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陌上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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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陌上花開
落魄山竹樓那邊,青衣小童剛剛在小鎮酒樓與朋友吃過了一場送行酒。
粉裙女童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發現他好像有些意興闌珊,便問道:「沒跟你那個御江水神兄弟喝盡興?還是酒水錢太貴?」
青衣小童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竹椅上,雙手托著腮幫子:「江湖事,你不懂。」
粉裙女童伸過手,給他倒了些瓜子,青衣小童倒是沒拒絕。
之前那個黃庭國御江水神,通過青衣小童,順利得到了一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然後得了黃庭國朝廷禮部許可關牒,離開轄境,過關大驪邊境,拜訪落魄山。
青衣小童帶著那個最要好的江湖兄弟,逛了不少地方,粉裙女童估計這傢伙沒少在那水神面前吹牛皮。
青衣小童嗑完了瓜子,一陣愁悶哀號,一通抓耳撓腮,然後瞬間平靜下來,雙腿筆直,沒個精神氣,癱靠在竹椅上,緩緩道:「江河正神,分那三六九等,喝酒的時候,我這個兄弟說在來的路上,見著了鐵符江那個品秩最高的江神,很是羨慕。就想要讓我跟大驪朝廷美言幾句,將一些支流江河,划入他的御江轄境。」
「那他給你打點關係的神仙錢了嗎?」
「沒呢。」
粉裙女童眼神古怪。
青衣小童瞪了她一眼,惱火道:「可不是我這兄弟小氣,他自己說了,兄弟之間,談這些銀錢來往,太不像話。我覺得是這個理兒。我現在只是愁該進哪座廟燒哪尊菩薩的香火。你是知道的,魏檗那傢伙一直不待見我,上次找他他就一直推託,半點義氣和情誼都不講。咱們家山頂那個長了顆金腦袋的山神,說話又不頂用。郡守吳鳶,姓袁的縣令,之前我也碰過壁。倒是那個叫許弱的,就是送我們一人一塊太平無事牌的劍客,我覺得有戲,只是找不到他啊。」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小聲問道:「就算找著了廟,你有那供奉錢嗎?」
青衣小童有些底氣不足:「那個許弱,不一定跟我收錢的。你看許弱跟咱們老爺關係那麼好,好意思收我錢嗎?實在不行,我就先欠著,回頭跟老爺借錢還給許弱,這總行了吧?」
粉裙女童難得發火,怒道:「你怎麼回事?!怎麼總惦念著老爺的錢?」
青衣小童嘟囔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有什麼稀奇的,誰還沒有個落魄的時候。再說了,咱們這兒不就叫落魄山嘛。得怪老爺,挑了這麼座山頭,名字取得不吉利。」
粉裙女童更加生氣:「這你都能怪到老爺身上?你良心是不是給狗吃了?!」
要是換成其他事情,她敢這麼跟他說話,青衣小童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青衣小童連生氣都不太想,提不起勁兒。
就在此時,最近一年已經極少蒞臨落魄山的魏檗,出現在道路上,緩緩走來。
青衣小童一個蹦跳起來,飛奔過去,無比諂媚道:「魏大正神,今天怎麼得空兒來我家做客啊,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坐在竹椅上,我給你老人家揉揉肩捶捶腿?」
魏檗伸手按住那個傢伙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青衣小童雙手抱住魏檗的一隻袖子,結果被魏檗拖曳著走向竹樓後邊的池塘。
粉裙女童搖搖頭,實在是丟盡了自家老爺的臉。
魏檗蹲在池水清澈見底的小塘旁邊,那顆金蓮種子已經開始抽芽。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魏老神仙,我跟你商量個事唄?」
魏檗凝視著那顆極其珍貴的種子,畢竟是道家掌教陸沉在這座天下的「遺物」之一。這也是神水國國祚斷絕那麼久,卻依舊藕斷絲連、氣數未盡的根源所在,更是他魏檗盯上了鐵符江那個江河正神楊花的理由。作為神水國僅存的神祇餘孽,在當年那場浩劫中,魏檗能夠逃出生天,苟延殘喘,直到一舉成為大驪王朝的北嶽正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當然,魏檗自己的隱忍,也至關重要,人不自救天不救。
魏檗語氣淡漠,一句話直接打消了青衣小童的那點僥倖心:「那御江水神,把你當傻子,你就把傻子當得這麼開心?」
青衣小童憤懣起身,走出幾步后,轉頭見魏檗背對著自己,就在原地對著那個礙眼背影一通亂拳腳踢,這才趕緊跑遠。
魏檗最後離開落魄山之前,對坐在竹椅上的兩個小傢伙笑道:「你們老爺,很快就會回來了。」
魏檗揚長而去。
粉裙女童無比雀躍,只是不知為何,轉頭髮現本該跟她一樣驚喜高興的青衣小童,怔怔地坐在竹椅上,神色恍惚。
她輕聲問道:「怎麼了?」
青衣小童喃喃道:「你已經那麼傻了,結果我還被魏檗說成了傻子,你說咱們老爺這次見到了我們,會不會很失望啊。」
粉裙女童氣呼呼地站起身,不再理睬這個把好心當作驢肝肺的傢伙,她去提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仔仔細細擦拭竹樓。
青衣小童彎著腰,托著腮幫子,他曾經無比憧憬過一幅畫面,那就是御江水神兄弟來落魄山做客的時候,他能夠理直氣壯地坐在一旁喝酒,看著陳平安與自己兄弟,相見恨晚,稱兄道弟,推杯換盞。那樣的話,他會很自豪。酒宴散去后,他就可以在跟陳平安一起返回落魄山的時候,與他吹噓自己當年的江湖事迹,在御江那邊是何等風光。可是現在發現好像有點難。
青衣小童有些失落,低頭看見地上的瓜子殼,好像還有幾顆瓜子,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便撿起,吃了起來,好像滋味比平時更好一些?
