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水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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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山水依舊
從大隋京城走回大驪龍泉郡的返鄉路,陳平安無比熟稔。
依然是盡量揀選山野小路,四下無人,除了以天地樁行走,每天還會讓朱斂幫著喂拳,越打越動真格,朱斂從壓境在六境,到最後的七境巔峰,動靜越來越大,看得裴錢憂心不已,如果師父不是穿著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錢啊!第一次切磋,陳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來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脫了靴子,赤腳跟朱斂過招。
離開大隋邊境后,陳平安就換上了草鞋,看得裴錢樂不可支,然後陳平安也給她做了一雙,小黑炭便笑不出來了,草鞋結實,上山下水其實反而比尋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終究磨腳,好在陳平安也沒堅持讓裴錢一直穿著。裴錢拿針挑破腳底水皰的時候,朱斂就在旁邊說著風涼話,這一老一小,習慣了每天嘴上鬥法。
陳平安當時就坐在溪澗旁,脫了草鞋,踩在水裡,思緒飄遠。
近鄉情怯談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遊歷返鄉,到底多了許多挂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樓,魏檗說的買山事宜,騎龍巷兩座鋪子的生意,神仙墳那些泥菩薩、天官神像的修繕,林林總總,許多都是陳平安以前沒有過的念想,經常心心念念想起。回到了龍泉郡后,要先去書簡湖看看顧璨,再去綵衣國探望那對夫婦和那位燒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嬤嬤,還有梳水國老劍聖宋雨燒也必要見見的,還欠老前輩一頓火鍋,陳平安也想要跟老人顯擺顯擺,心愛的姑娘也喜歡自己,沒宋老前輩說的那麼可怕。
崔東山、陸抬,甚至是獅子園的柳清山,他們身上那股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名士風流,陳平安自然無比嚮往,卻也不至於讓自己一味往他們那邊靠攏。
這叫喜新不厭舊,所以家當越攢越多。
陳平安覺得這是個好習慣,與他的取名天賦一樣,是寥寥幾樣能夠讓自己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戲」。
陳平安突然轉頭對裴錢說道:「以後你和李槐他們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處處學我。」
裴錢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學師父,可是想學師父也學不來嘞。」
朱斂笑道:「裴錢啊,以後我編撰一部馬屁寶典,一定在江湖上大賣,到時候掙來的銀子,必須跟你平分才行。」
裴錢一本正經道:「可不許反悔,咱倆五五分賬!」
朱斂伸手點了點裴錢:「你啊,這輩子掉錢眼裡,算是爬不出來了。」
裴錢學那李槐,搖頭晃腦做鬼臉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會心一笑:「聽李槐說你們決定以後要一起四處挖寶?」
朱斂打趣道:「哎喲,神仙俠侶啊,這麼小年紀就私訂終身啦?」
裴錢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緣的江湖朋友,沒有情情愛愛,老廚子你少在這裡說混賬的葷話!」
然後裴錢立即換了嘴臉,對陳平安笑道:「師父,你可不用擔心我將來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書上那種見了男子就發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著了所有值錢寶貝,與他說好了,一律平分,到時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師父兜里裝。」
陳平安一笑置之。
之後一行人順順噹噹走到了那座位於御江畔的黃庭國郡城。當時陳平安和崔東山結伴而行至此,見過數位御劍過街的劍修,雞飛狗跳,當時陳平安並沒有阻攔,況且僅憑自身當時的實力,也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觀。
應了那句老話,廟小妖風大。不提大驪南方疆土,就說那大隋國境,還有青鸞國京城,似乎練氣士都不敢如此橫行無忌。倒是這些藩屬小國的州郡大城,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十分放縱,就連老百姓被禍事殃及,事後也是自認倒霉,因為無處可求一個公道。朝廷不願管,吃力不討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俠義之士激憤不平,亦是有心無力。
正是在這座郡城內,崔東山在芝蘭曹氏的藏書樓收服了書樓文氣孕育出真身為火蟒的粉裙女童和還在御江水神轄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屬於那些因世間著名文章、膾炙人口的詩詞曲賦,孕育而生的「文靈」;至於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書信上的說法,好像跟陸沉有些淵源,以至於這位如今負責坐鎮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帶著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並未答應,陸沉便留下了那顆金蓮種子,同時要求陳平安將來必須在北俱蘆洲幫助青衣小童這條水蛇走江瀆化為龍。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甚至沒有太多懷疑。
郡城依舊熱鬧,似乎納貢上國從大隋高氏變成大驪宋氏,黃庭國百姓對此並無太多感觸,日子依舊悠哉。不過聽說大驪鐵騎當時南征,其中一支騎軍就沿著大隋和黃庭國邊境一路南下。談不上秋毫不犯,可是並未在黃庭國朝野引發太大的波瀾。
這一路深入黃庭國腹地,倒是經常能夠聽到市井坊間議論紛紛,對於大驪鐵騎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為大驪子民的自豪,對於黃庭國皇帝的英明抉擇,從一開始的懷疑觀望,變成了如今一邊倒的認可讚賞。
與此同時,黃庭國紫陽府、御江、寒食江、五嶽,成為率先被大驪朝廷認可的仙家府邸與山水神祇,風頭一時無兩。
臨近黃昏,進了城,裴錢無疑是最開心的,雖說離著大驪邊境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終究距離龍泉郡越走越近,彷彿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個人煥發著歡快的氣息。
朱斂倒是沒有太多感覺,大概還是將自己視為無根浮萍,漂來盪去,總是不著地,無非是換一些風景去看。不過對於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龍泉郡,好奇心,朱斂還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師后,他很想見識見識。
唯獨石柔,充滿了忐忑。
陳平安斷斷續續的閑聊,加上崔東山給她描述過龍泉郡是如何的藏龍卧虎,石柔總覺得自己帶著這副仙人遺蛻到了那邊,就是羊入虎口。尤其是崔東山故意調侃了一句「仙人遺蛻居不易」,更讓石柔揪心。
陳平安入城先購買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後選了一家鬧市酒樓,與朱斂小酌了幾杯,順便買了兩壇酒水,才去找一家落腳的客棧。
當陳平安再次走在這座郡城的繁華街道上時,並沒有遇上遊戲人間的「瀟洒」劍修。不然陳平安不介意他們肆意傷人之時,直接一拳將其打落飛劍。至於有無後續風波,牽連出幾個山上祖師爺,陳平安並不介意。
走過倒懸山和兩洲版圖,就會知道黃庭國之類的藩屬小國,一般來說,金丹境地仙已是一國仙師的執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說了,真遇上了元嬰境修士,陳平安不敢說一戰而勝之,有朱斂這位遠遊境武夫壓陣,還有能夠吞掉一把元嬰境劍修本命飛劍而安然無恙的石柔,跑路總歸不難。
比如當年一行人,曾借宿於黃庭國戶部老侍郎隱於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譽寶瓶洲北方文壇的《鐵劍輕彈集》,其人亦是黃庭國的大儒。陳平安事後得知,老侍郎其實在黃庭國歷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遊歷世間,當時借宿之時,老侍郎盛情款待了偶然路過的陳平安一行。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勝之地,遊人絡繹,風景奇絕。
後來崔東山泄露天機,老侍郎是一條蟄伏極久的古蜀國遺留蛟種,當初經由他這個學生親自引薦,已經被大驪朝廷招徠為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副山長,而老蛟的長女,便是黃庭國第一大山上門派紫陽府的開山鼻祖,幼子則是寒食江水神。老蛟的長女,是一個金丹境雌蛟,受限於自身資質,試圖以旁門道法的修行破境,雖然最終破開金丹境瓶頸,躋身元嬰境,只可惜還是差了點意思,百年之內,休想更進一步。蛟龍之屬,修行路上,得天獨厚,只是結丹后,便開始難如登天。
驪珠洞天當年最大的五樁機緣,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死活不願意留在陳平安祖宅的四腳蛇,化作手鐲盤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龍,趙繇那暫時休眠的木雕螭龍鎮紙,再加上陳平安當年親自釣出卻贈送給顧璨的泥鰍,它們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於它們會毫無阻滯地躋身元嬰境,誰能豢養其中之一,就等於必然可以擁有一個戰力相當於玉璞境修士的扈從。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的寶瓶洲,哪個修士不眼紅?而且這五條距離真龍血統很近的蛟龍之屬,一旦認主,相互間神魂牽連,它們就能夠不斷反哺主人的肉身,最終相當於無形中給予主人一副相當於金身境純粹武夫的渾厚體魄。
陳平安剛要帶頭走入一家客棧的時候,與朱斂一起轉頭望向大街,一個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姍姍而來。女子走到陳平安他們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說道:「陳公子,家父與你們大驪北嶽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擔任林鹿書院副山長,而且當年曾經招待過陳公子,離開黃庭國之前,父親交代過我,若是以後陳公子路過此地,我必須盡一盡地主之誼,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從披雲山寄來的家書,故而在附近一帶等候已久,若是這些窺探,冒犯了陳公子,還希望見諒。在這裡,我誠心懇請陳公子去我那紫陽府做客幾日。」
陳平安問道:「因為著急趕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輩,會不會給前輩帶來麻煩?」
正是老蛟長女以及紫陽府開山鼻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會,不過我是真希望陳公子能夠在紫陽府逗留一兩天,那邊風景還不錯,一些個山頭特產,還算拿得出手,若是陳公子不答應,我雖不會被父親和山嶽正神責罵,可若是陳公子願意給這個面子,我肯定能夠被賞罰分明的父親與魏正神記住這點小小的功勞。」
陳平安稍作猶豫,點頭笑道:「好吧,那我們就叨擾前輩一兩天?」
上古蜀國蛟龍之屬遺種的高挑女子取出一隻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丟,水霧瀰漫間,驀然變出一艘雕欄畫棟的袖珍樓船,高三層,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話下,好在拋擲這枚核雕法寶之際,女子已經默默揮袖,將街上行人輕飄飄扯到了街道兩旁。
與此同時,她從袖中拈出一疊色彩不一的符紙,鬆手后,符紙飄落在地,出現了一個個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顧盼生輝,根本認不出她們片刻之前還是一疊符籙紙人。
她們手腳伶俐,迅速從樓船上搬出一條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請公子登船。」
裴錢看得目不轉睛,覺得自己以後也要有樓船和符紙這麼兩件寶貝,砸鍋賣鐵也要買到手,因為實在是太有面子了!
