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湖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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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江湖夜雨
蕭鸞夫人四人落座,果然是最靠近雪茫堂門檻的位置,適合欣賞門外夜景。而那個蕭鸞夫人的貼身婢女,被八百里白鵠江轄境所有山水精怪,敬稱一聲小水神的她,紫陽府竟是連個座位都沒有賞下。婢女只得站在蕭鸞夫人身後,俏臉如霜。
自從溺死成為水鬼后,兩百年間,她一步步被蕭鸞夫人親手提拔為白鵠江水神府的巡狩使,所有在轄境作亂的下五境修士和精怪鬼魅,她都可以先斬後奏,何曾受過如此大辱!這次拜訪紫陽府,算是將兩百年積攢下來的風光,丟了一地,反正在這座紫陽府是休想撿起來了。
好在她跟在蕭鸞夫人身邊,耳濡目染,知曉輕重,不用夫人提醒注意場合,就已經早早低眉垂眼,盡量讓自己的神色更加自然,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先前夫人與紫陽府現任府主黃楮兩人單獨聊完大事後,夫人的心情依舊不算輕鬆,提醒他們四人,真正乘船返回江神府前,還有變數,懇請所有人再忍忍。
當時蕭鸞夫人頗為愧疚,神色苦澀,言語中竟帶著一絲祈求之意,看得婢女心酸不已,差點落淚。
此刻蕭鸞夫人從容貌、衣飾到坐姿,幾乎沒有瑕疵,只是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她能夠坐鎮白鵠江,縱橫捭闔,將原本只有六百里的白鵠江,硬生生拉伸到將近九百里,權柄之大,猶勝世俗朝廷的一個封疆大吏,與黃庭國的諸多山頭譜牒仙師以及孫登先這類江湖武道大宗師關係親近,自然不是靠打打殺殺就能做到的。
她在兩撥人中第一個跨入宴會廳,廳內高朋滿座,神仙扎堆,只留出兩塊空白,連她在內的白鵠江水神府的客人,既然早被通知是靠近門檻的涼快位置,那麼剩下那幾個位於主位之下最尊貴的左首座位是留給誰的,蕭鸞夫人一眼便知。
果不其然,見到陳平安走入雪茫堂,慵懶地高坐主位的吳懿,這個連蕭鸞夫人面都不願意一見的紫陽府開山老祖,竟是笑著起身,走下台階,走向陳平安一行。她挽住陳平安的手臂,大笑道:「陳公子不到雪茫堂,我們可不敢擅自開席上菜。」
一身拳意早已渾然天成的陳平安,胳膊驟然間給一個仍算是陌生的女子挽住,破天荒有些身體僵硬,但他又不好眾目睽睽之下當場掙脫吳懿的親昵動作,實在是煎熬無比。
包括府主黃楮在內的紫陽府大修士,一個個心神搖曳不定,越發覺得那姓陳的年輕人,可能是老祖的姘頭相好——不過這種可能性實在不大呀,畢竟老祖創建紫陽府以來,從未有過道侶,老祖醉心於大道,對於兒女情長,從無感覺。不然就是大驪宋氏某個遊歷至此的皇親國戚?否則老祖吳懿此次宴席的種種表現,太過詭譎反常。
所幸吳懿將陳平安帶到座位后,就不露痕迹地鬆開了手,走向主位坐下,依舊是對陳平安青眼相加的熟稔架勢,朗聲道:「陳公子,我們紫陽府別的不說,這老蛟垂涎酒,名動四方,絕非自誇之辭,便是大隋弋陽高氏一位皇帝老兒,私底下也曾求著黃庭國洪氏,與我們紫陽府每年討要六十壇。現在酒水已經在几案上備好,喝完了,自有下人端上,絕不至於讓任何一人身前杯中酒空著,諸位只管痛飲,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紫陽府數十個相貌秀美的年輕女修,擔任端酒送菜的丫鬟,她們穿上了嶄新光鮮的綵衣,從雪茫堂兩側湧出,如彩蝶翩翩,十分出彩。
吳懿率先站起舉杯:「這第一杯酒,敬陳公子蒞臨我紫陽府,蓬蓽生輝!」
如此一來,所有人只好跟著都站起來,共同舉杯,向陳平安敬酒。
在黃庭國,這是比天大的面子。恐怕洪氏皇帝親臨紫氣宮,都未必能夠讓吳懿如此措辭。
孫登先在陳平安一行人落座后,一時半會兒沒回神還魂,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好在被朋友踹了一腳,他這才連忙起身。
陳平安只得道了一聲謝,飲盡一杯。
裴錢身前那隻最為小巧玲瓏的几案上,同樣擺了兩壺老蛟垂涎酒,不過紫陽府十分貼心,也給小丫頭早早備好了一壺甘甜清冽的果釀,讓跟著起身端杯的裴錢很是快活。
紫陽府,真是個好地方喲。
裴錢打定主意,回頭她一定要跟師父念叨念叨,好好磨磨師父的耳根子。以後咱們要常來紫陽府做客,那個吳懿雖然長得不算俊俏,比黃庭、姚近之差得蠻多,可人好,待客熱情,真是挑不出半點毛病!反正又不是要讓師父娶回家當她的師娘,相貌什麼的,不重要嘛。
之後吳懿倒是沒有太盯著陳平安,就是尋常山上仙家的豐盛筵席了。
各色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由那些身姿曼妙如彩蝶的年輕女修,紛紛端上觥籌交錯的雪茫堂。
府主黃楮不愧是紫陽府負責拋頭露面的第二把交椅,是個會說話的,帶頭向吳懿敬酒,說得妙語如珠,贏得滿堂喝彩。
吳懿言語不多,但是比起以往紫陽府宴席上的姿態,今夜已平易近人了許多,可謂判若兩人,她還主動說了幾樁山上趣事,紫陽府眾人自然是笑聲連連。其實吳懿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若是換成黃楮來講述那些內容,說不定都不比說書先生差,可從吳懿嘴中說出,在陳平安聽來,真不算好笑,雪茫堂的歡聲笑語,卻委實是一個比一個眼神真誠、笑臉自然。大概這也算江湖吧。
其實陳平安第一次有此感觸,還是在那座虛無縹緲的藕花福地,大戰落幕後,在酒樓遇到那位南苑國皇帝。
蕭鸞夫人手持酒杯,緩緩起身。所有人極有默契,停下了喧鬧,一時間鴉雀無聲。
蕭鸞夫人微笑道:「蕭鸞代白鵠江水神府,向真君老祖敬一杯酒。」
吳懿置若罔聞,但是目光卻停留在了蕭鸞夫人身上。這副姿態,明擺著是她吳懿根本不想給白鵠江水神府這份面子,你蕭鸞更是丁點兒臉面都別想在紫陽府掙著。
孫登先差點氣炸了胸膛,雙手緊握拳頭,擱放在几案上,渾身顫抖。
吳懿有意無意,眼角餘光瞥了眼陳平安,後者正轉頭和裴錢低聲說話,好像是正在告誡這個丫頭在別人家做客,必須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不要得意忘形,果釀又不是酒,便沒有那個喝醉了萬事不管的借口。裴錢挺直腰桿,不過搖頭晃腦,笑嘻嘻說著「曉得嘞曉得嘞」,結果挨了陳平安一栗暴。
吳懿見陳平安沒有摻和的意思,便迅速收回視線,打了個哈欠,一手擰住一壺特製老蛟垂涎酒的壺頸,輕輕晃蕩,一手托腮幫子,懶洋洋問道:「白鵠江?在哪兒?」
然後吳懿轉頭望向黃楮,問道:「離咱們紫陽府多遠來著?」
黃楮趕緊起身恭敬回答道:「回稟老祖宗,這白鵠江水神府,距離我們紫陽府只有一條鐵券河的路程,三百里水路。」
吳懿故作恍然狀:「那也不遠啊。」
不遠,就算是近鄰,市井俗語曾說遠親不如近鄰,對於譜牒仙師和山水神祇而言,三百里,也的確是轉瞬即至的一段路程,相當於凡夫俗子飯後散步的路途罷了。既然如此,白鵠江水神府在這數百年間,擺出與紫陽府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落在吳懿眼中,無異於蕭鸞夫人的挑釁。不過吳懿在這件事上,有自己的盤算,才由著白鵠江水神府放開手腳去開疆拓土,並未開口讓紫陽府修士以及鐵券河積香廟阻攔。
一座融融洽洽的雪茫堂,剎那之間充滿了肅殺之意。
