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秘密與危機
「橫在男女平權道路上,最大的障礙,是同性的倒戈。」
——程曠
剛走到旅館門口,程曠的手機就響了。
她接起電話,在慘淡的廊燈下,她的臉色越變越難看。
掛了電話,她拽了一下陸晉,扭身就往回走,邊走邊說:「不住了,馬上回基地!」
「出什麼事兒了?」陸晉毫不遲疑地追上她,也大步往回走。
「從中午開始,基地的地下水位不斷下降,到了晚上,水位快要接近五米安全線位置了。」
「安全線是什麼意思?」陸晉不明就裡。
「胡楊林的根能扎入地下十米深,一旦胡楊林開始謝頂,就代表地下水位低於十米,這就是沙漠化的紅燈警告。所以我們在地下十米設定了一個土壤含水量的安全報警。而雨林植物根系不夠發達,安全線只有五米,一旦地下水位低於五米,整片雨林就危在旦夕。」
「可昨天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出現這麼大的變化?」聞言,陸晉只覺得看不見的硝煙又瀰漫在自己的身邊。
「我也不知道!必須馬上趕回去排查。」程曠一邊說,一邊大步流星地往醫院趕。
「如果水位繼續下降怎麼辦?」陸晉追問。
「那就只有靠我們從翡翠海抽水滴灌,但是,水源是有限的,首先遭殃的就是那批根系不夠發達的熱帶雨林植物,一旦雨林萎謝,整個項目就宣告失敗!」程曠的語氣不由得沉重起來,那點玩世不恭從她臉上徹底消失了。
等回到醫院,婁雲聽此消息更是心急如焚。
「水位怎麼會突然下降?」婁雲搓著手,一向打理得紋絲不亂的白髮都亂了,「雖說這幾天雨林的防護罩給打開了,地下水的消耗確實有所增加,但是並沒引起水位大幅波動啊!難道一天之內,植物們就無法適應沙漠的乾燥,開始瘋狂吸收水分了?」
她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裘勝,急得在病房裡來回踱步,一向從容的她,竟然有點像沒頭蒼蠅一樣。一邊是她付諸全部心血與熱情的雨林,一邊是並肩作戰十五年的老友。
她要怎麼選擇呢?
裘勝尚且沒有完全度過危險期,而雨林又危在旦夕。
婁雲覺得自己的心被撕扯成了兩半,每一半都在煎熬。
程曠後知後覺地望著婁雲,她本以為,婁雲會不管不顧地跳起來就要趕回沙漠,拯救她的寶貝。
可是,她第一次在婁雲鎮定的臉上,看見了分裂、掙扎和痛苦。
她這才發現,這對陪伴了她十年的中年男女之間,好像隱約有點什麼不一樣的情愫。
「婁姨,要不我先回基地調查清楚。你留下來照顧勝叔?」程曠見婁雲舍不下昏睡不醒的裘勝,試探著和她商量。
婁雲想了一下,先打了個電話給丁克。
這通電話一打就是十分鐘。掛了電話,婁雲站到裘勝跟前,看著這個平日里魁梧壯碩的男人,此刻躺在那張窄小的病床上,竟然像縮水似的單薄了。
她用手替裘勝掖了掖被角,神色溫柔,程曠只在她打理那些脆弱如精靈一般的白蘭花的時候,才見過她這樣的神情:「小程,我跟你們一起回去。給老裘請個看護吧!」
「就這樣扔下勝叔一個人在這裡?」程曠有點不敢相信。
「雨林不是我一個人的。」婁雲淡淡地說道,顯然已經下定決心。
「可是——」
「沒有可是!我們人可以出問題,但基地不能出問題。」婁雲轉過臉不再去看裘勝,「老裘會理解我們的。」
程曠點點頭,給裘勝請了一男一女兩個護工。
她豪爽地預付了一半護理費,還對兩個護工承諾,只要裘勝被照顧得妥帖,她會在裘勝出院的時候,支付他們三倍的費用。
兩個護工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保證會全心全意地把裘勝給照顧得白白胖胖的。
三人一路行至醫院停車場,程曠突然揚手將一物扔向陸晉的面門。
陸晉一偏頭,出手如電,竟然是車鑰匙。
程曠笑嘻嘻地沖陸晉說道:「你來開車吧!」
「怎麼?」陸晉捏著鑰匙雙目微合,不解地看向程曠。
「我沒駕照!」程曠實話實說。
「你來的時候也沒駕照!」陸晉揶揄道。
「事關生死,再大的規矩都可以放下。」程曠坦然道,「我不喜歡城市,城市裡太多規矩。而規矩歷來是會壓抑人性的。」
陸晉莞爾:「你現在竟然想要守規矩了?」
「規矩雖然壓抑人性,但人性中惡的一面,需要規矩來約束。」程曠拉開車門,跳了上去,整夜未睡依然精力旺盛。
婁雲一邊開門爬上了後座,一邊輕聲應和程曠:「我也不喜歡規矩,尤其是那些只約束女人的規矩。」
「是!」程曠立即同仇敵愾,「男人多交幾個女友是風流多情,而女人換幾個男友,就是淫娃蕩婦。像交配這種順應自然法則的事情,也能被衛道士們分出個三六九等。」
「誰讓規矩是我們男人定的。」陸晉坐上了駕駛座,打了火,試了試手排擋,便啟動車子,向著大街上駛去。他不知道話題怎麼從讓他開車,變成了討論男女權益。