陳平安拍了拍裴錢的腦袋,帶著她跟隨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眾目睽睽之下,樓船緩緩升空,御風遠遊,速度極快,轉瞬十數里。
站在這艘紫陽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腳底下就是那條蜿蜒近千里的御江。
陳平安站在欄杆旁,跟裴錢一起眺望地面上風景如畫的山山水水。他沒來由地想起了家鄉,以及去往龍泉郡一路上的郡縣、小鎮集市,那些他走過了就被牢牢記在心頭的高山秀水。
他又想起了一些家鄉的人。
當時跟隨學塾馬夫子一起離開驪珠洞天的同窗當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終還是跟上了陳平安和李寶瓶。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個選擇留在家鄉,一個跟隨家族遷往了大驪京城。其實陳平安對他們觀感也很好,一個性情淳樸,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緣故,當年最讓陳平安心生親近;一個扎著羊角辮子,活潑可愛,瞧著就靈秀聰慧。
陳平安不覺得他們的選擇就是錯的。陳平安內心深處,希望家鄉山水依舊,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這樣留在大驪的,或是劉羨陽、顧璨和趙繇這樣已經遠遊的,他們心扉間,依然是故鄉的青山綠水。
當然,在這次返鄉路上,陳平安還要去一趟那座懸挂秀水高風的嫁衣女鬼楚夫人的府邸。當年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話,得與她講一講。
暮色里,董水井給餛飩鋪子掛上打烊的牌子,卻沒有著急關上店鋪門板,做生意久了,就會知道,總有些上山時與鋪子約好了下山再來買碗餛飩的香客,會慢上一時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掛了打烊的木牌,也會等上半個時辰左右。不過董水井不會讓店裡新招的兩個夥計跟他一起等著,到時候有客人登門,就是董水井親自下廚,兩個貧苦出身的店裡夥計,便是想要陪著掌柜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讓。
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名氣越來越大,許多龍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錢人,都邀請董水井去郡城那邊多開兩家鋪子,只是都被董水井一一婉拒了。
除了這個山頂有山神廟的半山腰餛飩鋪子,董水井當年憑藉賣出小鎮其中一棟祖宅的大筆銀子,早早地在新郡城那邊買了半條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棟宅院,其餘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還是最早一撥四處撿漏的當地人,兩座祖宅的街坊鄰居中,有不少小鎮土生土長的孤寡老人,性子執拗,哪怕外人出天價購買他們的祖傳物件,仍是死活不賣——晚上能夠住銀子堆里啊,還是死後塞滿棺材就能帶到下輩子啊?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著性子,與那堆指不定幾年後就是泥土裡一堆白骨的老傢伙們磨嘴皮子,只覺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強買,只得帶著大筆神仙錢失望而歸。
可董水井登門后,不知是老人們對這個看著長大的年輕人念舊情,還是董水井巧舌如簧,總之老人們以遠遠低於外鄉買家的價格,半賣半送給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幾趟牛角山包袱齋,又是一筆不可估量的進賬,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點意外收穫,之後他分別找到了陸續光臨過餛飩鋪子的吳郡守、袁縣令和曹督造,無聲無息地買下諸多地皮。不知不覺,董水井就成為了龍泉新郡城屈指可數的富貴大戶,隱隱約約,在龍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這麼個嚇人的說法。
今天董水井與兩個年輕夥計聊完了家長里短,在兩人離去后,已經長成為高大青年的他,獨自留在店鋪裡邊,給自己做了碗熱騰騰的餛飩,算是犒勞自己。暮色降臨,秋意愈濃,董水井吃過餛飩收拾好碗筷,來到鋪子外邊,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條燒香神道,沒看見香客身影,就打算關了鋪子。不承想山上沒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公子哥,董水井與他相熟,便笑著領進門,又做了碗餛飩,再端上一壺自釀米酒,兩人從頭到尾,故意都用龍泉方言交談,董水井說得慢,因為怕對方聽不明白。
客人是個怪人,叫高煊,自稱是來披雲山林鹿書院求學的外鄉遊子,大驪官話說得不太順暢,卻還要跟董水井學龍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餛飩,董水井倒了兩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關鍵,而龍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則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窯務督造官討要的,從大驪一處魚米之鄉運來龍泉,遠遠低於市價。在龍泉郡城那邊於是出現了一個規模不小的米酒釀造處,如今米酒已經開始遠銷大驪京畿,暫時還算不得日進斗金,可前景與錢景都還算不錯,大驪京畿酒樓坊間已經逐漸認可了龍泉米酒,加上驪珠洞天的存在與種種神仙傳聞,更添酒香。米酒銷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縣令的,這樁薄利多銷的買賣,涉及吳鳶的點頭、袁縣令的打開京畿大門,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轉運。
郡守吳鳶、袁縣令與曹督造三人當中,吳鳶品秩最高,雖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還不算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可是作為大驪現任郡守中最年輕之人,吳鳶是大驪朝廷不太願意小覷的存在,畢竟吳鳶的授業先生正是大驪國師崔瀺。只可惜如今吳鳶升了官后,口碑反而比起離京前差了許多,因為據說在龍泉尚未由縣升郡期間,這名被國師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吳縣令,被那些地方大族排擠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可是人家吳鳶有個好先生,是旁人羨慕不來的。然而吳鳶在大驪京城朝廷,已經是個不小的笑話。
反而是后兩人,袁縣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驪官場看好。不單單是兩位年輕俊彥是兩大上柱國姓氏的嫡系子弟,還在於兩人於龍泉郡各自領域風生水起。袁縣令擔負著一部分西邊山頭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墳與老瓷山的文武廟順利開工與完工,也是他的功勞,留在龍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認吳鳶這個郡守,卻願意認這個官帽子更小的縣令。
至於曹督造所在的窯務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著那些龍窯燒造宮廷御用瓷器的清水衙門,實則肩負著監督所有龍泉郡山上勢力的秘密任務。
而袁、曹兩個大驪最尊貴的姓氏,勢同水火,大驪鐵騎分兵三路南下,其中兩路鐵騎的幕後,就分別站著兩大上柱國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夠通過一樁不起眼的小買賣,同時拉攏到三人,不能不說是一樁「誤打誤撞」的壯舉。事實上這米酒買賣,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體謀划,一個個環環相扣的步驟,卻是另有人為董水井出謀劃策。
董水井事後詢問那人,為何袁縣令和曹督造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樣不拒絕這點蠅頭小利,比如去年年末三家分紅,董水井掙了七萬兩銀子,袁、曹兩人相加不過十四萬兩白銀,相較於市井商賈,可算暴利,未來分紅,也確實會穩步遞增,可董水井知曉袁、曹兩姓的大致家業后,委實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訴董水井,天底下的買賣,除了分大小、貴賤,也分髒錢買賣和乾淨營生。一些殺頭的買賣掙著了大錢,是本事,在乾乾淨淨的小買賣裡邊,掙到了細水長流的銀子,也是能耐。何況許多小買賣,做到了極致,那就有機會成為一條真正的錢路,成為能夠夯實豪閥底蘊的百年營生。
最後那人摸出一枚普普通通的銅錢,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對面誠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財神爺,皚皚洲劉氏,都是從第一枚銅錢開始發家的。好好想想。」
那個依舊橫劍在身後的傢伙,揚長而去,說是要去趟大隋京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夠見著商家的祖師爺。那位看著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於天下,最終被禮聖認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記起那人吃過兩大碗餛飩、喝過一壺米酒,最後就拿一枚銅錢打發了自己。不過做買賣習慣了錙銖必較的董水井那次非但沒覺得虧本,反而慶幸賺到了。
高煊見董水井喝著酒,有些神遊物外,笑著問道:「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幫不上忙,聽董掌柜發幾句牢騷,還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搖搖頭,玩笑道:「胡亂想了些以後的事情,沒有牢騷。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數完錢,倒頭就能睡,一睜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實。」
高煊感慨道:「真羨慕你。」
董水井啞口無言,他倒是沒有覺得高煊是在無事強說愁,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跟錢多錢少關係不大,董水井便沒有接話,只是喝了口自釀米酒。餛飩鋪子這邊的酒壺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紅紙,不然容易惹來是非,讓一座用來修養心性的簡單鋪子,很快變得烏煙瘴氣。如今知曉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個各路神仙魚龍混雜的龍泉郡,依然是寥寥無幾。
高煊結賬后,說要繼續上山,夜宿山神廟,明天在山頂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將店鋪鑰匙交給高煊,說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鋪子里,好歹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高煊拒絕了這份好意,獨自上山。
董水井則下山,結果碰到了應該是剛從大隋京城返回的許弱,說要吃碗餛飩,墊墊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繼續趕路去大驪京城,董水井只得返回,打開鋪子大門,直接給這位墨家豪俠做了兩大碗,沒拿米酒,懶得跟此人客氣。董水井坐在對面,看著許弱狼吞虎咽。
