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煉製

第八章 煉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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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煉製

年輕人來到了湖邊,看得出來,弋陽高氏為這座書院花費了不少心血和財力,而大驪的山崖書院舊址,即將成為大驪京城新文廟的所在地。

年輕人轉過頭,看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陌生是因為那人的相貌、身高和裝束,都有了很大變化,之所以還有熟悉的感覺,是那人的一雙眼睛,一晃這麼多年過去,當年的兩個隔壁鄰居,一個是沸沸揚揚的窯務督造官的私生子,一個是孤苦無依的泥腿子,如今分別變成了大驪皇子宋睦和遠遊兩洲千萬里山河的讀書人?遊俠?劍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聽茅山長說你們到了書院,我就來看看你。」

宋集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陳平安,據說他背著一把半仙兵的劍仙,是老龍城苻家的賠罪禮,至於腰間酒壺,是當初購買幾座大山的彩頭,北嶽正神魏檗幫他精心揀選的一枚養劍葫。宋集薪笑呵呵道:「我們當鄰居那會兒,總覺得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傢伙,有錢有勢,沒有想到現在看來,還是咱們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人,更有出息一些。杏花巷就靠一個真武山的馬苦玄撐著,反觀我們泥瓶巷,出了你、我、稚圭,還有小鼻涕蟲,不知道幾十年後,我們那條當初連狗都不愛撒尿的泥瓶巷,會不會被外人視為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地方?」

陳平安正要說話,宋集薪擺擺手:「好歹聽我講完,不然就你陳平安那種不會講話的脾氣,我怕咱們這場難得的異鄉重逢,會不歡而散。」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邊走邊說。」

兩人沿著湖邊楊柳依依的幽靜小徑,並肩散步。

宋集薪笑道:「你這趟遠門,走得真遠,也久,你大概不知道這會兒的小鎮是怎麼個光景了吧?自從老百姓知道驪珠洞天的大致淵源后,又對外打開了大門,無論是福祿街、桃葉巷那些有錢人家,還是騎龍巷、杏花巷這些雞糞狗屎滿地的窮地兒,家家戶戶都在翻箱倒櫃,把祖傳之物,還有所有上了年頭的物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搜出來,吃飯的瓷碗,餵豬的石槽,腌菜的大缸子,牆壁上摳下來的銅鏡,都特別當回事。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很多人開始上山下水,特別是那條龍鬚河,差不多有半年時間,人滿為患,都在撿石頭,神仙墳和瓷山也沒放過,全是搜寶的人,然後去牛角山那座包袱齋請人掌眼,還真有不少人一夜暴富。以前無比稀罕的銀子金子算什麼,如今比拼家底,都開始按照兜里有多少枚神仙錢來算。」

陳平安問道:「莊稼地都荒廢了吧?龍窯那些燒瓷的窯口也停了不少?」

宋集薪點頭道:「可不是,誰還在乎那點收成。」

陳平安嘆了口氣,這是人之常情,他陳平安如果沒有那些經歷,留在了驪珠洞天泥瓶巷,當了個普普通通的窯工,上山下水只會更加勤快,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不會忘記手頭的本分事,如果有莊稼地,捨不得丟下不管,如果當了正兒八經的窯工,手藝捨不得廢。

當年被陸沉提醒了一句,陳平安一聽說有可能換錢,當晚就去了龍鬚河,背著大籮筐,尋覓那些靈氣尚未消散的蛇膽石,那叫一個撒腿飛奔和廢寢忘食。

只不過那次陳平安翻翻檢檢,恨不得將整條龍鬚河搜刮殆盡,當然收穫頗豐,可事實上馬苦玄只是一次下水,就找到了那顆最值錢的蛇膽石,拿著出水之時,那塊石頭便如明月升空。

宋集薪停下腳步:「你恨不恨我?」

陳平安搖頭道:「談不上恨,只是想著對你敬而遠之。」

宋集薪疑惑道:「那位娘娘都派人殺你了,你還不恨我?」

陳平安問道:「是你說服她來殺我的?」

宋集薪自嘲道:「我可沒這份本事。所謂的母子之情,我在宗人府檔案將名字改為宋睦后,有當然有,不過親疏有別。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如今才知道,帝王家事,雖然都比較大,可本質上跟咱們早年那些街坊鄰居家,沒什麼兩樣,一戶人家只要有多個子女,爹娘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偏袒。」

陳平安說道:「這不就得了。以後有機會,我找她就行了,沒必要恨你宋集薪。」

宋集薪在折柳,打算編織柳環,陳平安輕聲道:「她跟國師崔瀺一樣,是大驪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可我不覺得這就是大驪的全部。大驪有最早的山崖書院,有紅燭鎮的繁華熱鬧,有風雪中主動要我去烽燧躲避風寒的大驪邊軍斥候,有能讓青鸞國掌柜笑臉相迎的關牒戶籍,甚至有她親手創建的綠波亭的局外人諜子,願意為了大驪親身涉險來給我捎信,我覺得這些也是大驪王朝。」

陳平安轉頭對宋集薪繼續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以後如果還是決定要面對面一拳打死她,我可以做到清清爽爽,兩個人的恩怨,在兩個人之間了結,盡量不波及其他大驪百姓。」

宋集薪笑道:「她可不會這麼想。」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道理我已經有了,甚至儒家規矩都挑不出毛病,我還管她怎麼想?」

宋集薪再次打量起陳平安:「你是不是看了某些法家書籍?」

陳平安仍是反問:「齊先生留給你的那些書,有些你留在了小鎮屋子裡,有些帶走了,帶走的書,你看沒看?」

宋集薪編製了一個小柳環,套在手臂上,輕輕晃動:「你管我啊?」

陳平安也不願多聊這些,問了個與恩怨、公私無關的問題:「你怎麼跑到大隋來了?」

宋集薪雙手抱住後腦勺:「當年高煊跑去咱們那兒尋找機緣,有人說我不如他,我就來這邊逛逛。」

陳平安笑道:「能一樣嗎?你這是來大隋耀武揚威來了?當時高煊才算名副其實地深入敵國腹地。再說了,現在高煊又去了披雲山林鹿書院當質子,你也學學?」

宋集薪啞然失笑:「陳平安,你現在可比以前強太多了,都知道說些怪話了。難道是跟我學的?」

陳平安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宋集薪蹲下身,撿起石子丟入湖中:「求你一件事,怎麼樣?」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答應。」

宋集薪抬起頭,滿臉委屈道:「為啥?陳平安,你捫心自問一下,除了騙你去當龍窯學徒那次,其他事情,我有任何對不住你的地方?」

陳平安說道:「你看我不爽,我看你就爽了?何必假裝是朋友?」

宋集薪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捧腹大笑:「陳平安啊陳平安,現在的你,比以前那個性格死板的木頭人,可要順眼多了,早是這麼個脾氣,當年我肯定誠心誠意跟你做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宋集薪,其實你清楚,我們兩個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要別成為仇人,你我就都知足吧。」

