓崔的,就氣不打一處來。
茅小冬沉默許久,走在小院外那條破碎不堪的道路上,突然說了一些讓陳平安很意外的言語。
「我覺得天底下最不能出問題的地方,不是在龍椅上,甚至不是在山上,而是在世間大大小小的學塾課堂上。如果這裡出了問題,難救。
「那些窮酸秀才,功名無望、每天可能聽得見雞鳴犬吠的教書先生,決定了一國未來。
「崔東山,或者說崔瀺,在大驪王朝台前幕後,做了無數厲害或是齷齪的事情,在我看來,只有一件事,就連至聖先師都挑不出毛病。國師崔瀺在大驪王朝奉行『國之將興,必尊師重傅』之宗旨,為此推出了許多厚待教書匠的政策,並且親自盯著地方官吏,將此事納入決定地方官員升遷的考評中去。國師國師,這才有點國師的樣子。
「大隋輸在絕大多數讀書人相對務虛,所謂的蠻夷大驪,不但兵強馬壯,更勝在連書生都儘力務實。」
最後茅小冬停下腳步,說道:「雖然有小人嫌疑,可我還是要說上一說,崔東山如今與你的大道綁在一起,可是世間誰會自己坑害自己?歸根結底,他都是要跟崔瀺更為親近,雖然將來註定不會合二為一,但是你還是要注意,這對老王八蛋和小兔崽子,一肚子壞水,是一天不算計別人就渾身不舒服的那種。」
小院門口那邊,額頭上還留有印章紅印的崔東山,跳腳大罵道:「茅小冬,老子是刨你家祖墳了,還是拐你媳婦了?你就這麼離間我們師生的感情?!」
茅小冬一揮袖子,將崔東山藏藏掖掖的那塊玉牌,駕馭回自己手中:「物盡其用,你跟我還有陳平安,一起去書齋復盤棋局,事情未必就這麼結束了。」
崔東山正要對茅小冬破口大罵,下一刻,三人就出現在了那座書齋。
三人落座,崔東山竟是出奇地沒有糾纏不休,這讓茅小冬有些驚訝。
茅小冬將文廟之行與那場刺殺大致說了一遍,陳平安偶爾會查漏補缺。聽完之後,崔東山直愣愣看著茅小冬。
茅小冬瞪眼道:「管好你的狗眼。」
崔東山哀嘆一聲:「人家袁高風不都告訴你所有答案了嗎?只是你茅小冬眼界太窄,比那魏羨好不到哪裡去。袁高風用心良苦,膽子也大,只差沒有直截了當告訴你真相了,你這都聽不出來?那袁高風是怎麼罵你來著,討價還價,商家伎倆,有辱斯文!」
茅小冬皺眉道:「真有商家參與其中?唯恐天下不亂?」
崔東山冷笑道:「還不止,有個以章埭身份現身大隋多年的傢伙,多半是某個縱橫家大佬的嫡傳子弟,在參與一場秘密大考。」
茅小冬疑惑道:「是兩撥刺客?不是早就約定好的同一伙人?能夠一步步走得如此隱蔽,並且將時間機會,拿捏得如此之准?不說其他,只說我和陳平安出去當誘餌……」
崔東山譏笑道:「還不許壞人裡邊有聰明人了?」
茅小冬心情沉重,揮揮手:「輪到你了。」
崔東山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轉頭問道:「小冬啊,就沒有一杯茶水喝喝?」
茅小冬理也不理,閉目沉思起來。
崔東山嘆息一聲,笑望向陳平安:「勞煩先生,聽學生嘮叨一些粗鄙之見。」
茅小冬實在是聽不下去,怒喝道:「小王八蛋!你要點臉行不行,少在這裡噁心人!」
陳平安微笑道:「習慣就好。」
崔東山揚揚得意,斜了一眼茅小冬:「看不出來啊,小冬從大驪到了大隋后,很有長進嘛。看來是與我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沾了不少靈光,都知道早早著手準備搬山一事了,佔盡了天時地利和先機不說,還知道第一個打殺最關鍵的陣師,不然那場偷襲,給那兵家修士藏著的金丹一炸,你肯定就要死翹翹了吧。你茅小冬死了拉倒,我家先生要是傷了一根汗毛,我可是要往你屍體上吐唾沫的……」
結果崔東山挨了陳平安一腳,陳平安道:「說正事。」
崔東山立即坐著作半揖,畢恭畢敬道:「聽先生的。」
茅小冬重新閉上眼睛,眼不見為凈。
崔東山稍稍醞釀后,站起身,繞過椅子,習慣性踱步,緩緩說道:「這場布局,大致分四層人物和境界。」
崔東山伸出一根手指:「第一。
「大隋供奉蔡京神的孫子,蔡豐之流,官職不高,人多了之後,卻能夠把持朝野上下的輿論風評,鼓噪不已,寄希望於青史留名,內心仰慕那開國儒將風采。蔡豐在其中算是好的,有個元嬰境老祖宗,懷揣著極大野心,奔著有朝一日死後美謚『文正』而去。其餘諸多書生意氣,多是不諳庶務的蠢蛋。如果真能成就大事,那是走了狗屎運。不成,倒也未必怕死,死則死矣,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嘛。活得瀟洒,死得悲壯,一副好像生死二事都很了不起的樣子。
「至於會不會留下一個殘局,以及爛攤子到底有多糜爛,他們可不會管,因為想不到這些。書上記載將人以兩腳羊販賣烹食的慘劇,看過就算,到底距離他們太遠。」
「我見過,還不少。」崔東山笑道,「當然,先生在藕花福地應該也見過了。」