蕭鸞夫人就那麼在身前雙手端著酒杯,一張精緻無瑕的臉龐上恬靜笑容不變:「還望洞靈真君恕罪,那我蕭鸞就自罰一杯。」
就在蕭鸞夫人抬起手臂的時候,吳懿突然伸出手掌,虛按兩下:「蕭鸞,小小紫陽府,哪裡當得起一位江水正神的罰酒。黃楮,你怎麼當的府主,人家蕭鸞不來拜訪,你就不會主動去水神府?非要這位江神夫人主動來見你?我看你這個府主的架子,可以媲美洪氏皇帝了。趕緊地,愣著幹嗎,主動給江神夫人敬一杯酒啊。算了,黃楮你自罰三杯好了。」
黃楮二話不說,面朝蕭鸞夫人,連喝了三杯。
雪茫堂內已是落針可聞的凝重氣氛。
蕭鸞始終端著那杯沒機會喝的酒水,她彎腰放下那杯酒後,做了一個古怪舉動,去左右兩側老者和孫登先的几案上,拎了兩壇酒放在自己身前,三壇酒並列,她拎起其中一壇,揭開泥封后,抱著大概得有三斤的酒罈,對吳懿說道:「白鵠江水神府喝過了黃府主的三杯敬酒,這是紫陽府大人有大量,不與我蕭鸞一個婦道人家斤斤計較,但是我也想要喝三壇罰酒,與洞靈真君賠罪,同時在這裡祝願真君早日躋身上五境,紫陽府開宗!」
接下來蕭鸞竟是刻意壓制金身運轉,等於撤去了白鵠江水神的道行,暫時以尋常純粹武夫的身軀,一鼓作氣,喝掉了整整三壇酒。
蕭鸞滿臉緋紅,她三次高舉酒罈,仰頭飲酒,酒水難免有遺漏,一身華美宮裝的胸前衣襟微微浸濕,她轉過頭去,伸手捂住嘴巴。
裴錢張大嘴巴,看著遠處那個豪氣干雲的女中豪傑,換成自己,別說是三壇酒,就算是一小壇花果釀,她也灌不下肚子啊。
她趕緊摸起酒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果釀,準備壓壓驚。
陳平安對裴錢輕聲笑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再次打量陳平安的吳懿眯起眼,轉而望向那個還不敢落座的白鵠江水神,點點頭:「敬酒喝了,罰酒也沒少喝,挺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以後你們水神府與我們紫陽府,就算是半個親戚了,逢年過節,記得多串門。不過我再提醒一聲蕭鸞夫人,今兒你有這麼個機會,要歸功於陳公子,就不意思意思?」
那位蕭鸞夫人明顯已經相當難受,呼吸急促,便有了峰巒起伏的風光,可仍是笑道:「理當如此,那就再喝一壇,就像洞靈真君所說,機會難得,不醉不歸!良辰美景與美酒豪傑,我蕭鸞皆不敢辜負,只是希望到時候我若是醉后失態,真君莫要笑話……」
言語間,蕭鸞又拎了一壇酒,揭開泥封的手指,已經在微微顫抖。
陳平安起身後,手持酒杯,看了看門口那邊白鵠江水神娘娘手捧酒罈,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酒杯,突然轉頭望向主位上的吳懿,笑道:「真君,我酒量一般,不如我跟江神娘娘都只以杯飲酒?不然我一杯酒,江神娘娘卻是一壇酒,於情於理,我都站不住腳,免得以後再次叨擾紫陽府,路過水神府的時候,都不敢拜訪水神娘娘了。」
吳懿眼神深沉,晃著酒壺,笑道:「陳公子,這可不行,蕭鸞敬我三壇酒,卻只跟公子喝一杯酒,這算怎麼回事,太不像話。怎麼,陳公子是起了憐香惜玉的心思?這樣的話,倒也巧了,酒水做媒,咱們這位蕭鸞夫人又孑然一身多年,陳公子是人中龍鳳……」
陳平安趕緊打斷吳懿越說越不著邊的言語,拎起一壇酒,開了泥封,像是與吳懿求饒道:「真君,說不過你,我也認罰,半壇罰酒,剩下半罈子,就當是我回敬江神娘娘。」
吳懿驀然大笑。於是雪茫堂再次響起震天響的爽朗笑聲。
陳平安面向主位,一口氣喝了半壇酒,然後轉身向那位蕭鸞夫人,高高舉起剩餘的半壇酒:「敬江神娘娘。」
蕭鸞夫人再次一飲而盡。這次顧不得儀態禮數,她趕緊落座,轉過頭去,用手臂使勁抵住嘴巴。
鬧劇過後,酒宴再次熱鬧起來,一個個綵衣女修忙碌不停。已經有人離開座位,來來往往相互敬酒。
畢竟這次紫陽府中五境修士齊聚,其中不少人都是從紫陽府邸附近的修道洞府趕來的,觀海、龍門兩境的修行,尤為講究滴水穿石,這類可謂真正登堂入室的修道中人,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不見一面,十分平常,如果到了傳說中的元嬰境,更是雲中龍隱一般的清靜光景。
婢女彎腰,輕輕拍打著蕭鸞夫人的後背,結果被蕭鸞一震彈開,婢女趕緊收手,噤若寒蟬。
醉眼矇矓的蕭鸞夫人,姿色越發美艷奪人、光彩奪目,她對孫登先輕聲道:「登先,不去與你朋友喝個酒?」
孫登先面有難色。
蕭鸞夫人不知是否醉酒的緣故,與平時的雍容端莊大不相同,此刻竟是有些小女人嬌憨模樣,可憐兮兮地望向孫登先。
孫登先有些無奈,他倒是對這位江神娘娘唯有敬重而無思慕,可是天底下的英雄好漢,見著了美人蹙眉、秋波流轉的旖旎畫面,有幾個能夠鐵石心腸的?
孫登先只得點頭,起身持杯,就要去陳平安那邊敬杯酒。
孫登先便是這等犟脾氣,若是不曉得陳平安是紫陽府的頭等貴人,老祖吳懿都要討好的座上賓,只是當年印象中那個三四境的年輕遊俠,大伙兒相逢於江湖,既然又重逢於江湖,別說是陳平安不來敬酒,他也會主動找陳平安去碰杯,聊那麼幾句。可如今他反而渾身不自在,豪氣全無。
不過孫登先愣住了,只見白衣負劍的陳平安走到他身前,身邊還跟著個蹦蹦跳跳的黑炭丫頭。
陳平安說道:「孫大俠,敬你一杯。」
孫登先雖說先前有些扭捏,只是人家陳平安都來了,他還是有些高興的,也覺得自己臉上有光,難得這趟憋屈窩囊的紫陽府之行,能有這麼個小小舒心的時候。孫登先笑著與陳平安相對而立,碰杯后,各自喝完杯中酒。碰杯之時,陳平安稍稍放低酒杯,孫登先覺得不太妥當,便也跟著放低些,不承想陳平安又放低,孫登先這才算了。
孫登先今晚本就獨自喝著悶酒,也有些微醺,現在喝完陳平安敬的一杯酒後,一些跑到嘴邊的言語,便脫口而出了:「陳平安,從哪兒學來的酒桌規矩,俗氣得很!再說了,我也當不起這份禮數。」
蕭鸞夫人已經站起身,老者在內的兩個水神府朋友,見孫登先如此不拘小節,都有些啞然。
陳平安眼神明亮:「孫大俠,當得起!」
孫登先樂了:「不就抓了個狐魅嗎,至於把你給這麼念念不忘的?」
陳平安沒有說那些關於江湖感觸的心裡話,只是就近從一人几案上拿起酒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給孫登先滿上,笑道:「人間路窄酒杯寬,與孫大俠再走一個!」
兩人依舊一口飲盡杯中醇酒。孫登先開懷笑道:「好傢夥,勸酒本事也不小嘛。」
陳平安笑眯眯,先前一口氣喝了一壇後勁十足的老蛟垂涎酒,也已滿臉通紅。
陳平安與孫登先並未長久寒暄客套,更沒有與那位白鵠江水神娘娘閑聊一個字。只是告別離開前,陳平安望向大門口那邊。
那個只能守在門檻外的管事,一直眼巴巴望向陳平安和蕭鸞夫人這邊,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視線后,他立即低頭哈腰。陳平安笑了笑,手舉空杯,這才返回原位。那個已經惶恐許久的管事得了這個表示后,激動得差點老淚縱橫。
蕭鸞夫人坐在位置上,低下頭去,輕輕擦拭衣襟酒漬,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和酒氣。比這種往死里喝罰酒更可怕的是,你想喝罰酒千百斤,對方都不給你舉杯喝二三兩的機會。
婢女看著那個年輕人遠去的背影,一番思量后,心頭有些感激。
裴錢仰起頭,好奇問道:「那老頭兒,可會狗眼看人低唉,師父你也不生氣?」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裴錢小聲問道:「師父是想著孫大俠他們好吧?」
陳平安一拍她的腦袋:「就你聰明。」