正在擦拭竹樓階梯的粉裙女童湊巧撞見了這一幕,驚訝問道:「你已經窮到這份兒上了嗎?該不會是將所有家底,都送給你的御江水神兄弟了吧?」
青衣小童心情已經好轉不少,朝她翻了個白眼:「我又不傻,媳婦本都不知道留一點?我可不想成為老崔這樣的老光棍!『年少不知錢珍貴,老來乖乖打光棍』這個道理,等到咱們老爺回家后,我也要說上一說的,省得他還是喜歡當那散財童子……」
砰的一聲,青衣小童整個人飛向崖外。
粉裙女童已經見怪不怪,並不擔心他的安危。
一條青色長蛇驀然現身,騰雲駕霧,然後沿著峭壁攀岩而上,恢復青衣小童的模樣,大搖大擺走向竹樓:「忠言逆耳啊,難怪自古忠臣良將難善終……」
又是砰的一聲,青衣小童再次倒飛出去。
他第二次返回山頂后,看到一個著儒衫卻光腳的老者站在竹樓二樓,青衣小童立即嚷嚷道:「老崔,這次我可什麼都沒有說了啊!」
又給打得墜入山崖。
粉裙女童已經在二樓擦拭欄杆,有些疑惑不解。
崔姓老人微笑道:「皮癢欠揍長記性。」
粉裙女童無法反駁,便不再為青衣小童求情了。
落魄山山路上,青衣小童罵罵咧咧一路飛奔上山。
中土神洲附近的那座海外孤島上,儒衫男子這天又拒絕了一個訪客,讓亞聖一脈的一位學宮大祭酒吃了閉門羹。
若是之前,儒衫男子哪怕不願意「開門」,到底還是會露個面,而這一次直接就是見都不見了。
那位學宮大祭酒只得失望而去,內心深處難免還有些惴惴。不知為何,這次那個讀書人如此不近人情。
儒衫男子一直站在當年趙繇居住的茅屋內,書山有路。
他站在其中一處,正在翻看一本隨手抽出的儒家書籍,撰寫這部書籍的儒家聖人,文脈已斷,因為年紀輕輕,就毫無徵兆地死於光陰長河之中,而弟子又未能夠真正掌握文脈精髓,不過百年,文運香火就此斷絕。
他放下書本,走出茅屋,來到山頂,繼續遠觀滄海。當年趙繇是怎麼來的這裡?是因為一縷殘餘魂魄的庇護。
不然連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和一位學宮大祭酒,都要先叩門才能進入,趙繇怎麼可能隨波逐流,就那麼巧合地到達這裡。
他收回視線,望向崖畔,當初趙繇就是在那裡,想要一步跨出。他當然無所謂。只是當時有個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齊靜春,對自己使了個眼色,他這才開口勸下了趙繇。
趙繇離開海島后,他與那個將趙繇送到這裡的齊靜春,有過一次對話。
他問:「既然如此在意,為何不現身見他?」
齊靜春答道:「趙繇年紀還小,見到我,他只會更加愧疚。有些心結,需要他自己去解開,走過更遠的路,遲早會想通的。」
他問道:「那你齊靜春就不怕趙繇至死,都不知道你的想法?趙繇資質不錯,在中土神洲開宗立派不難。你將自身本命字剝離出那些文運氣數,只以最純粹的天地浩然氣藏在木龍鎮紙之中,等著趙繇心境枯木逢春猶再發的那一天,可你就不怕趙繇為別的文脈甚至是道家作嫁衣裳?」
齊靜春答道:「沒關係,我這個學生能夠活著就好。繼不繼承我的文脈,相較於趙繇能夠一輩子安穩求學問道,其實沒有那麼重要。」
他感慨道:「齊靜春,你可惜了。」
齊靜春當時只是笑而不語。
此時此刻,這個曾經一劍劈開黃河洞天的中土讀書人,覺得人生知己,又少一人。
寶瓶洲雲霞山,已經獨自佔據一峰府邸的蔡金簡,今日在蒲團上獨坐修道,睜眼后,起身走到視野開闊的觀景台。
修道路上一路高歌猛進、性情隨之越發冷清的蔡仙子,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泛起笑意。
當年有一個她最欽慕敬重的讀書人,在交給她第一幅光陰長河畫卷的時候,做了件讓她只覺得翻天覆地的事情。
那位在她心目中學究天人、毫無瑕疵的齊先生,竟然像一個學生請教先生一樣,誠心問她:「如果將這幅畫卷送往劍氣長城,會不會畫蛇添足?反而不美?」
蔡金簡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當時的那份心情,簡直就跟元嬰境修士渡劫差不多,五雷轟頂。
齊先生見她流露出那般獃滯神色后,笑道:「世間男女之事,我委實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是也。」
蔡金簡板著臉,使勁綳著。
齊靜春無奈道:「想笑就笑吧。」
蔡金簡最後也沒有笑出來,內心深處,反而有些傷心,痴痴地看著那位齊先生,回過神后,蔡金簡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若是不喜歡,做這些,未必有用。是不是畫蛇添足,就不重要了。若是原本就有些喜歡,看了這些,說不定會更加喜歡。」
那個時候,聽過了蔡金簡的言語后,齊先生好像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一下子就笑了。
齊先生當時的笑容,讓蔡金簡覺得,原來這個男人,學問再高,仍在人間。
蔡金簡趴在欄杆上,笑得眯起了眼,明明在遠眺,可觀景台外的壯觀景色,都不在她眼中。
偷偷喜歡這麼一個男人,哪怕明知道他不會喜歡自己,蔡金簡都覺得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修行路上,以後不管百年千年,蔡金簡都願意在四下無人的安靜寂寥時刻,想一想他。
寶瓶洲中部,一個與朱熒王朝南方邊境接壤處的仙家渡口。
柳清山買了一大壺酒,坐在河邊,一大口接著一大口地喝著酒。
柳伯奇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沒有想到比想象的更快一些。
先是一場與練氣士的衝突,這還是小事一樁,然後是一個更大的噩耗,關於青鸞國的那場鬧劇。
她奪過柳清山手中的酒壺,沉聲道:「我幾乎沒讀過書,說不出大道理,你又是讀書人,所以未必聽我的,但是不管如何,我希望你必須知道一件事!」
柳伯奇這個師刀房女冠,一手持酒壺,一手按住腰間佩刀獍神,神色間鋒芒畢露:「天底下又蠢又壞的人,極其之多,跟他們讀過多少書根本沒有關係。遇見一點點好的人和事,就恨得牙痒痒,要麼佔有,要麼毀掉。今後這類人,你願意與他們說你的道理,只管說,只是最後如果說不通了,我來講。」
柳清山只是一直搖頭,使勁搖頭:「這些我都想得明白,我只想知道,為何大哥要那麼做。為人子的道理,我想跟我最敬重的大哥說,怎麼辦?我知道自己方方面面都不如大哥,我就只想回家,跟他講這個,可以嗎?」
柳伯奇破天荒搖頭,事事都順著柳清山的她,唯獨在這件事上沒有遷就柳清山:「別去講這個。你還是忍著受著吧。」
柳清山喃喃道:「為什麼?」
柳伯奇說道:「這件事情,緣由和道理,我都不清楚,我也不願意為了開解你,而亂說一氣。但是我知道你大哥,當下只會比你更痛苦。你要是覺得去他傷口上撒鹽,你就痛快了,你就去,我不攔著,但是我會看輕了你。原來你柳清山就是這麼個窩囊廢,心眼兒比個娘們還小!」
柳清山一臉獃滯。
柳伯奇有些忐忑,直截了當問道:「我是不是說重了?」
柳清山獃獃地看了她半天,驀然發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胡亂抹了抹:「還好。」
柳伯奇這才將酒壺還給柳清山:「這會兒可以喝了。」
柳清山也不客氣,接過了酒壺,大口灌下,一直喝到趴在河邊嘔吐。
柳伯奇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如果還想喝,我再去給你買。」
柳清山輕輕搖頭。
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柳伯奇背著柳清山走在大街上。
青鸞國一座縣城外的道路上,大雨過後,泥濘不堪,積水成潭。
一輛車夫是個縣衙老人的馬車放慢速度,片刻之後,又加快車速趕往縣城。
與柳縣令一同坐在車廂內的王毅甫,瞥了眼那個正在閉目養神的柳清風。
王毅甫是國師崔瀺秘密派遣進入青鸞國的兩人之一,如今名義上是縣尉,其實是作為柳清風身邊的武秘書郎,防止一些刺殺。以此可見,崔瀺對於這麼一個小國的小小縣令,是何等器重。
王毅甫知道,馬車身後的道路上,有幾個婦孺蹣跚而行。
王毅甫也閉上眼睛。他這個盧氏王朝的亡國大將,終於開始有些期待這個青鸞國文官,以後在那大驪朝廷,可以走到什麼高位。
朱熒王朝北方邊境,亂象橫生。
一條山路上,有幾個小門派的譜牒仙師,隱瞞身份,假扮成山澤野修,早早盯上了一支往南逃難的官宦車隊,馬苦玄剛好遇上。其中一個練氣士正拽著一個衣裳華美的婦人的頭髮,將她從車廂內拖曳而出,說是要嘗一嘗郡守夫人的滋味。馬苦玄一開始沒想插手,想繼續走自己的路,結果被一個練氣士攔阻,馬苦玄便兩拳打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僅剩半條命,最後一人倉皇逃竄,馬苦玄沒有理睬。
剩下半條命的那個可憐的練氣士,被馬苦玄一腳踩住胸口,馬苦玄微笑道:「壞人是這麼當的嗎?當了壞人,好歹得有點眼力吧,這還要我來教你?」
馬苦玄一腳踩穿那人胸膛,然後繼續趕路。
不承想那個衣衫不整的婦人的親人當中,有一個倍感羞辱的少年,憤而質問馬苦玄為何不殺了最後一人,這不是養虎遺患嗎?