崔東山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
「禮部左侍郎郭欣、龍牛將軍苗韌之流,為豪閥功勛之後,大隋承平已久,他們久在京城,看似風光,實則空有頭銜,將京城和朝堂視為牢籠,渴望將先祖勇烈遺風,在沙場上發揚光大。加上外有相當數量的邊軍實權武將的世交將種,與苗韌之流遙相呼應。
「兵部右侍郎陶鷲、職掌京城治安的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相對務實,對於行伍之事,比較熟悉。正值壯年的大驪皇帝宋正醇的『暴斃』,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稍縱即逝,不可錯過。在此時撕毀盟約,趁著大隋舉國上下憋著一口惡氣,打算順應民心,藉助戰力不俗的大隋邊軍,豪賭一場。他們不願坐以待斃,被將來蒸蒸日上的大驪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換了國姓,徹底淪為宋氏藩屬。這一類人,屬於權衡利弊之後,得出的結論。比郭欣、苗韌之流要高明一些,但大致仍是在一個層次上。而大隋的底蘊,就在於這樣的人,在廟堂,在邊關,都有不少,這大概勉強能算一國國力之所在了。」
崔東山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接下來才是那位可憐兮兮的大隋皇帝。
「此人處境最為尷尬。本來做好了承擔罵名的打算,力排眾議,簽訂恥辱盟約,還把寄予厚望的皇子高煊,送往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質子。結果仍是小覷了廟堂的洶湧形勢。蔡豐那幫崽子,瞞著他刺殺山崖書院茅小冬,一旦成功,將茅小冬污衊為大驪諜子,妖言惑眾,告訴大隋朝野,茅小冬處心積慮,試圖憑藉山崖書院,挖大隋文運的根子,這等包藏禍心的文妖,大隋子民,人人得而誅之。」
茅小冬沒有反駁什麼。文妖?他茅小冬都覺得是在誇他了。
浩然天下曾經被罵為最大文妖的人物,是誰?他與崔瀺的先生。
崔東山笑道:「當然,蔡豐等人的動作,大驪皇帝可能清楚,也可能不清楚,後者可能性更大些,畢竟如今他不太得人心嘛。不過都不重要,因為蔡豐他們不知道,文妖茅小冬死不死,大驪宋氏根本不在乎,那個大隋皇帝倒是更在乎些,反正不管如何,都不會破壞那樁山盟百年誓約。這是蔡豐他們想不通的地方,不過蔡豐之流,肯定是想要先殺了茅小冬,再來收拾小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這些大驪學子。不過那個時候,大隋皇帝不打算撕毀盟約,肯定會阻攔。但是……」
崔東山笑意森森:「宋正醇一死,看來確實讓大隋皇帝動了心。身為帝王,真以為他樂意被朝野上下埋怨?願意寄人籬下,以至於國境四周都是大驪鐵騎,或是宋氏的藩屬兵馬,然後他們弋陽高氏就躲起來,苟延殘喘?陶鷲、宋善都看得到機會,大隋皇帝又不傻,肯定會看得更遠些。
「此人坐在那張椅子上,看蔡豐這些人搗鼓。怎麼說呢,喜憂參半吧,不全是失望和惱火。喜的是,弋陽高氏養士數百年,的的確確有無數人,願意以國士之死,慷慨回報。憂的是,大隋皇帝根本沒有把握賭贏,一旦公然撕毀盟約,兩國之間,就沒了任何迴旋餘地。一旦落敗,大隋版圖必然要承受大驪朝野的怒火。」
崔東山那隻手始終保持三根手指,笑了笑:「當初我說服宋長鏡不打大隋,是花費了不少氣力的。為此,宋長鏡大怒,與皇帝陛下大吵了一架,說這是養虎為患,將外出征戰的大驪將士的性命視為兒戲。好玩得很,一個武夫,大聲訓斥皇帝,說了一通文人措辭。
「那會兒,咱們那位皇帝陛下瞞著所有人,他陽壽將盡,不是十年,而是三年。應該是擔心墨家和陰陽家兩位修士,當時恐怕連老崔瀺都給蒙蔽了。事實證明,皇帝陛下是對的。那個陰陽家陸氏修士,確實意圖不軌,想要一步步將他製成心智蒙蔽的傀儡。如果不是阿良打斷了咱們皇帝陛下的長生橋,大驪宋氏恐怕就真要鬧出寶瓶洲最大的笑話了。」
崔東山眼神眯起,伸出第四根手指:「然後就輪到了幕後人物,又分兩撥。
「那撥真正的高人,我猜測出自商家與縱橫家這兩方。他們並無多餘動作,不針對茅小冬,更不針對先生你,不針對任何人,只是在順勢而為,對大隋皇帝誘之以利罷了。將大驪取而代之,不說大驪鐵騎已經碾過的半洲之地,半洲的一半,也足夠讓大隋高氏先祖們在地底下,笑得棺材都要蓋不上蓋了吧。
「最有意思的,反而不是這撥山頂高人,而是那個打暈陸聖人一脈門生趙軾的傢伙,以新科狀元章埭的身份,隱藏在蔡豐這一撥人物當中。之後連夜出城,大隋、大驪雙方恨不得挖地三尺,可竟是誰都找不到。就像我先前所說,縱橫家嫡傳,以這樁謀划,作為學以致用的試練。
「這個章埭巧妙在何處呢?