宋集薪摘下柳環,丟入湖中,然後撿起石子,試圖往柳環中央丟擲:「落魄山的山神廟,如今處境不太好,魏檗對你家山頭上的這位山神很……有芥蒂,我先前就是想要你幫著在魏檗那邊說幾句話,不奢望魏檗能夠提攜那座山神廟,只求盡量不要哪天突然更換了山神廟裡邊的神像。」

陳平安欲言又止。如今的落魄山山神,正是曾經的窯務督造官宋煜章。

宋集薪看著那隻漸漸漂遠的柳環,輕聲道:「你想說什麼,我其實一清二楚,他之所以會被過河拆橋,被盧氏降將王毅甫割掉頭顱,除了遮掩那座廊橋的皇室醜聞內幕之外,其實也有皇帝陛下的私心,畢竟誰樂意自己的親生兒子,心中會有個『便宜老爹』?王毅甫私底下告訴我,他死之前,祈求過王毅甫,捎一句話給我,說他那麼多年,一直想要我給他寫一副春聯來著。你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臣子不死,誰死?」

陳平安想了想:「我本來就要返回龍泉郡了。這件事,我會與魏檗說說看,但是我不會要求魏檗做什麼,也沒這本事去對一位北嶽正神指手畫腳,這點,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說清楚。甚至我現在還可以告訴你,宋煜章將來多半會站在你娘親那邊,身為落魄山山神,卻要來對付我,到時候我只要做得到,就一定會將宋煜章的金身打得粉碎,再無拼湊成一尊神像的可能性,絕不含糊。」

宋集薪笑道:「這一來一去的兩筆賬,怎麼覺得我都不用謝你了?」

陳平安冷笑道:「就沒想過你宋集薪這輩子會感謝我。」

宋集薪哎喲一聲,發出一連串嘖嘖嘖的聲響,站起身拍拍手:「陳平安,你這會兒的言行舉止,真像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極有神仙心性了。」

陳平安無動於衷。

宋集薪笑問道:「見過了你,求過了事情,我就要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了。對了,稚圭就在山腳那邊的書院門口等著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

宋集薪又道:「如今的真武山馬苦玄,閉關之後破關、破境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就像凡夫俗子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一樣,所以如今已經被譽為第二個風雪廟魏晉,你說杏花巷靠他一個,在名聲上,就跟能我們整條泥瓶巷掰手腕,氣不氣?」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伸出兩根手指,彎曲其中一根手指后,說:「本來想要告訴你兩件事情,作為你關於落魄山山神廟一事的報答,現在我發現還是看你不爽,就只說一件事好了。如今龍泉郡西邊大山,隨著形勢變幻,好像咱們大驪宋氏有翻船的跡象,不少買下山頭、打造府邸的別國勢力,不太看好我們,尤其是一些靠近寶瓶洲中部的山門,都有了賤賣山頭的打算,以免將來被誰拿捏把柄。已經有一兩筆買賣秘密交易成功,其中阮邛就一口氣收了三座山頭,其中就有包袱齋出手的牛角山,你如果早點趕回去,說不定還能搶到一兩座,如今只需要穀雨錢就行。」

陳平安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宋集薪白眼道:「來的路上,我剛聽許弱說的,約莫就是一旬前的事情。在那之前,誰捨得將山頭轉手?一個個恨不得將整座山門都搬遷到龍泉郡的架勢。據說魏檗所在的披雲山,這幾年熱鬧得一塌糊塗,全是溜須拍馬之輩。虧得魏檗來者不拒,願意一個個笑臉應付過去,換成我,早給噁心得反胃了。」

陳平安點點頭:「我會試試看。」

宋集薪笑道:「不用送我。」

陳平安道:「那就不送。」

宋集薪哈哈大笑:「這點沒變,還是沒勁。」

宋集薪離開湖邊,向山腳走去。陳平安站在原地,目送此人緩緩離去。

宋集薪到了書院門口,對稚圭笑道:「走了。」

稚圭問道:「公子心情不錯?」

宋集薪笑嘻嘻道:「見到了陳平安,看他混得風生水起,公子特別開心。」

稚圭哦了一聲。

宋集薪回頭看了眼山崖書院,好奇問道:「真不逛逛?想的話,公子可以陪你再走一趟。」

稚圭搖搖頭:「沒興趣。」

宋集薪哀嘆一聲:「你說兩位國師會不會都站在我那弟弟那邊?」

稚圭掩嘴而笑:「公子,你都問我很多遍了啊。」

宋集薪無奈道:「公子這不是心裡沒底嘛。叔叔又不肯跟我交個底,兩位國師大人又是那麼高深莫測,公子在京城那邊毫無根基,比起陳平安當年在泥瓶巷還要一窮二白,他好歹還有個祖宅,公子可是什麼都沒有,文臣武將,山上山下,除了一些個信奉賭大贏大的傢伙,誰願意真正看好你家公子?」

稚圭安慰道:「還有奴婢陪在公子身邊呀。」

宋集薪笑了起來,高高舉起手臂,攤開手掌,手背朝向天空,手心朝向自己:「公子反正就是個傀儡,他們愛怎麼擺弄都隨他們去。陳平安都能有今天,我為什麼不能有明天?」

稚圭還是丫鬟婢女的裝束打扮,只是相比於泥瓶巷那會兒,衣飾多了些富貴氣而已,身材越發出挑,她笑道:「公子拿自己跟他比,好像有些……丟人?」

宋集薪收起手,以拳擊掌,轉頭稱讚道:「這句安慰話,中聽!」

大隋京城,在千叟宴即將舉辦之際,氛圍有些波譎雲詭。

蔡豐已經向欽天監告假,只是蔡家府邸也沒有了蔡豐的身影。

新科狀元郎章埭不知為何,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最為清貴、培養儲相之才的翰林院。

據說步軍衙門副統領宋善去刑部衙門串了個門。

小道消息在京城官場和市井滿天飛。

那位名義上的山崖書院山長、大隋禮部尚書在一天深夜蒞臨書院,單獨拜訪了副山長茅小冬,見面地點,不在書齋,而是在祭祀尊奉有三位儒家聖人的夫子堂。

當晚後半夜,茅小冬沒有跟陳平安細說此事,只是喊上陳平安離開書院,去了趟大隋京城文廟,比起第一次的獅子大開口,這次茅小冬從文廟帶走了更多承載文運的禮器、祭器。

返回東華山後,茅小冬帶著陳平安來到山巔,拿出那枚玉牌,以聖人姿態坐鎮書院。

陳平安取出三十餘件茅小冬幫忙準備的天材地寶,姍姍來遲的最後兩件,一件是千年水牛角,一件是寶瓶洲中部某國京城武廟的一位武聖人生前的佩刀,蘊含著濃郁的金戈肅殺之氣。茅小冬關於收集煉化材料一事,沒有故作清高,而是從一開始,就跟陳平安講述過這些天材地寶的來歷、價格與獨到之處。