馬苦玄便一拳打死了那少年,這才穿過噤若寒蟬的車隊,只是撂下一句:「蠢人犯蠢,比壞人更該死。」
遠去之後,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現身,皺眉道:「那個無知少年,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本來所有人都要死的,難道不該感謝我難得行俠仗義一次?」
那個婦人趴在兒子的屍體上號啕大哭,對那個草菅人命的年輕瘋子充滿了仇恨以及畏懼。
距離大驪京城最近的那座仙家門派長春宮戒備森嚴。
皇子宋和與他娘親站在山頂上,笑問道:「皇叔這是要篡位?」
宋和很快就自己搖起了頭,道:「可是需要這麼麻煩嗎?直接弄出一樁刺殺不就行了?大隋的死士,盧氏王朝的餘孽,不都可以?娘親,我估計這會兒,別說大驪邊軍,就算朝堂上,也有不少人在攛掇著皇叔登基吧。向著我和娘親的,多是些文官,不頂用。」
那個失去了所有權勢的大驪婦人,微笑道:「和兒,別這麼小覷你皇叔。人家心大著呢,瞧不上一張龍椅。」
宋和不太相信。
瞧不瞧得上是一回事,世俗王朝,誰還會嫌棄龍椅硌屁股?
婦人安慰道:「大驪朝野,民心可用。」
宋和轉過頭:「民心?娘親,你不是一直說那些都是愚昧無知的螻蟻嗎?」
婦人掩嘴嬌笑:「這種話,我們母子談心無妨,可是在別的場合,切記,知道了就知道了,卻不可說破。以後等你當了君臨一洲的九五至尊,也要學會裝傻。跟你那個英明神武的皇叔是如此,跟滿朝文武也是如此。」
宋和問道:「那麼跟山上人呢?」
婦人竟是有些猶豫。
宋和說道:「我其實一直想不明白,父皇為何一直要跟那些神仙較勁,換成我是練氣士,尤其是境界高了,誰樂意被一個人間君主束手束腳?如果以後我真當了皇帝,改變既定國策,你說會不會有更多的仙家勢力向我投誠,一個個圍繞在我那張龍椅四周?說不定我就可以憑藉這個,逐漸制衡國師與皇叔?」
身材矮小卻極其玲瓏動人的宮裝婦人,嘆了口氣:「和兒,這種傻話,以後不要再說了,最好想也不要想。」
宋和哦了一聲:「行吧,聽娘親的便是。」
婦人嫣然一笑。
這一點和兒最討喜,乖巧聽話,故而母子事事同心。
至於另外那個,她刻意不讓自己去多想。
龍泉劍宗。
阮秀站在自己院子里,吃著從騎龍巷買來的糕點。
院子裡邊,雞崽兒長成了老母雞,又孵出一窩雞崽兒,老母雞和雞崽兒越來越多。
那條成精開竅的土狗,有了佔山為王的跡象,在西邊大山裡四處撒野,所幸曾經吃過苦頭,不敢太過放肆,在市井間見著了人,它就乖乖地夾著尾巴。
阮秀吃完糕點,收起綉帕,拍拍手,一掠而起。她來到那座不知何人刻出「天開神秀」四個大字的峭壁,從峭壁之巔,向下行走而去。走到峭壁底下,又原路返回。
這一天陳平安帶著李寶瓶和裴錢去大隋京城遊逛。
崔東山站在自己書房內,瞥了眼那些隨便堆放的仙家捲軸,又看了看那幾本陳平安從藏書樓借來的書籍。
書桌上還有陳平安的刻刀和幾片竹簡,是為了方便摘抄那些書上的文字,都沒有收起來。
崔東山有些開心。李寶瓶、裴錢和李槐將這裡當作自己的地盤,陳平安何嘗不是有這麼個跡象?
但是今天,崔東山還是有些心情不那麼暢快,無緣無故的,更讓他無奈。
能做的,他明裡暗裡都做了,可好像還是很難。他便離開書房,來到綠竹廊道那邊盤腿而坐,手心抵住地板,微微一笑:「小傢伙,出來吧。」
隨著崔東山猛然一抬袖子,一個小傢伙被拽了出來,暈頭暈腦,搖搖晃晃。
蓮花小人兒發現是崔東山後,便想要逃回地下。結果發現不管他怎麼蹦跳,都沒辦法做到,就想要跑出廊道,去院子那邊試試看。只是他好似一頭撞在牆壁上,跌迴廊道。
崔東山哈哈大笑:「小笨蛋。」
蓮花小人兒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
崔東山看著他,便想起了自己。
當年求學,陪著個尚未發跡的窮酸老秀才住在那貧窮陋巷,當年的自己雖說算不得什麼高人,可其實也已經是個練氣士,如果不是老秀才一開始就訂立了那麼多煩瑣規矩,他們師徒二人,何至於混得那麼慘?連飯都吃不飽?然後終於有一天,他想要去掙點錢回來,至於會不會被老秀才按照約定逐出師門,顧不上了,活人不能給尿憋死!只是當他拿著一大袋子銀子回來后,老秀才面無表情,就說了兩句話,一句話是:「從此之後,不再是師徒。」第二句話是:「希望這些銀子從哪裡來,就送回哪裡去,因為這些銀子,是你這弟子的不義之財。在那之後,你崔瀺愛坑蒙拐騙還是打家劫舍,我老秀才連開山大弟子都教不好,也就管不著了,沒這麼大本事。」那個時候,年輕崔瀺,就像現在這個蓮花小人兒一樣,悶著,低頭不說話。可能心態大不一樣,但是可憐模樣,如出一轍。
崔東山記得那個年輕崔瀺,沒有哭鬧,沒有求著老秀才不要趕他離開師門,也只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銀子我可以還回去,但是希望留下一兩枚銀錠,本來就欠著一筆半年的求學錢,就當是兩清了。」第二句話是:「拿著這點銀子,去買幾支好些的毛筆,一桿桿光禿禿還捨不得丟的筆杆子,就算肚子里有點學問,你又怎麼寫出文章?」
那天老秀才讓年輕崔瀺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裡邊等著。
老秀才走出屋子,在陋巷裡偷偷唉聲嘆氣一番之後,最後覥著臉跟一個街坊鄰居借了些錢,本就看不慣他窮酸樣的潑婦,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還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大籮筐的混賬話。老秀才也不還嘴,只是賠著笑。老秀才花光了所有錢,去買了半隻油紙包裹的燒雞,大搖大擺回到屋子,再也不提趕崔瀺離開的言語,只是招呼崔瀺坐下吃燒雞。
兩人在那張破爛桌子上相對而坐,年輕崔瀺吃了一會兒,問老秀才為何不吃。
老秀才說:「最近牙疼,吃不了油膩的。」
年輕崔瀺繼續低頭吃,問那個老秀才:「借了錢,買毛筆了嗎?」
老秀才拍了拍肚子,說:「都在這兒呢,跑不掉,晚些寫又有什麼關係,還可以一口氣寫更多文章。」
年輕崔瀺其實知道,說著豪言壯語的窮酸老秀才,是在掩飾自己餓得咕咕直叫的肚子。
老秀才最後輕聲道:「小瀺,這半隻燒雞,先生也好,你也罷,咱們都只能用錢去買。但是先生肚子里這點不合時宜的學問,你只管拿去,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用花錢,當然好像也不太值錢。我們讀書人,只要一天不餓死,還是要講一天道理的。」
其實那一天,才是崔瀺第一次離開文聖一脈,雖然只有不到一個時辰的短暫光陰。
只是後來的師弟左右和齊靜春,所有的文聖門生、記名弟子,都不知道這件事。
崔瀺不說,老秀才也不說。
今天,崔東山拿手指敲了敲蓮花小人兒的腦袋,微笑道:「與你說點正經事,跟我家先生有關,你要不要聽?」
小傢伙猶豫了很久,點點頭。
崔東山緩緩道:「我家先生有座山頭,叫落魄山,那邊有個池塘,裡邊有顆金蓮種子。那極有可能是你的證道機緣,比如說,成為打破元嬰境瓶頸,在寶瓶洲躋身上五境的第一頭精魅。到時候,落魄山也會因此而大受裨益,可以通過你,穩固、凝聚大量的靈氣和機緣。修行一事,某些關隘,想來是先到先得。晚了,連蹲茅坑的機會都沒有。」
蓮花小人兒眨眨眼睛,然後抬起手臂,緊握拳頭,大概是給自己鼓氣?