「反過來說,只要大隋皇帝被第一撥幕後人說服,孤注一擲,山崖書院死不死人,死的是茅小冬還是小寶瓶他們,都已經不會改變大局。若是還有猶豫,那麼給章埭捅了這麼大一個補都補不上的婁子后,大隋皇帝就真的只能一條道走到黑。然後章埭拍拍屁股走人了,整個寶瓶洲的大勢卻因為他而改變。
「修行之人,自己出手濫殺人間君主,導致山河改換,那可是大忌諱,要給書院聖人們收拾的。但是操縱人心,培植傀儡,或圈禁架空皇帝,或是扶龍有術,憑此翻雲覆雨等閑間,儒家書院一般只會默默記錄在檔,至於後果嚴不嚴重,呵呵,就看那個練氣士爬得多高了,爬得越高摔得越重,爬不高,反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崔東山收起那四根手指,輕輕握拳,笑道:「之所以鋪墊了這麼多,除了幫小冬解惑之外,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崔東山坐回椅子,正色道:「元嬰破境躋身上五境,精髓只在『合道』二字。
「我與先生細說這些,就是希望先生看待這個世界,能更加全面且透徹,曉得如今天地運轉的規矩,到底有哪些條條框框。哪些必須不去觸碰,哪些可以破而後立,立起來,就是『合道』!被浩然天下的正統認可,哪怕儒家的學宮和書院聖人不認,都得乖乖捏著鼻子!因為至聖先師和禮聖,認!」
陳平安陷入沉思。
崔東山走到窗口那邊,眺望山景,突然轉頭笑道:「先生,我也有個問題要問,希望先生為學生解惑。」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說說看。」
茅小冬看似打盹,實則如臨大敵。
崔東山問道:「若是以錯誤的方法去追求一個正確的結果。對還是不對?」
陳平安笑了笑。他與柳清風聊過此事。
崔東山又問:「那麼以錯誤的方法,達成了一個極其難得的正確結果,錯,還是沒錯?」
書齋內落針可聞。
陳平安在思考這兩個問題,下意識想要拿起那隻裝有小巷米酒的養劍葫,只是很快就鬆開了手。
崔東山沒有催促。茅小冬手指摩挲著那把戒尺。
陳平安說道:「現在還沒有答案,我要想一想。」
崔東山點點頭,燦爛笑道:「這個,不急。學生隨便問,先生隨便答。」
陳平安起身告辭,崔東山說要陪茅小冬聊會兒接下來的大隋京城形勢,就留在了書齋。
陳平安走到門口的時候,轉身,伸手指了指崔東山額頭:「還不擦掉?」
崔東山一臉恍然模樣,趕緊伸手擦拭那枚印章朱印,赧顏道:「離開書院有段時間了,與小寶瓶關係略微生疏了些。其實以前不這樣的,小寶瓶每次見到我都特別和氣。」
陳平安關上門,廊道上腳步聲漸漸遠去。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房門口,耳朵貼在房門上,驀然大笑起來。只見崔東山直起身,橫著伸出雙臂,開始使勁搖晃,兩隻大袖如波浪翻搖,歡天喜地道:「不用挨罵挨揍嘍。」
茅小冬看著這個嬉皮笑臉的傢伙,疑惑道:「在先生門下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副樣子,在大驪的時候,聽齊靜春說過最早遇到你的光景,聽上去你那會兒好像每天挺正兒八經的,喜歡端著架子?」
崔東山一個蹦跳,高高懸在空中,然後身體前傾,擺出一個鳧水之姿,以狗刨姿勢開始划水,在茅小冬這座肅穆書齋內游來盪去,嘴上念念叨叨:「我給老秀才坑騙進門的時候,已經二十歲出頭了,如果沒有記錯,我光是從寶瓶洲家鄉偷跑出去,遊歷到中土神洲老秀才所在的陋巷,就花了三年時間。一路上磕磕絆絆,吃了不少苦頭,沒想到三年之後,沒能苦盡甘來,修成正果,反而掉進一個最大的坑,每天憂心忡忡,飽一頓餓一頓,擔心哪天兩人就給餓死了,心態能跟我現在比嗎?你能想象我和老秀才兩個人,那會兒拎著兩條小板凳,飢腸轆轆,坐在門口曬太陽,掰著手指頭算著崔家哪天寄來銀子的慘淡光景嗎?能想象一次渡船出了問題,我們倆挖著蚯蚓去河邊釣魚,老秀才才有了那句讓世間地牛之屬感恩戴德的名句嗎?
