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文斗與武鬥

第17章 文斗與武鬥

「無聊怕什麼?無知才可怕。」

——程曠

陸晉上了程曠的車,一路顛簸著向沙漠外開去。

這一次,程曠沒了顧忌,又解決了陸晉這個心頭大患,意氣風發地把音樂開到最大,但凡車過之處,無不驚天動地,攪起漫天黃沙。

塔克拉瑪干沙漠積攢了千年的睡意,似乎也要被她吵醒。

八井鎮是在與大沙丘鎮相反的另一頭,位於沙漠東南緣,距離且末縣有五十多公里。

曾經,車爾臣河的支流流經八井鎮,彙集在它的地下。

故此,在沙漠腹地,也能建成繁華的一座城池。

車行駛在沙漠腹地,猶如船飄搖在汪洋中,四處都望不見頭,茫茫一片黃,就是整個地球的色彩。

而這一帶的沙漠更加乾旱,是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部最無情兇險的一段,一路上連半根草都看不見,熱浪像個巨大的鍋蓋,將整個沙漠倒扣在其中。

但程曠絲毫不受氣溫影響,為了討好陸晉替她保守秘密,她一路喋喋不休,殷勤地給陸晉講這講那。

她說,古時曾有僧人法顯,由敦煌西行穿越若羌縣境內的沙漠時,提到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遇則皆死,無一全者。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

程曠見陸晉聽得津津有味,便更有意賣弄:「你知道唐玄奘吧?他曾經由尼壤,也就是現在的民豐縣以北向東而行,途中就經過我們馬上要去的地方。他曾在遊記中寫過『此去,從此入大流沙,沙則流漫,聚散隨風,遂多迷路,四遠茫茫,莫知所措,是以往來者聚遺骸以記之。乏水草,多熱風,風起則人畜昏迷,因以成病。時間歌嘯,或聞號哭。視聽之間,恍然不知所至,由此屢有喪亡,蓋鬼魅之所致也。』」

「哦,那以前這裡真的埋有成堆的白骨,有鬼魅出現嗎?」陸晉好笑地看著口沫橫飛的程曠。

「當然有!不怕!我保護你!」程曠拍著胸部說道。

他什麼時候怕啦?

陸晉沒想到,作為一名地質學家,程曠還熱衷於傳播封建迷信。

「元朝的時候,馬可·波羅也走過這段路,他說這一帶寸草不生,僅僅是地下才藏有一些水源。還說在沙漠里有幽靈出沒,這些鬼魂會戲弄過路的旅人,使他們產生幻覺,陷入死亡。又有精怪在半夜變幻出各種奇怪的聲音,或者模仿駝隊前行,或者弄出槍炮聲、鼓樂管弦之音,擾亂旅行者的神志,令他們恐懼,脫離既定的路線,迷失方向,葬身大漠。所以,若羌縣還有個『精里克』的地名,意思就是有鬼的地方。」

「哦?那你常年在這條路上往返,看見過幽靈嗎?」陸晉見程曠說了一大堆,也間或插一句嘴,好讓程曠繼續滔滔不絕。

他喜歡聽她說話,她的聲音里那種粗顆粒的金屬質感,讓人聽久了會陷入一種幻覺,好像自己正被溫柔的流沙包裹。

「當然見過!」程曠大笑,「這是沙漠里特有的風鳴現象,風吹過高地不同的沙,與不同質地的岩石顆粒摩擦出高高低低的迴旋音,在極度疲倦,或者疑神疑鬼的人聽來,就容易產生錯覺。」

原來她是在逗自己玩。於是陸晉便配合地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果然,程曠很滿意。

車繼續往前行駛,此時已經接近黃昏,沙漠里的熱浪依然不減。

漸漸地,可以看見一排排不知何年何月就已經枯死的胡楊林,枯槁如鬼爪的斷枝,猙獰地抓向天空,像是一列列沙漠中送葬的隊伍,令人心悸。

原本寂靜的沙漠里,忽然有風吹來了縹緲的人聲。

「我們到了!」程曠低聲說,隨手關掉了音樂。

輪胎悄無聲息地碾壓著平滑的沙地,人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那聲音里還夾雜著陣陣笑聲。

陸晉聽過這樣敞亮的笑聲,曾經在阿富汗,美軍為當地婦女們開辦學堂,那些裹著面紗戴著頭巾的女人的笑聲就是這樣的,明亮爽朗,充滿了希望和解脫桎梏的暢快,像過節一般熱鬧。