離著座位已經沒幾步路了,裴錢一把抓住陳平安溫柔的手掌,陳平安好奇問道:「怎麼了?」
裴錢笑嘻嘻道:「蹭蹭好人師父的仙氣兒和江湖氣。」
陳平安笑道:「對,能夠跟著一路蹭吃蹭喝,上哪兒找這樣的師父去。」
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師父,我能喝一丁點兒老蛟垂涎酒嗎,可香啦,饞死我了。」
陳平安問道:「你說呢?」
裴錢點頭道:「我覺得可以喝那麼一小杯,我也想人間路窄酒杯寬。」
陳平安扯著她耳朵,把她丟在小綉凳小几案的獨有座位上:「喝你的果釀。」
陳平安正要落座,吳懿已經走下主位,來到他身前,她擺擺手,示意瞬間安靜下來的雪茫堂繼續喝酒,等到酒宴重歸喧鬧后,吳懿以心聲問道:「陳公子,你是不是斬殺過不少的蛟龍之屬?」
陳平安搖搖頭。蛟龍溝一役,不是他親手殺的那條元嬰境老蛟。
陳平安突然記起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上的黃鱔妖物,確是他從頭到尾一手打殺。陳平安皺了皺眉頭,問道:「真君可是瞧出了什麼?」
吳懿見陳平安搖頭,心底便有些不悅,只是一想到那兩封比聖旨還管用的家書,只得耐著性子解釋道:「我也不好細問公子的過往,但是我看得出來,公子身上沾染了不少業障。」
陳平安好奇問道:「怎麼說?」
吳懿笑道:「世間有些妖物,殺了是功德在身,也可能是業障纏身。這種不同尋常的規矩,儒家一直諱莫如深,所以陳公子可能不太清楚。」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可有破解和去除之法?」
吳懿賣了一個關子:「不著急,反正公子還要在紫陽府待一兩天,等到酒醒之後,我再與公子說這個,今夜只管喝酒,不聊這些掃興事。」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吳懿率先離場。陳平安也很快帶著裴錢他們離開雪茫堂,原路返回。
裴錢還是很興奮,沒忘記拿上那根行山杖,一路上哼唱著自編自曲的歌謠,都是她從師父那兒聽來的一些龍泉郡家鄉俗語:「今兒雷公唱曲兒,明兒有雨也不多。燕子低飛蛇過道,螞蟻搬家山戴帽……月亮生毛,大雨沖壕。天上掛滿鯉魚斑,明日晒谷不用翻……」就是沒個消停。
朱斂早將這首歌謠聽得耳朵起繭了,勸說道:「裴女俠,你行行好,放過我的耳朵吧!」
裴錢哀嘆一聲,今夜心情大好,就順著老廚子一回好了。她在幽靜道路上前沖幾步,揮動行山杖:「天底下野狗亂竄,豺狼當道,才使得江湖如此險惡,人人自危。可我還沒有練成絕世的劍術和刀法,怪我,都怪我啊。」
朱斂一腳踹在她屁股上。裴錢踉蹌幾步,依然飄然站定,扭頭怒道:「幹嗎?」
朱斂正要笑話她幾句,突然咦了一聲,抬頭望去,伸出手去:「下雨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還真下起了綿綿細雨。
一行人加快腳步返回那棟藏寶閣。
石柔是陰物,無需睡眠,便守在了一樓。朱斂和裴錢分別住在二、三樓。陳平安獨自站在四樓廊道,今夜雨水不大。
他在廊道上走樁半個時辰,散去一身內外酒氣后,就返回房間睡覺了。不過他睡眠極淺,終究是在紫陽府,有個性情難測的主人吳懿。
後半夜,突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陳平安穿衣起身,開門后,卻看到一個絕對想不到的人——白鵠江水神蕭鸞夫人。
只見她眼神複雜,嬌羞不已,欲語還休,好像還換上了一身越發合身的衣裙。她側過頭,咬著嘴唇,鼓起勇氣,細語呢喃道:「陳公子……」
陳平安砰然關門。
蕭鸞夫人站在門外,滿臉震驚,只聽陳平安在裡邊怒道:「夫人請自重!」
蕭鸞夫人怔怔站在門外,許久沒有離開,當她猶豫要不要再次敲門的時候,轉過頭去,看到了那個不甚起眼的佝僂老人。
蕭鸞夫人擅長察言觀色,去往雪茫堂酒宴廊道那邊,初見此人,從每次呼吸長短,到腳步觸底的聲響,隱藏極深,竟是故意維持在了武道五境修為,而這次老傢伙悄無聲息出現在四樓,已是與孫登先差不多的武道氣象,可見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輩。
蕭鸞夫人只看得出這個年老扈從是個武學高於孫登先的宗師,可是否已經躋身金身境,雙腳開始邁上去往武道止境的煉神台階,她看不出。
看不出一個純粹武夫的深淺,這就意味著蕭鸞必須小心。
佝僂老人笑得讓白鵠江水神娘娘差點起一身雞皮疙瘩,所說言語,更是讓她渾身不適:「蕭鸞夫人,吃了我家少爺的閉門羹啦?別上心,我家少爺從來就是這樣,並非針對夫人一人。」
蕭鸞夫人醞釀一番措辭,神色自若,微笑道:「老先生,今夜驟然有雨,你也知道我是江水神祇,自然會心生親近,好不容易散去酒氣,就藉此機會夜遊紫氣宮,湊巧看到你家公子在樓上廊道練拳,我本以為陳公子是修道之人,是一位前程似錦的小劍仙,不承想陳公子的拳意竟是如此上乘,不輸我們黃庭國任何一位江湖宗師,實在好奇,便冒昧拜訪此地,是我唐突了。」
朱斂大義凜然道:「不唐突不唐突,天底下只有莽夫不解風情、唐突佳人的份,美人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唐突!」
蕭鸞不願與此人糾纏不休,今夜之事,註定要無疾而終,就沒有必要留在這裡耗費光陰了。再者,真當她不知半點廉恥?堂堂黃庭國第三大江的正神,已經比本國五嶽神祇並不遜色太多。如果不是吳懿和紫陽府太強勢,而且如今更是坐擁大勢,傍上了大驪王朝,否則換作黃庭國其他任何酒宴聚會,她蕭鸞都會有陳平安在今晚享受的待遇。於是蕭鸞客氣了幾句,打算就此離去。
在這紫陽府,真是諸事不順,今夜離開這棟藏寶樓,一樣還有頭疼事在後邊等著。
朱斂笑眯眯道:「夫人請留步。」
蕭鸞心中惱火不已,只是一身氣態依舊雍容華貴,疑惑道:「老先生可是有事?若是不著急,可以明天找我慢聊。」
朱斂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哪裡是什麼老先生,比起蕭鸞夫人的歲月悠悠,我就是個面相稍稍顯老的少年郎罷了。蕭鸞夫人可以喊我小朱,綠鬢朱顏、朱墨燦然的那個朱。事情不著急,就是在下在雪茫堂,沒那膽氣給夫人敬酒,剛好這會兒夜深人靜,沒有外人,就與夫人一樣,有了夜遊紫陽府的興緻,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蕭鸞感覺比喝了四壇老蛟垂涎酒還反胃,但她仍是笑臉相向:「夜已深,明早就要動身離開紫陽府,返回白鵠江,有些乏了,想要早些歇息,還望體諒。」
朱斂已經大步前行:「必須體諒夫人!那就容我護送夫人返回住處,夫人一個人回去,我實在放心不下。夫人國色天香,雖說自有絕代佳人那種凜然不可侵的氣度,可我總覺得哪怕是給紫陽府一些個巡夜修士,多看了夫人兩眼,我就要心疼不已。不行不行,夫人莫要替我考慮了,我一定要送一送夫人!」
蕭鸞一笑置之,以她的養氣功夫,都快要忍不住惡語相向了。
她徑直轉身,既不拒絕,也沒答應,一掠出樓,曲線玲瓏的曼妙身形,瞬間化虹而去,你有本事跟得上就跟。不承想那朱斂剎那之間就出現在她身邊,跟隨她一同御風而游!
蕭鸞心神震蕩,差點沒摔落地面。
遠遊境!這個老色胚,竟是第八境的純粹武夫?!享譽黃庭國江湖四十餘年的武學第一人,不過是金身境而已。
朱斂跟在蕭鸞身邊:「夫人,我從一本雜書上看到,說世間蛟龍之屬與江水神靈,一旦情動,便有一場甘霖雨露,落在人間,不知是真是假?」
蕭鸞夫人羞憤難當,恨極了那個幕後主使,更恨不得將身邊這個糟老頭兒打入白鵠江水底,把此人魂魄抽絲剝繭,擰為一根根燈芯,掛起燈籠,照耀水府!