由於第一次在老龍城煉化水字印,籌備一事是范峻茂幫忙,所以此時陳平安才真正了解為何練氣士煉化本命物一事耗錢以及耗費光陰,尋常練氣士,想要成功,除了依靠錢袋子,還要拼運氣,運氣不好,欠缺了關鍵之物,就會直接導致煉製一直停滯不前,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這裡邊的無形損失,讓練氣士都要心焦抓狂。

即便運氣稍好一些,也要傷筋動骨。打個比方,得到一件適合的煉化之物,之後對於輔助材料的價格,大致心裡有數,原先計劃花費一枚穀雨錢,這是所需天材地寶的真實價格,可即便所有材料都能夠遇到,但是如何變成自己手中物?山澤野修多半靠搶,喜歡推崇殺人越貨金腰帶,美其名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譜牒仙師多半靠買,靠香火情,以神仙錢跟人購買,或是以物易物。若是沒有交情,就在倒懸山靈芝齋、龍泉郡牛角山包袱齋、青蚨坊這類各大神仙店鋪,砸下神仙錢。這還不算什麼,最費錢的一種狀況,是那些供不應求的天材地寶,神仙店鋪會有專門的袖裡乾坤樓,喊上一些個有購買意向的金主,各自出價,自有一套讓人割肉、心頭滴血的商家手法。一旦走到這一步,最終成交價格,比起一位練氣士的最早估價,翻上一番都很正常。甚至還有人專門喜歡拆台抬杠,一旦看準了某人勢在必得,便故意壞事噁心人,一枚小暑錢的物件,硬生生哄抬到三枚四枚小暑錢的價格。苦主買還是不買?不買,就會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況且耽擱了本命物的煉製,如何是好?何況一座座仙家山頭之間,一般來說越是鄰近,越是鉤心鬥角,誰樂意眼睜睜看著別家山頭多出一個中五境,尤其是一個呼風喚雨的地仙修士?打生打死未必有,可暗中相互下絆子肯定層出不窮。

所以當茅小冬收集完所有天材地寶后,陳平安在如釋重負的同時,也有些揪心。

第三件本命物如何煉製?按照既定計劃,那會兒自己應該已經身在北俱蘆洲。

難道改變主意,將老龍城一役剩餘的大驪賠償收攏,砸鍋賣鐵,在落魄山煉製完第三件后,再去遊歷那個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

陳平安微微嘆息,只能告訴自己明日愁來明日愁。這還沒有煉製成功金色文膽,就開始想那第三件本命物,不妥。今日事今日畢,先將今日事做得盡善盡美,才是正途大道。

陳平安收斂思緒,凝神屏氣,最後取出了那隻來自桐葉洲青虎宮的煉物之器——五彩金匱灶。然後開始在心中默念一遍埋河水神娘娘相贈的那套煉物道訣。

茅小冬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多說無益。修行是自己的事,即便是傳道人,解惑幾句,指點幾句,就已經差不多了。哪怕是護道人,對此更是不會插手,最多就是不幸煉製失敗,盡量保住那人的大道根本,竭力追求一個被護道之人的「留得青山在」而已。

陳平安身前已經擺滿了各色天材地寶,他突然抬起頭,望向坐在對面的茅小冬,問道:「茅山長,我其實有個疑惑,一直想不明白。」

茅小冬點頭道:「問。」

陳平安問道:「我們浩然天下,既然有七十二書院坐鎮九洲,為什麼不是七百二十座?是中土神洲的文廟做不到,還是至聖先師不願意這麼做?」

茅小冬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緩緩道:「我只說我個人見解,你拿去參考,未必正確,但是可以作為你理解這個世道的一種可能性,如何?」

陳平安點頭:「好!」

茅小冬這才說道:「關於此事,我曾經與人探討過。如今可能已經不大有俗世人記得。很早之前,嗯,要在三四之爭之前,北方皚皚洲,在昔年四大顯學之一的某位老祖宗的提議、劉氏的鼎力支持,以及亞聖的點頭答應之下,曾經出現過一個被當時譽為『無憂之國』的地方,人口在千萬人左右,沒有練氣士,沒有諸子百家,甚至沒有三教。人人衣食無憂,人人讀書,夫子先生們所傳學問所教道理,皆是四大顯學與諸子百家的精粹內容,但是盡量不涉及各自學問根本宗旨,不過主要是以儒家典籍為主,其餘百家為輔。」

說到這裡,茅小冬緩了一緩。

他說得極慢,極其認真。以至於即便此刻身為書院聖人,茅小冬都顯得有些吃力。

陳平安開口問道:「學塾先生,是那精心挑選的書院賢人君子?」

茅小冬搖頭道:「當然不是,不然就毫無意義了,因為即便成功,一國風俗最多演變成一洲,可卻會餓死其餘八洲,以八洲文運支撐一洲安樂,意義何在?所以皚皚洲劉氏在各方監督下,為此前期秘密籌備了將近四十年,方方面面,都必須得到到場的許多諸子百家代言人的認可,只要一人否定,就無法落地實施,這是禮聖唯一一次露面,提出的唯一要求。」

陳平安好奇問道:「最終結果,不盡如人意?」

茅小冬點點頭:「不然就不會有後來的三四之爭了。」

陳平安陷入沉思,思考為何會失敗。一團亂麻。

茅小冬輕聲道:「從至聖先師到禮聖,一位闡述仁義道德,一位具體制定規矩框架,為什麼?」

茅小冬自問自答:「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曾請教那人,為何至聖先師和禮聖,在奠定浩然天下的獨尊和正統地位后,依舊容得下諸子百家?為何不幹脆只留下儒家學問,教化蒼生?那個人的回答,讓我這榆木疙瘩,豁然開竅,才知道原來天地如此之大。那人說,道祖在看那個一,所以當初那場作亂的餘孽,才得以遷徙去往劍氣長城。而我們浩然天下,也沒有對妖族斬盡殺絕。佛祖也只是留下了一句,預言那末法時代終會到來,『從是以後,於我法中,雖復剃除鬚髮,身著袈裟,毀破禁戒,行不如法』。」

茅小冬反問道:「你覺得這三位,在求什麼?」

陳平安搖頭不知。

茅小冬說道:「那人告訴我,他也不知道答案,但也許是希望給世間所有有靈眾生,一種趨近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一種你不需要付出額外代價就能夠達到的自由。」

茅小冬問道:「可曾明白?」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不懂。」

茅小冬笑了:「陳平安,你沒有必要現在就去追問這種問題的答案。」

茅小冬站起身,抬起一隻腳,離地寸余,懸停空中,然後往上抬高兩次:「當下種種所學,知其根本與真意,循序漸進,步步登高,那麼一個人無論站在怎麼樣的高位,心都穩。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旁門左道,至少我們讀書人,都應該是這樣的。」

陳平安想起自己在大泉王朝山巔與姚近之所說之事,關於一個個從裡到外、從小到大的圈子,會心笑道:「這個我懂。」

茅小冬坐回原位,笑問道:「真懂?」

陳平安點頭道:「真懂!」

茅小冬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具,那就可以煉物了。」

陳平安先閉上眼睛,輕輕吸一口氣。一顆金色文膽,安安靜靜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依舊沒有急於以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去「開灶生火」,反而沒來由地想起自己年少時在泥瓶巷祖宅的那件事。

二月二,龍抬頭,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那大概才是陳平安行走江湖的最開始。

那會兒,很多人都還沒有遇到。但是就那麼一步步走,一個一個遇到了。

練拳不辛苦。讀書很值得。

堅持與人講道理,原來是一件未必次次痛快卻不會後悔的事情。原來我陳平安也能有今天。原來寧姑娘的眼光這麼好啊!