程曠將車開到一處較高的沙山上,停在峰頂,半個車頭懸空,只靠一點微妙的平衡將車身穩在沙崖邊。

這一下,他們便將那聲音的來處看了個清清楚楚。

那一片枯黃的沙地上東一坨、西一塊地散亂堆放著殘破的石塊。

石堆不遠的沙地上,有個大坑,黑森森的像個仰天大張的嘴巴。

一群穿著當地服飾的男女正從那大坑裡往外抽水,清冽帶點微黃的水突突往外冒。

一輛大卡車停在抽水管旁邊,車裡整整齊齊地碼著半人高的水桶,而那抽水管正不斷地將水依次輸送到這些水桶里。

「這裡是車爾臣河延伸出來的一條地下暗河,十五年前,為了在沙漠腹地憑空建造起一片水草植被豐美,還有一個大海子的基地,岳老他們花了一大筆錢,截流了通往八井鎮的這條地下暗河,期限是十五年。」

「那他們這是在?」陸晉虛心求教。

「我們將通往八井鎮的地下暗河堵了,重新開闢了條通道引流到基地。而八井鎮因為沒了地下水資源,村裡漸漸失去了灌溉和放牧的能力,現在估計是期限要到了,他們就想要提前把水奪回去吧!大概是好幾天前,他們就把我們堵住的河道重新砸開了,他們的河道地勢低,水很快就重新迴流。失去這條暗河,基地的地下水位一下就降到了安全線以下。」

說到這裡,程曠將手剎一松,整個車頭向下一滑,瞬時就栽了下去。

陸晉已經對她的這一手毫不驚慌了,甚至還能舉起相機按快門拍照。果然,車頭下落的同時,程曠一甩方向盤,車身微微一側,輪胎就落在了沙坡上,順勢而下。

通過取景器,陸晉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張張被風沙侵蝕得皸裂的黝黑面孔上,滿滿都是燦爛而舒心的笑容。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甚至用手捧起一些水,直接灑在臉上,那水花濺在她眉開眼笑的臉上,她便抬起胳膊,在空中打了個響指,手腕繞著花,跳起舞來。

旁邊兩個半大的小夥子便沖她吹口哨,她得意地沖他們拋個媚眼,笑得直不起腰了,便有旁邊戴著頭巾的大嬸過來拍她的背,也跟著大笑,那笑好像會傳染,所有人都笑得更歡了。

然而,當程曠的車從這群人身邊經過時,笑容一下子就凝在了他們的臉上。

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手裡的活計,沉著臉,神情緊張地看著車子,那目光非常複雜,有害怕、擔憂、恨,和一點點得意。

陸晉覺得,他們的目光如有實質,一定會像子彈一樣密集地「嗖嗖」射在車身上,留下一片狼藉的彈痕。

那個跳舞的少女竟然撩起裙擺,從地上撿了塊水泥,衝車子打了過來。

那水泥塊擦著車子從空中飛過,無力地落在遠處的軟沙里,連點聲響都沒發出。

程曠睨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快速駛離。

直到這些人在後視鏡里變成一個個灰色的小點,程曠才冷哼了一聲:「最後幾個月也等不得了?也未免太短視了。」

陸晉沒有吭聲,只來回撥動相機的回放鍵,小小屏幕上,那些人的笑容和恨意,正交替上演。

陸晉臉上漸漸露出了一點憂色。

很快程曠就把車開進了八井鎮,車子所過之處,一片荒涼敗落。

鎮子外圍是一片貧瘠的黃土,乾裂起塊,看起來像是廢棄的耕地,然而,此刻有不少人正抽打著駱駝在犁地。

有個使喚駱駝的老人正對蹲在地上看熱鬧的兩個小孩說著什麼,皺巴巴的唇裂開,露出沒牙的嘴,那是個很喜慶的笑容。

待車開近了,陸晉聽見他用當地土話說著:「有水了,有水了,馬上讓你老漢兒去開畝地,秋天還能收點糧。」

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陸晉看見地里有口井,有台抽水機正從裡面抽水,渾濁的水從水管里衝出來,流進乾裂的黃土裡,流進老人笑眯眯的眼睛里。

「浪費!」程曠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把車開得更快了。

車子開進了鎮,沙漠的土黃色依然延續到了這裡。從現有的建築規模來看,這裡本該是一個頗為繁華的西域小鎮,到處都是黃土夯實的房子,一排排、一列列,縱橫交錯,偶爾也有一兩座磚混結構的房子夾雜在其中。

然而,這些房子太過老舊,饒是黃昏金色的光線也不能改變它們灰頭土臉的本質。

房前屋后,偶爾也稀稀拉拉地長著幾棵沙棗樹,沙棗樹的皮皸裂開,露出裡面同樣乾裂的枝幹,灰撲撲的幾片葉子零星地掛在枝頭,半朵花也不見。這與基地里開滿沙棗花的甜蜜果樹,完全不像一個種類。就如骨瘦如柴的難民和體態豐腴的富人那般對比明顯。