程曠與婁雲同時出聲噓他,表示憤慨。
陸晉並不以為然,一邊專註地凝視著道路,尋找來時的路,一邊輕聲說:「在中東地區,許多婦女終生不能接受教育,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她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你們已是幸運兒。」
「能有多幸運?輿論總掌握在蠢人手中。」婁雲長嘆了口氣。
「哈,對極了!到處充斥人生贏家之類的荒謬言論。而且,橫在男女平權道路上的最大障礙是同性的倒戈。」程曠不屑地抱怨道。
「是啊!希拉里政治生涯如日中天的時候,總有女人諷刺她老公出軌!朴槿惠訪華時,她們又酸溜溜地說她沒男人要。等到這兩位政壇人物敗北,那些人簡直要鼓掌。是女人先自甘墮落為男權主義的幫凶,又怎麼能怪男人歧視女性?」陸晉一向溫和的語氣里難得帶上了譏諷。
出乎他意料的是,程曠與婁雲這兩位顯然是極端女權主義者,竟然沒有反駁他。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
過了好一會兒,程曠才悠悠地說道:「看不出,你挺愛看女人八卦嘛。」
「誰讓這世界一半是由女人組成的,你們女人總說男人只喜歡女人的肉體。可關鍵是,她得有靈魂啊!」陸晉忽然想到自己屢次相親受挫的經歷,忍不住繼續諷刺。
「靈魂太強大的女人,男人也不敢接招!」程曠冷哼一聲。
「不是每個男人都缺乏自信。」陸晉不甘示弱。
兩人難得斗一回嘴,倒是聽得後排的婁雲饒有興趣,意味深長地插嘴道:「你們一個夠強悍,一個夠自信,不如在一起試試?」
頓時,鬥雞似的兩人,啞了聲音。
車子開出庫爾勒,便沿著沙漠公路一路狂奔。
兩個女人就水位驟降的問題,展開了討論。
「地下水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要麼被植物消耗,要麼從地表蒸發,要麼河流改道,今年氣候與往年並無不同,也沒有地質變動,水去了哪裡?」程曠問。
「揭蓋后雨林的蒸騰量的確有所增加,但是消耗的水分一直在可控範圍內。」婁雲很肯定地說。
「這幾天氣溫升高,會不會導致雨林反彈性吸水?」程曠問。
「呼……」回應她的,是一聲響亮的呼嚕聲。
程曠與陸晉同時回頭望了一眼,婁雲端端正正坐著,背靠著椅背,白髮歪向一邊,顯然已經睡著了。
「她太累了!」程曠覺得有點尷尬,向陸晉解釋。
陸晉頷首。
一秒后,「呼……」他的身側也傳來了鼻鼾聲。
陸晉忍不住莞爾,原來,靈魂強大的女人們,都能秒睡。
車在沙漠中默默行進。
夏日的夜像鋪滿了羽絨的黑色洞穴,安靜、柔軟、溫暖、乾燥,讓人一下就陷進去,只想要做個好夢。
有風吹起沙粒,細細敲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窸窸窣窣的清響。
偶爾有迎面而來的車燈,照得車裡霍然一亮。
陸晉忍不住借著明滅不定的燈光,看向身邊正酣睡的程曠。她的頭貼著窗戶,被車子顛得一磕一點,乾裂的嘴唇微微張著,牽出一抹銀絲,倒是多了分平日里見不到的憨態。
她蜷坐在陸晉的右側,他看不到她的眼罩,只能看見那隻完好的左眼,正安靜地閉著,濃密的睫毛如蝶翅般收攏,在眼瞼處投下一道靜謐的影。
輕輕的鼻鼾聲,前座後座交替演奏,兩個一心要顛覆死亡之海命運的女人,沉沉地陷在她們自己的夢境里。
有一些女人,會為了理想悍不畏死。
陸晉的心莫名軟得像剛出爐的巧克力熔岩蛋糕。
他伸手將程曠的頭撥過來,靠在自己的肩頭,使她睡得舒服一些。
她的頭顱輕盈得像一片羽毛。
他想起被譽為「戰地玫瑰」的女記者K.M,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光,他抱住渾身是血的她,她的頭也是這樣擱在他的肩上,輕得像一片羽毛。
陸晉剛出道的時候,金髮碧眼的K.M是他的領路人。就像裘勝之於程曠,就算他們工作的領域不盡相同,但那些從不藏私的幫助,曾令在戰地舉步維艱的他,渡過難關。
她指點他如何與線人聯繫,如何與走私者打交道,如何取得第一手資料,如何躲避子彈,如何分辨路邊炸彈,如何藉助掩體逃生。她也帶著他,混跡在一個個地下酒吧,介紹各色性格迥異的同行與他相識,為他牽線搭橋,他們一起喝得爛醉如泥,一起品嘗刀口舔血的生活。
他甚至一度以為,強悍如K.M是有九條命的,就連紛飛的戰火也拿她沒辦法。
誰也沒想到,K.M會折在霍姆斯。
這座敘利亞的中部城市,曾是一個古老王國的首都,它的公路網路四通八達,北接經濟中心阿勒頗,南連首都大馬士革,西通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石油管道遍布城市底下。