朱斂猶然自顧自說道:「能夠與蕭鸞夫人夜遊紫陽府,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說出來不怕夫人笑話,小朱我生平喜好撰寫遊記,記錄千山萬水的奇人異事,一直想要將來哪天版刻遊記,我覺得今夜有幸與夫人結伴夜遊,必須在遊記中以濃墨重彩描述,等到出書之後,我一定親自攜書登門,贈予夫人一本!」
蕭鸞氣得牙痒痒,以至於呼吸不穩,有些胸脯起伏,今夜這身讓她覺得太過火的裝束,本就是那人強行丟下,要她穿上的。
朱斂瞥了眼那宛如咫尺天地的壯麗景象,迅速轉頭,望向鐵券河,朗聲道:「大好風光!」
朱斂早已返回二樓住處。
藏寶樓那邊屋內,陳平安已經全然沒了睡意,乾脆點起一盞燈,開始翻閱書籍,看了一會兒,心有餘悸道:「一本遊俠演義小說上怎麼說來著,英雄難過脂粉陣?這個江神娘娘也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雪茫堂那邊,好心幫了你一回,哪有這麼坑害我的道理!只聽說那任俠之人,才沒有隔夜仇,當晚了結,你倒好,就這麼報恩?他娘的,如果不是擔心給朱斂誤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賞你一巴掌都算輕的……這要是傳出去半點風聲,我可不就是褲襠上沾滿了黃泥巴,不是屎都是屎了?」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絮絮叨叨,痛罵那個白鵠江水神娘娘。
最後陳平安只好找個由頭,安慰自己:「藕花福地那趟光陰長河,沒白走,這要換成早先時候,指不定就要傻乎乎給她開了門,進了屋子。」
逐漸心靜下來,陳平安便開始聚精會神翻閱書籍,是一本佛家正經,當時從山崖書院藏書樓借來六本書,儒釋道法墨五家典籍皆有,茅山長說不用著急歸還,什麼時候他陳平安自認讀透了,再讓人寄回書院便是。
陳平安突然合上書,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處。
事出無常必有妖。
樓外雨已停歇,夜幕重重。陳平安伸手按住欄杆,緩緩而行,手心皆是雨珠破碎、合一的雨水,微微沁涼。
陳平安攤開手掌,低頭望去。
他跳上欄杆,緩緩而行,眺望遠方,紫陽府外鐵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當下身處黃庭國紫陽府紫氣宮的藏寶閣高樓檐下欄杆上,思緒飄遠。
陳平安想起先前青鸞國之行,在酒樓聽當地百姓酒客說那場佛道之辯,有那麼一個僧人撐傘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趕路時遇上下雨,自然就會尋找屋檐躲雨。
又記得陸抬曾經在飛鷹堡小院感慨,人間的遺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過是對種種風景、種種人的一句「且慢行」。
陸抬又說,我們很難對世間諸多苦難,真正感同身受,所以當苦難臨頭,落在一個人的身上時,誰都會措手不及。
且慢行。慢。
那座觀道觀的觀主老道人,以藕花福地的眾生百態觀道,道法通天的無名老道人,顯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可快可慢,可停滯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陰洪流,別說掌控,就是想要攔上一攔,據說連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聖先師曾經觀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崔東山說過天下所有山頭仙府、人間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戰爭和諸子百家的學問,都牽涉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是聖人們希望換一種法子,求一個慢。
已經站得那麼高、看得那麼遠的三教聖人,到底為何非要慢下來?
至聖先師,佛祖,道祖,這三位有開天闢地之功的聖人,又到底在看什麼?以至於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間「且慢行」?
第一次與崔東山遊歷黃庭國,一次在山巔,崔東山陪著他一起練拳,曾經笑言,歷史的車輪前行之時,必然要碾碎許多花草。這不是帝王心性的無情之語,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憫之言,那個讀書人,希望所有看到這句話的掌權者,或是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上的大人物,能夠低頭看一眼那些稀爛的花草。
世道慢慢變好,需要擔心嗎?只要是變好,方向是對的,再慢都無所謂,當然不需要擔心。
若是世道在變得糟糕,比如歷史車輪,以迅猛勢頭一碾而過,一路碾碎無數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頭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又何談彌補?所以才要慢上一些?因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條錯誤的大道,慢慢而錯,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了修改的機會?又或者,人間苦難可以少一些?
陳平安在欄杆上緩緩而行,走到盡頭便轉頭,來回反覆,一次次行走於欄杆兩端。
陳平安此時此刻,並不知道在一個人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內心深處,每一個深刻的念頭,就像心田裡的種子,會抽芽,可能許多會半路夭折,可有些會在某天開花結果。
陳平安更不會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簡上的文字,那些被他反覆咀嚼和念叨,甚至會在大太陽的天氣里,讓裴錢去曬一曬記載著他由衷認可、視為美好的竹簡上的文字,不管好壞,也不管道理對錯,都是在他心田撒下的種子。
陳平安並不是孤例,事實上,世人一樣會如此,只是未必會用刀刻竹簡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騷,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誨,一翻而過又從頭翻回再看的書上語句,某個聽了很多遍終於在某天驀然開竅的老話、道理,看過的青山綠水,錯過的心儀女子,走散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裡的一粒粒種子,等待著開花。
陳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當作一場散步散心的欄杆緩行,人身小天地之中,擁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當中,綠衣小童們都停下了手頭忙碌的事情,一個個屏氣凝神。而擁有金色文膽的那座府邸,外邊盤踞著那條酣睡的真氣火龍,府邸裡邊,背負長劍、腰掛幾本金色小書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兒,一身金光越發凝練,熠熠生輝,如一尊神祇塑金身。只是從那個全身金光流淌的儒衫小人兒身上,不斷有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流溢飄散出去,顯然並不穩固。他充滿了期待,期待著陳平安在欄杆上停下腳步的那一刻。但陳平安依舊在緩緩而行。
這次離開山崖書院,路上陳平安問了朱斂和石柔一個問題。
如果殺一個無錯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兩人搖頭。
等到陳平安依次遞增,將救十人變成救千人救萬人,石柔開始猶豫了。
只有朱斂坦言,哪怕可以救整個天下人,他也不殺那個人。
陳平安便問為何。
朱斂當時笑著給出答案:我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被殺的人。
朱斂便回過頭詢問陳平安的答案。
陳平安說自己也給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選擇。
氣府內,金色儒衫小人兒有些著急,幾次想要衝出府邸大門,跑到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給那個陳平安打賞幾個大栗暴,你想岔了,想這些暫時註定沒有結果的天大難題做什麼?莫要不務正業,莫要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緣擦肩而過!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才是對的!快快將那個至關重要的「慢」字,那個被世俗天地無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遠一些,更深一些!只要想通透了,這就是你陳平安未來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機!只是這些內幕,它若是直白告訴了陳平安,反而會讓陳平安陷入一種無比糟糕的心境。
陳平安終於在欄杆上停下腳步,兩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綠衣童子們,都充滿了期待。然後綠衣童子們面面相覷,突然間哄然大笑起來。
原來陳平安站定之後,那一刻的純粹心念,竟是開始想念一個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別不那麼正人君子,竟是想著下次在劍氣長城與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牽牽手了,要膽子更大些,若是寧姑娘不願意,大不了就是給打一頓罵幾句,相信兩人還是會在一起的,可如果萬一寧姑娘其實是願意的,等著他陳平安主動呢?你是個大老爺們啊,沒點氣魄,扭扭捏捏,像話嗎?