正是黃昏,鎮子里大多數的人家都關門閉戶,連個人影都沒有。若不是偶爾有股淡淡的炊煙從煙囪里冒出來,會讓人以為這是座空城。

再進得深一些,陸晉發現到處是斷壁殘垣,不少房子因為久不住人,都坍塌了,黃土夯的牆壁斷開,露出混在裡面的葦草。

只有從塵土飛揚的柏油馬路上殘存在牆壁上斑駁的各色廣告畫上,才能依稀看出它曾經也熱鬧過。

但眼下,整個鎮子用一個字形容,就是「窮」。

程曠看出陸晉眼裡的同情,賭氣道:「這鎮子因為有八口終年能出水的井而出名。在整個沙漠地區,這樣的鎮子並不多見。這裡曾經也是個挺熱鬧的貿易區,的確是因為我們斷了他們的水源,才讓這裡無法耕種、無法放牧的。幾千號人的鎮子就這樣敗落了,人也快跑光了,鎮上的人沒一個不恨我們的。」

「他們恨你,你就不覺得難過嗎?」陸晉忍不住刺了程曠一句。

「我為什麼要難過?夏蟲不可以語冰!他們不懂『綠餌計劃』對於塔克拉瑪干沙漠的重要性,但我懂!我也不怪他們恨我,我只覺得他們短視。如果基地建成了,整個沙漠地區,他們是第一個受惠的,因為基地離他們最近。」程曠說,「你以為他們奪回了暗河,井裡又出了水,又能放牧種莊稼了,日子就一定能好起來了?錯!」程曠齜了齜牙,「那一茬一茬的莊稼,只會慢慢耗乾地下水,那一群一群的羊,最終會吃光地面上最後一寸固沙的草。最後這裡會像其他沒有水的鎮子一樣,徹底變成一座空城,就像樓蘭古國一樣被黃沙埋葬。到時候,這些人依然要背井離鄉,且永無再回來的機會了。」

程曠一邊說著,一邊將車開到鎮政府大院門外。

這個時候政府已經沒人了,作為鎮子里最氣派的磚混結構建築,白牆高樓,院子敞闊,被打掃得整潔乾爽。

這裡也是整個鎮子里植物最茂盛的地方,頗有幾株大的胡楊樹,只是葉子上照樣蓋了厚厚一層黃沙。

「這鎮政府大院兒還修得不錯。」

「還不是拿我們的賠償金修的。」程曠不屑道。

兩人停好車,直接進了院子。

一個滿臉褶子的門衛老頭走過來,對程曠粗著嗓子嚷道:「下班了,沒人了。有事明天再來。」

程曠不理他,掏出手機撥了過去。

等電話一接通,她直接就說:「王書記,我是綠島基地的程曠。」

然後,她跟對方寒暄了兩句,便直奔主題:「你們鎮政府違約,提前斷了我們的水源,按照合同,你們是要賠償違約金的。」

不知那頭的王書記說了什麼,程曠只冷聲道:「是不是政府行為,我可不清楚,鄉親們可都說是鎮長同意了的。怎麼?你不信?那我在辦公室等你,您來了我們面談。」

掛了電話,程曠長鬆一口氣,能見到人就好。

「你長本事了,還能跟鄉親們眼神交流了?」陸晉笑她。

「兵不厭詐啊!」程曠道,「而且眼神交流也是交流啊。何況沒有鎮政府的默許,你認為這群老實巴交的農民,敢這樣做嗎?」

約莫一刻鐘后,王書記、李鎮長以及一干鎮上的幹部都到齊了。

一照面,陸晉心裡就「呵」了一聲。

這群鄉鎮幹部,外形上倒是與施一源異曲同工。

尤其是王書記,四十齣頭,身材並不胖,只肚子微微發福,鼻塌唇厚,一雙駱駝眼睛毛茸茸的,十分忠厚老實的樣子。

李鎮長是個瘦竹竿兒,黑臉蛋上有幾顆白麻子,穿了件的確良料子的灰青色翻領褂子,褲腳還挽著,膠鞋上糊了泥,像是才從地里匆匆趕過來,一腦門的汗。

一行人進了會議室,略寒暄兩句,就直奔主題。

一個小姑娘禮貌性地給程曠和陸晉倒了兩杯茶。

程曠早就熱得汗流浹背、滿臉通紅,端起水就一番牛飲,喝完又把空杯子遞給小姑娘,毫不客氣地讓她再倒一杯。

陸晉的白襯衫早就濕得貼身了,儘管會議室的大吊扇賣力地轉著,但煩悶的空氣只能被攪動起一陣陣熱風,彷彿只要一點火星,就能爆炸。陸晉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陸晉被水裡那股濃重的泥腥味嗆了喉嚨,忙低頭看了看水杯,儘管是已經燒開的涼水,但是裡面還是懸浮著一些肉眼可見的顆粒。水的顏色微微發黃,倒是與這座黃撲撲的小鎮十分般配。