茅小冬怒喝道:「心境過於快意了,停一停!」

茅小冬差點一戒尺打過去,氣呼呼教訓道:「就算有了喜歡的姑娘,也要在成功煉製了本命物后再去想!到時候誰管你想幾個時辰,是不是樂開了花?!沒輕沒重!」

陳平安悻悻然,趕緊抹了把臉,將臉上笑意斂起,重新靜心凝神。

茅小冬看似惱火萬分,實則自己心中樂和著呢,默默念叨:先生,這件事,弟子做得可還行?跟先生討要一句嘉獎不過分吧?

東華山之巔,茅小冬與陳平安對坐之時,書院內還有兩人相對而坐,是精通雷法的大儒董靜,與半個弟子林守一。

天地寂靜停滯,光陰流水出現顯化跡象,董靜皺了皺眉頭,看到林守一的一點秉性靈光即將隨之停歇,一揮衣袖,隔絕出一方小天地,只是這位大儒略顯吃力。

董靜沉聲道:「不要分心,與讀書一事一樣,見著了妙不可言的聖賢文章,心神能夠沉浸其中,是本事,拔得出來,更見功力。不然一輩子都是書獃子,談什麼與聖賢共鳴?!」

林守一點點頭。

董靜繼續先前的話題:「不要急。爭取再多開闢出兩座本命氣府,破境不遲。我們儒家門生鍊氣修行,自身體魄的修道資質,算不得最重要,儒家已是浩然天下正統,儒生修行,歸根結底就是修『學問』二字。我問你,林守一,為何有許多世人明明曉得那麼多書上道理,卻依舊渾渾噩噩,甚至會立身不正?」

林守一沉聲道:「不知某個道理、某種學問的根腳所在,自然不知如何去以道理為人處世,故而字字千鈞重的金玉良言,到手之後,已是破敗棉絮,風吹即飄蕩,無法禦寒,到頭來埋怨道理非道理,大謬矣。」

「你只說對了一半,錯的那一半,在於許多聖賢道理,本就不是讓世人雙手抓住諸多實在之物,而是心有一處安歇之地罷了。」董靜欣慰點頭,「那麼我今日就只與你說一句聖賢言語,我們只在這一句話上做文章。」

林守一正襟危坐:「願聽先生教誨。」

董靜問道:「聖人有雲,君子不器。何解?禮記學宮做何解?醇儒陳氏做何解?鵝湖書院做何解?青鸞國昔年桐城派又是做何解?你自己更是做何解?」

林守一胸有成竹,正要回答這一連串問題,突然發現董先生轉過頭,望向窗外,比他林守一要分心多了。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見董先生沒有收回視線的意思,就跟著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顆腦袋掛在窗外。

董靜怒道:「崔東山,你在做什麼?!」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我這不是怕林守一問到了你董靜回答不上的道理,太過尷尬,好幫你解圍嘛。」

董靜伸出手指,怒目對視:「你趕緊走!」

傳道一事,何等莊重肅穆,結果被這顆臭名遠揚的書院老鼠屎在這裡瞎搗亂。

崔東山始終用雙手扒住窗檯,雙腳離地,眨了眨眼睛:「我如果不走,你會不會動手打我?」

董靜平穩了一下心神,正打算對這個傢伙曉之以理,然後搬出書院茅山長威脅此人幾句,不承想崔東山已經鬆開雙手,那顆礙眼的腦袋終於消失不見。

董靜冷哼一聲。

結果崔東山又一個蹦跳,胳膊擱在窗台上,哈哈笑道:「我又來了。」

董靜怒斥道:「崔東山,你一個元嬰境修士,做這種勾當,無聊不無聊?!」

崔東山理直氣壯道:「我就是快無聊死了,才來你這兒找有聊啊,不然我來幹嗎?」

董靜站起身:「打一架?!」

崔東山搖搖頭:「君子動口不動手。」

董靜氣得大步走去。

修行雷法之人,尤其是地仙,有幾個是脾氣好的?

崔東山腳尖在牆壁上一點,向後飄蕩而去,揮手作別。

林守一滿臉苦笑。

董靜站在窗口那邊,確定崔東山遠去后,依舊等了許久,才返回原位。

崔東山倒是沒有繼續糾纏,大搖大擺去了幾座學堂和幾間學舍,見到了正在課堂上打瞌睡的李槐,崔東山打賞了那小崽子好幾顆栗暴;看到一個在光陰長河中靜止不動的大隋豪閥年輕女子,坐在她身前的那張學堂几案上,為她更換了一個他覺得更符合她氣質的髮髻樣式;去見了一個正在學舍偷偷翻看一本才子佳人小說的漂亮少女,取了筆墨,將那本書上最精彩的幾處羞人描寫,全部以墨塊塗抹掉……由此可見,崔東山確實是無聊得很。

逛盪來遊盪去,最後崔東山瞥了眼東華山之巔的景象,便返回自己小院,在廊道上呼呼大睡。

石柔「穿著」一副仙人遺蛻,已能夠行走自如。沒了最後一顆困龍釘禁錮修為的謝謝,想要行走卻比較艱難,但是坐在台階上感受光陰長河的玄妙,還算可以。

崔東山一個毫無徵兆的鯉魚打挺,猛然站起身,嚇了謝謝和石柔一大跳。

崔東山突然想起前些年那個名叫李柳的少女,在書院門口那邊,對自己所做的那個恐嚇手勢。少女看似不諳世事,不知天高地厚。

崔東山後仰倒地,撲通一聲,嘴上哼哼哈哈,一次次出拳,嘖嘖道:「江湖共主啊,難怪心比天高。」

崔東山又閉眼睡去。

謝謝和石柔幾乎同時轉頭望向東華山之巔。那邊的光陰流水,不知為何彷彿染上了一層浩浩蕩蕩的金黃色彩。

只是石柔一瞬間,就轉頭飛快瞥了眼崔東山。那天當陳平安說出「要再想一想」之後,她分明看到背對著陳平安的崔東山,滿臉淚水。

崔東山明明已經酣睡,卻打了個響指。石柔頓時腹部如雷鳴,已經數百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崔東山轉過頭,笑眯眯提醒道:「可別在我院子里拉啊,趕緊去找個茅廁,不然要麼你熏死我,要麼我打死你!」