崔東山卻搖頭:「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將來的某天,我家先生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有人與你說了這些,你又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的時候,覺得應該為我家先生做點什麼的時候……」
崔東山沉聲道:「不要去做!」
蓮花小人兒越發迷糊了。
崔東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後指了指小傢伙,笑道:「你是我家先生心中的世外桃源。」
小傢伙歪著腦袋,表示自己聽不明白。
崔東山轉過頭,望向高處:「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心目中這個天地最美好的景象,嗯,至少也是之一。怎麼說呢,你就像我家先生回頭看待自己年少時遭受的所有苦難,開出了一朵花兒。看到了你,先生就會心安。原來天底下,他不是孤單的,也有跟他一樣的傻瓜,一模一樣。然後運氣那麼好,你們相遇了。甚至有一天,我家先生因為複雜的世道,這樣那樣的無可奈何,也會變,那麼到了那個時候,如果你還沒有變,先生就還能略微心安一些,變得少一些,慢一些。」
崔東山收回視線:「可是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會失去一樁天大的機緣。」
蓮花小人兒使勁搖頭,像是在說沒關係。
崔東山笑容燦爛,身體前傾,伸出小拇指:「那咱們拉鉤。」
只有一條胳膊的蓮花小人兒,便抬起那條胳膊,與崔東山拉鉤,雙方手指大小懸殊,十分有趣。
崔東山一直彎著腰,微笑道:「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嗯,可以的話,一千年一萬年都不變。」
小傢伙使勁點頭。
崔東山突然凶神惡煞道:「你如果哪天反悔了,我就打死你,把你放在砧板上,咔嚓咔嚓,大卸八塊,煮湯喝,加上蔥蒜,撒上油鹽……」
說到一半,崔東山自己樂和起來,做了個鬼臉。似乎還不過癮,伸出雙手,掰開嘴巴,頂住鼻子,做了個怪臉。
蓮花小人兒咯咯而笑,乾脆躺在地上,手舞足蹈。
崔東山也開懷大笑。
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落魄山就一直有這麼一隻小精魅。他無憂無慮,天真無邪。陳平安無論未來成就有多高,每次出門遠遊返回家鄉,都會與小傢伙獨處一段時間,簡簡單單,說些心裡話。
大概是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有些起伏,茅小冬沒有將陳平安喊到書齋,而是挑了一個夜深人靜無書聲之時,帶著陳平安逛起了書院。
隨便走隨便聊,茅小冬總是這般,無論是為人行事,還是教書育人,恪守一點:我教了你書上的學問,說了自家的道理,書院學生也好,小師弟陳平安也罷,你們先聽聽看,當作一個建議,未必當真適合你,但是你們至少可以藉此開闊視野。
陳平安就與茅小冬這麼走過了懸挂三位聖賢像的夫子堂,偶有星星點點燭火光亮的藏書樓,一棟棟或鼾聲或夢囈的學舍。最後兩人走到了東華山之巔,一起俯瞰大隋京城的夜景。
有錢處,燈火輝煌,連綿成片,彷彿距離這麼遠都能感受到那邊的鶯歌燕舞。貧寒處,也有月輝相伴,也有柴米油鹽。
陳平安突然說道:「茅山長,我想通了,煉化五件本命物,湊足五行之屬,是為了重建長生橋,但是我還是更想好好練拳,反正練拳也是練劍,至於能不能溫養出自己的本命飛劍,成為一個劍修,先不去想它。所以接下來,除了那幾個有可能適合五行本命物擱放的關鍵竅穴,我依舊會給予體內那一口純粹武夫真氣最大限度的放養。」
茅小冬點頭道:「這麼打算,我覺得可行,至於最後結果是好是壞,先且莫問收穫,但問耕耘而已。」
陳平安嗯了一聲。
茅小冬其實沒有把話說透,自己之所以認可陳平安此舉,在於陳平安只開闢五座府邸,將其餘版圖雙手奉送給武夫純粹真氣,其實不是一條絕路。
人身本就是一個小天地,其實也有洞天福地之說,金丹之下,所有竅穴府邸,任你經營打磨得再好,不過是福地範疇,結成了金丹,方可初步領略到洞天靖廬的玄妙,某部道家典籍早有明言,泄露了天機:「山中洞室,通達上天,貫通諸山,遙相呼應,天地同氣,合而為一。」
「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句話之所以能夠風靡天下,被所有練氣士奉為圭臬,自然有其根腳淵源。
茅小冬不說,是因為陳平安只要步步前行,遲早都能走到那一步;說早了,驀然蹦出個美好願景,反而有可能動搖陳平安當下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心境。
傳道授業,從來不易,豈可不慎之又慎。雕琢美玉,更是要刀刀去蕪存菁,務必不傷其筋骨神氣,何其難也,怎敢不推敲復推敲?
退一步說,陳平安對待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不一樣是如此?只不過陳平安暫時未必自知罷了。
茅小冬輕聲道:「關於先生提出的人性本惡,我們這些門下弟子,早年各有所悟。有些人隨著先生沉寂,自己否定了自己,改弦易調;有些踟躕不前,自我懷疑;有些以此沽名釣譽,標榜自己的特立獨行,號稱要逆大流,絕不同流合污,繼承我們先生的文脈。凡此種種,人心多變,我們這一支幾乎已經斷絕的文脈,內部便已是眾生百態的紛亂景象。試想一下,禮聖、亞聖各自文脈,真真正正的門生遍天下,又是怎樣的複雜。」
陳平安肩膀被茅小冬輕輕拍了一巴掌:「任重而道遠啊。」
陳平安苦笑道:「肩膀就兩隻。」
茅小冬哈哈笑道:「我這叫看人挑擔不吃力,岸上觀潮嫌水小。」
陳平安會心一笑,前半句是家鄉老話。
今天晚上,裴錢和李槐兩人躲在小院外,兩人約好了一起蒙上黑巾,假扮殺手,偷偷摸摸去「刺殺」喜歡睡綠竹廊道的崔東山。那麼多江湖演義小說,可不能白讀,要學以致用!
