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與死的距離

第13章 生與死的距離

「這裡的每一粒細沙,都是從前寒武紀時代,由巨石演化而來,它們早已見慣了生死,在滄海桑田面前,生死不過瞬息。」

——程曠

等進了屋,關上門,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程曠才回了神。

她「噗」的一下撲倒在床上,將整張臉埋進被子里,手握成拳,悶悶砸在枕頭上。

好丟臉!

明明不是月圓日,她卻顯了狼形。

幸虧陸晉沒甩開她的手,反而由她厚臉皮地拖著,一直走到門口,又在她若無其事的瞪視下,先一步回了房。

幸虧此時夜闌人靜,圍著篝火嬉鬧的人也都早早撤了。

不然——程曠想到此,只覺整張臉都羞臊得燃成了火,差點把被子燒著。

什麼時候,自己的女性意識開始復甦了?

她的困惑並未持續多久,便一頭醉死過去了。

渾渾噩噩,她好像剛剛入夢,又好像在濃稠滯澀的夢境里走了好遠的路。

突然,「砰砰砰」——木門被人敲得猶如擂鼓,門框處的牆灰被震得撲簌簌下落。

床頭的對講機同時發出「刺啦刺啦」的雜訊:「程曠……程曠……」

程曠猛地睜開眼,然而宿醉令她頭痛欲裂。

她翻身坐起,身體重如泰山,而靈魂如鴻毛般飄飛體外。

她躬著背,揉揉眼,又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好半天才靈魂歸位。

對講機還在「刺啦刺啦」地叫著:「曠丫頭,出事了!」

門外施一源那蔫蔫的嗓子也公雞打鳴一般亢亮起來:「曠姐,開門,又有人被困在沙漠里了……」

程曠忙開口應答,嗓子卻好像被燒壞了,發不出聲。

她趕緊摸過床頭一瓶不知放了多少天的冷水灌進口裡,才滅了喉嚨深處的那團火,勉強擠出公鴨般的聲音:「不怕!我來了。」

她掙紮起身,發現衣衫鞋襪俱全,原來昨晚根本沒脫衣服。

她兩步跨到門口,打開門,身姿挺拔、背脊如松,頭微微昂起,又是一個鐵打的女戰士。

沒人能看出,一分鐘前,她還躬腰駝背滿臉倦乏。

外面剛浮起淺淺一線晨光,太陽都還沒出來。

施一源站在門口,陸晉也被驚起來,趿著拖鞋,站在稍遠處。

兩句話,施一源便講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就在剛才,基地外來了個維吾爾族青年,暈倒在離湖不遠的地方,驚動了住在湖邊小屋的裘勝。裘勝給他灌了水,那人醒來后說,有一對情侶找他做嚮導,徒步一段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小穿越路線。他們帶了六頭駱駝以及充足的水和食物上路。可誰知走到第八天,路上遇到了沙塵暴,駱駝乘亂跑了,那男的去追駱駝跟他們走散了。他們被困在沙海里,隨身帶的食物和水很快就被消耗光了。前天,他們在GPS上看到了綠島基地,但那個姑娘走不動了,便把所有的水給了嚮導,自己只留了兩瓶水和一塊饃待在原地,等待救援。而這個維吾爾族嚮導走了三天才找到基地,遠遠看見一汪碧藍,精神一鬆懈,也暈倒了。

陸晉聞言,臉上露出點驚色。

施一源急得不行,一迭聲地催促:「曠姐,快點兒,遲了就晒成人幹了。」

程曠點了點頭,不急不慌道:「不怕,讓勝叔問清楚路線,開飛機沿途找找,找到人馬上通知坐標。追駱駝的那位找起來有難度。你先去把三輛車都加滿油,帶上水。丁克、老黃和我一人開一輛,從三個方向下大包圍去找。另外,你帶嚮導去食堂吃東西,我醒醒酒就來。」

「都這時候了,你還醒什麼酒?」施一源急道。

程曠不說話,只張開嘴,湊到施一源跟前用力哈了一口氣。在口腔里發酵了一整夜的酒味帶著濃郁的口氣,直衝施一源面門,差點把他給臭暈了。

「那你醒快點兒!」施一源扇著鼻子,嫌棄地連連後退,轉身一溜小跑下樓去了。

陸晉回屋拿了牙刷,去公共盥洗室洗漱。

沒想到這平靜得像世外桃源的地方,也會突然就蒙上死亡的陰影。

他匆匆洗了個冷水臉。沙漠里的地下水,久不見陽光,冷得刺骨,陸晉宿醉后昏沉沉的頭瞬間輕鬆了不少。

然而,他還沒用毛巾擦乾臉,便聽見淋浴房裡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水聲里夾雜著程曠哆哆嗦嗦的怪叫:「啊呀,媽媽啊,冷死我了……呃呃呃,好冷……呃呃呃……」

他忍不住想笑,這人醒酒的方式,還真特別。

他向那間淋浴房望過去。

盥洗室沒有開燈,光線幽暗,而偏偏程曠的淋浴房裡亮著燈,薑黃色的油布門帘被那燈光一照,便成了半透明。程曠纖穠合度的身形便投影在上面,像皮影戲一般,舉手投足都看得清清楚楚。

陸晉的眼睛一時有點挪不開,油布上的身影挺拔而窈窕,隨著花灑里散落的水花,不斷左挪右移,更顯得曲線玲瓏,婉轉有致,豐胸、窄腰、翹臀、筆直的長腿……

若不是伴隨著程曠不斷發出的鬼哭狼嚎,這畫面,還真令人想入非非。

陸晉忙掉頭走出了盥洗室。

十五分鐘后,三輛車同時出發。

陸晉帶著相機,上了程曠的那輛黑色「猛禽」。洗過冷水澡的程曠神清氣爽,渾然不知剛才已經走光。

不過——就算知道,她應該也不在乎吧。

陸晉偷偷將目光停在她濕漉漉的短髮上,沒擦乾的水順著發梢流到她的後頸窩,流過她那行蟻爬似的文身,將背心潤濕了一大攤,莫名便令人覺得,這份野性不羈的散漫里透著一種蓬勃的生機與性感。

這基地里的男人,都有眼無珠。

「Go!」程曠揮了一下拳頭,非常利落地一腳踩下油門,車子疾駛而出的同時,音樂震徹雲霄,震飛了樹上的鳥兒,震得整個基地從沉睡中一下醒過來。

「猛禽」在新派硬核樂隊ThickasBlood主唱歇斯底里的嘶吼中,繞出了濃蔭環繞的基地。

所謂新派硬核,在陸晉聽來,不外是硬核與重金屬的結合,既有電音亢奮刺耳的金屬和弦,又有人肉嗓子撕心裂肺的乾號。旋律比普通的搖滾更快、更重、更粗糙,也更讓人難以忍受。

一大清早,天還沒亮開,就聽如此重口味的音樂。

陸晉有些擔心自己,還沒救到人,自己的耳朵先聾了。

車子很快就遠離了基地。

浩瀚黃沙鋪陳在眼前,茫茫地、無邊無際地向四面伸展著,連根草的蹤跡都覓不到,遑論別的生命體。

車子開得極快,隨著沙丘不斷起伏下落,猶如漂泊在沙海里的一葉小舟。

在沙漠里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配合著當前這首音樂Raisinghell,陸晉覺得希望更加渺茫。

「I'mamenace!Thereisnojustice!Thereisnopeace!Sostayawayfromme...」(我是個信徒!沒有正義!沒有和平!所以離我遠點!)程曠把著方向盤,跟著大聲唱和。

「你能別一大早就聽這麼不吉利的歌嗎?」陸晉皺皺眉,有點受不了這雙重疊加的雜訊,何況連歌名都透著死亡的氣息。

「音樂不夠帶勁,車怎麼飛得起來?」程曠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一坐到車上,她對著陸晉的便是那隻戴著眼罩的右眼。她的左眼充滿了力量、光焰、希望和狂熱,而這隻右眼戴著眼罩,是黑暗、詭異的,透著冷酷的理智。

在沙漠里開車,景物好像一點也沒有發生變化,但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太陽升起來,灰濛濛的沙漠翻湧出金色的熱浪。

「你覺得能找到人嗎?」陸晉問道。

在暴躁的音樂中,程曠的聲音格外冷靜:「在我看來,活著的概率不大。」

「何以見得?」

「這樣的事情我見多了。如果不是心智十分堅定的人,不是絕望而死,就是脫水而亡。」程曠理智地分析著,「那個女的留了兩整瓶水,如果她能找到避蔭的地方,避免暴晒和體力消耗,又能節制飲水,包括喝自己的尿,三天時間應該還是能活下來的。但是如果心智不堅,過早消耗掉水分,就不好說了。」

她繼續說道:「那男的,先不說在沙暴里能不能追上駱駝。追上了,生還概率就大;追不上,可能當場就窒息而亡了。而且在沙漠里,一眼望去,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沙丘,很容易就會迷路,有GPS也沒用,就算跟著駱駝,也會越走越深,死在裡面實在太容易了。」

「那你怎麼不會迷路?」陸晉好奇道。

「我是搞地質的呀。沒經驗的人,看沙丘就只是沙丘。但有經驗的人,能在這變化之地找到安全島。幾千年來,狂風把沙丘吹成平行的長沙脊,它就是沙漠里最顯眼的標誌,我可以觀察太陽和沙脊的走向來辨別方向,然後清點沙脊線的數目,估測距離。晚上也可以根據北極星來辨別方向。」程曠有些得意地賣弄。