幾年前,這個反阿薩德政權的前沿陣地,就已經演變為敘利亞亂局的風暴眼,成為火力攻擊的主要目標。
頻繁的炮擊和眾多狙擊手讓霍姆斯市的巴卜阿姆魯區成了整個地球最危險的地方。
但敘利亞官方媒體堅決否認政府軍襲擊這一地區,聲稱當地人在焚燒輪胎製造出爆發戰鬥的假象。
霍姆斯到底發生了什麼?K.M不甘心只能透過谷歌地圖俯視它的輪廓。
她從倫敦飛往貝魯特,與走私者接上了頭。
陸晉應她的召喚,隨同她一起從黎巴嫩邊境偷偷前往霍姆斯。
這條曲曲折折的鄉間小路,原本該是一派田園風光。車輛穿行在綠色的田野上,路旁灰色村莊林立,柏樹和白楊的葉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果園裡黃杏、蘋果累累掛在枝頭,散發著甜熟的香味。
然而,戰火改變了一切,炮彈像龍捲風掃過一般,只留下滿目瘡痍。
政府軍在主要道路設卡,荷槍實彈全副武裝,以坦克和大炮做後盾,常常與反對派武裝爆發各種小型戰爭。
為避免成為攻擊目標,陸晉只能隨K.M坐大巴,在鄉間小路上顛簸,被炸得全是彈坑的小路,差點把人的骨頭都顛散了。
寒冷的冬夜,有人聚集在檢查站邊的篝火旁,目光如狼地盯著每一輛經過的車子。
夜幕降臨,黑暗中有人揮舞著手電筒,示意前方安全,快速通行。
陸晉和K.M的團隊,在暗夜中攀越牆壁,鑽過布滿泥濘的戰壕,終於在凌晨抵達濃黑如墨的霍姆斯。
整座城池被死亡的氣息籠罩,寂滅如空城。
人人自危,如無必要,絕不出門。因為一旦有人出現在街道上,他們不是被流彈所傷就會被子彈擊中,到處都是狙擊手,子彈肆無忌憚地襲擊民房,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一聲槍響后倒下。
無情的炮擊令這座城市搖搖欲墜,通信中斷,電力被切,商店關閉,人們躲在房裡相互接濟,常常有人外出覓食就再也回不了家。
全城的人,都被上帝拋棄了!
可是,K.M想要讓他們重新獲得救贖。
她和陸晉的到來,受到了當地人的熱淚相迎。他們渴望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如墮地獄的真實生活。
他們渴望有人能把他們從極度的恐懼中拯救出來。
當地民眾組織起來,把K.M和陸晉等人藏進了一輛車裡,關掉燈,沿著黑暗而死寂的街道悄悄行進。
然而,車並沒有開出多遠,敘利亞軍隊還是發現了他們,在機槍猛烈掃射、伴隨一枚火箭炮的夾擊中,他們被迫藏身於廢棄的建築中,不敢繼續深入。
饒是久經沙場,那一夜陸晉依然心驚膽戰,只覺下一秒頭頂就有死神的鐮刀劈下。
K.M卻鎮定自若,甚至還能與自己的攝像師說笑。
強悍如她,曾在俄軍轟炸下的車臣出沒,還到過陷入內戰的斯里蘭卡。從兩伊戰爭、海灣戰爭、巴以衝突,再到伊拉克戰爭、埃及革命、利比亞內戰,她在中東這塊土地上結識了很多重要人物,並取得他們的信任。她甚至多次專訪過卡扎菲。她半生活躍在戰地,深深同情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善良民眾,從未想過自己在五十六歲的時候,會永遠離開她所視為生命的事業。
K.M死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正藏在一棟被炮彈削掉了腦袋的建築物里。
K.M和她的攝像師單獨在一間房裡,正在與BBC、CNN的新聞節目做電話連線。彼時,她正一邊介紹,一邊回看陸晉拍攝的照片,照片上是她抱著一名垂死的幼兒:「那幼兒才兩歲,彈片當胸穿過她,她湛藍的眼睛一直望著我,小肚皮的起伏越來越緩慢,直到死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枚火箭彈穿牆而入。
巨大的轟鳴過後,硝煙散去,陸晉只覺得左腿劇痛無比。他掙扎著爬到隔壁,K.M和她的攝像師已經毫無氣息地躺在廢墟中,另一名法國記者和嚮導正蜷在地上痛苦呻吟。
陸晉手腳並用,飛快地爬過去抱起K.M。
他顫著手,撥開她落滿塵土的金色長發,露出她堅毅的面孔,那張臉上還凝著悲憫。她對那個幼兒的疼惜,還沒來得及與恐懼切換,死亡便奪走了她的呼吸。
陸晉抱著她,如浸寒冰。
她的頭一動不動地擱在陸晉的肩頭,輕得像片羽毛。
後來,陸晉拍了一張照片,照片里,K.M表情平靜,整個下半身都泡在血泊里,好像一朵火紅玫瑰開在廢墟中。
「如果你不親臨那個人們被子彈射中的地方,那個有人向你開槍的地方,你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消息。」這是K.M常掛在嘴邊的話,她用生命為自己的信念踐行!