他見程曠如飲甘泉,實在沒料到水的味道會如此腥澀。

陸晉還在研究杯子里的水,程曠已經唇槍舌劍與幹部們理論起來。

王書記還是堅持他的論調,鎮政府並沒有讓人斷水截流,村民們乾的事,政府不知道。

程曠卻不依不饒:「不管是不是政府授意,水都被截流了,而且截流回來的水,都灌進了你們鎮上的地里。而綠島購買水資源的合約還差半年才到期,政府必須把水還給基地。」

「小程啊,你也看見了嘛。這十幾年來,把水給了你們,我們連井裡都打不出水了嘛。我們這個鎮人去城空,都快成鬼城了嘛!說句難聽的,鬼都不願意來了嘛,煩得很。」李鎮長點了支煙,深深吸了口,吐出一圈圈白煙,苦口婆心地做程曠的思想工作,「當初決定把水賣給你們的老鎮長,後悔得頭髮都掉光了嘛,被鄉親們把他家房子都給砸了個稀巴爛,他人都不敢在鎮上露面,就給我們留了這個爛攤子。你啊,就通融通融,提前幾個月把水還給我們嘛,還來得及種上一茬莊稼呢。」

「你們種了莊稼,我們綠島的樹就得全部死光!我們這個項目可是花了幾十億的,出了問題,你賠得起嗎?再說了,就差最後這麼幾個月了,你們有什麼等不得的?綠島建好了,首先受益的就是你們八井鎮啊。」程曠也耐著性子給他們講道理。

「等綠島建好,我都入土了嘛。這都建了十五年了。你們等得,鄉親們等不得了嘛。」一個小幹部氣呼呼地插嘴。

「等不得也得等。簽了合約,就要照合約辦事。否則,就要按約定支付賠償金。你們也不想在最後幾個月把整個鎮子給賠上吧。」程曠有點火了,兇狠地瞪了他一眼。

「簽了合約,就能把我們的水白白給弄走這麼多年?我們鎮上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多少人背井離鄉,連耕地都全廢掉了,你們可不能不管我們的死活嘛……」那小幹部被程曠瞪得更委屈了。

「白白弄走?我們可是給了你們一百萬美金補償費的。」程曠冷哼一聲,「怎麼?這筆錢不夠你們打點鎮上的村民嗎?」

小幹部聞言,一下就噎住了。

那筆錢是挺巨大的,但那時候,他還沒進政府工作,見都沒見過這筆錢。只是,他心裡也清楚,村民們之所以怨聲載道,也是因為鎮政府當時只撥了很少一筆錢補貼給村民,那點錢連買幾頭駱駝都不夠。其餘的錢,那一屆的辦事人員各自分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修了公路,一部分建了個水庫,還有一部分用來招商引資了。

水庫如今早就幹了,公路缺錢維護,也廢了。

而沒有水,不管你修多好的鋪面,建多好的設施,給多優惠的政策條件,都招不來商,引不來資。

沒人願意來這種喝口水全是沙子,十天半月也洗不了一把臉的鬼地方做生意。

遠近聞名的八井鎮,廢了、荒了、空了、死了。

這一屆的政府官員們,窮得連工資都要發不起了。鎮上的小學欠老師工資小半年了,上個月還被迫停課了。

沒錢,政務工作就無法施展,鎮子里更是亂象橫生,連警察都要罷工了。

這錢,必須搞到,全鎮人都指著這筆錢找活路啊!