石柔悲憤欲絕,飛奔離去。

崔東山在廊道上不斷翻滾,嘴上說道:「謝謝,你上哪去找一個會幫你擦拭廊道的公子,對不對啊?」

謝謝只得附和道:「謝謝謝過公子。」

崔東山趴在廊道上,以鳧水姿勢,從一頭游到另一頭,然後掉轉身形,再來一遍,重複哼唱著:「蛤蟆不吃水,太平年喲太平年……」

書院已成聖人坐鎮的小天地,東華山之巔,又別有洞天。

茅小冬運轉大神通后,山巔氣象,竟已是金秋時分。

秋高氣爽,陳平安坐於正西方,身前擺放著一隻五彩金匱灶,以水府溫養儲藏的靈氣「煽風」,以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點火」,驅使丹爐內熊熊燃燒起一叢叢煉物真火。丹爐突然間大放光明,如一輪人間驕陽。那顆金色文膽懸停在丹爐上方,緩緩下降。

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脫胎於埋河水神廟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煉物法訣,駕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撒入丹爐內,火勢更加迅猛,照得陳平安整張臉龐都鮮紅明亮,尤其是那雙看過千山萬水的清澈眼眸,越發靈秀。那雙曾經無數次燒瓷拉坯的手,沒有絲毫顫抖,心湖如鏡,又如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顆被城隍爺沈溫從心口處「剖出」的金色文膽,在丹爐內起起伏伏,緩緩旋轉翻動。

既有那綵衣國數百年間善男信女,年復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溫死後,秉持一口真靈不散的浩然正氣,還有與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印章朝夕相處后,孕育出來的神性靈光,星星點點,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眾多天材地寶之中,以寶瓶洲某國京城武廟的武聖人遺物佩刀,以及那根長達半丈的千年牛角,煉化最為不易。

陳平安心神安寧,只管步步穩當,步步無錯,以「萬物可煉」的那道仙訣緩緩煉化。

曾經追隨那武聖人戎馬一生的佩刀,懸停在丹爐上空,逐漸消融,從刀尖處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墜入五彩金匱灶內,越到後面,水滴下墜的速度越快,串連成線,若是有人能夠以內視之法,棲身於丹爐小天地內,再仰頭望去,那串水珠便會像是一條金色的天河瀑布,來到人間。

金主肺。而想要調養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條規律,氣海、膻中與肺俞三穴,至關重要。

陳平安呼吸之時,有意無意以劍氣十八停的運轉方式,讓氣機途經這三座氣府,三座關隘頓時劍氣如虹,隨之外顯的肌膚微微起伏,如沙場擂鼓,東華山之巔不聞聲響,實則人身內里小天地,三處戰場,充滿了以劍氣為主的肅殺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戰場遺址,猶有一個個劍仙英靈不願安息。

三十餘件天材地寶的煉化,皆有先後順序,必須在既定的時辰準時入爐,絲毫差不得,丹爐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現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可以用純正秘法出聲提醒,而不用擔心陳平安分心,以至於走火入魔。只是陳平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陳平安始終聚精會神,心無旁騖,以仙人煉物道訣將一件件天材地寶由實化虛,以水府繼續靈氣和一次次新生的純粹真氣,小心翼翼駕馭丹爐的火候,以劍氣十八停壯大三座氣府關隘的「沙場」聲勢,由於煉化這顆金色文膽,涉及儒家修行,相較於尋常練氣士的煉化本命物,還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煩事,就是默默念誦一些與五行之金相關的文字,例如帶有「西、秋、然」字眼的那些聖賢文章、詩篇,這些一大半是陳平安從竹簡上自己揀選,小半是茅小冬當時在書齋的建議。

這一關,在儒家修行上,被譽為「以肺腑之言,拜訪請教聖賢」。

茅小冬其實比較擔心這道關卡。

事實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廟,不但要取回山崖書院的既得分紅,還要借取更多的禮器、祭器,就在於茅小冬害怕陳平安的煉物,在此處出現紕漏,畢竟陳平安從未接觸過書院儒家門生的修行法門,而且又無瞞天過海的捷徑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廟器物蘊藏的濃郁文運作為彌補,強行破關而過。但是好在陳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的還要好。

這意味著陳平安讀書,是真正讀進去了,讀書人讀那書上道理,相互認可,於是成了陳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帶著陳平安去文廟的路上,隨口所說,書上的文字自己是不會長腳的,能否跑進肚子、飛入心扉間,得靠自己去「破」,「讀書破萬卷」的那個「破」!儒家的道理的確繁多,可從來不是拘束人的牢籠,那才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廟,有一處秘不示人的學問堂,全部是儒家聖賢留給浩然天下、並且被天地認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濃淡。離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體越大,散發出來的光彩越是光明純粹。

曾有諸子百家的許多開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動天下的後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們施展神通,有些高處的,已經算是字字萬鈞、不動如中土五嶽、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們可以搖動,甚至可以將其中許多文字挪到別處,可是至今無一人,能夠稍稍移動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因為那就是至聖先師與禮聖的根本學問。

但是即便如此,至聖先師與禮聖某些懸停在學問堂稍高處的文字,一樣會金光褪去,自行消散,在文廟秘史上,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后,學宮聖人震動,驚駭不已。就連當時坐鎮文廟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趕緊沐浴更衣后,去往至聖先師與禮聖的神像下,分別點燃清香。只是兩位聖人依舊不曾露面。

正是那個時候,尚未被儒家文脈尊奉為亞聖的讀書人,說了一句話:「天底下沒有萬世不易的學問,天底下沒有盡善盡美的文章,不值得大驚小怪,不然要我們後人讀書做學問做什麼?」文廟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緒,望向與自己相對而坐的年輕人。其形,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風塵物外。其神,夜光之珠,彷彿一輪遺落人間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宮神人收回天庭,無數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眾星拱月。

有這樣的小師弟,身為師兄豈能不與有榮焉?這與出身貴賤、修為高低都沒有任何關係。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聖,師兄有齊靜春、左右他們,也早早認識阿良,還被禮記學宮看好,甚至曾經問道於那位一劍打開黃河小洞天的中土神洲讀書人。他一樣有過很多的大機緣,走過很多求學路,認識過無數高人逸士,甚至還與農家老祖喝過無數場酒,同行萬里山河。可茅小冬還是覺得自己不如陳平安。因為他茅小冬錯過了太多,沒能抓住。

崔東山曾經無意間說起過,陳平安離開驪珠洞天後最兇險的一段心路。不是什麼打打殺殺,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場看似只有福緣沒有半點風險的考驗,如果陳平安心性移動分毫,就會跟趙繇一樣,可能將來的歲月里,又像趙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機緣,但陳平安一定會錯過阿良,錯過齊靜春,錯過齊靜春幫他辛苦掙來的那樁最大機緣,錯過老秀才,最後錯過心儀的女子,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茅小冬當時不得不問:「那陳平安又是靠什麼涉險而過?」

崔東山當時給了一個很不正經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唄,當然,運氣也是有的。」

茅小冬還想要刨根問底,只是崔東山已經不願再說。

到最後,茅小冬從京城文廟搬來的那些禮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錦上添花。茅小冬對此更加高興。這意味著那顆金色文膽煉製的本命物的品秩,會更高。

相較那枚水字印,當然會遜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兒再去找一枚齊靜春以自身精氣神篆刻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陳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將山字印壞在了蛟龍溝那邊,不然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兩件本命物成功后,一舉突破二境瓶頸,躋身練氣士二境巔峰這麼簡單了,板上釘釘的三境巔峰!哪怕之後剩餘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湊足了五行之屬,必然破開練氣士的第一道大門檻,直達中五境!