許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董水井原本沒多想,與高煊相處,並未摻雜太多利益,他也喜歡這種往來。他是天生就喜歡做生意,可生意總不是人生的全部,不過既然許弱會這麼問,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弋陽高氏的大隋皇子?是來咱們大驪擔任質子?」
許弱點點頭。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別在高煊身上做買賣?」
許弱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之所以說這個,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請說。」
只有這種時候,董水井願意以先生稱呼許弱。
許弱瞥了瞥店鋪櫃檯,董水井立即拿了一壺米酒,放在許弱桌前,許弱喝了口餘味綿長的米酒後道:「做小本買賣,靠勤勉;做大之後,勤勉當然還要有,可『消息』二字,會越來越重要。你要擅長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細節,以及細節背後隱藏著的『消息』,總有一天能夠用得到,也不必對此心懷芥蒂。天地寬闊,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買賣,永遠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點了點頭。
許弱又問:「你覺得吳郡守、袁縣令和曹督造,還有這高煊,展現給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緩緩道:「吳郡守溫和,袁縣令嚴謹,曹督造風流,高煊散淡。」
許弱再問:「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猶豫道:「吳郡守的先生,國師崔瀺如今鋒芒畢露,吳郡守必須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否則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紅眼和攻訐。袁氏家風素來謹小慎微,如果我沒有記錯,袁氏家訓當中有『藏風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邊軍子弟,門風豪邁。高煊作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難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內心憤懣,至少表面上還是要表現得雲淡風輕。」
許弱說道:「這些是對的,可其實仍是流於表面。你能想到這些,很多人一樣可以,因此這就不屬於能夠生財的『消息』,你還要再往更深處、更高處推敲,多想想更加深遠的廟堂格局、王朝走勢,對你當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養成了好習慣,能夠受益終身。」
董水井點頭道:「明白了。」
許弱笑道:「我不是真正的賒刀人,能教你的東西,其實也淺,不過你有天賦,能夠由淺及深,以後我見你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再就是我也屬於你董水井的『消息』,不是我自誇,這個獨門消息,還不算小,所以將來遇上過不去的坎,你自然可以與我做生意,不用抹不開面子。」
董水井嗯了一聲。
許弱拿出一塊太平無事牌:「你如今的家業,其實還沒有資格擁有這塊大驪無事牌,但是這些年我掙來的幾塊無事牌,留在手上,純屬浪費,所以都送出去了。就當我慧眼獨具,早早看好你,以後是要與你討要分紅的。明天你去趟郡守府,之後就會在本地衙門和朝廷禮部記錄在冊。」
董水井沒有拒絕,當場收起了那塊無事牌,小心翼翼收入懷中。
這塊太平無事牌,如今用價值連城來形容都不過分。整個寶瓶洲的北方廣袤版圖,不知道有多少帝王將相、譜牒仙師、山澤野修和山水神祇,希冀著能夠擁有一塊。
許弱打趣道:「聽說你的未來老丈人,去了趟桐葉洲,返回北俱蘆洲途中,在這座家鄉小鎮出現過,你沒有趁機去探望?」
董水井有些哭笑不得,無奈道:「等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李叔叔已經離開小鎮了。」
許弱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你的那個勁敵,林守一如今在山崖書院混得如何?」
董水井點頭道:「想知道。」
許弱笑而不語。
董水井直截了當問道:「多少錢?」
許弱一伸手,將櫃檯後邊一壺米酒招入手中,說道:「尚未躋身中五境,但是在大隋京城聲名鵲起,你要是不努力,林守一成為中五境神仙后,就會有大把大把的機緣湧向他,可能動動手指頭,動輒就是幾十萬兩真金白銀的豐厚收入,很容易讓他後來者居上。」
董水井猶豫了一下:「我當然不願意輸給林守一,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是掙多掙少的事。」
許弱笑了笑,拎著酒壺站起身,說道:「有比無好,多比少好,很多看似錢無法解決的事,歸根結底,還是錢不夠多。」
董水井跟著起身:「先生為何至今為止,還不與我說賒刀人的真正意義所在,只是教了我這些商家之術?」
許弱笑呵呵反問道:「只是?」
董水井懵懂不解,許弱卻不再多說什麼,離開店鋪。
董水井收拾了桌上殘局,關上店門,下山去往龍泉郡新城。自認一身銅臭氣的他,夜幕中,披星戴月。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新收了十多個記名弟子,總算讓冷冷清清的幾座山頭多了些人氣。而關於聖人阮邛最後會收取幾人作為入室弟子,一時間議論紛紛。
之所以會有這些暫時記名在龍泉劍宗的弟子,歸功於大驪宋氏對阮邛這位鑄劍大師的重視,朝廷專門挑選出十二個資質絕佳的孩童和少年少女,再讓一千精騎一路護送,帶到了龍泉劍宗山頭腳下。
阮邛當時在開爐鑄劍,並未露面,一個剛剛躋身金丹境沒多久的黑袍青年負責了接待事務。待得知這個黑袍青年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境地仙后,那些孩子眼中都流露出炙熱的眼神,其實阮邛的聖人名頭,大驪朝廷的精銳甲士擔任扈從,再加上龍泉劍宗的「宗」字頭招牌,早就在這些孩子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傳說中的修行之路,成為山上仙人,其實充滿了未知和兇險,若是能夠投身於龍泉劍宗,被阮聖人相中,最終成為入室弟子,就意味著至少躋身中五境神仙將會無比順遂。
十二人隊伍中,其中一人被鑒定為極其罕見的先天劍胚,必然可以溫養出本命飛劍。三人有地仙資質,其餘八人,也都是有望躋身中五境的修道良材。由此可見,大驪宋氏,對阮邛的扶持,可謂不遺餘力。
十二人住下后,阮邛在鑄劍期間只抽空露了一次面,大致確定了十二人修行資質后,便交由其餘幾個嫡傳弟子各自傳道,接下來會是一個不斷篩選的過程。對於龍泉劍宗阮邛而言,能否成為練氣士,只是一塊敲門磚,修道的天賦,與根本心性,在他眼中更加重要。
這些人上山後才知道原來阮宗主還有個獨女,叫阮秀,喜歡穿青色衣裳,扎一根馬尾辮,讓人一眼看見就再難忘記。一些少年更是內心雀躍不已,只是不敢將這些心思流露出來罷了。
這些龍泉劍宗的後進之輩,都喜歡稱呼阮秀為大師姐。對誰都和和氣氣、卻也對誰都不特別親近的阮秀,與他們說了幾次,還是沒辦法改變,便任由他們稱呼她為大師姐了。
久而久之,有些已經脫穎而出、有些已經慢慢感覺到吃力的弟子,發現大師姐是本就很奇怪的山門裡最奇怪的那個存在。
這個大師姐,旁人從來看不到她修行,她每天要麼深居簡出,要麼在禁地劍爐幫宗主打鐵鑄劍,要麼就在幾座山頭間閑逛。除了宗門本山所在的這座神秀山,以及隔著有些遠的幾座山頭,神秀山周邊鄰近還有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三座山頭。眾人是很後來才得知這三座山,竟然是師門與某人租借了三百年,其實並不真正屬於龍泉劍宗。
阮秀除了在山水間獨來獨往,還餵養了一院子的老母雞和毛茸茸的雞崽兒。偶爾,她會遠遠看著那名金丹境同門為眾人詳細講解修行步驟、傳授龍泉劍宗的獨門吐納法門、拆分一套據說來自風雪廟的上乘劍術。她從來不靠近大家,只用一隻手托著塊巾帕,上邊擱放著一座小山似的糕點,慢悠悠吃著,來的時候打開巾帕,吃完了就走。一些聰慧伶俐的弟子,察覺到每當大師姐離開后,那名已是金丹境地仙的二師兄才會微微鬆口氣。
除了大師姐阮秀,他們有幾乎等於半個師父的二師兄,常年獨居在龍鬚河畔的三師姐,還有那個姓謝、天生就有一雙長眉的少年四師兄。年紀不大的謝師兄,對晚輩從來沒什麼好臉色,但偏偏是這個謝家長眉兒負責龍泉劍宗的戒律。一開始還有些師弟埋怨這個四師兄太過嚴苛冷漠,不講半點同門之誼,只是後來一個在小鎮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讓所有人只覺得震撼不已。祖宅在桃葉巷的謝四師兄,家中某位老祖猶然健在,是一位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十二境的仙人。
上山之前,十二人當中,只有幾人得以知道世間地仙也分金丹、元嬰兩種。至於元嬰境之後,沒有誰聽說過,誤以為那就是練氣士的山巔境界了。上山之後,屬於阮邛開山弟子之一的二師兄、那個不苟言笑的黑袍金丹境地仙,便為他們大致講述了練氣士的境界劃分,才知道有上五境,有那玉璞境和仙人境。
在那之後,除了幾個不諳世事或是實在心大的孩子,其餘所有人見到了喜歡板著臉訓人的四師兄,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喘。四師兄只有到了大師姐阮秀那邊,才會有笑臉,而且整座山頭,也只有他不喊大師姐,而是喊秀秀姐。只是阮秀對這個師弟,好像也一樣不太親切。這讓許多後進師門的少年心裡好受多了。反正大家誰都不受大師姐的青眼相加,當然就用不著失落。
這天阮邛再次露面,言簡意賅,只說了兩件事,就返回了劍爐。
一件事,是只要成為入室弟子,阮邛就會親手為他鑄造一把劍。
要知道阮宗主可是當之無愧的寶瓶洲鑄劍第一人,故而莫說是那十二人,除了謝四師兄依舊渾然不在意的神色,就連二師兄、趕回山頭聆聽恩師教誨的三師姐,都有些不可抑制的激動神色。
第二件事,是如今龍泉劍宗又買下了新的山頭。阮邛勸勉了幾句,說是將來有人躋身元嬰境之後,就有資格在龍泉劍宗舉辦開峰儀式,獨佔一座山頭。其實作為劍宗第一個躋身地仙的修士,按照之前早有的約定,董谷是可以破例開峰,挑選一座山頭作為自己的修行府邸的,龍泉劍宗也會將此事昭告天下。但是董谷卻拒絕了,懇請阮邛自己在躋身元嬰境后,再名正言順地開峰。阮邛答應了下來。
被師弟師妹們習慣稱呼為三師姐的徐小橋再次下山,去往劍宗龍興之地的龍鬚河畔鋪子,阮秀破天荒與她同行,這讓徐小橋有些受寵若驚。
四師兄謝靈想要跟隨她們,結果阮秀不說話,只是瞧著他,謝靈便知難而退,乖乖地留在了山上。
徒步下山的時候,阮秀問道:「其實你才是我爹的開山大弟子,就因為董谷率先結丹,結果你被那些人喊成了三師姐,會不會難受?」
當年被風雪廟驅逐出山門的棄徒徐小橋,老老實實回答道:「心裡會難受,但是董谷當這個二師兄,我沒有意見。」
阮秀不置可否。
當年握劍之手斷去大拇指的徐小橋,沉默片刻,問道:「大師姐,有朝一日,我真的可以躋身元嬰境嗎?」
阮秀坦承道:「比較難,比起百年內必然為元嬰的董谷,你變數很多,結丹相對來說他稍稍容易。到時候我爹會幫你,不會偏袒董谷而忽視你,但是想要躋身元嬰境,你比董谷要難很多。」
徐小橋神色黯然。尋常仙家,能夠成為金丹境修士,已是給祖宗牌位燒完高香后、大可以回被窩偷著樂呵的天大幸事。可是在這座龍泉劍宗,在見識過風雪廟山頂風光的徐小橋眼中,金丹境修士,遠遠不夠。
不承想阮秀還雪上加霜了一句:「至於你們師弟謝靈,會是龍泉劍宗第一個躋身玉璞境的弟子,你如果現在就嫉妒謝靈,相信這輩子你以後都只會越來越嫉妒。」
徐小橋嘴唇抿起,腳步沉重。
董谷是師父阮邛三名開山弟子中出身最低賤的一個,因為是山林畜生成精,但如今卻是搖身一變,成了龍泉劍宗人人敬重的二師兄和金丹境地仙。
謝靈是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年紀最小,根本就沒有吃過半點苦難,但偏偏是福緣最為深厚的那個人。不但家族老祖宗是一位道家天君,甚至能夠讓一位地位超然、高出天外的道家掌教,親手贈送了一座媲美仙兵的玲瓏寶塔。
唯獨她徐小橋,身世最坎坷,修行最勤勉,大道最不平坦!