「喏,你看!」她指著車窗外的沙丘道,「塔克拉瑪乾的沙漠,沙層厚,沙丘特別多,矮丘在六十到一百米左右,高的則有兩三百米。沙丘與沙丘連在一起,就叫作沙丘鏈。前面這種,沙丘脊與主風向大致平行的,我們叫作複合型沙壟,向上的風,把這些沙壟堆積在一起,就變成金字塔形沙丘,或者穹形沙丘。而遠處沙丘脊與主風向垂直的,陰面凹陷,看,像不像彎彎的月亮落了一地?我們叫作新月形沙丘,還有一些是低矮的小旋風吹成的魚鱗狀沙丘……這些都是我們用來判斷地勢和方向的根據。」

日頭漸升,清晨的涼意被火紅的太陽驅散。

夜晚冷酷的沙漠,此刻熱力四射,蒸騰出巨大的火力,令坐在車裡的兩人如置身烤箱,汗流浹背。

陸晉聽得仔細,一時竟然沒察覺程曠的車越開越快。

程曠見他聽得入神,便繼續說道:「普通的沙丘會隨著風移動,不斷變化著形狀,能吞噬一切,也能隱藏一切痕迹。可是一百米以上的沙丘,就可以避開風暴。更高一些的沙丘,我們叫沙山,就成為沙漠里永恆不變的地標——就好比沙漠里的帝國大廈,你一看見它,就知道身處何方了。」

陸晉連連點頭,趁程曠專心向他介紹沙漠里的地質知識,悄悄把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調小了一點。

程曠掃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儘管面上表現得再鎮定,其實她心裡已經急出了火。越晚找到迷路的旅人,他們生還的希望就越小。尤其是馬上就要正午了,到時候沙漠溫度飆升,埋個雞蛋在沙里都能熟,何況是絕望的人。

因為急著找人,程曠將車子開得極快,好幾次差點從沙丘上翻下來。

陸晉這才發現程曠其實很緊張、很焦慮。

他不由得伸出手,拍了拍程曠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你一定能找到他們的,別擔心!」

「不怕!我一定能找到他們!」程曠機械地重複了一遍陸晉的話,又嘆氣道,「只是找到的,不知是死是活。在沙漠里,如果靠兩條腿走路,一天最多走十五公里,嚮導走了三天,也不過四五十公里而已。我們早就應該到了。可是昨晚起了沙塵暴,腳印早就被沙蓋住了,毫無方向地找人,簡直是大海撈針。」

兩人說話間,迎面便是一座三百多米高的沙山。

「到峰頂去看看,視野好!」程曠一邊說,一邊轟著油門,以九十度的仰角向山上衝去。

陸晉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坐過山車,身子被巨大的推力死死地按在椅背上,車身垂直地向上斜沖。

他偏頭髮現,程曠右側臉的線條冷酷無情。

可是,她握著方向盤的手非常用力,用力到你可以看到她襯衫下的肱二頭肌因為綳得過緊而微微發抖。

車子很快衝向峰頂——油門已經踩到底,樂隊主唱吼到破音,還差最後十米,眼看就要到頂。

突然,陸晉覺得那股巨大的衝力一下就綿軟了。就像一個蓄勢待發的男人,在最緊要的關頭,突然陽痿了。

「Comeon,Comeon!」程曠大聲吼著,用力踩著油門,控制著方向盤始終向前。

然而來不及了——車子快速后滑,甚至在滑到一半的時候,向側面翻倒。

眼見車身一側已經向地面傾斜,倉促間,陸晉一把奪過方向盤,反方向急轉,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力道又凶又猛,硬生生將車子又搬回了原軌跡。

差點翻車!

電光石火間,程曠穩住方向盤,可還是晚了一步。

車瞬間滑落回坡底,像被衝到岸上的船,徹底擱淺!

「Fuck!」程曠啞著嗓子低吼,用力拍在方向盤上,拍得喇叭「噼噼啪啪」一陣亂響。

「再沖一次?」陸晉聲音平靜,不見絲毫焦慮。

他的冷靜極具感染力。

程曠從暴躁的情緒里清醒過來,重新點火,可是不管她怎麼踩油門,車子都一動不動,只不斷地發出野獸般「轟轟轟」的低吼。

程曠苦笑了一下:「輪胎陷進沙里了。」

她熄了火,音樂戛然而止。

沙漠頓時一靜,只有風卷著細微的沙礫,撲簌簌打在車身上。

沙礫與車身的金屬表面撞擊的摩擦聲聽在陸晉耳朵里,是那樣熟悉。喀布爾滿目瘡痍的戈壁灘上,他無數次坐在土黃色的悍馬車上,耳朵里就是這樣撲簌簌的聲音。

「那怎麼辦?徒步回去,找車來拖?」陸晉看著身下的龐然大物,這種體量的肌肉型皮卡,沒有兩輛車是拖不動的。

「不怕!我有辦法!」程曠說,「只是有點耽誤時間。」

「Just,doit!(來,做吧!)」陸晉拍了一下程曠的肩膀。她的襯衫已經脫掉,白色的背心被汗濕透了,貼在身上,勾勒出她強悍有力的肌肉線條,黝黑的皮膚像上了釉一般光滑細緻。

陸晉手心一熱,瞬間濕了,也不知是他的汗,還是程曠的。

程曠跳下車,擰松輪胎的充氣閥,「噗」的一聲,一層沙子被氣沖開。

她熟練地給輪胎依次放氣,調整胎壓。

在沙漠里行車,輪胎陷入沙里是常事,每個沙漠司機都必須精準地減少胎壓,靠著增加輪胎與沙子的摩擦力來提高動力。

程曠正要給第四個輪胎放氣,忽然,一陣細碎的駝鈴聲被風吹到跟前。程曠頓時脊背一挺,霍地站起身。

她靜靜站在沙海的中央,面前聳立著接近三百米高的一座沙山,即便是高挑如她,也顯得那麼渺小單薄,好像隨便一陣沙風吹來,就能把她吞沒。

可是她偏偏挺立在沙海中,如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風卷著沙,劈頭蓋臉地撲向她,她卻渾然不覺,只側耳聽著,捕捉著風中微不可聞的異動。

「鈴……」又是一陣細微的輕響。

這一次,陸晉也聽見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程曠。

「是駱駝!」程曠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聲音在山背後!」

說完,她跳上車,抓起一瓶水塞進褲兜里,直直衝向高聳的沙山。

陸晉反手扣著相機,緊跟其後。

三百多米高的一座山,翻越起來很容易。

可是如果這三百多米高的山全是用沙子堆成的,沿著陡直的斜面攀爬,困難就放大了一百倍。

每邁出一步,腳踝就會陷入鬆軟的沙子里,帶動身體下滑。巨大的阻力,幾乎垂直的斜坡,沒有可以借力的攀拽物,四十度的高溫,以及不斷卷著砂礫拍打著臉部的大風,令這座三百米高的沙山困難重重,爬一步,滑三步,比逆水行舟還要困難。

程曠卻渾然不覺,一步接一步,一步比一步跨得大,一步比一步賣力。她幾乎是用小跑的速度,迅速向上攀爬著。

陸晉緊隨其後,靴子里灌滿了沙,每一步都沉甸甸的,如同綁了沙袋。

只有在沙漠里爬過沙山的人才會明白,做一個積極「上進」的人,有多麼艱難。

二十分鐘后,陸晉面紅耳赤、喘氣如拉風箱,汗濕的身體上沾滿細沙。

空氣又干又燥,好像有看不見的烈焰在熊熊燃燒著。

陸晉一路重複著程曠的腳印爬上來,沙坡上明明有兩個人行走,卻只留下了一個人的痕迹,一回首,身後那兩行清晰的腳印,在銅鏡般光滑的沙面上像一朵朵並蒂的花,開成一串。

他微微愣怔了一下,掏出水喝了一小口,連口腔里的沙也一起吞下。

程曠沒有停下來,還在繼續向上攀爬。

毒辣的陽光曬在她裸露於背心外的皮膚上,亮閃閃的全是汗。她動作敏捷、舒展、輕盈,雙手有力地擺動,腿部肌肉緊繃,如一頭正在狂奔的黑豹,線條優美流暢,一絲多餘的贅肉也無。

即便陸晉在中東混了十年,見過各路前去淘金的女子,像程曠如此勁烈的,也數少見。他忍不住按了好幾下快門,才又跟上。

兩人接近山頂時,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分鐘。程曠像淋了一場暴雨,全身從裡到外都濕透了,她甚至懷疑自己脫掉鞋子,能從裡面倒出兩斤水來。

她弓著腰,喘著粗氣,跑太快,肺幾乎要炸裂。

山頂的風很大,獵獵招展,「呼呼」的風打著旋兒地推著她,想要把她從峰頂一卷而下。

她急切地將手攏在眼前。

只有一隻眼睛,視野難免缺損,她得不斷調整角度,才能俯瞰眼前的一切。

「鈴……」消失了很久的駝鈴聲再度清晰地傳來。

她順著鈴聲的方向轉頭望去,山腳下蜷縮著一團灰藍。

「找到了!」她喜出望外地回頭看向來路。

在她身後,陸晉正三兩步地踏沙而至,他喘著粗氣,卻並不顯得狼狽。

程曠自詡為爬沙山的一把好手,整個基地也找不出幾個比她更猛的。

可是,這個初來乍到毫無經驗的男人,卻能緊緊跟在她身後。

她看了一下那串綿延而上的腳印——儘管他取了巧,是踩著她的腳印爬上來的。但能一口氣翻上三百米高的沙山,這份體力和耐力,也不能小覷。

「下面有人!」程曠對著陸晉露齒一笑,那喜滋滋的模樣,簡直像是發現了所羅門王的寶藏。

陸晉忙探頭向山下看去,果然看見山坳的陰面凹進去的一塊地方,有一坨灰藍。他還活著嗎?