「所以說啊,老秀才的學問都是餓出來的,這叫文章憎命達,你看後來老秀才有了名聲后,做出多少篇好文章來?好的當然有,可其實無論數量還是立意,大體上都不如成名之前,沒辦法,後邊忙嘛。參加三教辯論,學宮大祭酒盛情邀請,書院山長哭著喊著要他去傳道講學,以本命字將一座大岳神祇的金身都給壓碎了,然後跑去天幕那邊,跟道老二撒潑,求著別人砍死他,去光陰長河的水底撈取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這些還是大事,小事更是多如牛毛,去舊友的酒鋪喝酒嘮嗑,跟人書信往來,在紙上吵架,哪有工夫寫文章呢?」
茅小冬冷哼一聲:「少在我這裡顯擺老皇曆,欺師滅祖的玩意兒,也有臉緬懷追思以往的求學歲月?」
崔東山懸在空中,繞著正襟危坐的茅小冬那把椅子,優哉游哉遊盪了一圈:「小冬你啊,心是好的,害怕我和老王八蛋合夥算計我家先生,所以忙著在心湖一事上,為先生求個『堵不如疏』,只是呢,學問底子終究是薄了些。不過我還是得謝你,我崔東山如今可不是那種口蜜腹劍手筆刀的讀書人,念你的好,就實實在在幫你宰了那個元嬰境劍修,書院建築都沒怎麼毀壞,換成是你坐鎮書院,能行?能讓東華山文運不傷筋動骨?」
茅小冬呵呵笑道:「那我還得感謝你爹娘當年生下了你這麼個大善人嘍?」
崔東山翻轉身體,變成仰面鳧水的姿勢,氣呼呼道:「吵架就吵架,罵人就罵人,扯上爹娘祖宗算什麼本事?」
茅小冬嘖嘖道:「你崔東山叛出師門后,獨自遊歷中土神洲,做了哪些勾當,說了哪些髒話,自己心裡沒數?我跟你學了點皮毛而已。」
崔東山飄落在地,笑道:「小冬你又不是我弟子,學我做甚?你要是願意花錢學,我倒是不介意教你。不然我告訴你,讀書人偷學問那也是偷!」
茅小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眉頭緊皺,一閃而逝,崔東山隨之一起消失。
兩人站在東華山之巔的那棵大樹上,茅小冬問道:「我只能依稀通過大隋文運,模模糊糊感受到一點飄忽不定的跡象,但是很難真正將他們揪出來,你到底清不清楚誰是幕後人?能否指名道姓?」
崔東山坐在高枝上,掏出那張墨家機關師輔以陰陽術煉製而成的麵皮,愛不釋手,真是山澤野修殺人越貨的頭等法寶,絕對能賣出一個天價。對於茅小冬的問題,崔東山嘲笑道:「我勸你別多此一舉,人家沒有刻意針對誰,已經很給面子了,你茅小冬又不是什麼大隋皇帝。如今山崖書院可沒有『七十二之一』的頭銜了,萬一碰到個諸子百家裡邊屬於『上家』的合道大佬,人家以自身一脈的大道宗旨行事,你一頭撞上去,自己找死,中土學宮那邊是不會幫你喊冤的。歷史上,又不是沒有過這樣的慘事。」
茅小冬冷笑道:「縱橫家自然是一等一的『上家之列』,可那商家,連中百家都不是,當年如果不是禮聖出面說情,差點就要被亞聖一脈直接從百家中除名了吧?」
崔東山感慨道:「只見其表,不見其里。那你有沒有想過,幾乎從不露面的禮聖為何要破例現身?你覺得是禮聖貪圖商家的供奉錢財?」
茅小冬勃然大怒:「崔東山,不許侮辱功德聖人!」
難得被茅小冬直呼其名的崔東山神色自若:「你啊,既然內心如此推崇禮聖,為何當年老秀才倒了,不幹脆改換門庭?禮聖一脈是有找過你的吧?為何還要跟隨齊靜春一起去大驪,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開創書院,這不是咱們雙方相互噁心嗎,何苦來哉?換了文脈,你茅小冬早就是實打實的玉璞境了。江湖傳聞,為了說服你去禮記學宮擔任職務,連『趕緊去學宮那邊佔個位置,以後先生混得差了,好歹能去你那邊討口飯吃』這樣的話,老秀才都說得出口,你都不去?結果如何,如今在儒家內,你茅小冬還只是個賢人頭銜,在修行路上,更是寸步不前,虛度百年光陰。」
茅小冬喃喃道:「修道之人,境界高低,很重要嗎?」
接著自問自答:「當然很重要。但是對我茅小冬來說,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取捨起來,半點不難。」
崔東山唏噓道:「痴兒。」
茅小冬臉色不善:「你再說一遍?!」
崔東山掂量了一下,覺得真打起來,自己肯定要被拿回玉牌的茅小冬按在地上打,一座小天地內,比較克制練氣士的法寶和陣法。所以崔東山笑嘻嘻轉移話題:「你真以為這次參加大隋千叟宴的大驪使節裡邊,沒有玄機?」
茅小冬問道:「怎麼說?」
崔東山掏出一把正反兩面皆有文字的摺扇,輕輕搖動清風:「徹底打碎弋陽高氏的僥倖心,教大隋遵守盟約,安分守己龜縮百年。」
茅小冬疑惑道:「這次謀划的幕後人,若真如你所說來頭奇大,會願意坐下來好好談?即便是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也未必有這樣的分量吧?」
茅小冬很快點頭道:「豪俠許弱。能夠說服墨家主脈與他所在的旁支捐棄前嫌,並且全力押注大驪,這個許弱果然很不簡單。」
崔東山嘩啦啦搖晃摺扇:「小冬,真不是我誇你,你現在越來越聰明了,果然是與我待久了,如那久在芝蘭之室,其身自芳。」
茅小冬瞥了眼崔東山,朝他這一面的摺扇上邊,寫了「以德服人」四個大字。
崔東山也瞥了眼茅小冬:「不服?」