阮秀在山路旁折了一根樹枝,隨手拎在手裡,緩緩道:「覺得人比人氣死人,對吧?」
徐小橋眼眶通紅。
阮秀突然說了一句話,面帶微笑,輕聲道:「雖說你可能到金身腐朽殆盡、徹底老死的那一天,也還是遠遠比不上謝靈和董谷,但我還是比較喜歡你一些,不過好像這對你的修行,沒半點用處。」
徐小橋轉頭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再轉頭時對阮秀笑道:「大師姐,謝謝你。」
阮秀停下腳步,點頭道:「謝我?那下次上山,記得給我帶些糕點,騎龍巷那間鋪子,你知道的。」
徐小橋愣了愣,驀然笑顏如花:「我的大師姐呀!」
阮秀跟著笑了起來。
阮秀只是將徐小橋送到了山腳。在那塊大驪皇帝或者準確說是先帝御賜的「龍泉劍宗」牌樓下,徐小橋與阮秀道別後,運轉氣機,腳踩飛劍,御風而去。在龍泉郡,這是龍泉劍宗弟子才能有的待遇。換成其他地仙,膽敢升空飛掠,阮邛不會談什麼聖人心性。從最早幾撥前來試探的大驪修士,到後來的劍修曹峻,都領教過了阮邛的規矩,或死或傷。
阮秀站在山腳時,抬頭看了眼那塊牌匾。阮邛不喜歡龍泉劍宗多出「龍泉」二字,徐小橋三個開山弟子都一清二楚,阮邛希望三人當中,有人將來可以摘掉「龍泉」二字,只以「劍宗」屹立於寶瓶洲群山之巔,到時候那個人就會是下一任宗主。阮秀對爹的心結,自認比較理解,可是每次爹私底下要她更用心些修行,她嘴上答應,但滿腦子就是那些糕點啊、筍乾燉肉啊。這讓阮秀有些愧疚。於是她收起了念頭,打算不去與爹說,是不是給師弟師妹們改善改善伙食,能否頓頓多加個葷菜了。可憐師弟師妹們沒那個口福了。她這個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大師姐,當得確實不夠好。
在阮秀滿懷歉意、反身登山的時候,阮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神秀山,來到了龍泉郡城的郡守官署。
郡守吳鳶等候已久,沒有跟聖人阮邛做任何客套寒暄,而是直接將一件官事說清楚。
如今大驪境內,一些極有可能是別國扶植的山上勢力蠢蠢欲動。尤其是今年開春以來,光是大的衝突就有三起,其中粘桿郎陣亡七人,朝廷震怒。
阮邛得知衝突的詳細過程,和大驪朝廷的意願后,想了想:「我會讓秀秀和董谷,還有徐小橋三人出面,聽命於你們大驪朝廷的此事負責人。」
吳鳶顯然有些意外和為難:「秀秀姑娘也要離開龍泉郡?」
其實阮邛與大驪宋氏早有秘密盟約,雙方職責和酬勞,條條框框,早就白紙黑字,一清二楚。但是這些年都是大驪朝廷在「給」,沒有任何「取」,即便是這次龍泉劍宗按照約定,為大驪朝廷效力,禮部侍郎在飛劍傳信的密信上也早有交代,只要阮聖人願意派遣金丹境地仙董谷一人出馬,則算誠意足矣,絕對不可過分要求龍泉劍宗。吳鳶當然不敢自作主張。所以得知阮秀也要出山後,吳鳶於情於理,都覺得不妥。
應該是知道吳鳶和大驪朝廷為何會感到為難,阮邛笑道:「放心,我會叮囑秀秀,她這趟出山辦事,盡量不出手。而且哪怕出現任何意外,我也不會遷怒你們大驪。」
吳鳶依舊不敢擅自答應下來,阮邛話是這麼說,可他吳鳶哪敢當真,世事複雜,只要出了稍大的紕漏,大驪朝廷與龍泉劍宗的香火情,豈會不出現折損?宋氏那麼多心血,一旦付諸流水,整個大驪,恐怕就只有先生崔瀺能夠承擔下來了。所以吳鳶也沒有含糊,說他必須上報禮部。
阮邛點頭道:「可以,郡守大人儘早給我答覆就是了。」
然後阮邛問道:「我想在盧氏遺民刑徒當中,挑選幾人作為劍宗記名弟子,你可以一併上報給朝廷,看看能否答應,萬一與那幾撥粘桿郎發生衝突,你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吳鳶苦笑道:「好的。」
說完了正事,阮邛來去如風,毫不拖泥帶水。留下一個愁眉苦臉的吳郡守,醞釀著措辭,該如何跟朝廷落筆說這兩件事。
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打造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地下機構,其中所有相關人員,一律被稱為粘桿郎,每次奉命離京,三人一夥,欽天監一人,相師一人,陰陽家術士一人,負責為大驪搜羅地方上所有適合修道的良材美玉。一旦被粘桿郎相中,哪怕是被練氣士早就選中卻暫時沒有帶上山的人選,一律必須為粘桿郎讓道。大概這也是粘桿郎這個名稱的由來。
崔瀺成為國師、大驪國勢興盛后,歷史上不是沒有因為此事而大打出手,只是數次之後,大驪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就消停了,因為那頭綉虎無一例外,為粘桿郎撐腰到底。
一位元嬰境老祖坐鎮的仙家府邸,一位老金丹境修士已經考驗了某個山下少年長達六年之久,潛心雕琢那塊璞玉,準備收為繼承衣缽的嫡傳弟子,結果被一夥路過的粘桿郎發現少年是棵好苗子,老金丹境修士遇上了蠻橫不講理的粘桿郎,氣得咬牙切齒,他甚至願意交出一大筆神仙錢,但粘桿郎只是執意要帶走那名少年。雙方爭執不休,最終引發了一場惡戰,粘桿郎被當場擊殺兩人,逃遁一人。照理說,老金丹境修士的所作所為,合乎情理,而且已經足夠給大驪朝廷面子,再者老金丹境修士所在山頭,是大驪屈指可數的仙家洞府。可到頭來,仍是被足足六千大驪鐵騎圍山,更別說近百名武秘書郎,加上數百架無比昂貴珍稀的墨家機關,以及百餘被刑部衙門招徠的練氣士、純粹武夫。美其名曰演武!戰事慘烈。大驪甚至出動了那尊北嶽正神。最後那座曾是大驪北方邊境上最大的仙家門派,被打得等於削掉了半座山頭,元氣大傷,淪落到二流墊底的勢力。元嬰境老祖戰死,老金丹境修士被大驪武將親手割掉頭顱,再被一名劍修隨身攜帶著那顆死不瞑目的乾癟頭顱「傳首」邊境諸多山頭。
在那之後,大驪國境內的山上神仙,氣焰收斂了許多,便是一些早就依附大驪朝廷的驕橫勢力,也開始對門內嫡傳弟子叮囑一番。
據說那次戰事落幕後,很少離開京城的國師綉虎,出現在了那座山山巔,卻沒有對山上殘餘「逆賊」痛下殺手,只是讓人立起了一塊石碑,說是以後用得著。如今那塊山頂石碑,依舊空白無字,不知是國師大人忘了這樁陳年舊事,還是時機未到。
一座大驪北境上有仙家洞府紮根多年的高山之巔,有個登山沒多久的儒衫老者,站在一塊沒有刻字的空白石碑旁,伸手按在石碑上邊,轉頭望向南邊。
山頂,就只有老人一人,沒有任何人陪同。所有經歷過當年那場血腥屠殺的仙家門派老一輩,都戰戰兢兢匯聚在距離山頂不太遠的地帶。至於後來山門新收的年輕弟子們,更是一個個被嚴令不得離開各自的府邸屋舍,誰敢擅自走動,直接打斷長生橋,丟到山腳!
這座大驪北方曾經無比高高在上的門派里的所有老人,此刻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憂懼和無奈,唯恐那個大驪國師,毫無徵兆地一聲令下,就來一個秋後算賬,將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生氣的山頭斬草除根!
面容肅穆的綉虎崔瀺突然微笑玩味道:「你陳平安不是喜歡講道理嗎,這次我就看看你還能不能講。」
乘坐那艘核雕小舟變化而成的錦繡樓船,不過一個時辰,就破開一座雲海,落在了水霧繚繞的峰巒之間。紫陽府到了。
從稍高處俯瞰,這座仙家門派規模已經不輸世俗王朝的皇宮,居中地帶有一大片在陽光下泛起紫金顏色的恢宏建築。
陳平安一行下船后,自稱洞靈真君吳懿的高挑女修,便收起了核雕小舟放入袖中,至於那些鶯鶯燕燕的妙齡少女,紛紛變成一張張符紙,卻沒有被那位洞靈真君收回,而是隨手一拂袖,打入不遠處一條潺潺而流的河水之中,化作陣陣氤氳靈氣,融入河水。
一個高瘦老者立即識趣地出現在河對岸,向著吳懿跪地磕頭,口中大呼道:「積香廟小神,拜見洞靈老祖,在此叩謝老祖的大恩大德!」
朱斂一巴掌拍在裴錢腦袋上,輕聲道:「你的同道中人又出現了,不去把臂言歡?」
裴錢翻了個白眼。
吳懿神色淡漠:「無事就退回你的積香廟。」
那名神祇趕緊起身告退,化作一股夾雜有點點金光的青煙掠入河水,一閃而逝。
吳懿笑著解釋道:「出門就是這點不好,很難有清凈。」
陳平安點點頭,表示理解。
吳懿隨口問道:「陳公子,上次與你同行的眾人當中,比如我父親最喜歡的紅棉襖小姑娘,他們怎麼一個都不見了?」
陳平安笑道:「都在大隋那邊求學。」
吳懿似乎有些遺憾。
父親曾經透露過,那個名為於祿的高大少年,正是隱姓埋名的盧氏王朝亡國太子!一身濃郁龍氣,簡直就是世間最美味的食物。當年父親不知為何沒有下嘴,她在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敢妄動,跟著錯過了,就是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夠破開那個該死的金丹境瓶頸。
為了破境,為了能夠躋身如今蛟龍之屬的「大道盡頭」——元嬰境,弟弟不惜成為寒食江神祇,自己則勤修道家旁門術法,不能說無用,只是進展極其緩慢,簡直讓人抓狂。
難不成真要之後的百年千年,還要活在父親的陰影下?隨時隨刻提心弔膽,害怕父親哪天餓了,或是與人廝殺,重傷了需要食補,就拿他們兩個子女填肚子?