程曠醒來的時候,察覺自己的頭正靠在陸晉的肩頭。
他的肩膀厚實溫暖,而且穩如磐石。
咦?難道她真是素的太久了?做夢也惦記著吃男人豆腐?
程曠不動聲色地抬了一隻眼望向陸晉。
從她的角度,堪堪能看見陸晉的下巴和大半張側臉。那半張臉上,正無聲無息地涌著一行淚,而流淚的人竟似渾然不知,只木然地看著前方的黑暗,好像那黑暗已經洞穿他的靈魂一樣。
程曠愣了一下,閉上了眼睛。
還是裝睡吧!
車開到大沙丘,陸晉搖醒裝睡的程曠。
程曠假意揉揉眼睛,伸個懶腰,偷偷打量陸晉。
他一臉淡定,微微下垂的眼角平靜無波,好像剛才那個無聲痛哭的人並不是他。
程曠不想戳破,很乾脆地與陸晉換了位置。
方向盤一回到程曠手中,「猛禽」就像獵豹般生猛地抖了抖華麗的皮毛,拔足狂奔。勁猛的衝力,令陸晉整個人向椅背狠靠了一下,他一回頭,恰好看見程曠轉過臉沖他笑。
她笑得很燦爛,像撿了金子似的。
黑暗中,那隻熱力四射的眼裡,竟像有火玫瑰開在其中,令陸晉險些被灼傷,忙轉過臉望向前方茫茫的黑暗。
程曠打開音樂,調至耳語。
車裡立即有急雨聲落下,由遠而近,漸如飛瀑,隱隱有雷鳴相和,然後是空如精靈的女聲,如泣如訴地吟唱:「Closeyoureyes,Andletmetakeyouwhereyouknow,Heavenseemssostrange,IntheLandofSpells,Andmagicdazzling'light……(閉上你的眼睛,讓我感受你在哪,似乎太奇怪,在魔力的土地上,魔法閃著光)」
那聲音在黑暗中,像它吟唱的歌詞一樣閃閃發亮,溫柔而亮烈地照進空曠無際的沙漠深處,好像天堂、地獄都融化在這瑰麗而悲哀的聲音里。吉他聲妖異冷酷,簡直泛著青色寒氣。而那些光亮,就是這些寒冰的折射。
如此冷泠泠的一首歌,完全不是程曠歇斯底里的路數。
然而,程曠的眉眼,都在這聲音里變得溫柔了。
車子隨著沙丘的起伏攀爬滑落,自如得像隨波逐流的小舟。
天上有好大一輪月,亮得像足球場上的探照燈。
眼前這一片浩瀚沙海,在這月光的渲染下,變成白茫茫的一片雪原。
整個世界都被月光布下的溫柔冷光給凍結了。
車外浩蕩的長風、水波一樣蕩漾的沙坡、被車驚得倉皇逃路的蜥蜴、風裡搖曳的芨芨草……都被凍結了,變成一個無聲的世界,好凸顯車裡的輕歌曼語所帶來的溫暖。
即便緘默如陸晉,也想為這樣的氛圍添一把柴薪:「你不是只聽重金屬搖滾嗎?」
程曠的興緻果然被點燃:「金屬樂類型很多,重金屬、硬核、金屬核、死金、黑金、旋死、激流、鞭打……我們現在聽的這張專輯屬於MandragoraScream樂隊,它是義大利的哥特金屬樂隊,他們的歌詞多數講述地獄、毒氣、吸血鬼、死亡……但講得和風細雨,有種冷酷的溫柔。在他們的音樂里,我能感受到一種來自遠古的魔力,能聽見大自然極端氣候下的各種聲音,就像塔克拉瑪干沙漠,即是冷酷仙境,也是死亡之海。」
程曠見陸晉聽得認真,也來了興緻,開始滔滔不絕地給他科普金屬樂的各種流派知識,介紹她非常喜歡的樂隊和主唱。
她故意壓低的聲音喑啞粗糙如火柴頭,在黑暗裡摩擦出閃閃的微光,被冷冽的吉他聲一襯,性感得一塌糊塗。
陸晉在這沙軟的聲音里漸漸失了神,有好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正在一片暖融融的汪洋里,載浮載沉。
生命里那些不可觸碰的疼痛,都在這蕩漾里遙不可及了。
等陸晉覺察到眼皮處亮起融紅的一片光時,程曠已經把車開回了基地。
他睜開眼,整個翡翠海霍然就在眼前。
朝陽從湖邊升起,像一枚紅彤彤、油酥酥的溏心鹹蛋黃。
陸晉舔了舔嘴唇,金沙碧湖,蕩漾半池綺麗的艷紅霞光,早起覓食的白斑翅婷婷裊裊地在淺灘處漫步,遠處護林工人在修剪過於繁茂的枝葉,好控制蒸騰量。
這夢幻美景很快被打碎!遙遙地有焦慮的聲音傳來:「程曠!」