「我看見了!」他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跟著浩蕩的風晃悠起來。

這久違的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令他想起了在戰場上每一次遇到突襲時,那種生死未卜的窒息感。

程曠偏頭看了一眼陸晉。

他的表情很平靜,眼帘微微下垂,蛾翅般的睫毛耷拉著,幾乎遮住眼珠,把所有情緒遮得密密實實。

「我們下去吧!」他對著那藍色的小點按了一下快門,然後將相機的背帶在手腕上多繞了一圈,回頭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程曠。

程曠點點頭。

這男人不是冷靜,而是冷血吧?她暗自想著,上身三十度後仰,俯衝而下。

程曠下山並非一步一個腳印,而是每跑一步,順著衝力和沙子的流速向下滑出好幾米遠。

陸晉有樣學樣,也跟著她一路跑,一路滑,那藍色的影子在視野里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沙坳里,藍色帳篷旁靜靜地伏著一人一駝。

駱駝沒精打采地匍匐在地上,垂著頭,眼裡已經沒了光彩,鼻息很粗。它的身側半躺著一個男人,他雙眼緊閉,乾裂的嘴唇結了一層厚實的血痂,一動不動。

「他死了?」程曠的聲音有點干。

其實,她是有點怕的。

「還活著。」陸晉看著男人微微起伏的胸部,鎮定地說道。

兩人蹲到男人身前。

駱駝警惕地掃了他們一眼,嘴巴動了動,努力把頭昂起來,可惜,頭抬到一半,因為力竭,又頹然地耷拉下來。

「你給這男的先喂點水。」這時,程曠也發現了男人還有微弱的呼吸。

「那駱駝怎麼辦?」陸晉跪在地上,將男人的頭小心翼翼地挪到自己懷裡,擰開那瓶他喝了一小半的水,對著男人乾裂的嘴唇緩緩餵了進去。

水一觸到男人的嘴唇,便流了出來。陸晉忙用手捏著他的兩腮,將嘴唇擠開,把水一點點灌進去。一連灌了好幾大口,男人忽然嗆咳起來,陸晉才鬆口氣,停了下來,然後解開男人胸口的襯衫扣子,摘下自己的帽子給他扇風。

這時,陸晉才發現程曠正背過身,三兩下從衣服里扯出她的胸罩。

又脫?陸晉有點納悶。

只見程曠將黑色的胸罩拽在手裡,從褲兜里掏出一塊饢。

接著,她把饢從塑料袋裡取出來扔在地上,用手捧著胸罩,將兩個罩杯併攏在一起,抬頭示意陸晉:「喂,幫忙把塑料袋鋪在上面,然後倒滿水。」

陸晉恍然大悟。

駱駝嘴大,沒有盛水的容器,有水也喝不了。胸罩的兩個罩杯並在一起,就是一個淺口大碗,再鋪上塑料袋,就能裝水了。

於是,陸晉動作麻利地按照程曠的吩咐,把水倒進鋪了塑料袋的胸罩里。

他這才發現,帶在身上的這一瓶水,程曠竟然一口也沒有喝。

原來這水,不是給她自己帶的。

水一倒進去,那駱駝眼睛都直了,頭用力往前伸,一鼻子扎進去,呼啦啦地喝了起來,動靜極大。

看著捧著胸罩喂駱駝喝水的程曠,陸晉忍不住舉起相機,輕輕按動了快門。

「呵……」昏迷的男人喉嚨里發出一聲呻吟。

陸晉忙收起相機,又給他餵了幾口水,把他的上半身扶了起來。只一會兒,男人就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有點散,望著陸晉與程曠,還不能聚焦。

「你是馮磊吧?」陸晉問。

男人虛弱地點了點頭,神志慢慢清醒過來,眼裡帶出幾分劫後餘生的激動。

那一邊,駱駝已經喝完了整整一瓶水,眼睛明顯亮了起來。

「我車裡帶了一點草料和食物,我去把車開過來。」程曠看了眼依然奄奄一息的男人。

「倩倩——我女朋友……你們找到她了嗎?」馮磊的聲音啞得幾乎可以浸出血絲。

「我們的人正在找她。」陸晉安慰道。

「嚮導呢?」他又追問。

「他已經安全了。」

「倩倩一個人?」馮磊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至少三天前,她還活著,而且她還有水和食物。」程曠難得溫柔了一回。

馮磊的上身綳得更緊了,希冀地看著兩人:「你們會找到她吧?」

程曠只覺眼前男人的目光像溺水人的手,死死拽住她不放。如果她搖頭,他的目光便會把她拖著一起沉入水底,同歸於盡吧。

「會!」她點點頭,儘管她覺得希望渺茫。

馮磊掙扎著挺起的上半身一下就軟了下來,他靠在駱駝上,嘴裡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你照顧一下他。」程曠說,「我去開車。」

「你休息一會兒再去吧。」陸晉看著程曠被晒成蝦紅色的皮膚,明天那裡一定會脫一層皮。

「早點上車,好繼續找人。」程曠搖搖頭,把胸罩塞進褲兜里,起身毫不猶豫地向沙山進發。

陸晉看了一下高聳在面前的沙山,想到要再徒步攀爬上去,他就覺得呼吸里有團火,隨時要爆炸。

沙丘上的黃沙不斷被風吹起,如一襲華麗的金紗向著碧空飛揚。而程曠便在那一陣金色的煙霧裡越爬越高,越爬越小,直到整個人融進黃沙中,融進金燦燦的夢幻泡影中。

塔克拉瑪干沙漠不愧是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

等程曠將車開過來,陸晉和馮磊已經被風吹了一身沙。而這時,陸晉已經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沙暴來的時候,馮磊看見駱駝跑了,他知道沙漠里沒有駱駝,就沒有生路。於是他拼了命去追駱駝,可是駱駝受了驚,速度奇快,轉眼就不見了。他是躲在這座沙山後面,才躲過風暴。

等沙暴過去,他才發現嚮導和女友都不見了。幸運的是,和他一起躲在這座沙山下的,還有一頭倒霉的駱駝。

然而這頭駱駝是負責駝衣物和帳篷的,所帶的食物和水極少。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原地待命,期待嚮導和倩倩能回來找他,或者,帶著別人來找他。

昨晚,他喝光了最後一滴水,躺在駱駝身邊等待奇迹。

他把錢包里的照片取出來給陸晉看,照片里的小情侶頭碰頭,對著鏡頭笑得幸福又甜蜜。

陳倩左頰有個大酒窩,笑開了,那快樂的情緒隔了照片也能照進人心裡。

「是她的笑容,鼓勵我活下來的。」馮磊用指腹摩挲著照片上陳倩的臉低聲道。

再上路的時候,便是三個人一頭駱駝了。

程曠開車載著馮磊在前面開路。陸晉勉為其難,騎上了那頭好不容易才肯挪動步子的駱駝,遙遙跟在後面。

駱駝行進的速度很慢,他們只能一邊往基地返回,一邊沿途尋找陳倩。

太陽越升越高,沙漠里靜得像一個巨大的墳場。

陸晉騎在駱駝上,感覺漸漸有些恍惚,這種死亡一般的寂靜,他很熟悉。

他抬頭看著天,這樣藍得沒有一絲陰霾的天空下,卻醞釀著不祥的徵兆。

果然,到中午時,程曠收到消息。

裘勝在飛機上發現了陳倩,並通報了坐標地址。

沉默了很久的馮磊情緒一下就激動了,不斷催促著程曠,又不時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程曠也有點急,但礙於駱駝的速度,只能希望其他人可以早點趕到。

其實,陳倩距離馮磊藏身的沙山並不遠,直線距離不過二十公里。

程曠一行趕到的時候,丁克的車已經在了。

他和施一源正站在一個沙坳處,兩個人都沒有動。

程曠遠遠見了,便知道了結果。

正午的陽光垂直而下,將沙丘照成涇渭分明的陰陽兩面。

陳倩靜靜躺在陰面的沙坳處一動不動。

晚上沙漠冷,沒有任何裝備的陳倩,把沙地挖了個大坑,自己的半個身體都蜷縮在沙坑中,以保持熱量。

她的手中還握著一個空了的礦泉水瓶子,頭髮上、身體上、臉上,都覆蓋著一層黃沙,面色青灰,早已了無生氣。

「她已經沒有任何生命體征了。」施一源轉頭對程曠低聲道,「勝叔說,她男朋友要來送她最後一程,我們就沒動她。」

饒是已經猜到結果,看著安靜得彷彿睡著的陳倩,程曠仍然震驚得不敢動彈。

而馮磊更是呆若木雞。他明明醒著,卻好像陷入噩夢中,整個人呆呆傻傻,滿臉難以置信。他的手微微向前探出,像是想要奔過去探個究竟,又怕這一探噩夢就成了真。

程曠、施一源、丁克都看著僵在原地的馮磊,不知該如何應對。

「你去送送她吧。」陸晉把聲音壓得很低,平靜得令人聽不出一點情緒,好像這樣的場面對於他來說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馮磊被陸晉輕拽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從地上掙扎著連滾帶爬地撲向陳倩。