陳平安跳下欄杆,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時候,以拳擊掌,給自己不斷鼓氣:「不像話,肯定不像話!再說了,倒懸山那邊,你又不是沒抱過寧姑娘,只是那次光顧著發矇了,啥個滋味都記不住,這怎麼行?親個小嘴兒……陳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這個,這個有些快了,你不剛想了那麼多慢嗎?與寧姑娘還是要慢些,文火慢燉,也是好的……好個屁的好……」
綠衣小童們一個個捧腹大笑,滿地打滾。
倒不是說陳平安所有心念都能夠被他們知曉,只有今夜是例外,因為陳平安所想,與心境牽連太深,已經涉及根本,所想又大,魂魄大動,幾乎籠罩整個人身小天地。
一身濃鬱金光、幾乎要在心扉間結成一顆如丹金膽的儒衫小人兒,後仰倒去,忍不住罵道:「陳平安你大爺啊!」罵完之後,他反而笑了起來。
雖說今夜的「開花結果」,不夠圓滿,遠遠稱不上無瑕,可其實對陳平安,對他,已經大有裨益。例如金色儒衫小人心口處的那顆金丹雛形,正是茅小冬當初對陳平安煉化沈溫金色文膽的最大期望。
蕭鸞夫人與婢女主僕二人,單獨住在紫陽府偏遠地帶的一棟獨院。
若是與孫登先三人安排在一起,哪怕以蕭鸞夫人的心性也要翻臉。
這會兒蕭鸞夫人在大堂站著,有人坐著,婢女已經被那人以秘法使之陷入昏睡境地。
那人斜眼瞥著一身太過緊繃衣裙的白鵠江水神娘娘,笑容古怪。蕭鸞夫人滿臉尷尬。
此人正是自號洞靈真君的吳懿,紫陽府真正的主人。
蕭鸞夫人膽子再大,當然也不敢擅自進入禁地紫氣宮,何況穿著這麼一身不比青樓花魁好到哪裡去的衣裙去敲陳平安的房門。這都是吳懿的要求。
吳懿並未以修為壓人,只是給出了一個蕭鸞夫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關於御江水神試圖通過龍泉郡關係,禍害白鵠江水神府一事。府主黃楮已經答應了蕭鸞夫人,會幫忙讓那個御江水神停下鬼祟動作。為此,白鵠江水神府以後每十年,都需要向紫陽府上繳一大筆供奉神仙錢。從此之後,白鵠江就與鐵券河一樣,成為紫陽府的藩屬依附,不過白鵠江水神府這邊,也不全是破財消災,解了燃眉之急這麼點好處,投靠紫陽府後,雖說必然要與當今洪氏皇帝愈行愈遠,劃清界限,但是黃楮承諾蕭鸞夫人,會將不到九百里的白鵠江,在百年之內拉伸到一千二百里!錢,得水神府出,但是所有來自黃庭國那邊的朝廷阻力,被侵奪氣數的山水神祇們的拚死反撲,紫陽府可以幫忙擺平,白鵠江水神府只需要按照市價,出錢聘請紫陽府修士,就可以一路鎮壓打殺過去。
神仙錢易求,可白鵠江的長度,決定了一條大江的水運大小、厚薄,不僅需要朝廷點頭答應開鑿水道,其間還必然遭受各種強大的阻力,絕不是有錢就行的,而白鵠江長達一千二百里后,隨著白鵠江水域的增加,江水周邊的郡縣城池、青山秀水,都將全部划入白鵠江水神府管轄,到時候每年的收益,會變得極為可觀,這是蕭鸞夫人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百年之後,別說是超過御江,成功躋身黃庭國第二大江,就算是一鼓作氣將寒食江甩在身後,甚至是將來某天升為水神宮,如今都可以想象一下。這才是蕭鸞夫人為何會在雪茫堂那麼低三下四的真正原因。
她一定要牢牢抓住這份前景!這已經不是什麼忍一時風平浪靜,而是忍一時就能夠大道直行,香火鼎盛。所以吳懿找到蕭鸞夫人後,提出了第二筆買賣,已經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的蕭鸞夫人,一番權衡利弊和猶豫不決之後,仍是強壓下心中所有的委屈、悲憤和羞愧,選擇點頭答應下來。
吳懿說只要蕭鸞願意今夜爬上陳平安的床鋪,有了那一夜歡愉,就相當於幫了她吳懿和紫陽府一個忙,她就會讓鐵券河徹徹底底成為白鵠江的附庸,積香廟再也無法狐假虎威,無法以一河祠廟抗衡一座大江水府,而且從今往後,她吳懿會給蕭鸞和白鵠江水神府在大驪王朝那邊說說好話,至於最終能否換來一塊太平無事牌,她吳懿不會拍胸脯保證什麼,可至少她會親自去運作此事。於是就有了蕭鸞夫人的旖旎夜訪。
連那場小雨,都是吳懿運轉神通,在紫陽府轄境施展的障眼法,為的就是向陳平安證明,蕭鸞夫人確實是春情萌動。一個誠心仰慕、對你一見鍾情的江神娘娘主動獻身,結下一段無需負責的露水姻緣,何樂不為?除此之外,還有玄機。先前吳懿故意提了一嘴斬殺蛟龍之屬妖物的業障一事,那並非虛言,事實上她看出陳平安身上確實存在一段因果,如何解決?自然是以白鵠江水神娘娘的自身香火功德,幫忙去除,這份折損,吳懿說得直截了當,會以神仙錢的方式彌補蕭鸞夫人,後者思量之後,也答應了。
只可惜,蕭鸞夫人無功而返。那個陳平安連門都沒有讓她進。
吳懿緩緩開口道:「蕭鸞,這麼大一份機緣,你都抓不住,你可真是個廢物啊。」
蕭鸞夫人笑容苦澀。
吳懿突然問道:「難道是陳平安對你這類女子,不感興趣?你那婢女瞧著年輕些,姿色也還湊合,讓她去試試看?」
蕭鸞夫人搖頭道:「她估計連真君的那棟樓都進不去。那個叫朱斂的傢伙,是遠遊境武夫,對我糾纏許久,看似輕佻,實則在最後關頭,對我都已經起了殺心,朱斂故意沒有掩飾,所以換成她去,說不定會被直接打死在樓外邊,屍體要麼丟出紫氣宮,要麼乾脆就丟入鐵券河,順流而下,剛好能夠漂蕩到我們白鵠江。」
吳懿揉了揉眉心:「這個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想的?」
蕭鸞夫人一臉無奈,當時那個傢伙二話不說就關上門,她何嘗不是惱羞成怒?
吳懿打量著蕭鸞夫人:「蕭鸞,你的姿色,在咱們黃庭國,已經算是首屈一指的絕色了吧?我上哪兒再給他找個皮囊好的女子?山下世俗女子,任你粗看不錯,其實哪個不是臭不可聞。蕭鸞,你說會不會是你這種豐腴婦人,不對陳平安的胃口?他只喜歡嬌小玲瓏的少女,又或是格外身材高挑的?」
蕭鸞夫人搖頭,她是真不知道。
吳懿嘆了口氣:「那你說,陳平安到底是不是個正常男人?」
蕭鸞夫人輕聲道:「應該是吧。」
吳懿一臉認真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蕭鸞夫人背脊發涼,從那陳平安,到扈從朱斂,再到眼前這個紫陽府老祖宗,全是不可理喻的瘋子。
她只得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說了句漂亮話:「真君何等尊榮身份,豈可如此委屈自己?」
吳懿擺擺手,有些心灰意冷:「算了,總不好讓你蕭鸞硬闖閣樓,對那陳平安霸王硬上弓。」
吳懿站起身:「不過這樁買賣,哪怕今夜不行,接下來一段時間,都還有效。你還有機會。蕭鸞,你自己看著辦。」
驟然之間,先是吳懿,再是蕭鸞,神色凝重,都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大道氣息。
高遠,縹緲,威嚴,浩浩蕩蕩,不一而足,妙不可言。
兩人都猜出了一點端倪。
吳懿厲色道:「蕭鸞!如何?」
蕭鸞心神激蕩不已,再無半點猶豫,鬥志昂揚,這位白鵠江水神娘娘的內心答案,已經堅定不移。
比起當年那次白鵠江畔「偶遇」洪氏皇帝先祖,蕭鸞夫人的心思,更加炙熱。
吳懿大步走後,蕭鸞夫人回到屋內休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紫陽府這一晚,又下了一場雨。
朱斂站在二樓屋檐下的廊道上,怪笑道:「好嘛,來真的了。」
陳平安並不知曉這些。他回到屋內,桌上燈火依舊。
陳平安繼續翻書看,看著看著,借著昏黃燈光,抬起頭,環顧四周。
書上說,有些人心,就像一面照妖鏡,讓四周的魑魅魍魎無所遁形。
可陳平安卻希望自己的本心,只是一盞油燈,在泥瓶巷家徒四壁的祖宅桌上放著,自己可以通過那點光明,看到那些與自己做伴的塵埃與飛蛾,若是有客人來家裡了,便可以看到黃泥窗台上,他陳平安在那邊擺放著一隻粗劣小陶盆,裡邊有一棵搖曳生姿的小草。
陳平安趴在桌上,下巴擱放在手背上,凝望著那盞燈火。
他其實隱約知道,有一件事情,正在等著自己去面對。
陳平安想了許多種可能性,覺得都不怕。唯獨一件事,一個人,讓陳平安不敢去多想。
天底下的道理,沒有親疏之別,這是他陳平安自己講的。
裴錢驀然驚醒坐起身,像是做了個噩夢。
她想了想,卻已經忘記噩夢的內容。她擦去額頭汗水,還有些迷糊,便去找出一張符籙,貼在額頭,倒頭繼續睡覺。
她能夠看穿人心,看得到一個人的心境景象,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血雨,唯有一座高樓屹立,比如崔東山的深潭幽幽,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
她內心藏著一個最大的秘密,哪怕是師父陳平安,她都沒有告訴。她只要用心去看陳平安,她就會像是置身於一座小水井,仰頭望去,大概是井口上擺放著一盞燈火,一團小小的光明,本該最讓她這麼個怕鬼怕黑的膽小鬼感到溫暖和嚮往,可偏偏會讓她好多次像在藕花福地那樣,抬頭看著天空中的驕陽,看得眼眶灼燒、淚水直流,卻每次好了傷疤忘了疼,她又忍不住一直抬頭去看。當她低頭望去時,井底水面上微漾著一輪明月,再下邊,影影綽綽,好像游弋著一條本該很可怕、卻讓她尤為心生親近的蛟龍。
師父心中的這口水井,井水在往上蔓延。
可能有一天,水中明月就會與那盞井口上的燈火相逢。
裴錢在酣睡中,下意識伸手放在心口,那兒貼身藏著一隻崔東山交給她的小錦囊,說是以後哪天她師父傷透了心,很生氣,她就要拿出來交給師父。