不過茅小冬也清楚,攜帶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極有可能會出現大波折。

這些看似無跡可尋的取捨得失,大概就是陳平安比拳法、練劍和讀書,甚至比一些他已經悟出的道理,更內在的「根本學問」。

關於此事,崔東山其實鑽研得最深,神人之分,魂魄深處,如何為人,崔東山和崔瀺在這條細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極遠,說不定還是世間走得最遠之人。

傳聞當年崔瀺決定叛出文聖一脈之前,就去了中土神洲文廟那座學問堂,在那邊一言不發,看著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處文字,一個不看。

茅小冬微微嘆息一聲。無論如何,能夠順利將這顆金色文膽煉化為本命物,已是一樁極其不俗的機緣。事不求全,心莫太高。

不再神遊萬里,茅小冬將一件件禮器祭器中的文運,先後傾倒入那座丹爐內,手法妙至巔峰。這才有了謝謝、石柔眼中那幕山巔光陰流水染上一層金色光彩的絕美風光。

五彩氤氳之氣瀰漫的丹爐驟然沉寂,煙雲散盡。

那顆安安靜靜躺在五彩金匱灶底部的金色文膽,化作金色汁液,然後慢慢「生長」拔高成為一個一指身高的背劍儒衫讀書人,一身金色,他一個跳躍,來到了丹爐頂部的邊緣,仰頭望向陳平安,只是面容依舊模糊,沒有定型清晰起來,大致是陳平安的模樣,除了背有一把長劍,腰間還有幾本以纖細金線系掛的金色小書,金色儒衫小人兒老氣橫秋道:「要多讀書!再有,是你自己說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長虹,飛快掠入陳平安的肺腑竅穴,盤腿而坐,拿起腰間系掛的一本書,開始翻看。除此之外,還有一顆金色文膽懸停於洞府之中,與背劍懸書的儒衫小人其實為一體。

茅小冬愣了愣,然後開始皺眉。

陳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問道:「那煉化為本命物的金色文膽,凝神為儒衫文士,我覺得不算太過驚異奇怪,可是為何他會說那句話?」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說道:「我讀書識字之後,一直害怕自己總結出來的道理是錯的,所以不管是面對當年的青衣小童,還是後來的裴錢,再就是問我那兩個問題的崔東山,都很怕自己的認知,其實是於我自己有理,實則對別人是錯的,至少也是不夠全面、不夠高的粗淺道理,擔心會誤人子弟。」

茅小冬釋然,反而欣慰笑道:「這就……很對了!」

茅小冬站起身,揮手撤去山巔的聖人神通,但是書院小天地依舊還在,他叮囑道:「給你一炷香工夫,接下來可以取出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金色玉牌,汲取一些剩餘禮器祭器中的文運,不用擔心自己過界,會無意中竊取東華山的文運和靈氣,我自會權衡利弊。在這之後,你就是正兒八經的二境練氣士了。」

陳平安連忙起身致謝。

茅小冬揮揮手,埋怨道:「真不曉得小師弟你身上這股客氣勁兒,到底是跟誰學來的。」

陳平安玩笑道:「說不定是文聖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臉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領會!」

陳平安尷尬道:「我開玩笑呢。」

茅小冬訓斥道:「先生傳道在言傳,在身教,在點點滴滴,身為晚輩,豈能馬虎,豈可玩笑!」

陳平安只得點頭。

茅小冬轉過身,滿臉笑意,哪有什麼生氣的樣子,小師弟你還嫩著呢。

山巔光陰長河緩緩倒流,金秋時分退回盛夏光景,落葉返回樹枝,枯黃轉為濃綠。

陳平安在茅小冬離開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開始汲取東華山之巔那些未被丹爐煉化的殘餘文運。

一條拇指粗細的小小金色溪澗,縈繞在玉牌四周,然後緩緩流淌進玉牌,再從玉牌匯入陳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膽儒衫小人所在的氣府。其中所到一處,即浸潤了陳平安的心田。

當金色文運溪水湧入氣府後,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書,笑得合不攏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這大概就是陳平安在生長歲月里,極少有機會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滯在洞府後,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門口,大喊一聲,只見一條純粹真氣化成的火龍飛掠而至。小人一個蹦跳,坐在那龍頭之上,呼呼喝喝,使勁晃蕩雙腳,騎龍巡狩這個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以內視之法,看到這一幕後,有些汗顏。「自己」怎麼這麼頑皮?感覺不比顧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裡去啊!

茅小冬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這邊。

最後陳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廟文運,點滴不剩。

哪怕煉化本命物一事,幾乎耗盡了那座水府積蓄的靈氣,如今陳平安又是貨真價實的練氣士,可別說是東華山的文運,就是相對來說不太值錢的靈氣,即便他這個師兄已經開了口,陳平安也一樣點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這一刻,才覺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陳平安為何能夠涉險而過了。

克己。就這麼簡單。

這樣的近乎迂腐死板,身為修行人卻不知曉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規規矩矩,會讓世間聰明人特別有理由去譏諷嘲笑。故而陳平安因此衍生出來的道理,會讓不講道理的人特別厭惡。

茅小冬心中驀然震動。那個壓在他心境上的幾乎斷絕了他躋身上五境希望的攔路石,似乎開始有所鬆動。

道理不分文脈。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隨先生一人,卻也不用拘泥於門戶之見,為了書院文運香火,而刻意排斥禮聖一脈的學問。

世間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輔相成。

茅小冬坐在書齋中,輕輕摘下戒尺,放在書桌上,開始閉目養神。

厚積薄發,一朝開悟,天地轉運,風月朗朗。

崔東山在小院廊道那邊,坐起身,驚訝道:「茅小冬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東山向後倒去,手腳亂動,就像一隻被人翻過來的雪白烏龜……他使勁嚷嚷道:「我怎麼還是個狗屁元嬰境啊,以後還怎麼活啊,我沒有臉見先生了啊,誰來打死我算了哇……」

蜂尾渡。

三個老人並肩而行。瞧著歲數差不多,實則懸殊。

在此土生土長的那個老人,以往來來去去,都不願現身,實在是厭煩了那些俗世糾紛。只是這次有個老傢伙說你又不是過街老鼠,藏頭藏尾算怎麼回事。於是三人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為劉老成的老人,已經察覺到一些震驚的視線,只是假裝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帶著身邊兩人去往那條小巷祖宅。劉老成心想,要是你們知道我身邊兩人的身份,估計你們得嚇破膽。

他劉老成祖籍就在這青鸞、慶山、雲霄三國接壤處的蜂尾渡,最終成為寶瓶洲至今以山澤野修躋身上五境且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其餘二人,一個是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為了江湖義氣,兩次從玉璞境跌回元嬰境的寶瓶洲著名修士。他跟劉老成是關係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這次劉老成去爭奪杜懋飛升失敗后的琉璃金身碎塊,專門喊上了高冕。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氣十足,貌似兇悍,比起劉老成更像是一個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