茅小冬笑眯眯道:「不服的話,怎麼講?你給說道說道?」
崔東山手指擰轉,將摺扇換了一面,上邊又是四字,大概就是答案了,茅小冬一看,笑了。四字是「不服打死」。
茅小冬一袖子將崔東山從山巔樹枝這邊打得直接撞向山腰處的湖面。只見那故意不躲的崔東山,一襲白衣並未砸入湖水中去,而是滴溜溜旋轉不停,畫出一個個圓圈,越來越大,最後整個湖面都變成了白雪皚皚的場景,就像是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積雪壓湖。
崔東山飄出湖面,站在湖邊,欣賞著眼前適值夏日卻如寒冬雪后的人間美景,沾沾自喜,點頭道:「幹得漂亮!我是服氣的!」
陳平安來到崔東山院子這邊,朱斂已經包紮好了傷口,除了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氣,談笑自若,坐在台階上,正在跟李槐和裴錢兩個小鬼頭,說那場大戰是如何的驚心動魄、蕩氣迴腸。
林守一正在平穩心神和氣機,比較辛苦,只是三番兩次進出於光陰長河當中,對於任何修道之人而言,只要不留下病根遺患,都會大受裨益,尤其有助於將來破境躋身金丹境地仙。
謝謝臉色慘白,受傷不輕,更多是神魂先前隨著小天地和光陰流水跌宕起伏,可她竟是沒有坐在綠竹廊道上療傷,而是坐在距裴錢不遠處,時不時望向小院門口。
石柔被於祿從破碎地板中拎出來,平躺在廊道上,已經清醒過來,只是腹內「住著」一把元嬰境劍修的離火飛劍,正在翻江倒海,讓她腹部絞痛不已,眼巴巴等著崔東山返回,將她救出苦海。
李寶瓶蹲在「杜懋」一旁,好奇詢問道:「裴錢說我該喊你石柔姐姐,為什麼啊?」
石柔正要說話,李寶瓶善解人意道:「等你肚子里的飛劍跑出來后,我們再聊天好了。」石柔苦笑著點點頭。
於祿正拿著掃帚打掃院落,那隻受傷的手也已經包紮妥當。
陳平安鬆了口氣。
來的時候,在路上見到了那隻屬於老夫子趙軾的雪白麋鹿,中了幕後人的秘術禁制后,仍是僵硬地躺在那邊。
陳平安不敢胡亂搬動,只能留給崔東山處理。
陳平安在於祿身邊停步,抬起手,當初握住背後劍仙的劍柄,血肉模糊,塗抹了取自山野的止血草藥,和山上仙家的生肉膏藥,熟門熟路包紮完畢,這會兒對於祿晃了晃,笑道:「難兄難弟?」
於祿笑問道:「你是怎麼受的傷?」
陳平安搖頭道:「說出來丟人,還是算了吧。」
陳平安轉頭望向李寶瓶和裴錢她們:「繼續玩你們的,應該是沒有事情了,不過你們暫時還是需要住在這邊,住在別人家裡,記得不要太不見外。」
李槐說道:「陳平安,你這是說啥呢,崔東山跟我熟啊,我李槐的朋友,就是你陳平安的朋友,是你的朋友,就是裴錢的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見外才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你這套歪理,換個人說去。」
李槐猛然轉過頭,對裴錢說道:「裴錢,你覺得我這道理有沒有道理?」
裴錢果斷道:「我師父說得對,是歪理!」
李槐痛心疾首道:「裴錢,沒有想到你是這種人。江湖道義呢?咱倆不是說好了要一起闖蕩江湖、四處挖寶的嗎?結果咱們這還沒開始走江湖掙大錢,就要拆夥啦?」
裴錢呵呵笑道:「吃完了拆夥飯,咱們再搭夥嘛。」
李槐揉了揉下巴:「好像也挺有道理。」
陳平安來到林守一身邊坐下,輕聲問道:「怎麼樣?」
林守一嘆了口氣,自嘲道:「神仙打架,螻蟻遭殃。」
陳平安不再說什麼。
林守一微笑道:「等到崔東山回來,你跟他說一聲,我以後還會常來這邊。記得注意措辭,是你的意思,崔東山師命難違,我才來的。」
陳平安忍了忍,畢竟還有謝謝在場,就沒有將當時是崔東山邀請林守一來此修行的真相道破,說道:「你開口,一樣沒問題的。」
林守一壓低了嗓音:「欠他崔東山的人情,遲早要還,還得由他來定,不如欠你人情,也要還,但是好歹可以由我自己決定。」
陳平安無奈道:「你這算欺軟怕硬嗎?」
林守一搖頭,道:「我這叫欺善不欺惡。」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裡邊的甘醇米酒。
林守一問道:「書院的藏書樓還不錯,我比較熟,你接下來如果要去那邊找書,我可以幫忙帶路。」
陳平安說道:「不太會去,吃不下那麼多學問了。」
林守一氣笑道:「你好歹故意點頭答應下來,讓我先還你一個小人情啊,怎麼這麼不諳人情世故呢?」
陳平安一陣咳嗽,抹了抹嘴角,轉過頭:「林守一,你進了一個假的山崖書院,讀了好幾年假的聖賢書吧?」
林守一哈哈大笑。
裴錢以手肘撞了一下李槐,小聲問道:「我師父跟林守一關係這麼好嗎?」
李槐頭也不抬,忙著撅屁股擺弄他的彩繪木偶,隨口道:「沒有啊,陳平安只跟我關係最好,跟其他人關係都不咋樣。」
李寶瓶默默來到李槐身後,一腳踹得李槐趴在地上。
李槐坐起身,哭喪著臉:「李寶瓶,你再這樣,我就要拉著裴錢自立門戶了啊,再不認你這個武林盟主了!」
李寶瓶撇撇嘴,一臉不屑。
如今李槐和裴錢,前者撈了個龍泉郡總舵轄下東華山分舵、某某學舍小舵主,只是給開除過,後來陳平安來到書院,加上李槐死皮賴臉,保證自己下次課業成績不墊底,李寶瓶才法外開恩,恢復了李槐的江湖身份。