他先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將陳倩從沙里抱了出來,將她的頭摟在懷裡。他顫抖著,將耳朵貼在她的胸口,聽她的心跳。

然而奇迹並沒有發生。

他夢囈般垂著頭,輕輕擦去陳倩眼耳口鼻處的黃沙,一遍遍親吻她的髮絲、她的唇、她本該一笑就露出酒窩的面頰。

他不斷地輕念著她的名字:「倩倩、倩倩、倩倩,你醒醒啊,別睡了。醒醒啊,起來跟我回家。我買好了戒指,就等出了沙漠向你求婚啊!你起來啊!」

他的聲音很溫柔,他的唇很滾燙,像每天早上喚她起床一般。

可是,再溫柔的聲音、再親昵的吻,她都感受不到了。她的身體即便在沙漠正午的艷陽下也又冰又涼。

馮磊哆哆嗦嗦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枚小巧的戒指,抖著手,往陳倩僵直的無名指上套。可是屍體已經微微發脹,那戒指只堪堪卡在第二節指關節處,便怎麼也戴不進去了。那點碎鑽的光芒,像箭一樣扎進眾人的眼裡。

馮磊獃獃地看著那點鑽芒,眼淚滾滾落下,他猛地仰起頭,張大嘴,對著冰藍無情的天空,想要放聲哀號,卻又無法嘶吼出聲。只能像垂死的野獸般,從喉嚨里發出嘶啞的悲鳴。

明明幾天前他們還抱在一起,雄心壯志地想要征服大沙漠,沒想到一轉眼,已經天人永隔。

馮磊死死地抱著一動不動的陳倩,用力搖晃,似乎想要把兩人一起從這濃黑的噩夢裡搖醒。

上一刻,他還在慶幸自己死裡逃生,而下一刻,已永失所愛。

人永遠活在無常里。無常,其實才是生命的常態吧。

陸晉輕輕嘆了口氣。

綠島營造的桃花源一下就遠了,變成一個虛無的夢。沙漠的殘酷無情,轉眼就被逼到眼前。

是他走到哪裡,都逃不掉死神的追蹤?還是他就是如禿鷲一般,早已捕捉到死亡的氣息,才來到這裡?

勁烈的風打著旋地從沙丘上刮過,平滑的沙面被吹皺出波浪般的漣漪,金色的沙在陽光的照射下漫卷飛舞,籠罩在眾人周圍。

這裡的每一粒細沙,都是從前寒武紀時代由巨石演化而來,它們早已見慣了生死,在滄海桑田面前,生死不過瞬息。

大自然是如此美麗,也是如此殘忍。

馮磊痛徹心扉的號哭聲,被這沉睡了數千年的沙域吸納,顯得那樣蒼白無力。生命在這片乾涸的死亡之海面前,不堪一擊。

人類本身如此脆弱,更何況依附於肉體才能存在的感情。

想必鳩摩羅什也是在這樣的沙海中,才會譯出:一切皆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面對哀慟欲絕的馮磊,眾人皆不忍淬睹。

只有陸晉冷靜地端著相機,手也沒抖一下,變換著角度,一下又一下,理智地按著快門。

他好像忽然與漫漫黃沙融為一體,他的動作很克制,舉止溫和,不具驚擾,悲痛欲絕的馮磊並沒有因為他的拍攝,而表現出任何抗拒和抵觸。

殘陽如血,一行人返回基地時,已是黃昏。

馮磊抱著陳倩,一步一踉蹌地走在夕陽的血色中,好像他的靈魂也跟著陳倩去到了幽微而遙遠的地方。

年輕的嚮導得到消息趕來,「撲通」一聲跪在馮磊跟前。

兩人都曾在絕望里獨自掙扎求生,此刻再見,已如隔世。

馮磊腳步一絆,也跪了下來,隔著無知無覺的陳倩,與嚮導抱頭痛哭。眼淚一滴滴落在陳倩灰青的臉上,好似她也跟著在流淚。

程曠別過臉,心裡又悶又堵,所有的情緒都鬱積在臟腑內,無法宣洩。

她輕輕對站在身側的陸晉說:「總有一天,我要讓這沙漠不再是死亡之海。」

陸晉看了她一眼。

他忽然發現,儘管程曠的外表冷硬不羈,其實她的心很軟,很軟。

這天晚上,陸晉重溫了舊日的夢魘。

伊拉克費盧傑滿目瘡痍的街道上,穿著黑袍的女人抱著幼小的嬰兒,亦步亦趨向他們走來。

街道很靜,坐在悍馬里的士兵們緊張地看著那女人,絲毫不敢放鬆警惕。

那女人抱著孩子,越走越快。

透過空氣中微微泛黃的沙塵,陸晉能看見女人身上隨風飄動的黑色袍角,她大而無神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前方,好像靈魂已經被抽走。

懷中嬰兒的哭聲隨風而至,凄厲得像夜梟叫。

那張蒼白的女人的臉越來越近,近到她顫抖而豐厚的唇,幾乎觸手可及。

眼看她就要走到那輛悍馬跟前,突然,有子彈破空聲劃過。

女人的眉心突然洇開一點血紅。

她的眼睛仍然無神地看著前方,腿還在向前邁動,身體卻已經軟軟倒下,和她一起倒下的還有懷中的幼兒。

就在她倒下的瞬間,「砰」的一聲,她的身上騰起巨大的衝力、火光、硝煙,爆炸推翻了她前方五米處的悍馬。

突然,爆炸中一枚鋼珠直直向著陸晉射來,狠狠地射進了他的肩膀。

陸晉猛地睜開眼,摸著肩膀上那個圓形的疤痕,有點分不清身在何處。

他想,一定是沙漠里凄愴的黃沙,令他想起了同樣黃沙漫漫的費盧傑。

窗外天光微亮,一樹濃郁如碧,又是一個晴朗無雲的好天氣。

陸晉起身去敲程曠的門,程曠居然不在。

他洗漱后直接去了食堂。

中東地區一直缺乏蔬菜水果,乾旱和匱乏是生命的常態,他已經習慣了一日三餐只吃少量的蔬菜。

他記得在初到阿富汗的時候,他曾經十天沒有吃過一片綠葉子,便秘十天後,腹脹如鼓,只得到醫院灌腸才能大便。

就這樣,他的腸胃變得堅不可摧,完全適應了戈壁沙漠城市的飲食習慣。

沒想到,現在他又開始這種多肉多饢多奶、少時蔬的飲食方式。

食堂人不多,他便與胖師傅攀談起來。

天沒亮,基地就派了一輛車,將馮磊三人送去鎮上。

他們匆匆來,匆匆去,在綠島基地平靜的生活里,砸下一個巨大的漣漪,然後漣漪慢慢淡去,一切又歸於平靜。

對於基地的人來說,他們關注的不是個體生命的消逝,而是一片龐大生命的存亡。

雨林的溫室被拆除,乾旱如火焰山的沙漠,一點要下雨的徵兆都沒有。

整個基地前途未卜。

胖師傅有點憂心忡忡,看著藍如明鏡的天,焦躁地說:「已經立夏了,雨更不容易下了。我來這裡六年了,就沒見這季節下過雨。」

「程曠吃過早飯了?」陸晉突然問。

「剛才來拿了個饃饃,就去找勝叔了。」

「哦,是湖邊的保安室?」

「好像是,你去看看。」胖師傅沖陸晉擠擠眼,一副「我就知道你要去找她」的曖昧表情。

陸晉看了覺得好笑。

人們見不得單身男女,見了就會想要給他們配對。

不管科技如何進步,繁殖的熱情依然深種在人類動物性的基因里。

陸晉走到翡翠海的時候,太陽剛剛從湖面上躍起。

清晨陽光的色溫很高,從天空上傾瀉而下,整個世界都成了用金箔打造的幻影。

目力所及,黃熟的太陽、海上跳躍的金光,與古銅的沙漠、鬱金色的蘆葦交融在一起,讓你分不清在這深深淺淺、明明暗暗、渾然一體的金色中,哪兒是天、哪兒是水、哪兒是沙。

程曠與裘勝便如站在一個璀璨如黃金澆築的世界的盡頭,孤零零的,像在演一出只有兩人的獨幕戲。

兩個黝黑的剪影,在金色光暈中騰挪跳躍,充滿了瞬間爆發的力量之美。

陸晉站在遠處,相機的取景器里,鏡頭慢慢拉近。

穿著背心短褲、戴著拳擊手套的程曠,身姿挺拔如一柄剛剛出鞘的劍。

而與她對抗的,是同樣戴著拳擊手套的裘勝。

兩個人你來我往,拳拳到肉,即便隔了老遠的距離,陸晉也彷彿能聽見拳套擊在肉身上發出的「砰砰」悶響。

正揮汗如雨的程曠,渾然不知自己正被人窺視。

此刻,她的身體已經極度疲倦,可她還是努力收緊腰腹,帶動肩膀,揮出一拳又一拳,每一下蹲身閃避,每一次後退、前進、騰挪移動,都拼盡全力。

裘勝的拳頭勁爆有風,她躲閃不及,被一拳打中肩膀。說好不打頭和小腹,裘勝就專門沖著她的肩膀和肋骨發招。

程曠恨極了,左拳一下攏住裘勝的肩頭,一擊右勾拳打在裘勝的左胸上,疼得他慘號一聲。

兩個人,以兩敗俱傷的形式廝打成一團。

「心裡痛快點了?」裘勝氣喘吁吁地挪動著步子,向後退了兩步。

「嗯!好多了。」程曠向前快速邁了兩步,又揮出一拳。

「那姑娘的死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何必自找不痛快。」裘勝一邊躲閃一邊勸道。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覺得心裡憋悶,需要好好發泄一下。」程曠趁著裘勝說話,一記擺拳打在裘勝下擋的手肘上。