當年自己與那可憐的弟弟陪同父親,見到了大驪國師崔瀺,但那次經歷就不算好。綉虎憑藉一方古硯台,硬生生以上古神通打去父親三百年道行,事後父親遷怒於她和弟弟,打得他們無比凄慘。不過結果還不錯,父親總算離開了黃庭國,她與弟弟再不必心頭如壓大山,畢竟數千年悠悠歲月里,被這個性情暴戾的父親吃掉的子孫不計其數。況且紫陽府和寒食江也各自成了大驪朝廷認可的藩屏之地,卓然獨立於黃庭國之外。
吳懿當然只是一個化名,她身為紫陽府的老祖宗,真身更是古蜀之蛟後裔,如果不是父親寄來的那封家書,哪怕是有遠遊境武夫擔任扈從的陳平安,她一樣懶得搭理,無非是獨木橋和陽關道,各走各的,她何至於如此殷勤,親自趕去迎接,還得拗著性子對一個年輕人擠出笑臉來?
吳懿帶著陳平安他們緩緩行走在河邊大路上,大路平整異常,以大塊大塊的青色條石鋪就,倒映其中,容貌清晰。
手持行山杖的裴錢就一直盯著亮如鏡面的青石地板,看著裡邊那個黑炭丫頭,齜牙咧嘴,自得其樂。
吳懿先前在樓船上並沒有怎麼跟陳平安閑聊,所以趁著這個機會,為陳平安大致介紹了紫陽府的歷史淵源。
陳平安應對得只能說勉強不失禮,在這類事情上,別說是風雷園劉灞橋,就是李槐,都比他強。
大概是因為開闢出一座水府、煉化有水字印的緣故,踩在上邊,陳平安能夠察覺到有絲絲縷縷的水運精華蘊藏在腳下的青色巨石當中。
陳平安環顧四周,心中瞭然。世間蛟龍之屬,必然近水修行,就算是大道根本看似更加近山的蛟龍後裔,只要結了金丹,依舊需要乖乖離開山頭,走江化蛟、走瀆化龍,一樣離不開個「水」字。
想必整座紫陽府歷代修士,打破腦袋都猜不出為何這位開山鼻祖,要選擇此地建造府邸開枝散葉。
紫陽府位居黃庭國頭等仙家之列,卻不似尋常仙家洞府建造在山巔,而是放在了一條視野開闊的秀美河水之畔。由山林溪澗匯聚而成的河水名為鐵券河,是黃庭國第三大江白鵠江的上游,算是浩浩蕩蕩白鵠江的源頭之水,而白鵠江僅次於寒食江和御江,故而有黃庭國正統江水正神獲得敕封,得以塑金身、建祠廟,幫助黃庭國洪氏歷代皇帝坐鎮八百里水運。
要知道,浩然天下諸國,分封山水神祇一事,是關係到山河社稷的重中之重,也能夠決定一個皇帝龍椅坐得穩不穩,因為名額有限,其中五嶽神祇,屬於先到先得,往往交由開國皇帝抉擇,一般說來後世帝王君主,不會輕易更換,因為牽扯太廣,極為傷筋動骨。所有隸屬於江河正神的江神、河神以及河伯、河婆,與五嶽之下的大小山神、末流土地公婆,一樣由不得坐龍椅的歷代皇帝肆意揮霍,再昏庸無道的君主,都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兒戲,再小人盈朝的廟堂,也不敢由著皇帝陛下亂來。
每當國庫豐盈,能夠換成足夠的神仙錢時,通過某座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許可,由君子現身,口含天憲,親臨那處山水,為一國「指點江山」,那麼這個朝廷,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自家山河,多造就出一位正統神祇,反哺國運、穩固氣運。這就叫太平盛世之氣象,必定會被文武百官恭賀,舉國同慶,皇帝往往會龍顏大悅,大赦牢獄,因為這註定會在史書上被譽為中興之主、英明之君。只是這種山下的風光行徑,一貫被山上修士譏笑為「百姓棺材添一層,皇帝龍椅加木頭」,嗤之以鼻。
至於為何各國境內,經常會是淫祠林立、屢禁不絕的處境,真是朝廷孱弱,無力根除?其實很大程度上,其中許多朝廷默認的淫祠,是得不到儒家書院承認,無法請出一位君子開金口,各國朝廷對於這類香火鼎盛的淫祠,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有些朝廷,還會背著書院源源不斷暗中資助淫祠神仙錢,偷偷慫恿地方上的文人騷客,帶頭去燒香,以便當地百姓跟風而至,蜂擁相隨。
鐵券河亦有一個正統河神,正是先前那個來去匆匆的卑微老者。數百年來這個金身供奉在積香廟的河神,一直是紫陽府的牽線傀儡,紫陽府下五境修士的歷練之一,往往都是這個被同僚笑話為「死道友不死貧道,貧道幫你撿腰包」的鐵券河神,派遣河水精怪去送死。那些可憐嘍啰,幾乎等於伸長了脖子給那些練氣士雛兒砍殺而已,運氣好的,才能逃過一劫。一來二去,鐵券河自然孕育而出的精怪,便不夠砍了,就得這個河神自己掏錢增加水運精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還得攜帶禮物登門拜訪,求著紫陽府的神仙老爺們,往河裡砸下些神仙錢,增補水運靈氣,加速水鬼、精怪的生長,免得耽擱了紫陽府內門弟子的歷練。聽上去很跌價,差不多可以被說成是苟延殘喘,實則不知道多少黃庭國江河神祇,對此艷羨不已。
道理很簡單,鐵券河不過是河神,其金身牢固程度,不遜色於白鵠江這黃庭國第三大江水正神。靠什麼?自然是靠著每年從紫陽府牙齒縫裡摳出來的那點殘羹冷炙,年復一年的積攢,加上藉助於金身所在積香廟的香火熏陶。
紫陽府修士,歷來不喜外人打攪修道,許多慕名而來的達官顯貴,只能在距離紫陽府兩百裡外的積香廟停步。停步之後,自然要燒香敬神,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都需要鐵券河神幫忙跟紫陽府通氣。因為紫陽府生財有道,從三境修士,一直到龍門境修士,每次被邀請出門「遊歷」,都會有個大致價位,但是紫陽府修士一向眼高於頂,尋常的世俗權貴便是有錢,這些神仙也未必肯見,這就需要與紫陽府關係熟稔的鐵券河積香廟,幫著牽線搭橋。在此期間,鐵券河神絕對不敢從中漁利,一枚銅錢都不會賺。只是每次外邊的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給錢去供奉孝敬紫陽府神仙,後者出山擺平,事成之後,一筆與紫陽府無關的香火錢,自然而然就送到了積香廟。
臨近紫陽府府邸,府門外是一座白玉廣場,已經浩浩蕩蕩站滿了恭候老祖歸來的紫陽府眾人。紫陽府分內門、外門,內門修士是開山老祖吳懿這一脈嫡傳弟子,以及歷代紫陽府府主與他們的門生弟子,加上各個高壽的龍門境老供奉,以及執掌各事的觀海境實權修士。外門則相對駁雜,除了資質一般的練氣士,還有投靠紫陽府的山澤野修、純粹武夫,以及世世代代為紫陽府效命的奴婢雜役等,泥沙俱下的外門,人數自然要遠遠多於潛心修道的練氣士。
將近千人在廣場上,所有人按照各自身份地位站立,位置不可有絲毫差錯。
大概是免得陳平安誤以為自己在給他們下馬威,吳懿微笑解釋道:「我已經在紫陽府百餘年沒露面了,早年對外宣稱是揀選了一塊洞天福地閉關修行。實在是厭煩那些避之不及的人情往來,乾脆就躲起來不見任何人。」
當吳懿從青石道路步入白玉廣場邊緣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跪地磕頭,異口同聲高呼「恭賀老祖出關」。
落在裴錢耳朵里,就跟打雷似的。這麼個陣仗,這麼大排場,看得裴錢兩眼放光。
吳懿一抬手,看得裴錢嘖嘖稱奇,明明是低頭跪在地上的那千餘人,這會兒就跟腦袋上長眼睛一般,嘩啦啦站起身。
吳懿徑直前行,陳平安故意落後一個身形,以免分攤了紫陽府老祖宗的風采,不承想吳懿也跟著停步,以心湖漣漪告知陳平安,言語中帶著一絲真誠笑意:「陳公子不必如此客氣,你是紫陽府百年難遇的貴客,我這塊小地盤,位於鄉野之地,遠離聖賢,可該有的待客之道,還是要有的,所以陳公子只管與我並肩同行。」
吳懿生性倨傲,是黃庭國以桀驁不馴著稱的地仙,原本去見陳平安就是捏著鼻子行事,既然陳平安言語舉止處處得體,並未因為仗著與父親、綉虎和魏檗相熟,在她面前作威作福,也就讓吳懿心裡舒服不少,才有這番心湖言語。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吳真君是百年來首次返回仙府,若是平時,我也就斗膽跟著並肩而行了,今天萬萬不可,還望吳真君先行一步,我們緊跟便是。」
吳懿笑了笑,不再堅持,獨自先行。倒是個知曉分寸的年輕人,不過就是過於刻板迂腐了些,跟個學塾夫子差不多,不反感,卻也不討她的喜。
隨著吳懿前行,廣場上的人海立即分出一條道路來。
只有陸陸續續五六人,有資格來到吳懿身後,在紫陽府地位越尊崇,位置就越靠前,比如來到陳平安右手邊的中年修士,便是現任紫陽府府主,是個金丹境地仙,而與裴錢、朱斂和石柔差不多身位的兩個修士,是比紫陽府府主輩分更高的龍門境老修士,一個掌管賞罰,一個管錢,所以紫陽府府主從來都是虛設,並無實權,無非是個跟黃庭國朝廷與其他山頭洞府打交道的門面人物。不過歷代紫陽府府主,總計七人,只有一人是靠資質天賦自己躋身的陸地神仙,其餘六人,像當下這人,都是靠著紫陽府的神仙錢,硬堆出來的境界,真實戰力,要遠遠遜色於大宗門裡邊的金丹境地仙,尤其是殺出一條血路的野修地仙。
紫陽府的實際情況,當然不止如此。還有幾個前任府主,或是吳懿早年收取的弟子,後世的紫陽府師祖,正在閉關;也有一些遲暮修士,大道無望,一顆金丹,已經被光陰流水沖刷得腐朽不堪,只能靠著躲在紫陽府靈氣充沛的幾座府邸,如病榻俗子以人蔘吊命,隱世不出。
紫陽府所有人都在揣測那個背竹箱年輕人的身份。難道是洞靈老祖在外邊新收的弟子?那麼會不會是下一任府主人選?