至於裴錢,李寶瓶說要公私分明,裴錢資歷還淺,只能暫時掛靠在最底層的學舍小分舵,記名弟子而已。裴錢覺得挺好,李槐覺得更好,自己比裴錢這位流亡民間的公主殿下,都要官高一級,以至於如今劉觀和馬濂兩個,都一起成為了武林盟主李寶瓶麾下的記名弟子。不過李槐兩個同窗,醉翁之意不在酒,鬼精鬼精的劉觀,是沖著裴錢這位公主殿下的天潢貴胄身份去的,至於出身大隋頂尖豪閥的馬濂,則是一看到李寶瓶就臉紅,連話都說不清楚。
崔東山大搖大擺走入院子,手上拽著那隻可憐的雪白麋鹿的一條腿,隨手丟在院中。
雪白麋鹿似乎已經被崔東山破去禁制,恢復了靈性神物的本真,只是精氣神尚未恢復,略顯萎靡,它在院中滑出一段距離后,發出一陣哀鳴,毫無書上記載的呦呦鹿鳴那種美好。
李槐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這就是趙老夫子身邊的那隻白麋鹿?崔東山你怎麼給偷來搶來了?我和裴錢今晚的拆夥飯,就吃這個?不太合適吧?」
裴錢差點流口水,抹了把嘴,趕緊給李槐使眼色。
李槐咳嗽了幾下:「吃烤鹿肉,也不是不行,我還沒吃過呢。」
李槐轉頭對陳平安大聲嚷嚷道:「陳平安,油鹽帶著的吧?!」
陳平安笑罵道:「吃鹿肉?想不想書院夫子讓你吃一整年的板子戒尺?」
李槐眨了眨眼睛:「崔東山偷的,朱老廚子殺的,你陳平安烤的,我就只是禁不住嘴饞,又給林守一慫恿,才吃了幾嘴鹿肉,也犯法?」
崔東山突然咦了一聲,蹲在地上,瞅著那隻雪白麋鹿,發現它正盯著李槐。李槐也發現了這個情況,總覺得那隻雪白麋鹿的眼神太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便有些心虛。
雪白麋鹿搖搖晃晃站起,緩緩向李槐走去。嚇得李槐屁滾尿流,轉頭就向正屋那邊手腳並用,飛快爬去。雪白麋鹿一個輕靈跳躍,就上了綠竹廊道,跟著李槐進了屋子。
陳平安疑惑地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不用擔心,是李槐這小子天生狗屎運,坐在家中,就能有那福從天降的好事發生。這隻通靈白麋鹿,對李槐心生親近。等到趙軾被大隋找到后,我來跟那傢伙說說這件事情,相信以後山崖書院就會多出一隻白麋鹿了。」
陳平安摸了摸額頭,不愧是李槐。
片刻之後,李槐騎在雪白麋鹿身上,哈哈大笑著離開正屋,對李寶瓶和裴錢炫耀道:「威風不威風?」
李寶瓶懶得搭理他,坐在小師叔身邊。
裴錢點點頭,有些羨慕,然後轉頭望向陳平安,可憐兮兮道:「師父,我啥時候才能有一頭小毛驢啊?」
陳平安笑道:「等以後到了龍泉郡,我幫你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裴錢眉開眼笑。
崔東山走到石柔身邊,石柔已經背靠牆壁坐在廊道上,起身仍是比較難,面對崔東山,她很是畏懼,甚至不敢抬頭與他對視。
崔東山蹲下身,挪了挪,剛好讓自己背對著陳平安。想著嘴上說些安慰人的話,然後做些讓石柔生不如死又發不出聲音的小動作,於是石柔驚駭地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看到的則是崔東山那張陰惻惻泛著冷笑的臉龐,所幸遠處陳平安說了一句落在石柔耳中無異於天籟之音的言語:「取劍就取劍,不要有多餘的手腳。」
崔東山皺著臉,唉了一聲。
陳平安坐在那邊慢慢喝著酒,看著略顯擁擠的小院,比起當年來大隋求學遊歷,這次多了朱斂和裴錢,還有石柔,就是少了個頭戴斗笠挎著刀的劍客阿良。
陳平安收起思緒,突然望向崔東山的背影,說道:「我要再想一想。」
崔東山正專心致志降伏那柄開始在仙人遺蛻內東躲西藏的離火飛劍,似乎沒有聽見這句話。
山崖書院出了這麼大一檔子事,自然不能不徹查,而禍端起始於被書院某位副山長邀請來講學的趙軾,所以茅小冬與那位大隋世族出身的副山長聊了聊,不歡而散。那位副山長覺得茅小冬這是排除異己,往自己身上潑髒水,乾脆撂挑子,說:「副山長我不做了,就在自家書齋待著,是書院直接動用私刑,還是你茅小冬讓大隋朝廷抄家滅族,我都受著!」最後大聲嚷嚷了句「你茅小冬少在這裡狗血噴人」。茅小冬著實被那迂腐老古董氣得不輕,於是真就放狗咬人了,讓崔東山出馬。
崔東山開心得很,蹦蹦跳跳就去找人談心了。不到半個時辰,崔東山就屁顛屁顛去茅小冬書齋邀功,說那位副山長沒問題,趙軾也沒問題,的的確確是一場無妄之災。茅小冬不太放心,總覺得崔東山的神色,像是偷吃了一隻大肥雞的黃鼠狼,不得不提醒一句:「這涉及李寶瓶他們的安危,你崔東山如果有膽子假公濟私,擺弄那些鬼蜮伎倆……」不等茅小冬說完,崔東山拍胸脯保證,絕對是秉公辦事。茅小冬將信將疑。
然後崔東山很快就大搖大擺走出了書院,用上了那張剛剛從元嬰境劍修臉上剝下的麵皮,加上一點不同尋常的障眼法,大大方方走入了京城一座大驪新設的驛館,正是大驪使節下榻的地方。茅小冬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下山尾隨崔東山。
陳平安煉化金色文膽所需的天材地寶,最後差的那兩樣,還需要通過私誼關係去想辦法。大隋京城文廟那邊,還得去。