「死丫頭,你找錯發泄方式了。姓陸的小夥子才是你的靈丹妙藥,包治陰陽不調、婦科疾病、精神錯亂,一日一次,長命百歲。」裘勝弔兒郎當地滿嘴跑馬,手上卻不含糊,一拳打在程曠的下巴上。

「死老頭,說好不打臉的。」程曠「嗷」地慘叫一聲停下來,喘著粗氣,像一頭大黑狗般毫無形象地半蹲在地上,聳起一邊肩頭,摩挲自己被打得差點歪掉的下巴。

「連個男人都拿不下,這張臉也白長了。」裘勝也停下來,一把扯掉手套,喘著氣說,「就知道拿我撒氣,老骨頭都要被你拆了。」

「好久沒跟你練了,爽!。」程曠笑著騰空躍起,朝著裘勝連揮了幾記空拳,「打了你,我整個人都輕鬆了。」

「是被我打了,你整個人都舒爽了吧!你就是欠揍。」裘勝用力拍了一下程曠的頭,拍出一片飛濺的汗花。

陸晉看著鏡頭裡的程曠。

她的短髮上全是汗,隔遠了也能看見那上面蒸騰出的白色霧氣。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流到她的臉上,又淌到她的脖子上。裸露在背心短褲外的皮膚,像塗了蜂蜜一般閃爍如金。

陸晉覺得,她像米開朗基羅塑造的一尊雕像,肌肉緊繃、線條硬朗流暢,挺拔而柔韌,好像隨時可以爆發出無窮的能量與活力。

陸晉常年生活在中東地區,見到的多是被Burka罩袍從頭裹到腳,遮得密不透風的女人,如今見到穿著如此清涼,卻又絲毫不令人生出猥褻之感的程曠,他覺得自己的男性意識正在復甦。

尤其是回到北京后,他接觸到的無一不是踩著高跟鞋、穿著一步裙、燙著LOB頭、背著鏈條包,從頭髮到腳趾甲都精緻整潔的都市女性,偶爾遇到運動型女郎,也是穿著NikeLunarepic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原地踏步。像程曠這樣,瞎了一隻眼、滿手老繭、指甲龜裂、皮膚黝黑、褲子當擦手巾、鞋子里隨時能倒出兩斤沙,豪邁到連頭髮都散發出草腥臭的女人,實在是萬中無一。

他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嘴唇,覺得眼前這位戴著黑色眼罩的女土匪順眼極了。

陸晉沒有上前,原路返回了宿舍。

一時無事,他便將從岳川書桌上順回來的台曆取出來琢磨。

日曆在去年的5月8號之前,都寫滿了備註。

岳川的字跡很潦草,多數時候以符號來代替,實在難以捉摸,以至於陸晉都懷疑岳川在從事環保工作之前,曾經是一名中醫,為免被人窺視藥方,專門練就一手出神入化、神鬼難辨的草書。

陸晉研究了好幾天,連蒙帶猜辨認出:「給彤電話」「錄視頻」「帶曠繪圖」「古河道×2」等字跡。然而這天書中,有個字出現的頻率最多,這個字就是「忍」。

各種各樣的「忍」字,在台曆里出現了十幾次。

「忍」,每忍一次,就在心上插一刀。

這樣一個雄心勃勃的著名科學家,需要忍什麼?又是什麼原因,讓他在5月8號之後,就放棄了在台曆上備註呢?

唯一的理由,是他不需要了。

可是,他為什麼不需要了呢?

陸晉努力回想那天見到岳川的情況。

黑、瘦、蒼老……他想不出這樣一個乾癟老頭,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他得趕緊找機會,把偷拍的岳川的照片發給岳彤確認。

可是沙漠里別說手機沒信號,網路也沒有信號。

他想要與外界聯繫,便必須通過基地核心成員。而這些人對他的敵意,雖然沒有以前那麼重,警惕卻分毫未減。

丁克是唯一的突破口。

最近丁克與網友「多肉植物愛吃素」在網上聊得熱火朝天,核心成員每人每天半小時的上網流量,全被他花在這上面了。而其他人的上網配額,也都支援給了他。

陸晉決定,趁程曠不在,去找丁克看看有沒有機會蹭網。

然而,基地里的每個人,都像著了魔一般忙碌。

施一源每隔幾小時就會把採集的數據錄入電腦,不斷模擬演算。他整個人都有點神神道道了,不時灰頭土臉地望著天,嘴裡念念有詞。

而婁雲更是二十四小時監控著雨林的耗水量和蒸騰量。蒸騰量小,就起不到凝結雨水的作用;耗水量過大,又會給沙漠的地下水源增加負擔,適得其反。這平衡很難調控。

丁克也在密切觀察著雨林與周圍植被的融合情況,尋找它們相互影響制衡的證據。

程曠一整天都在繪製地下暗河的水文地質剖面圖。但忙成這樣,她也不忘死盯著陸晉。

陸晉只能寸步不離地跟著程曠,伺機而動。

沙漠的夜,總喜歡搞突然襲擊。

明明太陽還在地平線上半遮半掩,只恍了一下神,夜就突襲成功了。

基地里的灌木吸飽了夜色,變得越發黝黑,重重疊疊地堆出起伏的魅影。

夜色與龐大的黑暗森林相比,反而淺淡了。

細細一鉤新月,越發清冷伶仃。

程曠被龐大的黑暗催促著,看著陸晉回了房,又聽見他反鎖了門,才折返自己的房間。

陸晉聽著程曠開門進屋的聲音,不禁苦笑。他覺得自己變成了被囚禁的犯人,有時連半夜起來上廁所,程曠都能警覺地跟過來。

但今晚,他知道程曠特別累,一定會早早睡死過去。這是他溜出去找丁克的好機會。

一進房間,程曠便翻出眼藥水滴了兩滴,閉上眼睛。

對著電腦繪了一整天的圖,她眼睛幹得快要瞎掉了。眼藥水帶著點薄荷的清涼,一入眼就像泉水湧入乾涸的沙地,很快便舒坦了,緊繃了一天的身體不由得鬆弛下來,她放任自己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獃獃地望著天花板。

基地里很安靜,安靜得像月球表面一般,空蕩蕩,填滿了荒涼。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側著耳朵,分辨隔壁的動靜。

果然——她聽見了靴子被脫下來后,扔在地上發出「啪啪」的兩聲。然後單人床被一具肉體碾壓后,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她幾乎能通過這些細微的聲音,看見陸晉硬朗清瘦的身板與床板重合時,他臉上微微鬆開的那種舒服的神態。

這個男人與她所接觸過的人都不一樣。

他身上有種很強的警覺性,是整日行走在雷區的人,才會有的。

他非常克制,連表情最放鬆的時候,神經也是綳著的。

你只有仔細觀察他嘴角抿起的弧度,才能分辨出他細微的情緒變化。

程曠的腦海里,不由得浮現出陸晉的臉。

他眉梢眼角的細微變化,他行動間果斷而冷靜的做派,還有無聲無息地站在人身後時詭異的零存在感,令程曠覺得他就像變色龍一樣,可以輕易地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就在反覆的琢磨中,她的精神恍惚了——鼻息開始變得粗重,她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含混的鼾聲。