裴錢大大方方借了一把竹劍給李槐。
兩人在李槐學舍那邊一番商量,覺得絕對不能走院門,而是翻牆而入,不這樣顯不出高手風範和江湖險惡。
劉觀和馬濂想要加入,為裴錢這位公主殿下擔任馬前卒,只可惜被裴錢義正詞嚴地果斷拒絕了,說他們只算初出茅廬的少俠,學藝不精,殺不得大魔頭,只能送死。
兩人來到小院牆外的寂靜小道,還是之前拿桿飛脊的路數,裴錢先躍上牆頭,然後就將手中那根立下大功的行山杖,丟給眼巴巴站在下邊的李槐。
李槐躍上牆頭倒是沒有出現紕漏,裴錢投以讚賞的眼光,李槐挺起胸膛,學某人捋了捋頭髮。只是兩人落地的時候,裴錢如貓兒無聲無息,李槐卻直不愣登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裴錢怒道:「李槐,你怎麼回事,這麼大聲響,敲鑼打鼓啊?那叫沙場打仗,不叫深入龍潭虎穴秘密刺殺大魔頭。重來!」
李槐自知理虧,沒有還嘴,小聲問道:「那我們怎麼離開院子去外邊?」
裴錢瞪眼道:「走大門,反正這次已經失敗了。」
兩人從那本就沒有閂上的院門離開,重新來到院牆外的小道。
躺在廊道那邊的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裴錢手持行山杖,念叨了一句開場白:「我是一個鐵血殘酷的江湖人。」
李槐有樣學樣:「我是一個沒有慈悲心腸的殺手,我殺人不眨眼,我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
裴錢有些不滿:「嘮叨這麼多幹嗎,氣勢反而弱了。你看書上那些名氣最大的俠客,綽號最多就四五個字,多了,像話嗎?」
李槐覺得有道理,假裝自己戴了一頂斗笠,又學某人伸手扶了扶斗笠,一手扶住腰間竹劍:「我是一個沒有慈悲心腸的殺手和劍客。」
兩人先後登上牆頭,這次兩人落地都沒有出紕漏。
然後裴錢和李槐一前一後,在院子里做了個翻滾動作。
這是兩人「早有預謀」的步驟,不然直愣愣跑上台階,給崔東山一刀一劍,兩人都覺得太乏味了。
翻滾起身後,兩人躡手躡腳貓腰跑上台階,各自伸手按住了竹刀和竹劍,裴錢正要一刀砍死那惡名昭彰的江湖「大魔頭」,冷不丁,李槐嚷了一句:「魔頭受死!」
裴錢猛然間停下腳步,轉頭對李槐怒目相向,李槐隨之愣在當場:「咋了?」
裴錢問道:「你不是一名來去無蹤不留名的殺手嗎,刺客殺人前嚷嚷個啥?」
李槐恍然大悟。
裴錢一跺腳:「又要重來!」
李槐道歉不已。
兩人渾然不將那「魔頭」放在眼裡,再次跑向院門那邊。
崔東山坐起身,無奈道:「我這個束手待斃的大魔頭,比你們還要累呀。」
出了院子,裴錢教訓道:「李槐,你再胡來,我以後就不帶你闖蕩江湖了。」
李槐保證道:「絕對不會出錯了!」
裴錢突然問道:「如今我才是記名弟子,在幫派內的地位比你都不如。立下這樁名動江湖的功勞之後,你說寶瓶姐姐會不會提拔我當個小舵主?」
李槐點頭道:「肯定可以!如果李寶瓶賞罰不明,沒關係,我可以把小舵主讓賢給你,我當個副手就行了。」
裴錢老氣橫秋道:「不承想李槐你武藝一般,還是個古道熱腸的真正俠客。」
李槐反駁道:「殺手,劍客!」
結果兩人腦袋上各挨了一顆栗暴:「這麼晚了,還不去睡覺,在這裡做什麼?」
裴錢一見是陳平安,立即踹了李槐一腳,李槐豪氣干雲道:「是我邀請裴錢,與我一起為民除害,刺殺大魔頭崔東山。」
陳平安笑道:「行了,大魔頭就交給武功蓋世的大俠客對付,你們兩個如今本事還不夠,等等再說。」
裴錢從李槐那邊要回竹劍,就去院子的偏屋睡覺了,之前都是跟李寶瓶睡在學舍,只是今天例外。
陳平安帶著李槐返回學舍。遇見了一位巡夜的書院夫子,恰好熟悉,竟是那位姓梁的看門人,一位籍籍無名的元嬰境修士,陳平安便為李槐開脫,找了個逃避責罰的理由。
老夫子好說話,對此根本不介意,反而拉著陳平安閑聊片刻。李槐覺得特別有面子,恨不得整座書院的人都看到這一幕,然後羨慕他有這麼一個朋友。
陳平安與老夫子告別後,摸了摸李槐的腦袋,說了一句李槐當時聽不明白的話語:「這種事情,我可以做,你卻不能認為可以常常做。」
李槐說道:「放心吧,以後我會好好讀書的。」
陳平安便說道:「讀書好不好,有沒有悟性,這是一回事;對待讀書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會比讀書的成就更重要,這是另外一回事,往往在人生道路上,對人的影響顯得更長遠。所以年紀小的時候,努力學習,怎麼都不是壞事,以後哪怕不讀書了,不跟聖賢書籍打交道,等你再去做其他喜歡的事情,也會習慣去努力。」
李槐似懂非懂。
陳平安一邊走一邊在身前隨手畫出一條線:「打個比方,這是我們每個人人生道路的一條線,來龍去脈,我們所有的心性、心境和道理、認知,都會不由自主地往這條線靠攏,除了書院夫子和先生,絕大部分人有一天,都會與讀書、書籍和聖賢道理,表面上愈行愈遠,但是我們對於生活的態度、脈絡,卻可能早就存在了一條線上,之後的人生,都會按照這條脈絡前行,甚至連自己都不清楚,但是這條線對我們的影響,會伴隨一生。」
然後陳平安在那條線的前端和周圍畫了一個圓圈:「我走過的路比較遠,認識了很多人,又了解你的心性,所以我可以與老夫子說情,讓你今晚不遵守夜禁,免去責罰,但是你自己卻不行,因為你現在的自由……比我要小很多,你還沒有辦法去跟『規矩』較勁,因為你還不懂真正的規矩。」
李槐直愣愣盯著陳平安,突然哭喪著臉:「聽是聽不太懂的,我只能勉強記住。陳平安,我怎麼覺得你是要離開書院了啊?聽著像是在交代遺言啊?」
兩人已經走到李槐學舍附近,陳平安一腳踹在李槐屁股上,氣笑道:「滾蛋。」
李槐揉著屁股走到學舍門口,轉頭望去,陳平安還站在原地,朝他揮了揮手。
總是這樣。
陳平安回到崔東山院子,林守一和謝謝都在修行。
練氣士一旦走上修道之路,躋身金丹境地仙之前,往往不分晝夜修行。由不得修行之人不斷絕紅塵,清心寡欲。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開始在院子里練習天地樁,倒立行走。以一口純粹真氣,溫養五臟六腑,經脈百骸。
傳說躋身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后,行氣既久,便可以達到鼻中無出入之氣的絕佳境界。
到了武夫十境,也就是崔姓老人以及李二、宋長鏡那個境界的最後階段,就可以真正自成小天地,如一尊遠古神祇蒞臨人間。
善用氣者,噓水,可使得江水逆流,噓水,焚湖煮海,亦可身處大疫之中,而不染纖毫,萬邪不侵。即是此理。
陳平安突然想起那趟倒懸山之行,在街上偶遇的一個高大女子。
當時陳平安眼力淺,看不出太多門道,如今回想起來,她極有可能是一個十境武夫!