不過目前還要先看看大隋皇帝的表態,對於蔡豐、苗韌這撥具體參與刺殺的人,是以雷霆手段打入牢獄,給山崖書院一個交代,還是搗糨糊,想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這件事,茅小冬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大隋朝廷含糊應付,那麼書院既然已經建在了東華山,山崖書院教學依舊,茅小冬絕不會用書院的去留興廢來威脅弋陽高氏,可他茅小冬也不是沒有火氣的泥菩薩,在你皇帝眼皮子底下,我茅小冬被五名刺客圍殺,又有一個元嬰境劍修闖入書院殺人,這座京城難道是一棟四面漏風的破茅廬?蟊賊和匪寇想進就進,想出就出?那他茅小冬就不介意去文廟,還有其餘幾處文運匯聚之地,不擇手段,好好搜刮一通了。至於茅小冬要不要搬了東西后在牆壁上留下一句「茅小冬到此一游」,看心情,反正是弋陽高氏不要臉在先。
崔東山並沒有在驛館逗留太久,很快就返回了書院。
陳平安在茅小冬書齋那邊探討修鍊本命物一事,尤其是跟大隋「借取」文運一事,需要重新計劃。林守一去大儒董靜那邊討教修行難題,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開始繼續上課,裴錢被李寶瓶拉著去聽課,說是夫子答應了,允許裴錢旁聽,裴錢嘴上跟寶瓶姐姐道謝,其實心裡苦兮兮的。朱斂繼續一個人在書院逛盪。所以當下院子里,只剩下謝謝和石柔。
當崔東山笑眯眯返回院子時,謝謝和石柔都心知不妙,總覺得要遭殃。
石柔腹中那把離火飛劍,已經被崔東山以秘法剝離出仙人遺蛻,石柔當初只覺得跟婦人生了孩子一般,十分難熬,懷疑崔東山是故意如此,只是不敢有半點質疑。
崔東山踢了靴子,走上台階,躺在廊道上,埋怨道:「能者多勞,苦了你家公子。」
謝謝和石柔坐在廊道不遠處,大氣都不敢喘。
崔東山坐起身:「你們去將我的兩罐彩雲子和棋盤取來。」
謝謝心中一緊,臉色發白,和石柔一起搬來棋盤和兩隻青瓷棋罐。
崔東山打開棋罐后,拈起一枚,呵了一口氣,小心擦拭。突然,他瞪大眼睛,雙指拈住那枚由白帝城琉璃閣「滴水」大煉而成的彩雲子,高高舉起,在太陽映照下,彩雲子熠熠生輝。崔東山雙指輕輕拈動,不知為何,指尖那枚彩雲子四周,雲煙氤氳,水霧升騰,就像一朵名副其實的白帝城彩雲。
崔東山轉過頭,盯著謝謝。謝謝心中驚駭,這枚彩雲子,難道給李槐、裴錢他們磕碰出了瑕疵?
崔東山驀然大笑:「這事兒做得好,給公子長了不少顏面,不然就憑你謝謝這次坐鎮陣法中樞的糟糕表現,我真要忍不住把你掃地出門了。養了這麼久,什麼盧氏王朝百年難遇的修道天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資質,比林守一好到哪裡去了?我看都是很尋常的所謂天才嘛。」
謝謝怯生生道:「公子不怪我任由裴錢、李槐他們那般糟踐彩雲子?」
崔東山一拍額頭:「你可是真蠢啊,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若是謝謝表現得小家子氣了,豈不就是他崔東山家教不嚴、教導無方?到最後自家先生埋怨誰?
兩罐彩雲子,在先生心中有李寶瓶、裴錢和李槐一根頭髮絲兒那麼重要嗎?
崔東山心情大好,隨手將彩雲子丟回棋罐,清脆一聲,似乎觸動了某種秘術禁制,那隻棋罐竟然生出一幅海市蜃樓之境,棋罐上方彩雲飄蕩,隱約可見一座袖珍白帝城的輪廓,更有彩虹掛空,一隻只米粒大小的雪白仙鶴長鳴於天。石柔看得心神搖曳,這個崔東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崔東山第一次對謝謝露出真誠的笑意,道:「不管如何,這件事你做得好,公子歷來賞罰分明。說吧,想討要什麼賞賜,只管開口。」
謝謝看著那個令她倍感陌生的白衣大魔頭,百感交集。
崔東山嘆息一聲,站起身,伸手點了點謝謝,教訓道:「大人物,隨隨便便一句噓寒問暖,就能讓很多人感恩戴德,銘記於心。這樣真的好嗎?」謝謝如墜冰窟。
崔東山走到謝謝身邊,後者四肢僵硬,崔東山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倒是不重:「沒關係,比起一開始,你還是有很大長進的,這就行。」
崔東山抬起手,攤開手心,那把品秩不俗的離火飛劍在手掌上方緩緩旋轉,通體鮮紅的飛劍,縈繞著一股股湛然瑩瑩的精粹火苗。
崔東山笑道:「這把已經無主的本命飛劍,送你了,好好修行。不要奢望將其淬鍊為本命物,太難,你只需偷偷溫養在某個氣府,可以拿來當作壓箱底的殺手鐧,到時候你雖非劍修,與人對敵,卻勝算更大。別給你家公子丟人現眼,別看如今林守一境界不高,那是被董靜故意壓著境界的緣故,你如果不多用點心,遲早會被林守一追趕上。」
謝謝見崔東山不像是在開玩笑,小心翼翼調用靈氣,駕馭那把離火飛劍飛掠到自己手心。
一個元嬰境劍修的本命飛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個元嬰境劍修的所有家當和畢生心血,幾乎全在這件小東西裡邊了。如果一定要折算成神仙錢,那至少是一百枚穀雨錢往上走!盧氏王朝覆滅之前的鼎盛之時,一國的一年賦稅才多少?