然而,這種半夢半醒的舒服狀態,並沒有維持多久。

「砰!砰!砰!」

三聲槍響,擊碎了綠島基地恬靜的鏡面,夜晚碎裂,炸出一道缺口,危險的氣息洶湧而出,瞬時在疾風中傳遍每個幽暗的角落。

程曠從床上翻身跳起,愣愣地擦了一下掛在嘴邊的口水。

「嗞嗞」的電波聲,緊跟著在她的房間里流動。

有人開了對講機與她聯繫,對講機那頭一片嘈雜,除了電波雜音,還有裘勝急促的喘息:「站住……」

「砰!」又是一聲槍響。

那槍響從夜晚的風裡包圍過來,從對講機里冒出頭來,同一聲槍響,卻以兩個不同的層次維度,傳遞到程曠的耳朵里。

她按下對講機,嘶聲厲喝:「勝叔,老頭!老頭……」

沒有人回應她。

對講機的另一頭陷入死寂,接連的呼叫,都被黑色對講機吞沒了。

程曠滿身的疲憊瞬時被這沉默轟退。

如同被電擊一般,她從床上一躍而下,打開衣櫃,探手扯出一支BerettaS57E式雙管獵槍,拉開門疾風般沖了出去。

基地屬於野生動物保護區,程曠和裘勝是唯一有持槍許可證的人。

槍響第一聲,陸晉就從床上跳了起來。

這聲音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像自己的心臟與呼吸的搏動。

他甚至能夠從槍聲判斷出槍擊的方向和距離。

尤記剛到阿富汗的時候,他一下飛機,就被遠處地雷的爆炸聲嚇得瞬間撲倒在地,惹了好大的笑話。

後來,槍聲、地雷、路邊炸彈爆炸的聲音,成為伴隨他入眠的背景音。

他經驗豐富,不光能聽聲辨位,即使炸彈在幾百米開外爆炸,也能連眉毛都不抖一下。

然而此時,在寧靜的沙漠腹地,這清脆的槍聲,顯得那樣違和突兀。

槍響第三聲,陸晉已經拉開門,相機扣在手上,借著門的遮掩,迅速判斷著外面的情況。

槍響第四聲,隔壁的門被推開,程曠倒提著一管獵槍,從門后沖了出來。

走廊上的燈被獵獵的勁風吹得搖搖晃晃,在牆壁上不斷投下惶恐不安的光影。

晃蕩的燈光下,程曠只穿著貼身的背心短褲,臉色凝重,那隻獨眼罩彷彿有了生命一般,妖氣四溢。

她緊抿著唇,手上倒提的雙管獵槍漆黑如墨,只有銀色雕花機匣在燈光下劃出一道如鑽石般的火彩流光,襯著程曠外露的那隻凶光畢露的眼睛,狠戾如狼。

對於陸晉的出現,程曠幾乎視若無睹,只埋頭提槍,向著樓下狂奔而去。她腳上的沙地靴與樓梯撞擊出一連串沉重的足音,如戰鼓一般,悶悶擂響,擂得陸晉腎上腺素跟著激升。

陸晉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

樓道里的門,緊跟著也被人紛紛推開,有人驚慌地出聲詢問:「咋啦?」

兩人都沒回應,一前一後下了樓,在沙地上飛奔。兩分鐘后,程曠便跳上了停在食堂後面的越野摩托。

陸晉還未跑到,摩托便已經發動。

夜色中,程曠跨坐在摩托上,肩上斜掛著搶,亂髮豎起,整個人如一柄出鞘的刀,閃著寒光,所有靠近的人,都會被其鋒芒割傷。

就在程曠的摩托飆射而出的剎那,陸晉到了車前,他單手撐著摩托車後座,翻身躍上。摩托一沉,程曠的腰便被陸晉從身後死死摟住。

她愣了一秒。

「還等什麼?」陸晉的聲音擦著她的耳垂,噴出一股熱氣。

聲音還未從他的嘴唇里全部鑽出來,摩托已如脫困的猛獸躍入夜幕中,撕開阻擋在前的兇險氣息,向著湖邊疾馳而去。

夜風像一襲巨大的袍子,不斷從正面拍擊著兩人的臉,而摩托在沙丘上快速翻爬,跌宕中猶如逆水行舟,猛勁向前。

「曠姐——」車子穿過胡楊林時,對講機響了,丁克驚慌的聲音傳出來。

「你們留在樓里別亂跑!讓基地保安速去海子邊,其餘人等我消息。」程曠從褲兜里抽出對講機,沉聲吩咐。

「收到!」聽到程曠的聲音,丁克明顯鎮定下來。

胡楊林枝繁葉茂,將天幕遮得密不透光,氣氛越發幽深難測。

海子旁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槍聲又是怎麼回事?

裘勝到底怎麼了?

入侵者是誰?

陸晉眼前閃過艾爾肯腳踝上的彈痕,和他微跛的步態。

他帶著滿腹疑問,抱著程曠挺得如鐵板一般的脊背,在後座上屏息沉默。

儘管程曠把摩托開得風馳電掣,也抵消不了她的心急如焚。

面對丁克等人,她尚能強自鎮定,可此刻——摩托陷入古胡楊林魔咒一般的幽暗中。

原本雪亮的車前燈射出不遠,就被吞噬殆盡。程曠只覺自己正不斷駛入一頭洪荒巨獸大張的嘴裡,沒有出路。她手心冷汗如漿,好幾次差點從車把上滑脫。

幸而,摩托車很快從黑暗中突圍,來到翡翠海邊上。龐大的湖面在夜色的圍困下,瘦成一片細弱的反光。

程曠心慌意亂地加大油門,順著海邊小路疾馳,猶如亡命之徒。

「三點方向有人!」

在程曠還沒看清前方有何異樣時,陸晉已經在她耳邊急喝。

程曠忙凝神向灌木叢中望去。

隨著摩托車的不斷逼近,車前燈雪亮如青龍偃月刀,直接劈開灌木叢的偽裝,劈開夜色的阻攔,劈得暗處的魍魎鬼魅傾巢而出。

猶如被圈進了聚光燈畫出的牢籠,一個、兩個、三個……那暗處的人紛紛蚱蜢般躍起,向燈光之外掙扎撲出。

程曠行動向來快過大腦,右手一擰,油門就被轟到極致,莽撞地向著那幾個人沖了過去。

引擎的轟鳴在夜色中猶如催命符,可是,雙腿怎能與越野摩托的速度與力量抗衡?

那群人還沒有逃出灌木叢的遮掩,摩托就已經逼到了眼前。一行七人,在雪白的光照下,無處遁形。

剎那間,當頭那人抬手遮住強光,微眯著眼迎向急沖而來的程曠。

待車向前逼近不到十米時,那人猛地揚手,一道閃亮的光帶疾如流星,在半空中劃過森寒的冷意,直射程曠面門。

在那人揚手的剎那,陸晉對危險的本能瘋狂地拉響了警報。他條件反射地將身體向下一壓,把程曠挺直的脊背硬生生下壓了四十五度。

與此同時,那道銀光幾乎是擦著她的頭皮破空而過,而程曠因為身形驟變,方向失控,連人帶車一下側翻向地面。

在巨大的衝擊力下,程曠與陸晉都重重翻倒在地,摩托車被甩飛出好幾米遠。

程曠伏在沙地上,刀從頭頂劃過時激蕩的氣流彷彿還停在發間,令她頭皮陣陣發麻,那「嗖」的一聲餘音還在耳邊迴響,不斷放大,越來越大……射進了心臟一般,令她的瞳孔劇烈收縮。

她與死亡擦身而過。

她匍匐在地上,渾身顫抖,卻毫不猶豫地抬起上半身,任憑陸晉還壓在她后腰處,便沖著那把長刀飛出的方向,「咔」地拉開獵槍的保險栓,將槍柄抵在肩頭,果斷地扣了一槍。

「砰!」槍聲再次擊碎夜空,也擊碎了程曠剛剛生出的后怕。

射擊時產生的后坐力硌疼了她的肩膀,也迅速驅散了死亡帶來的威脅。

那子彈沒打中人,卻帶來了足夠的威懾,那群人不敢戀戰,紛紛向遠處狂奔。

程曠身下一輕,陸晉已翻身躍起:「別和他們近戰,他們沒槍,但都有刀!」

他的呼吸有點粗,語氣卻很平靜,好像他只是在說他早飯吃的羊奶里沒放糖這麼尋常的事。

黑暗中,程曠點了一下頭,也不管陸晉是如何在一瞬間觀察到對方的武器情況的。

摩托車倒地,卻沒熄火,車前燈依然不屈不撓地對著前方,照得沙地像雪原一樣亮白。

那七個人正瘋狂地奔向藏在樹叢中的一輛破爛皮卡,轉眼便要上車。

程曠看著瞄準鏡,抬手就是一槍。

「砰!」子彈射中了皮卡車后的擋板。

「你的射擊是游泳教練教的?」陸晉沒好氣地喝道。

「不能真傷人!」程曠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怒氣,「趕走他們就行了,找到勝叔才最重要。」

「裘勝在十一點方向。」陸晉突然說道。

這男人是屬狼的嗎?眼神這麼厲害!