三人忙下了車,迎著那焦躁得彷彿帶有火星的聲音走去。
只隔了一天兩夜,再見到施一源,陸晉差點沒認出來。
他原本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小分頭亂蓬蓬地耷在頭上,眼眶深陷,那雙鼓鼓的金魚眼赤紅如血,看見程曠時,眼睛里光芒爆射,好像下一刻眼珠就要脫眶而出。他的嘴角起了一串水泡,黑麥色的臉膛像蒙了一層灰——是的,他整個人灰頭土臉,像剛從炕洞里鑽出來。
「十一塊,你沒睡覺嗎?」婁雲略帶心疼地責怪道。
「誰有工夫睡覺啊!」施一源急吼吼地抓起對講機,「一丁,他們回來了。」
「我馬上過來!還有黃工!」丁克的聲音立刻嘈雜地響起。
很快,會議室里就坐滿了人。
程曠的助手忙遞了今早的地底水位分層圖給她。丁克則統計了雨林和非雨林區的耗水量給婁雲。施一源拿出當天的氣候檢測結果。
兩方對比,結果十分明顯,植物的耗水量並不是導致水位下降的真正原因。空氣中的溫度、濕度、風力等都與往年同期一致,並無變化。
然而,水位仍然無端降至地下六米,急劇失水,令雨林里根系較淺的植物生存困難,紛紛攏了枝葉蔫頭耷腦,連附身在樹榦上的石斛蘭也一夜就萎謝了。
婁雲心疼不已,當下便去雨林的地下實驗室查看,並讓助手們從翡翠海里抽水滴灌。
「抽水滴灌,只能治標不治本。」程曠沉聲道,「如果不找到水位急降的原因,從翡翠海抽水等同於飲鴆止渴。」
她想了想做出判斷:「不是基地本身過度耗水,就是地下水的來源出了問題。現在,我們唯一沒有排查的就是周圍幾條地下暗河的情況。也許,就是這裡出了岔子。」
程曠果斷地分派了人手,兩人一組,去探查給綠島供水的四條地下暗河有沒有異常。
「這算關係綠島生死存亡的大事吧?」陸晉跟在程曠身後,看她忙碌著收拾材料,準備帶到車上研究。
「廢話!」程曠頭也不回地抱著資料向會議室外走去。
「那你們不用通知岳教授嗎?」陸晉輕描淡寫地問道。
「已經通知了!」程曠面不改色地說道。
「岳教授怎麼說?他不趕回來嗎?」陸晉咬緊不放。
「他信任我!」程曠猛地站住,回頭以目光逼向陸晉,「我若連這點事兒都解決不了,就不配替他主持整個基地的工作。」
「可這事關生死存亡啊。」
「你以為,這十年來我處理的這種事情還少了嗎?」程曠目不轉睛地盯著陸晉。
陸晉卻好像沒看到她目光里的敵意,反而鬆了口氣似的:「那就好!」
程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想徹底看穿他。
陸晉卻突然用手掩嘴,打了個哈欠:「好睏啊,我先回去睡一覺,有事再叫我啊!」
「你不跟我一起去?」程曠有點意外。
「饒了我吧。我又幫不上忙,兩天沒睡,再跟你開車出去亂逛,還不折騰掉半條命。」陸晉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程曠想了想,這兩天確實體力透支嚴重,能甩掉這個拖累,她也樂得輕鬆,便揮揮手,示意陸晉趕緊走。
臨上車前,程曠終是不放心,把丁克留了下來:「這個時候,出不得一點岔子。你盯著陸晉,別讓他亂跑亂翻。這人可是屬耗子的。」
丁克忙點頭:「我保證看好他!」
果然,陸晉剛上到二樓,丁克就追了上來。
兩天都在風沙里奔襲,連囫圇覺都沒睡一個,陸晉想要洗澡清爽一下。
可誰知,基地停了所有的水。
丁克告訴他,為了把所有的水資源集中起來對付突至的缺水危機,他們不得不取消所有的非飲用類水耗。
陸晉無奈,只得用手狠狠干抹了兩把臉,轉身回房。
他將身體重重扔在床上,怔怔地看著窗外的藍天,還有那一抹如碧濃蔭。
如果沒有水了,這天空也將斷絕生機吧。
就像梵高的畫,不管顏色多麼濃烈鮮亮,沒有了人、沒有了樹、沒有了花、田野和鳥,只有風和藍成一片的天空,也會變得寡淡吧。
水,其實是地球的靈魂,和空氣一樣重要。
而那個綠島的靈魂人物,去了哪裡呢?