陳平安一夜沒睡。
臨時起意,不再在紫陽府逗留,要動身趕路,就讓朱斂與管事知會一聲,算是與吳懿打了聲招呼。
不承想府主黃楮迅速趕來,竭力挽留陳平安,說是陳平安假如就這麼離開紫陽府,他這個府主就可以引咎辭去了,不管如何,都要陳平安再待個一兩天,他好讓人帶著陳平安去遊覽紫陽府附近的風景。再就是告訴陳平安一個消息,真君老祖宗已經去往寒食江,但是老祖宗臨行前放出話來,陳平安他們離開紫陽府之時,可以從紫氣宮藏寶閣一到四樓,各自挑選一件東西,作為紫陽府的送客贈禮,若是陳平安不收下,也行,他這個府主就當著陳平安的面,挑選四件最珍貴的,當場砸爛便是。
陳平安越來越猜不出吳懿葫蘆里賣什麼葯。這種死皮賴臉的熱情待客,太不合情理了,就算是魏檗都絕對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陳平安自然是想要立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管你黃楮砸不砸掉四件珍寶,前有吳懿無事獻殷勤,後有蕭鸞夫人夜訪敲門,陳平安實在是對這座紫陽府有了心理陰影。
但是黃楮似乎早有預料,半點臉皮都不要了,也學自家老祖宗擺出一副無賴嘴臉,說:「我還能不能當府主,全在陳公子一念之間,難道一兩天的遊山玩水,讓紫陽府略盡地主之誼,陳公子都不肯答應?眼睜睜看著我丟掉府主之位?」
陳平安與朱斂、石柔商量后,便決定以不變應萬變,答應黃楮多待一天,看看附近的風景。結果當紫陽府派了個人擔任領路后,陳平安就悔青了腸子,朱斂則明顯有些幸災樂禍,沒覺得是什麼壞事。原來是那位恢復雍容風範的蕭鸞夫人,負責帶著陳平安一行遊覽山水。
陳平安硬著頭皮,乘坐一艘停靠在鐵券河畔的樓船,往上游駛去。
夜幕中,一行人返回紫陽府。
吳懿站在蕭鸞的住處小院,笑問道:「怎麼樣?」
蕭鸞夫人慾言又止。
吳懿神色不悅道:「直說便是!」
蕭鸞夫人嘆了口氣:「這一路,任由我百般暗示,之後更是坦誠相見,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思慕之情,陳平安從頭到尾,都沒給我好臉色,也不說話。只是在下船前,陳平安跟我說了兩句話。」
吳懿好奇道:「哪兩句?」
蕭鸞夫人苦笑道:「第一句話:『蕭鸞夫人,你是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吳懿一頭霧水。
蕭鸞夫人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句話,陳平安說得很認真:『你再這樣糾纏,我就一拳打死你。』」
吳懿伸出兩根手指,揉著太陽穴。
蕭鸞夫人掩嘴嬌笑,驀然間風情流瀉,然後斂了斂嫵媚神色,拍了拍胸脯,輕聲道:「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所以我是真怕,可我還真有些不服氣呢,不過我也知道,這次我註定是要與天大機緣擦肩而過了。」
蕭鸞夫人畢恭畢敬向吳懿鞠躬賠罪。
吳懿斜眼瞧著蕭鸞夫人:「你倒是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
蕭鸞愣了一下,一下子醒悟過來,偷偷看了眼身材高挑、略顯消瘦的吳懿,蕭鸞趕緊收回視線,她有些難為情。
吳懿惱火道:「他陳平安就是個瞎子!」
朱斂一直偷著笑,陪著陳平安站在四樓廊道上。
朱斂實在忍不住笑出聲,問道:「少爺,碰上這等沒頭沒腦的艷福,作何感想?」
陳平安黑著臉道:「江湖險惡!」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行收拾好包裹行李,準備離開紫陽府。
府主黃楮與兩位龍門境老神仙親自相送,一直送到了鐵券河畔,積香廟河神則早已備好了一艘渡船。陳平安一行要先沿河而下一百多里水路,再由一座渡口登岸,繼續去往黃庭國邊境。
陳平安向黃楮表達了謝意,黃楮拿出一隻泛著清新木香的紫檀小箱,是黃庭國著名的「甘露台」文案清供樣式,說是老祖的一點心意。
裴錢板著臉,假裝自己毫不在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裝有四件藏寶樓珍寶的小箱子,說道:「以後黃府主若是經過龍泉郡,一定要去落魄山做客。」
然後陳平安提了提貴重箱子,玩笑道:「沒這樣的貴重禮物相送,也沒有雪茫堂酒宴的老蛟垂涎酒,就只有些家常菜,我估計黃府主就算路過龍泉郡,都不太樂意跟我打聲招呼吧。」
黃楮微笑道:「只要有機會去大驪,哪怕不路過龍泉郡,我都會找機會繞路叨擾陳公子的。」
相談甚歡,黃楮一直將陳平安他們送到了渡船那邊,他原本打算要登船送到鐵券河渡口,陳平安執意不用,黃楮這才作罷。
登船后,陳平安站在船頭,腰間養劍葫中裝滿了靈氣充沛的老蛟垂涎酒,渡船緩緩向下遊行駛而去,陳平安向紫氣宮方向一抱拳。
藏寶樓頂樓,一個高挑女修施展了障眼法,正是洞靈真君吳懿,她看到這一幕後,笑了笑:「請神容易,送神倒也不難。」
她心情還算不錯。
吳懿已經將這兩天的經歷,事無巨細,以飛劍傳信龍泉郡披雲山,詳細稟報給了父親。
相信就算得不到嘉獎,至少也不會受到責罰。
吳懿視野中,那艘遠遊渡船逐漸小如一粒芥子。
吳懿突然間心弦緊繃,不敢動彈。不知何時,她身旁出現了一位溫文爾雅的儒衫老者,就這樣輕而易舉破開了紫陽府的山水大陣,悄無聲息來到了吳懿身側。
吳懿穩了穩心神,輕聲道:「不孝女見過父親。」
不速之客,原來正是昔年的黃庭國戶部老侍郎,如今的披雲山林鹿書院副山長,漫長生涯當中,這條老蛟已經不知道用了多少個化名。
老人看了眼吳懿,破天荒給予了一個笑意,道:「給你做成了一舉三得,什麼時候腦子這麼靈光了?」
吳懿惶恐不安,總覺得這個父親是在反諷,或是話裡有話,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遭殃,已經有了遠遁逃難的念頭。
老人伸出手掌放在欄杆上,緩緩道:「御江水神哪來的本事,禍害白鵠江蕭鸞,他那趟大張旗鼓的龍泉郡之行,不過就是跟那條小蛇喝了頓酒。那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落魄山青衣小童,只是給朋友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當時就已經是四處碰壁,十分吃力。其實就是蕭鸞自己亂了陣腳,病急亂投醫,才願意放低身段,投靠你們紫陽府。不過蕭鸞捨得放棄與洪氏一脈的香火情,也算是個聰明人,為紫陽府效命,她好處一大把,你也能躺著掙錢,互惠互利。這是其一。」
老人攤開手心,看了看,搖搖頭,然後他雙手負后,繼續道:「你討好陳平安的手段,很下乘,太生硬,尤其是在雪茫堂酒宴上,竟然還想要壓一壓陳平安,不過就像圍棋上的錯進錯出,反成神仙手,讓陳平安對你的觀感好了不少,因為如果你一直表現得太心思深沉,陳平安只會更加謹慎,對你和紫陽府始終忌憚和戒備,到頭來也就攢不下半點所謂的江湖情分。最妙的地方,在於你那場本意是為蕭鸞打掩護的夜雨,營造出一位江水正神春心萌動的假象,不料反而送了陳平安一樁極大機緣,若非我刻意壓制,恐怕天地異象要大很多,不單是紫陽府、整條鐵券河,甚至是白鵠江的精怪神靈,都會心生感應,雨露均沾。聖人樂山更親水,大有學問。所以你做得很讓為父意外,大大的意外之喜。這是其二。」
老人轉頭笑道:「最後嘛,此次要你邀請陳平安做客紫陽府,是國師大人的安排,崔國師與我明言,無非是讓陳平安的返鄉歸途走得更慢些,至於國師所求,肯定不會與我一個外人講了。當然,我也不想知道,也不想摻和這些,因為無論成與敗,你我都註定是沒有好果子吃的。這次你幫為父做成了這件事,為父就等於幫了崔國師一點小忙,紫陽府以後必然會得到大驪的賞賜,你就等著好消息吧。」
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只是吳懿卻忍不住遍體生寒,她打死都沒有想到父親竟然從頭到尾看遍了這場鬧劇。
當下的吳懿在高樓廊道上面對老蛟,大概就是蕭鸞夫人在小院面對她,心態如出一轍。
穿著與容貌都與世間大儒無異的老蛟,再次攤開手掌,眉頭緊皺:「這又能看出什麼門道呢?」
吳懿悄悄望去。
只見父親以神通凝聚天地靈氣中的水霧精華,手心滿是一顆顆水珠,像是剛剛從雨後荷葉上顆顆採擷而來,然後那些水珠在父親掌心同時炸碎,化作一攤雨水,父親凝望許久,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雨水又變成一粒粒雨珠。在吳懿心目中,學究天人不輸儒家書院聖人的父親,似乎略有猶豫,伸出另外一隻手掌,將原先掌心水珠倒入其中,剎那之間,吳懿見到父親掌心金光一閃,不等吳懿定睛查看,父親已經迅速握拳,吳懿再也看不到父親掌心的景象。
老人思量片刻,回神后對吳懿笑道:「沒什麼好看的。」
吳懿自然不敢刨根問底。
老人問道:「你可知為何世間有靈眾生,皆孜孜不倦追求人之皮囊?分明人的身軀如此孱弱,就連為了活命而進食五穀,都成了修行障礙,所以練氣士才講究辟穀,以免臭亂神明,胎氣凋零,使得無法返老還元嬰?反觀我們蛟龍之屬,得天獨厚,天生體魄雄渾不說,靈智同樣絲毫不比人差,你我又為何以人之形貌站在這裡?」
吳懿有些疑惑,不敢輕易開口,因為關於人之洞府竅穴,即是洞天福地,這早已是山上修士與所有山精鬼魅的共識,可父親絕對不會與自己說廢話,那麼玄機在哪裡?