程曠探頭向左前方看去,果然看見湖邊蘆葦叢中團著個人。

血液一下倒沖向她的腦門,她霍地跳起來,拔腿狂奔,幾個閃身便衝到了那人邊上。

那人一臉絡腮鬍子,雙目緊閉,臉色煞白,手中還握著一桿散彈槍,正是儼然已經暈過去的裘勝。

「他傷哪兒了?」程曠舉槍警戒,護著身後的人問。

陸晉將裘勝的頭抱進自己懷中,伸手一探,摸到一手的血:「他手臂中了兩刀,腹部中了一刀。」

話音未落,程曠已經不管不顧地向那伙人衝去,抬手又是一槍。

「噗啪!」皮卡車的後窗玻璃上出現了一個彈孔,冰裂紋如蛛絲般漾開,佔據大半扇玻璃。

「別跟他們死纏。」裘勝的聲音在她身後虛弱地響起。

程曠愣了一下,回頭髮現裘勝已經醒了過來,靠在陸晉懷中,虛弱地看著她。

她猶豫了一下。就在她猶豫的這一瞬間,皮卡車已經啟動,原地掉了個頭,向著她沖了過來。

程曠下意識地舉起槍,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車已直直衝到她面前。

燈光照耀下,她終於看清開車男人的臉。

那男人長得很普通,是一張原本應該老實巴交的面孔,可偏偏左額上一處刀疤猙獰地斜劈而下,將一條濃眉攔腰斬斷。

就是這個面相被嚴重損毀的男人,向她擲了要命的一刀。

若不是陸晉反應快,她恐怕就血濺當場了。

而這人,她並非第一次打交道。

男人見程曠舉槍對著他,絲毫不慌張,反而一腳把油門踩到底,一雙燃燒著怒火的眼,如困獸般兇殘地盯住程曠不放。

破爛的皮卡車如脫韁野馬般撞向程曠,她只得向後連躍三步才堪堪避開。

就在狼狽疾退時,她依然沒低頭,唯一的那隻眼,也同樣狠狠咬向那男人。

兩個人的目光在夜空中瘋狂撕咬,發出獸鳴,簡直要把對方連皮帶骨撕扯得鮮血淋淋才罷休。

然而,即便是這樣兵刃相交的目光廝殺,也只是短短几個呼吸。

那車很快便沖向遠處,向著基地的出口方向狂馳而去。

程曠沒有再追,而是快速折回裘勝跟前。

陸晉脫下身上的衣服蓋住裘勝的下身,雙手則緊緊地壓在裘勝的腹部,但汩汩的血還是從他的指縫裡往外冒。

「他傷得有多重?」程曠頭一次亂了陣腳。

平素山一樣的老頭子就這樣倒在她的腳下,倒在黑茫茫的沙地上,像被勁風吹得立不起來的芨芨草一樣虛弱。

裘勝終日痞笑的眼睛,此時像熄了火的煤爐子,灰沉沉的,一點熱乎勁兒也沒了,看得程曠一顆心不斷往恐懼的深淵裡跌落。

她想要用手去替裘勝止住手臂上的血,又怕礙著陸晉,手伸到一半又縮回去,越發手足無措。

「基地有醫生嗎?」陸晉急問。

程曠愣了一下,神色忽然有點複雜,眼睛直直地盯著裘勝腹部不斷湧出的鮮血,有點恍惚地答道:「沒有醫生了。」

「我先替他處理一下傷口,馬上去醫院,他失血過多,必須輸血。腹部刀傷很深,多半傷到內髒了。」陸晉明白過來,資金凍結后,工作人員走了大半。

「你能處理嗎?」程曠急道。

「能。」陸晉言簡意賅。

他看出程曠慌了神,乾脆越俎代庖,讓程曠通知丁克把醫藥箱帶過來。

「夜路開車太危險了。」裘勝有氣無力地想要阻止他們。

「不去醫院才危險!」程曠一把握住裘勝的手,打斷他,「我就是閉著眼睛開車,也能把你送到。」

「你應該說,你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能把我送到。」裘勝想開個玩笑,可誰知這一笑牽動了腹部,一股血湧出。

程曠臉嚇得都白了,急忙呵斥:「別說話了,養著精神。」

裘勝粗糙的大手此刻涼如冰,就像日落後的沙漠,溫度與活力都在不斷流失。

十分鐘后,丁克開著程曠的猛禽到了,婁雲、施一源拎著醫藥箱從車上跳下來。

「老裘!」婁雲的聲音被勁風吹得變了形,滿腔的擔心焦急地撞開夜色,先一步抵達。

陸晉一點也不敢耽擱,接過婁雲遞過來的箱子,從裡面翻出無菌紗布、棉墊,用碘伏淋濕消毒,然後把兩瓶雲南白藥粉全倒在上面,緊緊填塞進裘勝腹部的傷口內,再用繃帶進行加壓包紮。

他的動作流暢而熟練,幾乎一氣呵成,顯然是處理慣了這種緊急外傷的。

此刻,所有人都沒心思去琢磨,為什麼一個環保評估師會有如此熟稔的外傷包紮手法。

接著,陸晉又飛快地處理了裘勝手臂上的兩道傷。這兩處傷明顯是被刀划傷的,傷口雖然長,卻並不深,很快就止住了血。然而,包紮好的腹部,仍然有血漸漸滲出。

「包紮只能暫時抑制出血量,還得馬上去醫院。」陸晉皺緊眉頭,此刻他有點煩躁。他進沙漠的時候,程曠開車花了很長時間,按照裘勝眼下的出血量,等他們趕到鎮上,血都該流光了。

而充電飛機續航能力差,根本無法開出沙漠。

「去鎮醫院。」程曠見裘勝的出血量被控制住,恢復了理智,立即吩咐眾人將裘勝抬到車的後座上躺好。

「你跟我一起!」她看了陸晉一眼,他的沉著令她覺得心安。接著她又對其他人說道:「其他人留下,有消息我會通知你們。」

「讓我也去!」婁雲卻不肯聽程曠的命令。

「你走了,雨林怎麼辦?」丁克急道。

「雨林一點問題都不能出。」施一源也說,「還是讓我跟勝叔去吧。」

「我……」婁雲眼裡閃過一抹遲疑。

「婁教授,」裘勝在車裡啞著聲音開口,「你還是守著你的寶貝林子吧。你不是常說我是禍害嗎?死不了的。」

「閉嘴!」婁雲厲聲打斷他,也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就鑽進了後座。

她上了車,將裘勝的頭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裡。

裘勝的頭剛被婁雲的手往上一抬,就落下來,陷入了她溫軟如棉的小腹上。女性特有的溫暖與柔軟,立刻讓他硬邦邦的腦袋「嗡」了一下。

裘勝覺得眼睛發澀,低聲嘀咕:「這待遇真好,要是把你換成個二十歲的姑娘,滋味就更美了!」

婁雲又好氣又好笑,可鼻端濃重的血腥味一下就把她的眼淚催了下來。

「喲!你還哭了。得!十八歲的姑娘,也沒你美!行了吧。」裘勝虛弱地貧嘴,反而令婁雲的眼淚落得更急。

程曠坐進駕駛室,正好聽到這一句,心中略微一寬。

還有力氣耍嘴皮子,是好現象。

陸晉也跟著上了車,把丁克提前準備好的一瓶濃濃的糖鹽水遞給婁云:「別讓水涼了。你看情況,適當給勝叔喝點兒吧。」

婁雲滿頭白髮的腦袋在黑暗中重重地點了點,她接過礦泉水瓶子,將滾燙的瓶子塞進懷裡,眉頭都沒皺一下。

直到上了車,一路開出基地,程曠才發現自己正不斷地發抖,上牙與下牙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著,猛禽在巨大的沙丘上跌跌撞撞,顛簸如一葉隨時要翻倒的小舟。

夜晚的沙漠溫度極低,而她只穿了背心短褲。

陸晉看了一眼臉上毫無血色的裘勝,青白月色下,他的嘴唇像被吸血鬼吻過一般,透著股死氣。

而程曠的臉色竟比裘勝好不了多少。

陸晉不動聲色地打開暖氣,熱風湧出來,吹得四人同時哆嗦了一下。

乍見裘勝小腹上的血窟窿時,程曠覺得自己也被捅了一刀,所有的力與熱都順著那刀口汩汩地瀉了個乾淨。

她原本以為自己與這台猛禽已經人車合一了,可今天她才發現,她作為人類的弱點與機器的強硬天差地別,她竟然沒有足夠的理智可以操控它了。

而現在,當暖烘烘的風吹到她的面頰上時,她覺得自己像被春風拂過的僵土,瞬間解凍了,重新生了一股孤勇。

她從倒車鏡里看了一眼躺在婁雲懷裡的裘勝,這對加起來足有一百歲的男女,正望著對方一言不發。

婁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那光里有心疼、有焦急、有關切,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能量。

程曠多麼希望裘勝的眼睛能接受到這能量,讓血液流失得慢一點。

車前燈急躁地劈開黑暗,白茫茫的沙漠一望無垠,將生機隔絕。

猛禽在連綿起伏的沙丘上攀爬、衝撞、跌宕,惶惶如逃命的野獸。

「老裘?」婁雲的聲音有點哽咽,「別睡,睜開眼看著我,求你了。」

裘勝的頭陷在婁雲的懷中,雙眼越發暗淡,好像眸中的微光隨時會被一陣風吹滅。

「你求我啊,那可真是……比沙漠下雨,還稀罕。行,我……撐著。」裘勝氣息微弱,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好像已經耗光他所有的力氣,話到尾聲,幾乎低不可聞了。

程曠眼前一糊,眼前雪山似的沙漠便融化了,化作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下來。

滾燙的淚在冰涼的面頰上無聲無息地淌著——這個愛說葷段子的老頭,是她的師父啊!

剛到沙漠時,她二十齣頭,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學生,被苛刻的導師岳川一罵就掉金豆子。

人人都不喜歡她,嫌棄她嬌滴滴的與這片沙漠格格不入。是這個老兵痞子,帶著一臉壞笑,走到她跟前,對她說:「小丫頭,想不想有一天岳老頭罵你的時候,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塌?」

她咬牙點頭說想。

於是,他開始訓練她。

他鍛煉她的體能,一邊罵著髒話,一邊教她拳擊、格鬥;教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教她如何對抗沙漠的變化莫測;教她如何在沙漠自由奔行,教她愛上沙漠里恆常的寂寞……

他重塑了她,用訓練軍人的方式把她從一個嬌弱的城市女孩,變成了一個硬朗的沙漠女郎。

而眼下,這個好像無所不能的老男人,卻奄奄一息地躺在女人的懷中,生命隨著鮮血不斷流逝。

陳倩死灰的臉和馮磊絕望的嘶吼,在程曠腦海中騰挪。

她的心臟一陣陣猛縮,似下一刻就要爆裂。

她急、她怕,她不敢鬆懈分毫。她狠咬下唇,把油門一踩到底。

這一路,程曠幾乎沒踩過剎車,不管是壓著沙梁狂奔,還是朝著垂直的沙山猛衝,好幾次車子從幾百米高的沙山上俯躍而下,差點翻了車,她連眉頭都不肯皺一下。

車廂里安靜極了,只有裘勝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像重鼓般打在每個人心頭。

借著稀薄的星光,陸晉側頭看著身畔的程曠。

她那隻戴著眼罩的右眼冷酷地對著前路,像沒有情緒的塑像。

她的手很穩,搭在方向盤上,從容如戰士握著鋼刀。

若不是那一星反射著幽光的淚痕,所有人都會被她表現出來的鎮定給騙了。

程曠決絕如亡命之徒的臉,令陸晉有一剎那的恍惚。

那些曾經在他生命中鮮活無比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晃過。他多想在死亡來臨之前,能緊緊拽住他們。