程曠說的話,陸晉一個字也不信。
他單單從婁雲能扔下昏迷不醒的裘勝趕回來,從施一源起泡的嘴角、丁克惶惶不安的神態,就能看出這樣關係基地生死存亡的大事,並不是每天都會發生。而那個最應該出現指揮作戰的人,卻始終不露面,這裡面絕對有貓膩。
他信手拿起放在床頭的那本台曆翻了起來。
他想起他拍下的岳川的照片——還等著找岳彤確認呢。
如果岳川安然無恙,他可以立即返回北京,再不蹚這渾水了。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喜歡上了基地的人。
這裡的每個人都那麼單純執拗,他從未想過,這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群人存在。
這些人,就像是他曾經失落的自己。
陸晉拎起相機,揣了讀卡器便往外走。
一出門,他就看見丁克在他門口張望,一副想要窺探又不好意思的樣子。
丁克伸脖子的動作被陸晉抓個正著,立即紅了臉,一副木訥而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陸晉卻像沒看見似的,走上前拍拍丁克的肩膀,親熱地說:「呀,正要找你。我們打個電話給勝叔的看護,看看他醒了沒有。」
丁克聞言,立即眼睛一亮:「好呀,到我那兒去打。」
說完,他便領著陸晉往自己的房間走去,當下心裡還想著,在自己房間里守著陸晉,肯定不會出亂子。
丁克的房間整潔得像個姑娘的閨房。
綠色的多肉如花團一般錦簇,兩人各自焦慮的情緒也被這清新的色彩給舒緩了。
陸晉想,若這世界上再沒有綠意,將是一場恐怖的災難吧。
他不由得更欽佩眼前這位在黃沙里植樹造林、種菜養花的娃娃臉小夥子了,當下也發自真心地想要知道裘勝的狀況。
他撥了護工的電話,很快便接通。
對方告訴他,裘勝在早上就已經醒了,輸完液后,喝了一些菜肉粥,又睡了。
「哎,太巧了,他醒了。」女護工的聲音熱情洋溢,連站在電話旁的丁克都聽得清清楚楚。
陸晉忍不住對丁克吐槽,這麼大嗓門,能不把人吵醒嗎?
丁克一把搶過電話:「喂,勝叔,你好些了嗎?」
「死不了。」兵痞子的聲音帶著股煙灰味。
「你安心養傷,在醫院多躺躺,別怕無聊。」丁克絮絮叨叨。
「怎麼會無聊?這兒漂亮小護士多著呢。」裘勝繼續老不正經。
他顯然已經緩過來了,與丁克在電話里絮絮叨叨了足足五分鐘。
當他得知基地的地下水資源出問題時,立即大叫:「難怪我醒了,人都跑光了。婁雲這個女騙子,還跟我說什麼等我醒了要明戀我,結果她的破林子一有問題,她就把我給甩了。」
丁克忍笑忍得辛苦,一張娃娃臉憋得通紅。
陸晉見丁克的電腦關著,心中暗自計較了一番。
他耐心等丁克掛了電話,不動聲色地說道:「你最近和素素進展如何?」
縱然是面臨綠島危機,但丁克聽到「素素」兩個字,仍然羞澀地笑了,面頰上酒窩一閃道:「成了!」
「成啦?」陸晉顯然也沒想到丁克會如此回答。
幾天前,丁克還在苦惱怎麼才能讓素素喜歡上自己。
「還真得感謝你。」丁克說,「我一開始都只和素素聊大漠風光,然後給她看我養的各種多肉。她也很喜歡養多肉,但是養不好,我就教她。後來她就主動提出想看看我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我就發了你給我拍的一系列照片,結果……就成了。她說覺得我溫柔……」
話說到這裡,丁克的臉已經紅得像早上剛升起來的太陽。
陸晉沒想到這些照片還有此功勞,不禁笑道:「那是因為你對待植物的時候,真的很溫柔。」
話一出口,他微微一愣。
這基地里的人工作時的樣子,都很溫柔,甚至包括土匪頭子程曠。
她對著那些礦石砂礫,對著那些稀奇古怪的地下水紋圖、地底礦層分布圖的時候,也是溫溫柔柔的,眼波專註又多情,好像是面對自己的終身伴侶。
呵!原來這真是一群與工作戀愛的人啊!
作為這群人的首腦,岳川又怎麼可能常年離開基地不在呢?