老人沒有為難吳懿這個世上所剩不多的子女:「妙處只在一個字眼上:『還』。」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
吳懿陷入沉思。
老人笑道:「你年齡尚小,涉世不深,別說是三千年前的那副光景,萬年之前,為父不與你說,你又能去哪裡尋找答案。」
吳懿神色肅穆,知道父親是在傳授自己證道契機!
她在金丹境界已經停滯不前三百餘年,那門可以讓修士躋身元嬰境的旁門道法,她作為蛟龍之屬的遺種後裔,修鍊起來,非但沒有事半功倍,反而磕磕碰碰,好不容易靠著水磨功夫,躋身金丹境巔峰,在那之後百餘年間,金丹境瓶頸紋絲不動,令她絕望。
老人抬頭望向天幕:「你就不好奇如今的三教、諸子百家,三座天下,那麼多凡夫俗子,是從何而來嗎?又是為何而來嗎?最後又是如何成為天下的主人嗎?嗯,關於最後一點,亂七八糟的山野雜聞很多,離著那個真相,有遠有近,你可能大致了解一點內幕。」
吳懿點點頭。三千年前,世間最後一條真龍逃離中土神洲,憑藉著當初執掌天下水運的本命神通,選擇在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登岸,其間身負重傷,撞入大地之下,硬生生開闢出一條走龍道,被一位不知名的大修士以如今已經失傳的壓勝山法鎮壓,竟是不得不破土而出,瀕死的真龍最終摔落在後來的驪珠洞天附近,就此隕落,又有大修士以秘法打造了那座驪珠洞天,如同一顆明珠,懸於大驪王朝上空。
老人嘆了口氣:「你這悟性,真是不堪。」
吳懿有些委屈。
老人一揮衣袖,將紫陽府臨時變作一座小天地,又取出那隻當年曾經泛舟去往天幕星河的仙家小舟,率先跨入木舟,示意吳懿跟上,這才說道:「你覺得世間出現過最強大的存在,是什麼?」
吳懿怯生生道:「三教祖師爺?還有那些不願現世的十四境大佬?前者只要身在自己的某座天地,就是老天爺一般了,至於後者,反正已經脫離境界高低這種範疇,一樣具備種種匪夷所思的神通仙法……」
老人不置可否,隨手指向鐵券河一個方位,笑道:「積香廟,更遠些的白鵠江水神府,再遠一點,你弟弟的寒食江府邸,以及周邊的山水神靈祠廟,有什麼共同點?罷了,我還是直接說了吧,就你這腦子,等到你給出答案,純屬浪費我的靈氣積蓄,共同點就是這些世人眼中的山水神祇,只要有了祠廟,就得以塑造金身,任你之前的修道資質再差,都成了擁有金身的神靈,可謂一步登天。之後需要修行嗎?不過是吃香火罷了,吃得越多,境界就越高,金身腐朽的速度就越慢,這與練氣士的修行,是兩條大道,所以這就叫神仙有別。回過頭來,再說那個『還』字,懂了嗎?」
吳懿搖頭道:「還是不太懂。」
老人感慨道:「你哪天要是銷聲匿跡了,肯定是蠢死的。知道同樣是為了躋身元嬰境,你弟弟比你更加對自己心狠,捨棄蛟龍遺種的諸多本命神通,直接讓自己成為束手束腳的一江水神嗎?」
吳懿眼睛一亮:「我們想要『還』元嬰,就要成為神祇?」
老人用一種可憐眼神看著這個女兒,有些意興闌珊,實在是朽木不可雕:「你弟弟的方向是對的,只是走過頭了,結果徹底斷了蛟龍之屬的大道,所以我對他已經死心,不然不會跟你說這些。你鑽研旁門道法,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對的,只是尚且不得正法,走得還不夠遠,可好歹你還有一線機會。」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欄杆:「不是兩頭,就在這兒,神人之間,才是最契合蛟龍之屬的根本大道,這便是一萬年前我們的祖宗家法。那會兒蛟龍管著天下的五湖四海、江瀆溪澗,一切有水之處,皆是我們的疆域,只是你弟弟聰明反被聰明誤,誤以為遠古時代的正統神道『封正』,與如今的朝廷敕封差不多,這就不可救藥了,讓他走上了那條歧路。只是如今天地規矩變了,對我們影響極大,因為當年那場血腥變故,我們被無形的大道厭惡,所以躋身元嬰境就變得極其困難……」
吳懿終於忍不住問道:「父親,你也沒說到底如何才能修成元嬰啊,你就與女兒直說了吧!」
老人笑了笑,反問道:「你我是父女,是不是就覺得你修道,我傳道,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吳懿頓時如臨大敵,覺得接下來自己要有苦頭吃了。
果然,老人冷笑道:「父慈子孝,這種想法,是儒家教你的,可不是為父教你的。為父可從來不奢望子孫的恭順和孝敬,這一點,你應該比那些在為父肚子里的兄弟姐妹更清楚吧?那麼你該如何當個女兒才對?」
吳懿臉色慘白。
老人咧嘴,露出些許雪白牙齒:「百年之內,如果你還無法成為元嬰,我就吃掉你算了,不然白白分攤掉我的蛟龍氣運。看在你這次辦事得力的分上,我告訴你一個消息,那個陳平安身上有最後一條真龍精血凝結而成的蛇膽石,有幾顆品質頗好,你吃了,雖無法躋身元嬰境界,但是好歹可以拔高一層戰力,到時候我吃你的那天,你也可以多掙扎幾下。怎麼樣,為父是不是對你很是慈愛?」
身材高挑的吳懿顫抖起來。
老人突然感慨一句:「你吃成精的水族果腹,我吃你們,聚攏氣運,那個佔據一副遠古遺蛻的崔東山,自然也可能吃掉我。怎麼辦呢?」
老人對吳懿笑道:「所以別覺得修為高,本事大,有多了不起,一山總有一山高,所以我們還是要感謝儒家聖人們訂立的規矩,不然你和你弟弟,早就是為父的盤中餐了,然後我差不多也該是崔東山的囊中物。如今的這個天下,別看山底下各國打來打去,山上門派紛爭不斷,諸子百家也在鉤心鬥角,可這也配稱為亂世?哈哈,不知道一旦萬年前的光景再現,如今所有人,會不會一個個跑去那些州郡縣的文廟那邊,跪地磕頭?」
吳懿對這些「大事」反而沒有半點感觸,她猶在心心念念那個躋身元嬰境的法門。
老人問道:「你送了陳平安哪四樣東西?」
吳懿老實回答道:「每一層樓各選一樣。一塊從第一聲春雷當中凝結孕育、墜落人間的隕鐵,拇指大小,六斤重。一件春草薄衫的上品靈器法袍。六張清風城許氏特製的『狐皮美人』符籙紙人。一顆靈氣飽滿的青色梅核,埋入土中,一年時間就能長成千年高齡的楊梅樹,每到二十四節氣的當天,就可以散發靈氣,之前靈韻派一個老祖師想要重金購買,我沒捨得賣。」
老人點頭道:「火候還行。」
老人突然笑了:「別覺得拋媚眼給瞎子看,北嶽正神魏檗自會與陳平安一一解釋清楚,不過前提是……陳平安走得到落魄山。這就得看崔國師和崔東山鬥法的結果了。」
吳懿聽得出言語中的那個驚人內幕,崔瀺與崔東山鬥法?可她仍是執念於那個「神人之間」的說法,滿是哀求道:「父親,若是我能夠躋身元嬰境,豈不是可以為父親做更多事情?」
老人卻已經收起小舟,撤掉小天地神通,一閃而逝,返回大驪披雲山,只留下一個滿懷惆悵和憂懼的吳懿。
百年光陰。是那凡夫俗子夢寐以求的高壽,可在她吳懿看來,算得了什麼?