吳懿帶著陳平安步入紫陽府,直接去了居中的那座紫氣宮,交代府主晚上要大擺宴席,為貴客接風洗塵。
進了紫氣宮,吳懿便讓所有人先去劍叱堂候著,她說要親自為陳公子安排下榻處所。
貴客?一行人面面相覷。難道是大驪那邊某位元嬰境地仙的嫡傳弟子,或是大驪袁曹之流的上柱國豪閥子弟?
吳懿果然親自將陳平安他們安頓下來后,這才去了紫陽府大佬齊聚的劍叱堂。她坐在一張紫檀打造而成的主位龍椅上,開始讓在座各位稟報事務,例如紫陽府這百年間的神仙錢收支,門中一些俊彥弟子的修行進展,府上一些老人的狀況,基本上她都只是在聽,不予點評,若非如此,也不可能消失百年,當個甩手掌柜,更不會明明在世,依舊挑選一個個傀儡府主。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老祖宗不愛聽這些瑣事,大家一本正經的彙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吳懿也毫不掩飾自己的無聊神態,身體歪斜,單手托腮幫子,偶爾點點頭。
大體上,紫陽府可以用「蒸蒸日上」四個字來形容。這就差不多了。吳懿懶得去計較那些修行之外的蠅營狗苟。
之所以建造紫陽府,成為開山鼻祖,當年還是她臨時起意,實在太過無聊使然。
再者,蛟龍之屬的諸多遺種,多喜好開府炫耀,以及收藏四處搜刮而來的寶物。
黃庭國算是古蜀國分裂前的舊版圖之一,與昔年莫名其妙就彷彿一夜覆滅崩塌的神水國,都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因為水運濃厚。再者上古劍仙,喜好來此斬殺蛟龍,相互廝殺當中多有隕落,故而法寶眾多,雖然絕大多數都被神水國之流的強大王朝搜集在國庫內,成為一件件傳承有序的國之重器,之後輾轉,不過是從一個老朽王朝傳到另一個新興王朝的皇帝手中,可仍有許多遺落珍寶,被她父親不動聲色地收入囊中。
她是最知道父親家底有多麼雄厚的。自己身上那件核雕小舟的法寶,不過是父親當年隨手賞賜、作為她躋身洞府境的小禮物而已。她父親收藏之豐,可以說是寶瓶洲北方所有地仙修士當中最誇張的一個。南方老龍城苻家,說不定略勝一籌,不過那是整個苻氏家族積攢了兩千多年的底蘊,而她父親,是僅憑一己之力。所以吳懿對於這個她從來看不懂其內心想法的父親,是既恨又怕又尊敬,恨在表面,怕在骨子裡,尊敬在內心最深處。想必那個弟弟也是相似心態。
吳懿抬起頭,原來是有人問到紫陽府應該如何招待那位陳公子。
吳懿想了想:「你們不用插手此事,該做什麼,我自會吩咐下去。」
吳懿的安排很有趣,將陳平安四人放在了一座完全等同於藏寶閣的六層高樓內。每一層都擺滿了這位洞靈真君與紫陽府歷代修士的藏寶。
吳懿離去前,只說最上邊兩層樓,希望不要隨便登臨,底下四層,可以任意逛盪。
由於這棟樓佔地頗廣,除了第一層,之後上邊每一層都有屋舍床榻、書房,其中三樓甚至還有一座演武廳,擺放了三具身高一丈的機關傀儡,所以陳平安四人不用擔心空有琳琅滿目的天材地寶,而無歇腳處。
光是一樓,就看得裴錢恨不得多生出一雙眼珠子。
這趟紫陽府遊歷,讓裴錢大開眼界,雀躍不已。以前總覺得除了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將來再置辦一兩隻多寶架,就已經是自己那顆小腦袋的想象力極致了,如今進了名為紫氣宮的這棟藏寶樓,才知道真正的有錢人,原來可以如此有錢!
不過如今已經不用陳平安提醒,裴錢也不會擅自去觸摸那些奇奇怪怪的古物珍寶。她打算今晚不睡覺了,一定要把這四層的數百件寶貝全部看完,不然一定會抱憾終生。
由著裴錢和一樣心動不已的石柔在一樓「賞景」,陳平安和朱斂站在四樓,俯瞰半座紫陽府。
陳平安笑道:「以前跟人聊起過,以後我心目中的山頭該是怎麼個樣子,現在看來,那會兒還是個窮光蛋的瞎琢磨,紫陽府才是個鮮活例子。」
又趕緊補了一句:「其實當時我也不窮了。」
朱斂問道:「少爺,這位洞靈真君,好像不是一般的金丹境地仙?」
陳平安點頭道:「相當於大半個元嬰境修士吧。」
終究是在人家的山頭蹭吃蹭喝,陳平安就沒有與朱斂細說其中玄機。
朱斂心裡有數。
吳懿身在紫陽府,必然有仙家陣法,相當於一座小天地,幾乎可以視為元嬰境戰力。
朱斂玩笑道:「若是有山澤野修將這棟樓一掃而空,豈不是發大財了。聽說寶瓶洲是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
陳平安從咫尺物取出一壺酒,遞給朱斂,搖頭道:「儒家書院的存在,對於所有地仙,尤其是上五境修士的震懾力,太大了。未必事事顧得過來,可一旦儒家書院出手,盯上了某個人,就意味著天大地大,同樣無處可躲,所以無形中壓制了許多大修士的衝突。」
朱斂喝了口酒,笑道:「為何浩然天下,對我們純粹武夫的約束反而不大?就因為八境、九境武夫太少?聽說一名武夫打死了皇帝君主,儒家書院是不一定派人追剿的。」
陳平安輕聲道:「這裡邊涉及很多被塵封的遠古內幕,崔東山不太願意講這些,我自己也不太感興趣。以前在龍泉郡家鄉,我第一次出門遠遊的時候,窯務督造官和後來新設的縣令,就已經是最大的官了,總覺得跟皇帝什麼的,離得太遠。後來一個大驪皇宮的娘娘,也就是宋集薪的親生母親,派人殺過我,我心裡邊一直記著這筆賬,上次跟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在山崖書院見面,也與他聊開了。但是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哪怕現在看著宋集薪,還是無法想象,他是一位大驪皇子。高煊還好些,畢竟第一次碰頭,就穿得鮮亮,身邊還有扈從。可宋集薪,怎麼看都是當年那個弔兒郎當的傢伙嘛。」
朱斂提起酒壺,跟陳平安手裡的養劍葫輕輕碰了一下,陳平安摘下養劍葫一直沒動,這會兒才喝上第一口酒。
朱斂感慨道:「萬一哪天宋集薪當上了大驪皇帝,少爺豈不是更加無法想象?」
陳平安點頭道:「肯定的。」
兩人沉默片刻。陳平安突然說道:「崔東山有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說三教聖人都在試圖換一種方式,讓註定勢不可當的那條光陰長河的流速,慢上一些。」
朱斂來了興緻,好奇問道:「怎麼個減慢?」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拍了拍欄杆:「仙家山頭是一物。」
朱斂一頭霧水。
陳平安繼續道:「人間城池是一物。」
陳平安緩緩道:「戰爭,又是一物。」
陳平安最後道:「能夠讓人心神沉浸其中的百家學問,好像也是。」
朱斂聽得頭大:「崔東山說得神神道道,老奴算是更迷糊了。」
陳平安喝著酒,笑道:「我一樣不懂。」
朱斂輕聲問道:「那麼少爺想要懂得這些玄之又玄的大道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如果可以不懂,就不懂好了。」
朱斂嗯了一聲:「少爺已經懂得夠多了,確實不必事事探究,都想著去追本溯源。」
陳平安轉頭道:「朱斂,你這見縫插針拍馬屁的習慣,能不能改改?」
朱斂舉起手臂,晃了晃手中酒壺,哈哈笑道:「為什麼要改?改了,能有酒喝?」
陳平安笑道:「倒也是。」
朱斂試探性問道:「之前少爺說要一個人去北俱蘆洲歷練,真不能帶上老奴?身邊沒個燒火做飯的廚子,也沒個沒事就溜須拍馬的扈從,多沒勁?」
陳平安點頭道:「你就老老實實留在落魄山吧,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在武道上更上一層樓。那個崔姓老人的喂拳法子,既然適合我,當然更適合你。以後如果你可以躋身山巔境,那麼裴錢第一次遊歷江湖,哪怕走得再遠,甚至是跟李槐去了別洲遊玩,只要有你暗中護送,我就可以很放心了。」
朱斂只得放棄說服陳平安改變主意的想法。
陳平安問道:「朱斂,能不能說說你年輕時候的事情?」
朱斂破天荒有些赧顏:「無數糊塗賬,無數風流債,說這些,我怕少爺會沒了喝酒的興緻。」
陳平安跳上欄杆坐著:「說說看,其實你送給裴錢的那幾本江湖演義小說,我都偷偷看過好幾遍了,我覺得寫得都很好。不過畢竟是書齋文人想象中的江湖,不夠實在,相信沒有你口述的親身經歷有趣。」
朱斂也跳上欄杆坐下,咧嘴而笑:「好啊,容老奴娓娓道來。少爺你是不曉得當年老奴是何等年少風流,在那江湖上,有多少仙子女俠,仰慕得那叫一個死去活來,痴心不改。」
結果越是聽到後來,朱斂發現自家少爺的嫌棄眼神越是明顯,最後陳平安拍了拍朱斂肩膀,也沒多說什麼,跳下欄杆就走了。這讓朱斂有些受傷。自家少爺其他都好,唯獨在男女情愛一事上,委實是太正人君子,太不同道中人了!