武夫合道,天地歸一。
崔東山不在院子,出現在了東華山之巔,與茅小冬站在一起。
崔東山說了一些不太客氣的言語:「論教書傳道,你比齊靜春差遠了。你只是在對房屋窗戶四壁,修修補補,齊靜春卻是在幫學生弟子搭建屋舍。」
茅小冬罕見地沒有跟崔東山針鋒相對。
崔東山緩緩道:「趙繇從小衣食無憂,天資聰慧,性情溫良,就得教他放棄一些東西,理解這個世道的艱難困苦,才能真正知曉心中所學、手中所有的珍貴。宋集薪貌似跋扈、鋒銳,實則內心自卑、軟怯,必須以某些近儒的法家學問,讓其內心強大,規矩分明,明白治國一事,務必棄小聰明而取大智慧,既不偏離儒家太遠,又最終走向正途。而我家先生,習慣了一無所有,內心極其堅硬,但是又無所依,恰恰得讓他學會拿起一些東西,然後不斷去讀書識人,然後將那些自己不斷琢磨出來的道理,當作一葉扁舟泛苦海的壓艙石。這就叫因材施教,有教無類。」
茅小冬終於開口說道:「我不如齊靜春,我不否認,但這不是我不如你崔瀺的理由。」
崔東山笑道:「跟我這種貨色比,你茅大山長也不嫌磕磣?」
茅小冬扯了扯嘴角,不屑言語。
崔東山笑呵呵道:「啥時候正式躋身上五境?到時候我給你備一份賀禮。」
茅小冬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心情沉重:「劍氣長城那邊,會不會出現大問題?諸子百家現在如此活躍,紛紛押注九大洲的各個世俗王朝,大大違反常理,我怎麼覺得……」
茅小冬不再繼續說下去。
崔東山感慨道:「浩然天下都覺得那撥刑徒抵禦妖族,是我們九大洲習以為常和劍修職責所在、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真相和結果如何,拭目以待吧。」
茅小冬轉頭望向他。
崔東山眺望遠方:「設身處地,你若是遺留浩然天下的妖族餘孽,想不想要落葉歸根?你若是畫地為牢的刑徒遺民,想不想要背轉過身,跟浩然天下講一講……憋了無數年的心裡話?」
茅小冬皺眉道:「劍氣長城一直有三教聖人坐鎮。」
崔東山笑了:「不說一座蠻荒天下,便是半座,只要願意擰成一股繩,願意不惜代價,打下一座劍氣長城,再吃掉浩然天下幾個洲,很難嗎?」
茅小冬說道:「我覺得不算容易。」
崔東山沒有否認,只是說道:「多翻翻史書,就知道答案了。」
茅小冬猶豫了一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一個肩挑日月的陳淳安!」
崔東山緩緩道:「史書上也有一些人,早死,流芳千古;晚死,遺臭萬年。」
茅小冬正要再說什麼,崔東山已經轉頭對他笑道:「我在這兒胡說八道,你還當真啊?」
茅小冬說道:「如果事實證明你在胡說八道,那會兒,我請你喝酒。」
崔東山笑道:「不愧是即將躋身玉璞境的讀書人,修為高了,度量都跟著大了。」
茅小冬放眼望去。
浩然天下,版圖遼闊,各洲各處自然也有戰亂紛飛,可大體上還是如大隋京城這般,歌舞昇平。孩子們只在書上看到過那些血流長河、餓殍千里;大人們每天都在斤斤計較柴米油鹽;寒窗苦讀的讀書人,都在想著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許多已經當了官的文人,哪怕已經在官場大染缸里變得面目全非,可偶爾夜深人靜翻書時,興許依舊會愧對那些聖賢教誨,嚮往那些山高月明、朗朗乾坤。
崔東山看著這個他先前一直不太看得起的文聖一脈記名弟子,突然踮起腳,拍了拍茅小冬肩膀:「放心吧,浩然天下,終究還有我家先生、你小師弟這樣的人。再說了,還有些時間,比如,小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都會成長起來。對了,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茅小冬說了一句自己先生的傳世名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崔東山咳嗽一聲:「實不相瞞,當年老秀才能夠說出這句話,我功莫大焉,不妨與你說一說此事的緣由趣聞。那會兒我與老秀才經過一座染坊,遇上一個身姿曼妙的秀氣小娘子……」
茅小冬一把抓住崔東山的肩膀,使勁一甩,將崔東山隨手拋下東華山之巔,怒罵道:「胡說八道還上癮了?」
蠻荒天下,三月懸空。
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淵,被這座天下譽為英靈殿。
相傳此地曾是遠古時代某個戰力通天的大妖老祖,與一個遠遊而來的騎牛小道士,大戰一場后的戰場遺址。
這座天下將那場戰事描繪得蕩氣迴腸,只有屈指可數的大妖知曉真相。事實上,大戰是真,卻不是大妖與那個騎青牛來此遊歷的道士,而是更為遙遠悠久的一樁慘烈戰事,當時有個輩分極高的大妖歷經千辛萬苦攀爬數千年,好不容易能夠掙脫束縛爬出井底,來到井口,結果一個道士站在井口上,一根手指輕輕按下,將其打落回井底。
如今這座「水井」四壁上空,有排列成一圈的一個個巨大座位。總計十四個,座位高低不平。
既有一座破碎倒懸的山嶽如高台,也有好似傳說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瓊樓玉宇,更有飄浮在無盡虛空的巨大屍骸。
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有一個瑩白如玉的白骨大妖,正在持杯飲酒,腳底下踩著一顆頭顱,輕輕蹍動。
有一根高達千丈的圓柱,篆刻著古老的符文,屹立在虛空之中,有條猩紅長蛇盤踞,一顆顆黯淡無光的蛟龍之珠,緩緩飛旋。
一件破碎的灰色長袍,空無一物,無風飄蕩。
一個身穿金甲、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不斷有金光如流水,從甲胄縫隙之間流淌而出,像是一團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驕陽。
有一個頭戴帝王冠冕、身穿墨色龍袍的女子,人首蛟身,長尾筆直拖曳入深淵。無數相對她巨大身形而言,如同米粒大小的縹緲女子,懷抱琵琶,五彩絲帶縈繞在她們婀娜多姿的身旁,達數百之多。女子百無聊賴,一手托腮幫子,一手伸出兩根手指,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
一個身穿雪白道袍、看不清面容的道人,身高三百丈,相較於其餘王座之上的「鄰居」,依舊顯得無比渺小,只是他背後浮現有一輪彎月。
有袒胸露腹、三頭六臂的魁梧巨人,盤坐在一張由金色書籍疊放而成的蒲團上,胸膛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由劍氣長城那個老大劍仙一劍劈出。
在座大妖,沒有任何一個,參加過那場驚天動地的劍氣長城廝殺。
絕大部分的隱蔽存在,都是從無盡長眠中被喊醒。一小部分,已經聲名顯赫千萬年,卻從來不理會劍氣長城的那場戰事,一直選擇冷眼旁觀。
當初去十萬大山拜訪老瞎子的那兩個大妖,同樣沒有資格在這裡佔有一席之地。
十四個座位圍繞著正中央的一塊懸停石塊。
當一個老者的身影緩緩出現在正中,又有兩個遠古大妖匆匆忙忙現身,似乎絕對不敢在老者之後。
老人環顧四周,還剩下一個座位空著,只留了一把刀在那邊。
那個座位,是最新出現在這座深淵英靈殿的,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
老人沒有說什麼。
這座蠻荒天下,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敬重真正的強者。
那把刀的主人,曾經與劍氣長城的阿良偷偷打過兩次生死大戰,卻也稱兄道弟一起喝酒,也曾閑來無事,就跑去十萬大山幫老瞎子搬動大山。
僅次於老人的位置上,是一個身穿儒衫、正襟危坐的「中年人」,並未現出妖族真身,顯得小如芥子。此人位置,比那把刀還要高。
連同那個儒衫大妖在內,在座所有大妖紛紛起身,對老人表示敬意。
老人說道:「不用等他,開始議事。」
眾妖這才緩緩落座。
老人望向那個儒衫大妖:「接下來你說什麼,在座所有人就做什麼,誰不答應,我來說服他。誰答應了,事後……」
儒衫大妖微笑補充道:「陽奉陰違。」
老人點頭道:「那麼還是由我親自找他聊。」
蠻荒天下,一個魁梧漢子身後跟著一個好似背劍童子的少年。
漢子衣衫潔凈,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後那個蹣跚而行的少年,衣衫襤褸。少年雙眼各異,在這座天下會被譏諷為雜種。
在這座貧瘠、瘴氣橫生的廣袤天地,能夠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象徵。
這個漢子,與阿良打過架,也一起喝過酒。少年身上綁縛著一種名為劍架的墨家機關,一眼望去,放滿長劍后,少年背後就像孔雀開屏。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被朋友劉幽州拉著遊歷四方,曹慈從來不去武廟,只去文廟。
遊行路上,赤手空拳斬妖除魔,錘殺金丹境邪修,劉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戲,拍手叫好。
當年穿過劍氣長城和倒懸山那道大門之時,破境躋身第五境的曹慈,在經過中土神洲一個小國的時候,像往常那般練拳而已,就無聲無息地躋身了第六境。
一身浩浩蕩蕩的濃郁武運流散四方,鄰近一座武廟被撐得搖搖欲墜,武運繼續如洪水流淌,竟然直接使得這一國武運壯大無數。
青冥天下,一個傷痕纍纍的少年,悲憤欲絕,登山敲天鼓。
天地寂靜片刻之後,一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笑眯眯出現在少年身旁,代師收徒。
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上上下下,震動不已。
從此之後,道祖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
寶瓶洲,大隋王朝的山崖書院。
裴錢和李寶瓶兩個小姑娘坐在山巔的高枝上,一起看著樹底下。
陳平安在練拳。
三天後的清晨,陳平安就要離開山崖書院。
李寶瓶發現李槐、裴錢他們最近經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就連小師叔都時不時失蹤,這讓她有些失落。
這天李寶瓶一大早就來到崔東山的院子,想要為小師叔送行。
昨天裴錢沒跟她睡在一起,但是跟她借了狹刀祥符和銀白色小葫蘆。
李寶瓶發現整個院子,空無一人。難道小師叔又偷偷走了?