陸晉看著程曠臉上濕漉漉的反光,他比任何人都能體會她此刻的心情:那是種絕望和不甘,孤注一擲地與死神賽跑的決心。

在程曠又一次差點把車開翻時,裘勝啞著嗓子開口道:「丫頭,趕不及就別趕了。」

「來得及!」程曠頭也不回,斬釘截鐵地說道。

「別為了我把整車人都給埋了。」裘勝的聲音有點抖,卻出奇的平靜,還帶著一絲笑意。

「怎麼可能,整個沙漠有誰的車技比得過我?」程曠一邊說,一邊強行將車頭拉高,攀上聳在面前的一座大沙丘,一點也不肯繞路。發動機因為被轟到極致,不斷地顫抖。

「別逞能了,你開車還是我教的呢!」裘勝氣息紊亂地喘著。

「你沒聽過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話一出口,程曠就後悔了,連忙「呸呸呸」地狂吐口水。

「什麼死不死的。小程你別亂噴胡話,你勝叔這個禍害能活千年。」婁雲在後面急搶過程曠的話頭,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裘勝想抬手揩掉婁雲臉上的淚,可是手抬到一半就落下:「你這一哭,我會以為你暗戀我的。」

「如果你能挺到醫院,別說暗戀你,明戀都行!」婁雲努力想要表現得輕鬆一些,可是她的手捂在裘勝的傷口上,已經被滲出來的鮮血染紅了,那黏稠的觸感令她聲音失控。

「嘿——原來你真看上我啦?」裘勝想笑,眼皮卻不受控制地慢慢合上。

「啪!」婁雲的巴掌輕輕拍上他的臉:「別睡,別睡。」

「給他喝點水。」陸晉忙出聲提醒。

婁雲從胸口拿出礦泉水瓶,把用體溫煨熱的糖鹽水給裘勝餵了進去。也許是這點滾燙的能量起了作用,裘勝的眼睛又強撐著睜開了。

程曠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

她不敢回頭,不敢有一絲一毫分心,她不允許自己軟弱。

黑暗中,猛禽在浩瀚的沙海里跳躍攀爬,拚命與地心引力對抗,像飛出水面的魚執著地向著前方挺進。

婁雲則一直抱著裘勝,保持他的體溫不下降,不斷給他喂水補充電解質。

儘管如此,裘勝的眼睛還是慢慢合上了,不管婁雲怎麼喚他,他都不再應答,唯有微弱的呼吸,提示著他的生命正在快速流逝。

程曠嚇得肝膽俱裂,視死如歸般地直踩油門。

也許,奇迹註定屬於孤注一擲的人。

天亮之前,程曠終於把車開進了鎮中心醫院的大門。

「醫生,醫生!救人!」程曠還沒掀開車門,就已經將頭伸出車窗,沖著裡面大聲疾呼。

陸晉則跳下車,一邊向里跑,一邊喊:「醫生,病人腹部中刀,失血過多,處於休克狀態,請馬上準備AB型血急救。」

沙漠地區生活的人較為魯直,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動刀動槍並不罕見。值班室的醫生見慣不驚,立即和護士一起抬著擔架沖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回應陸晉:「我們沒有血庫,不能輸血——」

「我是O型血!」程曠毫不猶豫地大喊。

「我是AB型,輸我的!」抱著裘勝的婁雲也搶著說。

裘勝緊閉的眼睛微微動了一下,好像他在昏迷中也感受到了這兩個女人急迫的情緒。

抬擔架出來的張醫生是個瘦高個的漢族人,四十齣頭,一張臉早就被沙漠的陽光晒成了炭色。他衝到車前,探身往車裡一看,就看見裘勝肚子上被鮮血浸透的紗布,頓時臉色一變:「準備氧氣,馬上補液!」

腳步聲在空蕩蕩的醫院裡急促地響起,很快張醫生便指揮著兩名值班護士把裘勝送上擔架,抬進了急救室。

張醫生對付刀槍傷經驗老到,快速對裘勝進行了檢查,臉色越發難看:「病人失血性休克,血壓很低,脾臟破裂得馬上手術。」

話說到這兒,他卻停了下來,有點為難地看著程曠等人:「這個病人我們救不了!第一,我們醫院沒有血庫——」

「輸我的血!」程曠和婁雲同時打斷他的話。

「我們醫院沒有采血資格,私下采血是犯法的。」張醫生無奈地看著三人中最為冷靜的陸晉。

「不輸血他馬上就會死。」陸晉迎著張醫生的目光回答。

「不行,私自采血我們會被處罰。」張醫生說。

程曠握了握裘勝毫無知覺的大手,這手握成拳,揮出時能帶出勁烈的風,擊打在人身上會疼得人嗷嗷亂叫。而此刻,它冰涼得像沒有生命的石膏雕塑,只剩一個虛弱的殼。他胸口微弱地起伏,好像下一秒就會歸於平靜。

程曠轉身,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出急救室。

就在眾人愣怔時,她提著槍殺氣騰騰地回來了,徑直走到張醫生跟前,「咔」一聲拉開了保險栓,槍匣上精緻的銀色雕花泛著冷燦燦的光,黝黑槍口對準張醫生的頭。

「啊!」旁邊的兩個小護士慘白著臉尖叫出聲。

「閉嘴!你們馬上幫我們配血!不然你們三條命換他一條命!」程曠冷著臉,熬得血紅的左眼,襯得那隻黑色獨眼罩暴戾到極致。

她的唇微微顫抖著,好像下一刻就會失控。

沒有人敢懷疑她的話,甚至不等陳醫生髮話,兩個小護士就哆嗦著,主動為婁雲和裘勝驗配血型。

張醫生僵硬地站在裘勝跟前:「出了問題——」

「出了問題,你就說我用槍逼你的!」程曠狠聲說道。

「你們不說,誰知道今天晚上發生的事?」陸晉忽然溫和地插嘴,「何況這屬於緊急情況,如果醫生不作為,病人就會死亡。就算被處罰也最多不過罰款警告,萬一真的泄露出去,罰款我們交!」

張醫生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外空蕩蕩的走廊,面色有些緩和,顯然被陸晉的話打動了。

他看了看程曠手中的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就算我給他輸血,我們醫院也不具備做脾臟縫合手術的條件,只輸血不止血是沒用的。你用槍打死我,我也救不了他啊!」

「如果我及時把他送到能做手術的醫院呢?」程曠急問。

「具備做這種大手術的醫院,最近的也在庫爾勒。距這兒有四百多公里呢,病人的情況根本拖不了這麼久。」張醫生指了指窗外破破爛爛的救護車。

「我開車!」程曠說,「兩個多小時就能到。」

張醫生「啊」地張大了嘴。

他認真地打量了一眼程曠,此刻天蒙蒙亮,正是一日中氣溫最低的時候,哈氣還有白霜。可是穿著背心短褲的程曠,端著槍站得筆挺,彷彿一點也沒有因為寒冷而產生絲毫怯意。

「我先給病人輸血。這些血應該可以撐到你們把病人送到庫爾勒。」張醫生終於妥協,但依然不肯鬆口,「但是——我不保證能救活他,他的情況太危險了,而且路那麼遠,如果脾臟壞死……」

「你做好你能做到的,我們不怪你!」陸晉抬手把程曠端槍的手按了下去。

聽到這句話,又見槍不再對著自己,張醫生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接著,有護士壯著膽子,來催繳費用。這時,三個人才發現他們都沒帶錢。

在沙漠里生活,錢是最無用武之地的東西,等同於廢紙。誰會隨身帶著呢?

就在大家面面相覷時,程曠忽然猛地一拍腦袋:「我有卡!」

她又風風火火地折回車上。

幸虧一直是她負責採買物資,車上便常年扔了一張銀聯卡。

刷卡的時候,她仍然心有餘悸:要是沒帶錢,難道提著槍搶劫?不能犯法啊。

很快,婁雲與裘勝的血型成功配對。在她的堅持下,一次抽了400毫升血,這是一個人能承受的最大獻血量了。

不等裘勝醒過來,他便又被抬上了猛禽,一邊趕路,一邊輸血。

血袋裡帶著婁雲體溫的血一滴滴順著輸液管滴進裘勝的血管,他臉上青白的死氣開始褪去。

車裡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和死神的賽跑並沒有結束。脾臟破裂隨時可能引發更大的出血,一旦如此,輸再多血也無濟於事了。

黑色的猛禽孤單地賓士在空寂的沙漠公路上,帶著勢不可當的決心,挑戰著極限。

太陽慢慢升起來,被浩瀚沙海包圍的公路,好像望不到頭。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漸漸地,堆積在公路旁的沙海變成了戈壁,戈壁上又慢慢長出了稀落落的草。

草越來越茂密,草叢裡開始有了樹。

接著,有房子出現在公路兩邊,猛禽一個轉彎,房屋漸密。終於,程曠將車開上了孔雀河的大橋,青薄霧氣瀰漫在河灣上,清晨的庫爾勒,剛剛從一場漫長的睡眠中清醒過來,攢了一夜的烤羊肉孜然香還沒來得及散去。

這座灰撲撲的城市,看在程曠等人的眼裡,卻鮮艷如最明媚的春色,散發著迷人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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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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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生與死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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