至於最後那個身穿長袍的別洲修士老者,估計如果沒有劉老成和高冕幫著證明,任由他自己扯開嗓子大喊自己的名號,都絕對不會有人相信。他姓荀名淵,是玉圭宗老宗主,桐葉洲仙人境第一人。

雲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麼一個跋扈的大修士,見著了宗主荀淵,一樣要夾著尾巴做人……準確地說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龍卧虎的那條小巷盡頭,高冕咋咋呼呼問道:「劉老兒,姜韞那小子啥時候來我們幫派當供奉?長得那麼俊俏,我估摸著肯定能騙得不少仙子到我山頭做客。」

劉老成無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幫待著,就為了讓你過過眼癮,多瞧瞧各路仙子?這種破爛事,我怎麼跟姜韞開口?不然你借我臉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過門檻:「你就跟我裝蒜吧你。當年我們一起走江湖那會兒,你學成了那旁門秘術,圖啥?除了偷法寶,還偷了多少仙子的……」

劉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惱羞成怒道:「誰沒有一段年少風流的荒唐歲月,聊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怕噁心了荀老前輩?」

荀淵笑眯眯道:「哪裡哪裡。」

高冕坐在院內,大手一揮:「劉老兒,去買幾壇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家裡邊肯定給姜韞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劉老成向荀淵告辭一聲,離開院子去買酒。

回來的時候,看到兩個傢伙又在欣賞那寶瓶洲許多中小山頭「生財有道」的鏡花水月。那是一幅畫卷,高冕已經準備好了一大堆神仙錢,老仙人荀淵身前那邊桌上,更多。

劉老成對這些實在是不感興趣,但還是在給荀淵遞過去一壺水井仙人釀的時候,客氣了一句:「老前輩真是有雅興。」

荀淵笑著點頭。

畫卷上,是一個正在焚香作畫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揀選了一件略顯緊身的衣裙。由於畫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掉轉方向,故而那個仙子的坐姿,就連綉凳的大小,都是極有講究的,她那豐腴的身段,曲線畢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淵,嗤笑一聲,伸手將畫卷景象旋轉些許,立即便是一幅側看山峰的動人畫卷了,又雙指微動,畫卷中女子驀然擴大幾分,四周景象則隨之退出了畫卷。

高冕不忘譏笑道:「裝什麼正經?」

荀淵赧顏而笑,似乎不敢還嘴。

劉老成自顧自喝著酒,很是無奈。

據說分屬兩洲的這兩個同道中人,一開始屬於不打不相識,在寶瓶洲各類鏡花水月這座江湖上,綽號玉面小郎君、別號武十境的高冕,與其真實身份無敵神拳幫老幫主,言行一致,脾氣火暴,經常喜歡罵人,罵那些矯揉造作而且勢利眼的仙子,最見不得她們逮住一兩個冤大頭就可勁兒諂媚,公然打情罵俏,全然冷落其餘看客。而自號一尺槍的荀淵,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錢,見到不喜歡的,也不會說什麼。

只是隨著兩個人砸錢越來越多,名氣越來越大,最後一次在關於神誥宗賀小涼和正陽山蘇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這件事上,起了爭執,兩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枚小暑錢,砸了一大堆,讓人嘆為觀止。一時間人們都在猜測這兩個人到底是哪座宗門裡頭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闊綽,將小暑錢當雪花錢打水漂,卻又從不曾傳出半點與仙子們的緋聞艷事。

許多小山頭的女子修士,為了給師門招徠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讓那些擅長摸骨法的旁門練氣士,改變先天面相與身姿,至於會不會為此牽連命數,壞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實是顧不得,只能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臉上動刀子。

有次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槍又偶遇了,當時許多看客眼尖,一眼發現了某個三流仙家門派的仙子,面容變化頗大,一時間嘲諷四起,尖酸刻薄,怪話連篇。那個仙子羞憤欲絕,卻也不敢還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如此一來,譏諷謾罵越多,肆無忌憚。

不承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錢,開口說話,仗義執言,將那些看客大罵了一通,一尺槍隨後跟上,兩個死對頭,破天荒,頭一遭同仇敵愾。

最後玉面小郎君丟完了神仙錢后,繼續罵:「掙錢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爭了,還是砍了你全家?非得這麼沒完沒了地拿話糟踐人家?你們這群人當初就不該被爹娘生下來。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著光陰長河溯流而上,在你們爹娘床上打架的時候,一巴掌拍爛床。」

最後的最後,玉面小郎君對一尺槍撂下一句:「你這傢伙還算是個帶把的,就是眼光差了點,竟然喜歡賀小涼多過蘇稼,一看就是個修行沒大出息的。」在那之後,一尺槍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槍次次狗腿得很。

今天在高冕和荀淵砸錢之前,已經有人開始以言語調戲那個仙子,鏡花水月中,反正看客相互之間誰都不知道對方是誰,往往會肆無忌憚,習慣了往下三路走,經常會有人在欣賞畫卷、水碗之時,手邊就擱放著幾部風靡人間的艷情小說。

大概是殃及池魚,站在一旁為仙子研墨的婢女,也被牽連。

婢女名為石湫,是這座山門新收不久的記名弟子,每當主人露面時,她偶爾會出現在畫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遞送東西,做著伺候人的瑣碎活計。其實她的身段猶勝那個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終是靠天資和境界決定身份的。

對於這些,高冕和荀淵是老江湖,習以為常,一般來說只要不太過分,不會說什麼。

不過那個名為石湫的婢女,大概尚未習慣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眼眶微紅,咬著嘴唇。偏偏禍不單行,從這個畫卷角度,高冕剛好看到,那仙子興許是惱火婢女大煞風景,在桌子底下飛快一腳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腳背上。

高冕原本都想要開始丟擲神仙錢了,看到這一幕後,將手上一把雪花錢丟回了錢堆。

拿起酒壺喝了口酒,高冕冷哼道:「又是這種娘們,白瞎了從俗世大族帶往山上的那點書卷氣。」

荀淵微微一笑。

高冕覺得有些掃興,只是喝酒。

劉老成提醒道:「老高,你悠著點。沒喝酒,你是寶瓶洲的,喝了酒,整個寶瓶洲都是你的。這可是我祖宅,經不起你發酒瘋!」

高冕冷哼一聲,突然問道:「小飛升,你覺得無敵神拳幫這個名字如何?」

荀淵視線一直盯著畫卷,毫不猶豫道:「強,無敵,霸氣,在寶瓶洲鶴立雞群,獨一份兒!」

高冕點點頭:「算你識相,知道與我說些掏心窩的真話。」

劉老成忍了忍,仍是忍不了,對荀淵說道:「荀老前輩,你圖啥啊,其他事情,讓著這個老匹夫也就罷了,他取的這個狗屁幫派名字,害得山門弟子一個個抬不起頭,荀老前輩你還要這麼違心稱讚,我劉老成……真忍不了!」

寶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劉老成,身為山澤野修卻廝殺出一條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見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可像荀淵與高冕這樣的,一個仙人境的桐葉洲仙師領袖,一個已經跌回元嬰境的寶瓶洲宗門老祖,若說一見如故,是臭味相投,其實已經少見,不理會兩境之差,不計較兩座山門的底蘊懸殊,劉老成勉強可以理解,但是荀淵你至於這麼處處捧著高冕這個不通文墨的糙老漢嗎?