朱斂應該不知道,走入樓內的陳平安,一直在心中碎碎念:「你有寧姑娘了,你有寧姑娘了,膽敢胡思亂想,花花腸子,會被寧姑娘二話不說打死的……難道想一想也不成?不成的不成的,你只要見著了寧姑娘,在她那邊哪裡藏得住,一下子就會被看穿,還不是要被打個半死,你敢還手嗎?」
一艘裝飾素雅的兩層樓船,由江水洶湧的白鵠江駛入河面平緩的鐵券河河道。
船頭站著一個容貌冷艷的宮裝女子,身邊還有一個貼身婢女和三個年齡懸殊、相貌迥異的男子。
一個老者苦笑道:「夫人,咱們這趟拜訪紫陽府,未必討喜啊。」
老者與其餘兩人,都是這位夫人的府上客人,雙方相識已久,而且大家性情相合,君子之交淡如水,便是一些聯盟,也都是除魔衛道。例如當初根據夫人提供的密報,他們在蜈蚣嶺追捕那個為禍百年的狐魅,便是例子,與那紫陽府和積香廟無異於商賈往來的甘若醴,是截然不同的氛圍。
那位夫人眉眼間有著淡淡的憂愁,唯有一聲嘆息。
她身邊的妙齡婢女,與她相伴百年之久,雖是水鬼陰物之身,早年含冤溺死,但是受香火恩澤,因禍得福,得以踏上修行之路。
婢女算是這位夫人的體己人,所以在這種場合,還是說得上話,輕聲道:「形勢所迫。寒食江和御江已經得了大驪宋氏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唯獨我們白鵠江,被冷落至此,這還不算什麼,無非是與大驪朝廷不打交道便是了,只是夫人這趟入京,聽陛下的言下之意,白鵠江說不定還有大難在後邊,我們休想潔身自好。」
老者疑惑道:「大難?」
婢女亦是愁緒滿懷,言語也有些低沉:「陛下還有所暗示,御江水神那廝,雖已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猶不知足,竟然恬不知恥,主動跑去了驪珠洞天的披雲山,好像通過一樁隱秘關係,得以在北嶽正神魏檗面前搬弄唇舌,極有可能大驪朝廷會對咱們白鵠江動手,已經封山的靈韻派,就是前車之鑒。陛下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只能由著大驪蠻子胡作非為。」
老者無奈道:「那個傢伙的厚顏無恥,確實是出了名的。」
一個高大漢子雙臂環胸,站在稍遠的地方看著鐵券河,雖然前年順利從五境巔峰成功躋身六境武夫,可如今一團糟的國事,讓這個原本打算躋身六境后就去投身邊軍行伍的熱血漢子有些心灰意冷。
大驪蠻子的馬蹄肆意踩踏在黃庭國版圖上,從來不需要跟當今陛下通氣打招呼。更讓漢子無法接受的事情是朝野上下,從文武百官到鄉野百姓,再到江湖和山上,幾乎少有義憤填膺的人物,一個個投機鑽營,削尖了腦袋,想要依附那撥駐紮在黃庭國內的大驪官員,大驪宋氏的七品官竟是比黃庭國的二品中樞大員,還要威風!說話還要管用!
而真正讓漢子最終放棄去邊軍的,是一個在黃庭國京城流傳開來的消息。
當年他與朋友追殺那個狐魅,卻被後者在蜈蚣嶺設下陷阱,只是最後那個本該現身與她聯手的姘頭熊羆大妖,不知為何,非但沒有露面,反而對那個擅長歹毒雙修之法的狐魅姘頭見死不救。這才使得他們眾人合力,成功擒拿了那個自封青芽夫人的作祟狐魅,在黃庭國朝廷那邊立下一樁大功。後來那個狐魅被秘術束縛禁錮,失去了大半神通,關押在朝廷專門用來鎮壓山澤野修和妖魅精怪的大牢。
當時漢子與朋友們,在白鵠江水神府邸好好喝了頓快意酒。
但是很快就有小道消息傳遍京城,那個本該被剝皮抽筋、以儆效尤的狐魅,被皇帝陛下收入了後宮,金屋藏嬌。
漢子聽后心中憤懣不已。
這次與兩個修士朋友聯袂登門江神府,站在船頭的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也明明白白告訴了他們真相。傳聞不假。
國難當頭,君王倒是快活得很?
江神娘娘在入京覲見皇帝之時,那個狐魅的的確確就站在皇帝身側,只是變得低眉順眼,好在她身上被供奉修士設下的禁忌,洪氏皇帝還沒有傻到幫她全部去除。
當時那幕場景,讓這位曾經與洪氏先祖皇帝有過一段露水姻緣的江神娘娘有些皺眉頭,印象中當今皇帝並無好色的名聲。
只是時過境遷,對方終究是一國之主,她不好多說什麼。再者,作為一江正神,在漫長的歲月里,高居神台,透過那百年復百年的裊裊香火,早已看遍眾生百態,對於這些世俗荒誕事,早已見怪不怪。
想來是現任皇帝心中壓力太大,畢竟大驪宋氏雖然承認了黃庭國的藩屬地位,可天曉得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就冒出個姓宋的年輕皇室,讓他從龍椅上滾蛋?既然如此,何以解憂?大概只有床笫之樂了。
水神娘娘其實知道那個武夫孫登先的積鬱心情。只是有些話,她說不得。因為一旦說出口,所謂的君子之交,以前積攢下來的香火情,就會煙消雲散。
大勢所趨,黃庭國洪氏皇帝不轉投大驪蠻子,難道真要為了所謂臉面,大動干戈,以卵擊石,然後惹惱了大驪宋氏,毫無懸念地被大驪邊關鐵騎輕鬆碾壓而過?到時候皇帝陛下淪為階下囚不說,黃庭國百姓有多少人要遭受戰火劫難?幾十萬?還是幾百萬?天翻地覆,山河變色,滿目瘡痍,黃庭國沒有誰能夠獨善其身。那些無辜百姓的立世之本,哪有太多的講究,不過是求個一年到頭的衣食無憂。天寒可加衣,餓時能加餐,已是難得的安穩歲月。
這趟執意要拜訪紫陽府,還拉上他們三人,水神娘娘何嘗不知道孫登先心中不痛快?可她不得不來。甚至還需要三人幫忙壓陣護衛,以免被那個性情難測的紫陽府老祖宗,乾脆就將她拘押在那邊。多出三人,其實無補於事,可到底能夠讓紫陽府稍稍多出一兩分忌憚吧。
這位夫人只能寄希望於此次順利圓滿,回頭自己的水神府自會報答孫登先三人。
駛入鐵券河后,幾人越來越沉默,當路過那座積香廟的時候,河神老者出現在河邊,作為下屬,他先向江神娘娘作揖行禮,只是直腰后所說的言語,可就不太中聽了。老者笑眯眯問道:「江神夫人可是稀客,不知道此次巡查屬下的鐵券河,有何指教?若是夫人依舊不願放過咱們鐵券河如今的那個水軍統領,屬下倒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只是這個統領,如今已是紫陽仙府的挂名修士,難道夫人此次逆流而上,是要去紫陽仙府掰扯掰扯當年那樁恩怨?」
渡船繼續前行,江神娘娘一言不發。
鐵券河神不以為意,轉頭望向那艘繼續前行的渡船,不忘火上澆油地使勁揮手,大聲嚷嚷道:「告訴夫人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咱們紫陽仙府的洞靈真君老祖,如今就在府上,夫人身為一江正神,想必紫陽仙府一定會大開儀門,迎接夫人的大駕光臨,繼而有幸得見真君真容。夫人慢走啊,回頭返回白鵠江,若是得空,一定要來屬下的積香廟坐坐。」
等到渡船遠去,這個河神朝鐵券河狠狠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什麼玩意兒,裝什麼清高,一個不明來歷的外鄉元嬰,投杯入水幻化而成的白鵠真身,不過是當年自薦枕席,跟黃庭國皇帝睡了一覺,靠著床上功夫,僥倖當了個江神,也配跟咱們真君老祖宗談買賣?這幾百年中,從來不曾給咱們紫陽仙府進貢半枚雪花錢,這會兒曉得亡羊補牢啦?哈哈,可惜咱們紫陽仙府這會兒,是真君老祖宗親自當家做主,不然你這臭娘們捨得一身皮肉,死皮賴臉地爬上府主的床笫,還真說不定給你弄成了……痛快痛快,爽也爽也……」
河神轉身大搖大擺走回積香廟。他突然偷偷咽了口唾沫,賊兮兮地笑,不曉得這婆娘脫下那身宮裝衣裙后的金身皮囊,摸上一摸,到底是啥個手感和滋味?若是白鵠江遭了難,說不定他還真有機會嘗一嘗?