李寶瓶轉過身,正要飛奔向山腳。卻發現崔東山打著哈欠從遠處小路走來,李寶瓶在原地飛快踏步,她隨時可以如箭矢一般飛出去,她火急火燎地問道:「小師叔呢,走了多久?」
崔東山一臉茫然:「早走了啊。昨晚半夜的事情,你不知道嗎?」
李寶瓶一下子停下腳步,皺著那張大體上還是圓乎乎、唯有下巴開始微尖的臉龐。
崔東山哀嘆一聲,一看就知道李寶瓶要洪水決堤了,連忙安慰道:「別多想,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現在的模樣,上次不也這樣?你小師叔明明已經換上了新衣衫新靴子,也一樣沒去書院,當時只有我陪著他,看著先生一步三回頭的。」
李寶瓶抽了抽鼻子。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不然我陪你去湖邊散散心,聊聊我家先生?」
李寶瓶想了想,點點頭。兩人去往那個湖。
天蒙蒙亮,四下無人,若是以往,已經有一些稀稀疏疏的書院學子,在這裡朗誦聖賢詩篇,今天顯得格外寂靜。
崔東山帶著李寶瓶走到湖邊一座高台上,突然問道:「小寶瓶,我覺得你小師叔不辭而別,太不厚道了。放心,只要你不認他這個小師叔,我就陪著你也不認這個先生了。你說我是不是很講義氣?」
李寶瓶瞪眼道:「你說什麼呢,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寶瓶的小師叔,沒有不要小師叔的李寶瓶!」
崔東山故作恍然狀,哦了一聲,托著長長的尾音:「這樣啊。」
崔東山打了一個響指,湖水四周岸邊小道上驟然間亮起一條光彩絢爛的金色光環,是以那把仙人飛劍金穗畫出的一座雷池,此刻崔東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
只見那李槐在遠處湖邊小路上,驀然現身。只見這傢伙手牽雪白麋鹿,學某人戴了一頂斗笠,懸佩狹刀祥符,腰間晃蕩著一隻銀白色小葫蘆。
李寶瓶愣了愣。
李槐走了一段路后,朗聲念開場白:「我李槐閉關三天,終於學成了一身好武藝,這次下山闖蕩江湖,要好好領教五湖四海各路豪傑的能耐。」
崔東山又打了個響指。只見高台不遠處出現了兩個身影,可憐朱斂和石柔,扮演那剪徑匪寇,正在分別暴揍兩個「文弱書生」於祿和林守一。
李槐大聲道:「住手!」
朱斂攔住李槐去路,大喝一聲:「你一樣要留下過路錢,交出買命財!」
李槐哈哈大笑:「不長眼的小小蟊賊,也敢打劫我李大俠,我今天就要路見不平一聲吼,你們有本事就只管來取。」
朱斂飄蕩出一串碎步,好似凌波微步,極見宗師風采,一拳一拳輕飄飄砸在李槐胸膛,李槐巋然不動,仰天大笑。朱斂就像給雷劈了一般,震動不已,身體就跟篩子似的,以顫音開口道:「這這這位……少俠……好深的內力!」然後一個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大概算是死了,就跟遊俠演義小說中的嘍啰差不多,能夠在大俠跟前說上這麼一句話,已經算戲份很足了。
石柔扭扭捏捏跟上,輕輕一掌拍向李槐。
李槐遙遙一揮手,哈哈笑道:「滾開!」
石柔好像為罡氣所傷,在空中旋轉幾圈,摔在遠處,趴在地上,抬起一手,指向李槐,強忍心中羞赧和悲憤:「你到底是何方神聖,江湖上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你這樣深不可測的高手!」
李槐伸出一隻手掌,豎在胸前,學那僧人言語道:「罪過罪過。實在是我武功太高,一下子沒有收住手。」
李槐收起動作,來到高台附近,環顧四周:「記住了,我就是龍泉郡總舵、東華山分舵、學舍小舵舵主李槐!江湖人稱雙拳無敵手、兩腳踏山嶽的『拳腳雙絕』李大俠,我們的總舵主,便是威震天下、一統千秋的當代武林盟主——李!寶!瓶!」
李寶瓶雙臂環胸,輕輕點頭。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李槐、雪白麋鹿與朱斂、石柔,還有於祿、林守一,都消逝不見。
接下來,只見於祿和謝謝出現在左右兩側的湖邊,一人站而吹笛,一人坐而撫琴,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俠侶。
笛聲幽幽,琴聲悠揚,越來越激昂慷慨。
李寶瓶所在高台正對面的湖岸那邊,在崔東山微微一笑后,有一個黑瘦身影剎那之間出現,一路狂奔,以行山杖支撐在地,高高躍起,撲向湖中,在空中雙手分別抽出腰間的竹刀竹劍,身形旋轉落地,有模有樣,十分霸氣。每次裴錢落在湖面上,腳下就會出現一朵金色花朵,故而不用擔心落水。
裴錢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記白猿拖刀式,一鼓作氣勢如虎,筆直一線,奔出十數丈后,向崔東山這邊高台大喝一聲,重重劈出一刀。然後腳尖一點,踩在崔東山幫忙駕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身形猛然擰轉,將竹刀別回腰間,落地后,以那套她自創的瘋魔劍法繼續向前狂奔。
為了將來能夠打最野的狗,裴錢覺得自己習武可用心了。這套獨門絕學,她更是覺得天下無雙;這一套劍法,裴錢打得酣暢淋漓,一氣呵成。
一個站定,收起竹劍。裴錢站在距離高台不過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轉,突然變出那個手拈小葫蘆,高高舉起,大聲道:「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酒呢,來來來!誰來與我共飲這江湖酒?」
崔東山爽朗大笑,大袖飄搖,掠向裴錢那邊,雙手分別一探臂,一彈指,一邊將銀色小葫蘆抓入手中,一邊從湖水中汲出兩股水運精華做酒,一股縈繞銀色養劍葫,一股飄蕩在裴錢手拈葫蘆四周。兩人並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擺出仰頭飲酒狀。然後崔東山和裴錢好似演練了無數遍,開始醉酒踉蹌,搖搖晃晃,之後兩人像兩隻螃蟹,橫著走,攤開雙臂,大袖如浪花翻湧,最後兩人學那紅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躂躂。這幅畫面,看得獨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的李寶瓶,笑得合不攏嘴。
崔東山驀然坐下,大袖翻搖,不知從哪裡變出的東西,竟然開始擊缶而歌。是陳平安和裴錢以龍泉郡一首鄉謠改編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謠。
崔東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讀了些書,認了好些字,攢了一肚子學問,賣不了幾文錢。」
裴錢已經收起了手拈小葫蘆,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腦袋,繞著崔東山畫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喲!」
「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