崔東山看著淚流滿面的謝謝,因為覆有麵皮的關係,看到的是一張黑丑黑丑的臉龐。
崔東山雙腳併攏,往後一跳,大罵道:「長得這麼辟邪,還要哭哭啼啼,你是想要嚇死你家公子嗎?!」謝謝羞赧不已,趕緊轉過頭,擦拭淚水。
崔東山身體歪斜,對石柔勾了勾手指:「老妹兒,過來,咱們談談心。你這一路護著我家先生,沒有功勞,還算有些苦勞,這次又幫我抓住了一把離火飛劍,我得犒勞犒勞你。」
石柔毛骨悚然,使勁搖頭。直覺告訴她,走過去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
崔東山咧嘴一笑,手腕猛然翻轉,只見謝謝腹部砰然綻放出一朵血花,一顆困龍釘被他以蠻橫手法拔出竅穴,再一手虛抓,將石柔拽到身前,一巴掌拍在石柔額頭,將那顆困龍釘扎入杜懋眉心、石柔魂魄之中的幽光。
謝謝癱軟在地,坐著捂住腹部,雖然痛徹心扉,不過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雖神色萎靡,卻也滿心歡喜。
崔東山五指抓住石柔腦袋,低頭俯瞰著內里神魂哀號不已、卻沒有半點嗓音發出的石柔,微笑道:「滋味如何?」
受石柔的魂魄牽扯,杜懋那副仙人遺蛻都開始劇烈顫抖。
崔東山凝視著石柔那雙充滿祈求的眼眸,輕聲問道:「需要我告訴你該怎麼做嗎?」
石柔神志趨於渙散,如果崔東山繼續下去,說不定她就要魂飛魄散了,世間再無石柔,那顆道脈最後一點靈光的金色種子,恐怕就要隨著石柔「心田」的枯萎乾裂而徹底消亡了。
崔東山冷哼一聲,輕輕向下一按,將石柔甩在綠竹廊道上:「敢說出去,你將來的下場,比這還要慘千萬倍。」
石柔的身軀在廊道上一下一下地抖動抽搐。
一旁的謝謝不明就裡,只是根本不敢探究。
崔東山一腳將石柔踹得畫弧飄蕩后摔入正屋,然後轉頭對謝謝說道:「準備待客。」
不久之後,李槐和一位老夫子出現在院門口,身後跟著那隻雪白麋鹿。
正是大儒趙軾,不過眼前這位,是貨真價實的那位私人書院山長,南婆娑洲陸大聖人一脈鵝湖書院的門生。
崔東山光腳站在台階上,幸災樂禍道:「趙軾啊,你這趟出門沒看皇曆吧?給人一棍子打暈了套麻袋不說,連用來讓士林仰望、沽名釣譽的看家寶都弄丟了。」
額頭還有些紅腫的趙軾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崔東山故作訝異:「怎麼,真捨得將這隻雪白麋鹿送給李槐?」
趙軾點頭道:「不管如何,這次有人拿我作為刺殺的鋪墊環節,是我趙軾的失職,本就應該賠禮道歉,既然雪白麋鹿本就相中了李槐,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挽留。」
崔東山拉長尾音哦了一聲,笑道:「我很好奇,你被人打暈丟在了哪裡?大隋官府又是怎麼找到你的?」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趙軾養氣功夫極好,不然也做不到讓朱熒王朝極為推崇的私人書院山長,可崔東山哪壺不開提哪壺,讓他終究有些神色不太自然。
崔東山哈哈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趙軾你不愧是有福之人。」
李槐有些聽不下去,瞪眼道:「崔東山,你怎麼跟趙老山長說話呢?!豈可直呼名諱,信不信我回頭就跟陳平安告狀去?」
崔東山氣笑道:「李槐,你良心給狗吃了吧,是誰幫你找來這樁福緣的?再說了,你到底跟誰更熟,胳膊肘往外拐?信不信我讓李寶瓶將你除名?」
李槐偷偷朝崔東山使眼色,示意自己是害怕那老夫子反悔,將雪白麋鹿帶走,你崔東山趕緊配合一點。
「那就請趙山長喝個茶。」崔東山走下台階,謝謝立即往石桌那邊搬動茶具。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許弱差不多應該已經見到幕後人了。
聊得好,萬事好說。聊不好,估計大隋京城能保住一半,都算弋陽高氏老祖宗積德了。只不過好與不好,跟山崖書院關係都不大。
崔東山如今已不是崔瀺。他會想要一塊凈土,想要在心中有一座世外桃源。
在崔東山與老夫子趙軾喝茶的時候,一位高大老人與人談完了事情,去到那位范先生身邊,一起出城。
瞧著年紀輕輕的范先生笑問道:「談妥了?」
老人點頭道:「大致談妥了,就是私事方面,鬧得有些不痛快。」
范先生好奇問道:「怎麼說?」
老人笑道:「一筆陳芝麻爛穀子的糊塗賬,不敢髒了范先生的耳朵。」
范先生微笑不語。
髒話?要知道他被罵了這麼多年,而且罵他之人,不是儒家聖人,就是諸子百家其他的老祖宗,換成尋常人,真早就給活活罵死了。
老人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再藏掖,笑道:「范先生,應該知道許弱那小子一直跟那人有私交吧?」
范先生點頭道:「聽說過,許弱對那人很推崇。」
老人哈哈笑道:「我就偏偏要當著那許弱的面,說那阿良有什麼了不起的,根本就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誇張!」
范先生疑惑道:「為何你會有此說?」
老人似乎想起了人生中最值得與人吹噓的一樁壯舉,意氣風發,得意笑道:「當年我們十人設局圍殺他,還不是給我一人溜掉了?!」
范先生愣了一下,無奈道:「我無話可說。」
山崖書院山腳門外,主僕模樣的兩個年輕男女,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
男子想要進去看看,說不知道比起家鄉披雲山的林鹿書院,這裡會不會更好。女子則不太願意,說書院這種地方,她比學塾還要更不喜歡。最後男子只好一人登山進了書院,女子就獨自留在門口。
姓梁的那個書院看門人,始終在眯眼打盹,從頭到尾對兩人故意視而不見。
好重的龍氣。竟是女子身上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