紫陽府,劍叱堂。
吳懿已經差不多到了耳根子忍耐的極限,正要讓那撥還在滔滔不絕向她邀功討賞的傢伙退下,突然有一個外門管家站在劍叱堂大門后躬身道:「老祖宗,那白鵠江的江神,攜帶重禮登門求見,希望老祖能夠賞臉見她一面。」
吳懿嘴角扯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望向眾人,問道:「我前腳剛到,這白鵠江婆娘就後腳跟上了,是積香廟那傢伙通風報信?他是想死了?」
在場眾人,心知肚明,這是老祖宗生氣的徵兆。一時間,所有紫陽府位高權重的老神仙們,個個惴惴不安。
老祖宗一發火,次次地動山搖,要麼是不長眼的外人遭受滅頂之災,要麼是辦事不力的一大堆自家人掉一層皮。
一個與鐵券河神關係不錯的紫陽府老修士,趕緊硬著頭皮站出來,為那命懸一線的河神美言幾句:「啟稟老祖宗,積香廟河神絕對不敢,這傢伙道行低賤,萬事不行,只有對咱們紫陽府忠心耿耿這件事上,可以說是半點不含糊。所以我斗膽猜測,想必是老祖宗此次駕馭仙舟,遠遊歸來,給那江神娘們抬頭瞪大一雙狗眼,瞧見了老祖宗的絕代風采,就屁顛屁顛趕來跟老祖宗搖尾乞憐了。」
吳懿一根手指輕敲椅把手:「這個說法……倒也說得通。」
所有人頓時如釋重負。哪怕是與老修士不太對付的紫陽府老人,也忍不住心中暗贊一句。
倒不是那個老修士仗義,願意為一個紫陽府的外人說幾句公道話,而是他管著紫陽府外門的錢財往來,每年從乖巧懂事的鐵券河神那邊多有額外進賬。
這種事,可大可小。一般來說,即便這類雞毛蒜皮的腌臢事,被洞靈真君這名一心修大道的老祖宗知道了,她也未必願意動一下眼皮子,張嘴說半句重話。說不定告密之人,與被揭發的可憐蟲,都會被她厭煩驅逐,各打五十大棍,一起丟出紫陽府大門,道理很簡單——這會讓她心情不佳。
老祖宗雖然不愛管紫陽府的世俗事,可每次只要有人招惹到她發火,她勢必會挖地三尺,牽出蘿蔔拔出泥,到時候蘿蔔和泥土都要遭殃,萬劫不復,真真正正是六親不認。
歷史上,好幾個龍門境功勛供奉,莫說兢兢業業,就是為紫陽府出生入死都不過分,功勞苦勞都不缺;還有幾個老祖宗的嫡傳弟子,無一例外都是金丹境地仙的大好資質,可一樣是事發后,悉數被老祖宗親手抓走,再無音訊。
吳懿依舊沒有給出自己的意見,隨口問道:「你們覺得要不要見她?」
眾人意見不一,有人說這白鵠江神膽大包天,仗著與洪氏一脈的那點關係,從來不向我們紫陽府納貢稱臣,既然她敢來紫陽府,不妨隨便找個由頭,直接將她拿下,關押在紫陽府水牢底下,回頭再扶植一個聽話的傀儡繼任白鵠江神,兩全其美。也有人反駁,說這個蕭鸞夫人,終究是黃庭國屈指可數的一江正神,如今黃庭國暗流涌動,咱們紫陽府雖然算是已經上了岸,可近期最好還是行事穩重些,堂堂紫陽府,何必跟一個近鄰江神慪氣,傳出去,徒惹笑話。
吳懿煩得很,拍了拍椅把手,對現任府主的金丹境修士說道:「這個蕭鸞夫人,可沒那麼大面子,能夠讓我去接待她。黃楮,你去見見她,看她到底想要做什麼。如果說話不對胃口,或是求人辦事,出價太低,就抓起來丟入水牢;如果足夠溫順,或是價格公道,那就與她做買賣好了。紫陽府雖說家大業大,可誰樂意跟錢過不去。如果談得愉快,今晚為陳公子接風洗塵的宴席,可以順便邀請她,記得她的座位……嗯,就放在最靠近大門口的地方好了。」
紫陽府府主黃楮抱拳領命。
吳懿的視線在所有人身上掠過,玩味笑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怎麼做,我可以不管,可如今我就在紫陽府,你們誰如果把事情做得私心重了,就是把我當傻子看待。」
一江水神蕭鸞夫人,艷名遠播,黃楮早就對她的美色覬覦已久,況且這個江神的雙修之法,能夠大補修士神魂,一旦拘押在水牢中,慢慢磨去稜角,等到哪天老祖離開紫陽府,還不是由著他這個府主為所欲為?原本確有這一絲腌臢想法的府主黃楮,被吳懿這番言語嚇得頭皮發麻,悚然驚懼,再次低頭抱拳道:「黃楮豈敢罔顧老祖宗的栽培之恩,豈敢如此自尋死路?!」
吳懿皮笑肉不笑,沒有言語。
黃楮慢慢退出劍叱堂,走出去后,大汗淋漓。其餘眾人,陸續離開,都有些幸災樂禍。
吳懿突然一皺眉,伸手拈住破空而來的一抹亮光,是完全無視紫陽府陣法的飛劍傳信。
這等驚人手筆,不用想,必然是那個去當什麼書院副山長的父親大人了。
看到信上內容后,吳懿揉了揉眉心,十分頭疼,還有不可抑制的憤怒。
她一巴掌拍碎紫檀龍椅的椅把手。自己已經足夠客氣了,還要怎樣盛情款待?!難道要將那個陳平安當老祖宗供奉起來不成?只是一想到父親的陰沉面容,吳懿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喟然長嘆,罷了,也就忍一兩天的事情。
暮色降臨,整座紫氣宮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紫陽府今夜大擺宴席,地點位於紫氣宮用以款待頭等貴客的雪茫堂。
白鵠江神蕭鸞夫人,帶著貼身婢女和孫登先三人,在一個紫陽府年輕女修的帶領下,去往雪茫堂宴會。
事情已經談妥,不知為何,蕭鸞夫人總覺得府主黃楮有些拘謹,遠遠沒有以往在各種仙家府邸露面時的那種意氣風發。
他們一行的住處,被黃楮安排在紫陽府的偏僻地帶,根本不可能會是這座屬於吳懿私宅的紫氣宮,而且只有一個紫陽府外門弟子中的三境女修負責他們的衣食住行,即便如此,小小三境修士也沒個好臉色給一位大江正神娘娘,紫陽府店大欺客,那種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居高臨下,一覽無餘。除了蕭鸞夫人,婢女和三個大老爺們當時臉色都有些難看,只有蕭鸞夫人始終神色恬靜。接下來發生了一件更過分的事情,讓婢女和孫登先直接綳不住臉色,各自冷哼一聲。
那名三境女修戰戰兢兢進了紫氣宮大門后,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因為關於紫氣宮的傳聞,一個個都很讓人敬畏,結果只走了一半路程,她指了大致道路后就說接下去讓蕭鸞夫人他們自己去那雪茫堂,反正座位很好找,就靠著大門。
蕭鸞夫人安慰了婢女和孫登先兩人幾句,見效果不大,只好苦笑著率先前行。結果繞過一座影壁,在一條長廊上,遇到了另外一撥人。
遇到的正是陳平安四人。之前是一個龍門境老修士親自去請的陳平安,不過陳平安問過了道路,就說不麻煩老前輩帶路,自己走去就行,管著紫陽府所有下五境修士生殺大權的老修士本想堅持,只是一想到先前劍叱堂老祖宗的說法,以及自己咀嚼出來的餘味,覺得還是順著這個陳公子為妙,便告罪一聲,轉頭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了。
雙方剛好在兩條廊道交會處碰頭,陳平安便率先停步,讓蕭鸞夫人一行人先走。蕭鸞夫人微笑著點頭致意,算是謝過這個陌生人的禮數。
一個在紫氣宮背負長劍的白衣年輕人?蕭鸞夫人也沒有多想。她的貼身婢女忍不住多看了陳平安一眼,喲呵,腰間還掛了個硃紅色小酒壺呢。瞧著挺像是一個紫陽府上的內門譜牒仙師啊,可為何沒有紫陽府修士身上的那種跋扈?
走在最後邊的孫登先惆悵鬱悶得很,便沒有注意陳平安這撥人。突然,他聽到有人喊道:「大俠?!」
孫登先沒理會,繼續前行。
可那人繼續說道:「大俠!蜈蚣嶺,破廟前,我們見過的。」
孫登先愣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頭望去,看著那個滿臉燦爛笑容的白衣年輕人:「你是?」
陳平安快步走到孫登先跟前,笑道:「大俠還記不記得,破廟那邊,我當時帶著兩個小傢伙,一個青衣,一個粉裙。你們降妖除魔之後,大俠你還好心提醒我要注意來著,說不是所有山上人,都不介意有人身邊帶著成精的妖物。」
孫登先恍然大悟,爽朗大笑:「好嘛,原來是你來著!」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難為情:「這兩年我個子躥得快,又換了一身行頭,大俠認不出來,也正常。」
孫登先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好小子,不錯不錯!都混出大名堂了,能夠在紫氣宮吃飯喝酒了!等會兒,估計咱們座位離得不會太遠,到時候我們好好喝兩杯。」
陳平安只是樂呵,點頭說「好」。
當年在蜈蚣嶺,孫登先持有一把符器銀色小刀,與人一起追剿捉拿一個狐魅化身的美婦人,還與一撥遊歷江湖的官宦子弟差點起衝突,最終還是制服了那個心狠手辣的狐魅,狐魅好像自稱青芽夫人。
對於那場萍水相逢,陳平安記憶尤其深刻。甚至可以說,陳平安對於江湖的模糊印象,以及何謂俠士,何為降妖除魔,如何真正看待險惡的江湖,都源於那場偶遇和旁觀。
竟然能夠在這紫陽府再次遇到那個出手乾脆利落的漢子,陳平安覺得是大大的意外之喜。
只是陳平安全顧著高興了,裴錢卻瞪大了眼睛。那不知道哪根蔥的黃庭國六境武夫,竟然敢將那麼重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膀上。這一幕看得朱斂微笑不已,石柔更是眼皮子打戰,她心想要是崔東山在這裡,估計這個不長眼的江湖莽夫,八成是死定了。
孫登先前邊的蕭鸞夫人等人也聽到了後方動靜,紛紛停步,孫登先向他們笑著介紹陳平安,開懷大笑道:「這個小兄弟,就是我與你們提起過一嘴的那個少年郎,年紀輕輕,拳意相當不俗,膽子更是大,當年不過三四境武道修為,就敢帶著兩個小妖行走江湖,不過比起那幫官宦子弟的繡花枕頭,這位少俠,江湖經驗可就要老到多了……」
儀態雍容、姿色出彩的蕭鸞夫人,雖然臉上再次泛起笑意,可她身邊的婢女,已經用眼神示意孫登先不要再磨蹭了,趕緊去往雪茫堂赴宴,免得節外生枝。
一個老者輕聲提醒道:「小孫,你們可以邊走邊聊。」
孫登先有些悻悻然,好在陳平安笑道:「赴宴要緊,大俠姓孫?我姓陳名平安,孫大俠就直接喊我陳平安好了。」
孫登先本就是生性豪邁的江湖遊俠,也不客氣:「行,就喊你陳平安。」
蕭鸞夫人等人繼續趕路,孫登先便留在最後與陳平安熱絡閑聊起來。
廊道盡頭,有訓斥聲驟然響起:「你們怎麼回事?難道要我們老祖和府主等你們落座才開席?蕭鸞夫人,你真是好大的架子!」說話的是一個火急火燎拐入廊道盡頭的紫陽府內門管事,他神色倨傲無比,根本不將一位江水正神放在眼中。
那管事訓斥之後,黑著臉轉身就走:「趕緊跟上,真是婆婆媽媽!」
蕭鸞夫人在那管事轉身後,眯起眼,輕輕吐出一口氣,神色恢復正常。
孫登先小聲罵了一聲娘。
陳平安沒有說話。
紫陽府所有中五境修士已經齊聚於雪茫堂。
蕭鸞夫人走到大堂門檻外,放緩了腳步,因為她已經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覺。
那個管事就站在大門口,使勁瞪著白鵠江水神娘娘,壓低嗓音道:「還不快進去坐下!」
蕭鸞夫人面無表情,跨過門檻,身後是婢女和那兩個江湖朋友,管事對待白鵠江神還樂意刺幾句,對於之後那些狗屁不是的玩意兒,就只有冷笑不已了。
只是當他看到與一人關係親近的孫登先後,這個管事一下子笑容僵硬,額頭瞬間沁出汗水。
孫登先有些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只管大踏步跨過門檻。
稍稍慢一步走入雪茫堂的陳平安,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