「我還有一些你的照片,你想要嗎?」陸晉揚了揚手裡的讀卡器問。
「啊?還有啊!當然要!」丁克「嘿嘿」笑了兩聲。
「我導出來給你吧。」陸晉迅速將讀卡器往電腦上插去。
「哎——不急這一會兒。你把讀卡器給我,我等一下自己導出來。」丁克伸手攔住了陸晉插卡的動作。
陸晉壓下心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好吧,我把卡擱這兒,你導完照片還我。」
丁克沖他笑了笑,又坐回了原位。
兩個人這樣耗著,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陸晉想了想,決定用一招調虎離山。
他故意漫不經心地問丁克:「去年5月,岳教授到底出了什麼事?」
「什,什麼事?」丁克一慌就結巴了。
「就是5月8號發生的事。」陸晉乘勝追擊。
「沒,沒什麼事啊。」丁克躲躲閃閃,甚至不敢與陸晉對視。
有那麼一剎那,看著丁克微垂的頭和連脖子都漲紅了的窘樣,陸晉甚至有點不忍心再給這個單純得毫無心機的技術宅男施壓了。
可他還是硬著心腸繼續自己的使命:「我在岳教授的辦公室看見一本台曆,台曆上5月8號那天,好像標註了一些紅字。」
「啊?什麼字?」丁克如遭雷擊,僵在當場。
「我沒仔細看。」陸晉答。
過了好一會兒,丁克才鬆了口氣似地說:「哦!這個,我也不知道啊。你得問曠姐,曠姐是岳教授的徒弟,她最清楚。」
說完他便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陸晉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而是和丁克聊起了素素。
然而丁克已經沒有了聊風花雪月的心情,他顯得有些神不守舍,屁股與凳子之間像長了荊棘一般,令他坐立不安。以前說起素素就能滔滔不絕的他,現在要等陸晉問一句,才回一句。
過了一會兒,他有些按捺不住地說道:「陸哥,我,我出去看一下外面水位下降的情況,你等我一會兒啊。我桌上有書,你隨便看。」
陸晉點點頭,信手拿起桌上一本被翻爛了的綠皮書,是一本介紹農林綜合法的英文原著。
陸晉一邊看書,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掃著丁克匆匆離去。
當丁克的灰色夾克在門邊一閃而逝時,陸晉立即拿起電話撥通了岳彤的手機。
「喂?是陸晉嗎?」岳彤的聲音里透著股壓抑不住的急迫。
「是!」
「見到我爸了嗎?」
「見到了!」
「太好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差點哽咽了,「他怎麼樣?」
「只匆匆見了一面。我發他的照片給你確認一下。」陸晉說道。
考慮到丁克也許很快就會折返回來,陸晉不敢戀戰。
「好。」儘管沒有見面,但岳彤也從陸晉的聲音里聽出了事情的緊迫性。
陸晉掛了電話,立即打開電腦,上網給岳彤發照片。
程曠的車剛開出不遠,還沒離開基地,就收到丁克心急火燎的呼叫。
「糟了,曠姐!陸哥剛才問我去年5月8號發生了什麼,說岳老都寫在一本台曆上。可是我去他的辦公室找過,沒找到台曆。」
「老師確實習慣把事情記錄在台曆上!」程曠掉轉車頭,「我太大意了。台曆肯定被陸晉給藏起來了。」
「怎麼辦?」丁克六神無主。
「我馬上回去。」程曠沉聲吩咐,「你待在樓下等我。」
「岳老的台曆上都寫了什麼?」坐在副駕的施一源差點跳起來。
「應該沒有重要信息!」程曠說,「否則陸晉早跟我們攤牌了。你要穩住,特別是穩住丁克,他不經事兒!」
施一源鄭重點頭。
丁克的房間里,電腦開了機,卻跳出屏幕保護密碼框。
陸晉看著密碼框,笑了。
他已經不止一次跟大家來丁克的房間為他和素素的聊天出謀劃策,早把丁克的開機密碼記得爛熟。
他果斷地輸入了幾個數字,屏保果然消失了,進入電腦主頁面。
就在陸晉插入讀卡器,欲打開照片檢查的時候,屏幕上突然彈出一個視頻和圖片的編輯軟體。
大概是讀卡器里全是照片和視頻,需要藉助這個軟體讀圖。陸晉便下意識地點開了這個軟體。
軟體里存了很多音頻的備份文件,而這些文件名令他一下就警覺起來。
「岳川0208、岳川0315……岳川0507……」
陸晉下意識地點開了日期最近的一段錄音。
一個蒼老而略顯疲憊的聲音從電腦里傳了出來:「陸晉,不好意思,這趟專門回來見你。可鎮上又有突發情況,必須馬上趕去,等我辦完事回來,我們再好好聊聊。」
陸晉突然背脊發涼,這段話,他記憶猶新,是他見到岳川那天他倆的對話。
為什麼要把如此普通的對話錄下來?