「嚇得我趕緊吃塊臭豆腐壓壓驚喲!」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
「吃臭豆腐喲,臭豆腐跟蘭花一樣香喲!」
「試問夫子先生怎麼辦,樹枝上掛著一隻曬著日頭的小紙鳶。」
「爬樹摘下小紙鳶,回家吃臭豆腐嘍!」
「墳前燒香神仙若少年,墳中子孫白骨已百年,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是崔東山在胡說八道呢,裴錢便愣了愣,反正不管了,隨口胡謅道:「唉?臭豆腐到底給誰吃喲?」
「你講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紛紛擾擾,恩怨到底何時了?」
崔東山還在胡亂篡改歌謠,裴錢便再次假裝小酒鬼,左右搖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飽又不渴,江湖沒有意思無所謂喲。」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點不逍遙……」
裴錢對沒完沒了瞎改鄉謠的崔東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這樣,我可連臭豆腐也要吃撐了喲!」
崔東山不再為難裴錢,站起身,問道:「吃過了臭豆腐,喝過了酒,劍仙呢?」
裴錢也是一臉訝異,反問道:「對啊,酒有了,劍仙在哪呢?」
兩人望向高台那邊,異口同聲道:「喊一聲試試看?」
李寶瓶深呼吸一口氣,朗聲道:「小師叔!」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李槐眾人都現出身形,所有人都望向東華山之巔,李寶瓶也轉頭望去。
一抹雪白身影從山頂一掠而來,氣勢如虹,落在了湖面之上。一身金醴法袍飄蕩不已,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鏡面。
陳平安並沒有背負那把劍仙,只是腰間掛了一隻養劍葫。
陳平安一伸手,崔東山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長劍,雙指一抹,學那李寶瓶的口頭禪:「走你!」
長劍出鞘,劃破長空。陳平安伸手握住,劍尖畫弧,持劍負於身後,雙指併攏在身前掐劍訣,朗聲笑道:「世人皆言那積雪為糧、磨磚作鏡,是痴兒,我偏要逆流而上,撞一撞那南牆!飲盡江湖酒,知曉世間理,我有一劍復一劍,劍劍更快,終有一天,一劍遞出,便是天下頭等風流快活劍……」
陳平安開始如蜻蜓點水,在湖面上翩翩而行,手中劍勢圓轉如意,如風掃秋葉,身軀微向右轉,左腳輕盈前落,右手握劍隨身而轉,稍向右側再后拉,眼隨劍行。驟然間右腳變作弓步,劍向上畫弧而挑,眼看劍尖:「仙人撩衣劍出袖,因勢采劍畫弧走。定式眉眼看劍尖,劍尖之上有江山。」
陳平安大踏步而走,長劍隨身,劍意連綿,有急有緩,突然而停,抖腕劍尖上挑,劍尖吐芒如白蟒吐芯。之後長劍離手,卻如小鳥依人,次次飛撲旋繞陳平安。陳平安以精氣神與拳意渾然天成的六步走樁前行,飛劍隨之一頓一行。陳平安走樁最後一拳,剛好重重砸在劍柄之上,飛劍在陳平安身前一圈圈飛旋,劍光流轉不定,如一輪湖上皎月。陳平安伸出一臂,雙指精準抹過飛劍劍柄,大袖向後一揮,飛劍飛掠至十數丈外。隨著陳平安緩緩而行,飛劍隨之繞行畫出一個個圓圈,從小到大,照耀得整個大湖都熠熠生輝,劍氣森森。
「夜遊水神廟,日訪城隍閣,一葉扁舟蛟龍溝,仙人背劍如列陣……世人皆說道理最無用,我卻言那書中自有劍仙意,字字有劍光,且教聖賢看我一劍長氣沖斗牛!」
李寶瓶使勁拍掌,滿臉通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隨手一拋,伸手御劍在手,一劍遞出,劍尖剛好抵住酒葫蘆,揮劍竟是比裴錢那套瘋魔劍法更隨心所欲。但是不管如何出劍,養劍葫始終停在劍尖,紋絲不動。
陳平安並不知道,崔東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劍氣造就的雷池。雖然外人不可聽聞言語聲,書院許多人卻可見到他的御劍之姿。
一行人站在書院門口。
陳平安已經背好長劍劍仙和那隻大竹箱。裴錢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懸刀劍錯。朱斂和石柔站在一旁。
李槐與裴錢一番竊竊私語,約好了以後一定要一起闖蕩江湖后,對陳平安輕聲道:「到了龍泉郡,一定記得幫忙看看我家宅子啊。」
陳平安點頭笑道:「沒問題。」然後對李寶瓶和林守一、李槐一行人說道:「你們都去學堂上課吧,不用送了,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估計夫子們以後不太願意再看到我了。」
李寶瓶沒有一定要送小師叔到大隋京城大門,點點頭道:「小師叔,路上小心。」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小師叔還要你說。」
李寶瓶展顏一笑。
陳平安對茅小冬作揖告別,茅小冬點頭致意,撫須而笑:「以後常來。」
最後是崔東山說要將先生送到那條白茅街的盡頭。
裴錢與寶瓶姐姐也說了些悄悄話,兩顆腦袋湊在一起,最後裴錢眉開眼笑:得嘞,小舵主撈到手了!
陳平安與崔東山緩緩走在最前邊,一直走出了這條大街拐入白茅街,最後在白茅街的盡頭,崔東山終於停步,緩緩道:「先生,我沒有覺得如今世道,變得比以前更壞了。山上的修道人越來越多,山下的豐衣足食,其實更多。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的。」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天空,喃喃道:「但是不可否認,高出大地的山峰,像一把把劍一樣,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每百年千年之間,它們出現的次數,確實越來越少了。所以我希望我們所有的悲歡離合,不要都變成雞籠外邊的啄食,麻雀窩裡的嘰嘰喳喳,枝頭上的那點寒蟬凄切。」
崔東山伸手指向高處:「更高處的天空中,總要有一兩聲鶴唳嘶鳴,離地很遠,可就是會讓人感到悲傷。仰頭見過了,聽過了,就讓人再難忘記。」
陳平安笑道:「你能這麼想,我覺得很好。」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先生讀書還不多,學識淺薄,暫時給不了你答案,但是我會多想想,哪怕最後還是給不出答案,也會告訴你,先生想不明白,學生把先生給難住了,到了那時候,學生不要笑話先生。」
這大概是陳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認,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
崔東山笑臉燦爛,突然一揖到底,起身後輕聲道:「故鄉壟頭,陌上花開,先生可以緩緩歸矣。」
陳平安無奈道:「這都入秋了。」
崔東山使勁搖頭:「願先生心境,四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