一開始劉老成還生怕荀淵是有所圖謀,可荀淵不惜與道家天君祁真對峙,以及小飛升去往天幕,與坐鎮聖人商議那個破碎洞天的歸屬,再加上此後三人閑來無事,聯袂遊歷,哪怕是謹小慎微如劉老成,都不得不承認,荀淵對於高冕,溜須拍馬,高冕對於荀淵,呼來喝去。兩人竟然都是……真心的。

荀淵對劉老成微笑道:「我是真覺得無敵神拳幫這個門派名字,特別好。」

劉老成嘆息一聲,抱拳苦笑道:「佩服。」

高冕說道:「劉老成,別的地方,你比小飛升都要好,唯獨在審美這件事上,你不如小飛升遠矣。」

荀淵一拍膝蓋:「對對對,小郎君這句話,讓我茅塞頓開,我原本還想不明白,為何修行路上,我一直這麼孤孤單單的,小郎君今天一語道破天機,正是審美趣味使然,讓我曲高和寡啊!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君……」

高冕一拍桌子:「馬屁話要你來說?在無敵神拳幫,老子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

荀淵只得閉嘴。

今天並無其他鏡花水月能夠觀看,高冕便故意撤了練氣士神通,喝了個酩酊大醉,去睡覺了。

荀淵這才敢往畫卷中丟了幾枚小暑錢,開口說話,說那個石湫姑娘如果以後能夠單獨出現在畫卷中,他一尺槍願意次次捧場。然後荀淵就收起了畫軸。

人間悲歡多如牛毛,荀淵不願為這些涉足世俗泥濘,事事點到即止。

劉老成猶豫了很久,才說道:「荀老前輩,我劉老成作為高冕的朋友,想冒昧問一句,老前輩身為玉圭宗宗主,當真對高冕沒有什麼謀划?」

荀淵搖頭笑道:「確實不曾有,靜極思動而已,就想要來你們寶瓶洲走動走動,剛好在你們這邊只有高冕一個朋友,不找他找誰?」

劉老成點點頭。

荀淵繼續道:「不過私心,還是有那麼點。練氣士想要躋身上五境,是求『合道』二字,藉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怎麼說呢,這就相當於是與老天爺借東西,是要在仙人境期間還的。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非是修道求真,獨獨落在這個『真』字上頭。」

劉老成站起身,畢恭畢敬道:「受教了。」

荀淵搖頭笑道:「這等陳詞濫調,你劉老成天資卓絕,受教什麼?我又能教你什麼?」

劉老成笑著坐回位子:「若是沒有高冕,相信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與荀老前輩坐在一起喝酒吧?」

荀淵點頭道:「因為我們永遠不會是同道中人。不過不妨礙一番接觸下來,我認可你劉老成。」

劉老成說道:「晚輩幸甚!」

荀淵突然說道:「我打算在未來百年內,在寶瓶洲籌建玉圭宗的下宗,以姜尚真作為第一任宗主,你願不願意擔任首席供奉?」

劉老成震驚道:「高冕可知道此事?」

荀淵搖頭道:「沒告訴他,因為我把他當作了真朋友,而你劉老成不是,所以我們可以談這些。」

劉老成開始權衡。

荀淵微笑道:「在我離開蜂尾渡之前,你給我個確切答覆就行。放心,我不會強人所難,再說你劉老成本事真不算小。」

劉老成點了點頭:「容我考慮一二。」

荀淵即便是一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也不會知道他那個小小舉動,會讓那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婢女,在山門明確通知她可以自行「開畫」、並且能夠得到一筆神仙錢分成后,先站著不動,硬生生挨了那個仙子十幾個耳光。仙子罵了無數句「賤婢」,石湫只是一言不發。在那仙子發泄完滿腔怒火,轉身離去,走出很遠后,她才敢抹去嘴角血絲,回到了那狹窄房間內。她關上門,蹲下身,小心翼翼掏出那隻錦囊,攥在手心,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嗚咽聲從指縫間一聲聲滲出。

在青鸞國,老侍郎柳敬亭從一位士林領袖、斯文宗主,突然變得聲名狼藉,傳為朝野笑談。便是那些販夫走卒都開始津津有味地聊起了那些夫子的香艷事。獅子園始終閉門謝客,柳敬亭從未對外說一個字。

李寶箴大功告成,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個名義上的「文壇盟主」,不得不另尋他人,找一個能夠服眾且凝聚人心的青鸞國文壇地頭蛇,只是柳敬亭的遭遇,讓原本許多躍躍欲試的士林大儒,心中惴惴。遷徙到青鸞國的各大豪閥世族,只得退一步,希冀著從內部找出一個領袖,只是如此一來,形勢就複雜了,其中許多大族家主,名聲之大,其實不輸柳敬亭,但既然大家都是外鄉人,同是過江龍,誰當真願意矮人一頭?誰不擔心被推舉出來的那個人,私底下背著大家以公謀私?

一時間青鸞國本土士林大亂,幕後那些本來還想著扶持柳敬亭為傀儡,用來制衡青鸞國唐氏皇帝的外來世族,也沒個消停。

李寶箴這天去縣衙公署拜訪柳清風,兩人在黃昏時分散步,李寶箴笑著對那些群龍無首的南奔士子,說了句蓋棺論定的話:「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柳清風笑著點頭。

李寶箴臉上笑意濃濃,內心則冰冷。

那晚柳清風走後,李寶箴很快就對柳清風的「三板斧」進行了查漏補缺,大大完善了那樁刀筆謀划。

當時堂上那些豬腦子和大草包,一個個對李寶箴佩服不已,恭維不斷,倒也有幾分真心。可是李寶箴卻越發遍體生寒,因為李寶箴足夠聰明,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恰恰是柳清風故意留給他的一點殘羹冷炙,是給了他藉機樹立威信的餘地。

這是柳清風無言無語的做人留一線。

李寶箴離開衙署之時,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衙門牌坊,喃喃笑道:「好在公門修行,修不出什麼大道不朽。」

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欽佩柳縣令的胥吏雜役,一個個變得視線複雜、心生疏遠,甚至有人還會遮掩不住他們的憐憫,李寶箴便有些開心起來,腳步輕快幾分,快步走出衙署。

柳清風回到住處,仔細翻看卷宗檔案之餘,突然想起門外那個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驪武秘書郎,昔年寶瓶洲最北方盧氏王朝的頭號猛將,即將成為管轄一縣治安、捕捉盜寇的縣尉。想那足可擔任大驪廟堂棟樑的大材,會被青鸞國小用為縣尉,這個柳縣令便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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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二輯(8-1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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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煉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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