積香廟水神一路上殷勤得過分,讓陳平安只好搬出朱斂來擋災。
很快,朱斂就與那個鐵券河水神稱兄道弟起來,到了渡口的時候,兩人依依不捨告別,河神喊朱斂為大哥,已經喊得無比熟稔和誠摯。
河神駕馭渡船返回,陳平安和朱斂一起收回視線,陳平安笑問道:「聊了什麼,聊得這麼投緣。」
朱斂嘿嘿笑道:「男人還能聊什麼,女子唄,聊了那蕭鸞夫人半路。」
陳平安便懶得再說什麼。
朱斂突然一臉羞赧道:「少爺,以後再遇上江湖險惡的場景,能不能讓老奴代勞分憂?老奴也算是個老江湖,最不怕風裡來浪里去了,蕭鸞夫人這般的山水神祇,老奴倒不敢奢望手到擒來,可只要放開了手腳,拿出看家本事,從指甲縫裡摳出丁點兒當年的風流,蕭鸞夫人身邊的婢女,還有紫陽府那些年輕女修,最多三天……」
陳平安趕緊打斷了朱斂的言語,畢竟裴錢還在身邊呢,這個丫頭年紀不大,對於這些言語,特別記得住,比讀書上心多了。
朱斂還不死心,念叨道:「少爺,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龍泉郡家鄉那兒,肯定美女如雲吧?」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就容貌而言,好像跟尋常市井小鎮沒啥兩樣。」
朱斂哀嘆道:「美中不足啊。」
不過朱斂很快說道:「老奴斗膽擅自與那個河神老弟聊了些孫登先的事情,估計以後孫登先即便在黃庭國遇到些麻煩,只要給這個善於鑽營的河神老弟聽到了,說不定可以幫上孫登先的忙,只是少爺也要做好準備,就是隔著千山萬水,積香廟河神少不得都要跟少爺邀功的。」
陳平安朝朱斂伸出大拇指:「這件事,做得漂亮。」
朱斂好奇問道:「少爺為何如此仰慕孫登先?」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因為人家是大俠啊。我們行走江湖,不去仰慕大俠,難道還崇拜採花賊啊。」
朱斂一本正經道:「少爺,我朱斂可不是採花賊!我輩名士風流……」
陳平安一句話打發了朱斂:「你可拉倒吧,你。」
裴錢搖頭晃腦,學著陳平安的語氣火上加油:「你可拉倒吧,你。」
朱斂做了個抬腳動作,嚇得裴錢趕緊跑遠。
陳平安跟第一次遊歷大隋返回家鄉一樣沒有揀選野夫關作為入境路線,而是又到了那座黃庭國邊境的風雅縣,到了這裡,就意味著距離龍泉郡不過六百里。
再往前,就要路過很長一段山崖棧道,那次身邊跟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那次風雪呼嘯當中,陳平安停步燃起篝火之時,還偶遇了一對湊巧路過的主僕。陳平安越琢磨越覺得那名神色溫和、氣質從容的男子,應該是一位挺高的高人。
過了風雅縣,暮色中一行人來到那條熟悉的棧道。陳平安挑了個寬敞位置,打算夜宿於此,叮囑裴錢練習瘋魔劍法的時候,別太靠近棧道邊緣。
裴錢好奇問道:「老廚子反正會飛呀,我就算不小心摔下去,他也能救我吧?」
陳平安隨口道:「想要御風遠遊,可以直接讓朱斂幫你,但練劍的時候還是要小心,這是兩回事。」
裴錢哦了一聲。
裴錢手持行山杖,開始打天打地打妖魔鬼怪,次次看得朱斂辣眼睛。
石柔倒是挺喜歡看裴錢瞎胡鬧的,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欣賞裴錢的劍術。
好一番勤學苦練,練出了一身大汗,裴錢放下行山杖,將師父的竹箱橫放著,當作書桌,拿出自己的家當后,趁著夕陽西下的最後一點餘暉映照,蹲在那邊開始抄書。
抄完書,朱斂也已煮熟米飯,石柔和裴錢拿出碗筷,朱斂則拿出兩隻酒杯,陳平安從養劍葫中倒出那老蛟垂涎酒,兩人偶爾就會這般小酌。
裴錢拿出風捲雲涌的氣魄,早早吃完一大碗米飯,陳平安和朱斂才剛開始喝第二杯酒,她笑眯眯詢問陳平安:「師父,我能瞅瞅那隻紫檀小箱子不?萬一裡邊的東西丟了,咱們還能早點原路返回找一找哩。」
陳平安哧溜一口醇酒,笑道:「自己看去。」
裴錢便從竹箱里拿出漂漂亮亮的小木箱,抱著它盤腿坐在陳平安身邊,打開后,一件件清點過去:拇指大小卻很沉的鐵塊,一件摺疊起來還沒有二兩重的青色衣衫,一摞畫著美人的符紙……裴錢翻來覆去,生怕它們長腳跑掉的仔細模樣,她突然惶恐道:「師父師父,那顆梅子核不見了唉!怎麼辦怎麼辦,要不要我馬上去路上找找看?」
朱斂翻了個白眼。石柔忍俊不禁,你這丫頭騙人的時候,能不能把眼睛裡頭的笑意藏好?
陳平安哦了一聲:「沒關係,如今師父有錢,丟了就丟了。」
裴錢嘿一聲,翻轉手腕,一下攤開手掌:「師父,開不開心,咱們剛才都覺得它給丟了,對吧,那麼現在咱們就等於多出了一顆梅核哦。」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哈哈笑道:「師父,你很傻乎乎唉,它本來就沒丟嘛,你這都看不出來哩。」
陳平安在裴錢額頭屈指一彈,裴錢紋絲不動,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動作:「半點不疼!」
朱斂已經忍無可忍,凌空一彈指,疼得裴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將梅子核放回小箱子,彎腰把小箱子放在一旁,然後雙手抱住額頭,哇哇大哭起來。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一看到連師父都不心疼自己,從手指縫隙偷看師父的裴錢哭得更厲害了。
陳平安只得趕緊收起笑容,問道:「想不想看師父御劍遠遊?」
裴錢嘴角向下,委屈道:「不想。」
陳平安只是微笑。
裴錢驀然燦爛笑起來:「想得很哩。」
陳平安便摘下背後那把半仙兵劍仙,卻沒有拔劍出鞘,站起身後,面朝山崖外,隨後一丟而出。陳平安快步向前,一拍養劍葫,一掠而出,踩在那把長劍之上,呼嘯遠去。
裴錢張大嘴巴,趕緊起身,跑到山崖畔,瞪著眼睛,望向那個御劍的瀟洒背影。
朱斂和石柔自然知道謎底,飛劍初一和十五藏在了那把劍仙的下邊。
裴錢扯開嗓子喊道:「師父,別飛太遠啊。」
山風裡,陳平安微微屈膝,踩著那把劍仙,與兩把飛劍心意相通,劍仙劍鞘頂端傾斜向上,驟然拔高,陳平安與腳下長劍破開一層雲海,不由自主地懸停靜止,腳下就是餘暉中的金色雲海,一望無垠。
天地之間有大美而不言。陳平安才發現原來自己御劍遊歷,眼中所見,與那乘坐仙家渡船俯瞰雲海,是截然不同的風光和感受。
陳平安看了許久的雲海,隨著紅日西沉如墜海中,餘暉也隨之漸漸退散。最後陳平安站在長劍上,閉上眼睛,屏氣凝神,練習劍爐立樁。
陳平安收起劍爐立樁,剎那之間,心中一動,喃喃道:「是曹慈又破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