他按了重播,把這段話又放了一遍。
這一次,他聽得很仔細,很快便發現這段話的節奏斷斷續續,語調很奇怪。
當時,他隔著車窗聽見這段話,並沒有覺出異樣。
但現在用這樣的方式播放出來,又處在這樣安靜的環境里,他就能明顯感覺到,這段話的語速有些生硬怪異。
他又仔細聽了兩遍,忽然福至心靈。
他打開音頻文件的編輯痕迹,果然這是經過剪輯和修飾,拼湊在一起的一段錄音。
顯然,那天他聽到岳川說的話,其實是播放的錄音。
他又打開了另一個文件。
那段音頻是岳川在給岳彤打電話,也是一段對話,只有岳川單方面的,沒有岳彤的聲音。
和岳彤通電話的,根本就不是岳川本人,也是事先錄好的錄音。
難怪岳彤會覺得父親跟她對話時,反應遲鈍,常常驢唇不對馬嘴,漏洞百出。
一定是她說一句,電話這頭的丁克就挑選一句勉強能夠對上的錄音播出來。
陸晉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躥到頭頂,他移動滑鼠的動作都變得遲緩了。
他知道程曠等人一直在隱瞞和岳川有關的一些事情。
至於為什麼要隱瞞,以及隱瞞了些什麼,他完全摸不著邊際。
只是,通過這段時間與他們的相處,陸晉認為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這群人與岳川意見相悖,把他軟禁起來了。
然而,現在聽到這一段段剪輯的錄音,他已經知道,事情正向著不可逆轉的可怕方向狂奔。
他們隱藏的秘密,一定不小。
接著,他在電腦里搜索了一下,發現一個文件包,文件包里全是岳川的各種聲音文件。
來不及細聽,陸晉立即把錄音文件往讀卡器里複製——就在這時,門口光線一暗。
他猛地抬頭——惶然無措的丁克和鐵青著臉的程曠正站在門口。
而此時,電腦里正播著一段模仿岳川打電話給陸晉的錄音,他讓陸晉儘快離開基地,聲音斷斷續續,字與字之間的連接還沒有剪輯得天衣無縫,顯得非常生硬粗糙。
丁克整個人都傻了,不知道陸晉是怎麼打開他設置了密碼的電腦的。
而陸晉也愣住了,沒想到丁克這麼快就把程曠給叫回來了。
他被抓了個現行。
程曠也傻眼了,此刻她就算有千般算計、萬般借口,對著如此詭異的錄音,也編不出合理的借口了。
然而,程曠畢竟不是一般的女人。
腦子裡「嗡」地一響后,她便惡向膽邊生,扭頭看了丁克一眼,冷聲道:「一丁,你迴避一下。」
然而不等丁克回應,程曠已一把推開他,徑直進了房間,反手將門關上。
「砰!」門與門框對撞出一聲巨響。
門外的丁克摸了摸鼻子,轉身狂奔向外。
就在剛才——程曠將他狠狠推開的剎那,貼著他的耳朵輕聲道:「十一塊,B計劃。」
門裡,程曠兩步走到陸晉跟前,一屁股坐到丁克的小床上。
小木床被她氣急敗壞地一壓,發出「吱」的一聲慘叫。
陸晉心裡一片澄明,知道攤牌的時機到了。
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
劍拔弩張的兩人,誰也不肯先開口,誰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能佔到先機。
空氣里彷彿有微妙的火花在噼啪爆裂。
這當然不是愛情的火花,而是對抗。
就這樣對峙了好一陣子,程曠見陸晉仍然一副巋然不動,打算緘默至天荒地老的樣子,沉不住氣了,只得暗自吸了口氣,先發制人。
「說吧!」程曠蹺起二郎腿,身子微微前傾,右手肘擱在膝蓋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說什麼?」陸晉不慌不忙。
「說說你是怎麼處心積慮,偷開別人電腦的。怎麼?想要盜取機密文件嗎?」程曠以一種居高臨下審犯人的口氣質問。
「哦?你是說,你們偽造岳川教授談話的機密文件?」陸晉輕描淡寫地反問。
「你……」程曠被陸晉噎得說不出話來,猛地從床上站起來。
她惱羞成怒地狠狠瞪著陸晉。
然而陸晉早已摸清程曠的性子,只悠悠道:「這次,你是想用拳頭,還是槍?」
「你!」怒火燒得程曠臉都紅了。
「我隨便挖個坑把你埋了,外面的人誰也別想找到你!」程曠咬牙切齒地說道。
「岳教授不會就是這樣被你們給埋了吧?」陸晉一雙眼直盯著程曠,絲毫不離,像獵豹盯上了獵物,步步緊逼,一改往日溫柔緘默、和風細雨的做派。
他隱忍了一個多月,為的就是一擊制勝。
程曠暗罵——這傢伙真是屬變色龍的,隱藏得太深了。
這句話像根針,一下將氣鼓鼓的程曠給戳破了,強裝的鎮定剎那間土崩瓦解,泄了個乾乾淨淨。
程曠退後兩步,跌坐到床上,長嘆了口氣。
她整個人好像受到了致命的打擊,連那雙盛開著火玫瑰的眼睛也一下熄滅了。
她耷拉著腦袋坐在床前的樣子,老實得像被繳了械的戰犯,只差舉白旗坦白了。
就在陸晉以為她要老實交代的時候,程曠低垂的頭突然抬了起來,她微微一笑,輕聲問:「你也不是測評師吧?」
「哦?你怎麼會這樣想?」陸晉心中一緊,這女人還想負隅頑抗。
「你連造林治沙最基本的常識都所知不多,更不用說評估『綠餌』這樣複雜龐大的顛覆性項目了。」程曠眼裡突然多了點狡黠的笑意。
「那你認為我來這裡是做什麼的?」
「你確實是總部派來的,我收到過總部發來的郵件。但你絕不是來做評估的,所以你是來……」程曠只把話說了一半,不等陸晉回答,她便接著說道,「你如果實話實說,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我就告訴你岳川在哪兒,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陸晉專註地看了程曠一會兒,見她一臉坦然,擺出一副「只要你說實話,我也豁出去說實話」的樣子。他便認真地思量了一下,想著要怎樣回答她才能過關。
卻不想,程曠又說:「你別想騙我。我知道你熟悉中東,那一塊兒可沒有什麼環保項目可以讓人跟進的。你反應敏捷,為人警惕,有點身手,體能也不錯,對槍支和處理傷口很熟悉。所以如果你說的和你表現出來的有任何對不上的地方,對不起,你從我嘴裡半句實話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