再卑鄙、再無恥,他們也要硬著頭皮上。

李鎮長唱白臉,訴了一通苦,程曠用違約金把他的話堵死了。

小幹部唱紅臉,被程曠噎得直低頭喝水。

老實了一輩子的王書記只得再次親自出馬:「小程啊,鄉親們截流的事情,我們真不知道嘛!」

「王書記,在我面前,你不用遮掩了。」程曠非常嚴肅地挺直了背脊,「我們一路開車進來,你們鎮上的村民歡天喜地在澆水耕田呢,連幹了的井都能重新抽上水來了。你就別裝糊塗了吧。看李鎮長這個樣子,說不定剛剛還趕著駱駝去地里,犁了幾畝地呢。」

李鎮長被戳破,黑瘦的臉膛一下就漲紅了,紫茄子似的,那雙黏滿泥的膠鞋窘迫地相互蹭了蹭。

「小程啊,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鎮里這麼多人要生活嘛,我們政府也不能不管村民的死活嘛……」王書記長嘆了口氣,老實巴交的臉上全是為難,像熬久了的中藥罐子,嘴巴里噴出的氣都有股苦味。

「王書記,我們是斷了你們的水源,可我們沒有不管你們的死活啊。我們不光給了錢,當年基地初建,急需人手,我們可是提出不願意要補償金的人,可以搬到我們基地去,我們養著。這個鎮子里也有不少人被我們基地收留了。只要肯幹活,基地產出的所有農作物和牲口,都歸他們自己所有,每年還有兩千塊錢的補貼。對於生活在沙漠里的人來說,並不比他們從前的日子差。只是很多人想要那筆補償金,不肯來我們基地,情願拿著補償金外出打工罷了。現在他們來斷我們的水源,就是違約。而違約,我們只找你們鎮政府,要知道綠島是中央都很關注的項目。」程曠面無表情地陳述著事實,那隻眼睛里不由得帶了幾分戾氣。

王書記見程曠要翻臉了,忙擠出一個乾乾的苦笑:「我們也想配合你們,可是嘛,鄉親們怨氣太重,我們壓制不住嘛,除非……」

「哦?只要你們肯出面,讓他們堵了河道,具體條件我們再談。」程曠就等著這句話,她知道扇動村民截流,真正的動機還在後面等著她。

果然,王書記憨厚地笑了笑:「說句實話嘛。當年,水一下被截斷了,我們鎮政府也慌了嘛,怕把錢直接給了村民們,錢一花光,就得過苦日子。所以,鎮政府就想著給大家建個水庫,修條公路通到大路上去,再出些政策招商引資,總能把大家的日子維持下去嘛。誰曉得,這一沒了水,竟啥也幹不成了嘛!錢也都賠光了。所以嘛——」

說到這兒,王書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次鄉親們鬧起來嘛,我們也沒臉去阻止他們。要不,小程啊,你們再出點錢,安撫一下大家,讓鄉親們日子好過點,心裡舒坦點嘛……」

「哦……」程曠恍然大悟。

合約馬上就要到期了,這是最後能夠從綠能集團挖到錢的機會了。對於這個潦倒的貧窮小鎮來說,不得不賭一把。

顯然,他們的確抓准了基地的軟肋!

水,綠島一天都不能缺。

只是,資金早就被綠能集團凍結了,現在唯一還有的,就是基地提前留出來的,用於日常開銷和基礎維護的一筆費用了。

「你們想要多少錢?」程曠不動聲色地試探。

「這個,錢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這也是儘快想辦法幫你們解決問題嘛。」王書記還一臉老實地打著馬虎眼。

「說個數。」程曠不想再浪費時間。

「一百萬。」王書記與其他幾位幹部對了一下眼神,猶豫著報了數。

「哈?你們怎麼不去搶?」程曠被氣笑了,沙著嗓子,提高了聲音,「要知道,這可是你們違約在先。」

她掃了一眼在座的眾人,那目光里全是諷刺,看得幾人紛紛低下頭,不敢與她對視。

就在陸晉以為她要發飆的時候,她又忽然軟下身段,柔聲道:「唉!看在鄉親們日子也過得苦,我們出點錢讓事情順利解決,也不是不行。只是這麼大一筆錢,可不是我能決定的,得往上面打報告,在報告里我能說你們提前截流違約的事嗎?說了,我可不保證集團願意額外補償你們。不怕告訴你們,集團已經不願再往基地投錢了,我也正發愁呢。」

王書記幾人聞言,都有些猶豫了。

程曠乘勝追擊:「如果你們不獅子大開口,說個靠譜的數,在我職權範圍內,我還能從現有的研究經費里擠點兒。可如果你們堅持……」

「那——小程,多少錢是在你職權範圍內的?」王書記忙打斷程曠的話。

「二十萬吧。」程曠說。

「二十萬?」王書記同李鎮長咬了一下耳朵,又回答道,「不夠我們全鎮七八百號人分嘛。你還是給上面打報告吧。」

「怎麼?嫌少?」程曠盯著這幾人看,他們目光閃躲了一下,但都沒有站出來應她。

她知道,二十萬是填不了眼前這幾人的欲河的。

她想了想:「我敢保證,集團是不會給你們這筆錢的,連我們基地的研究經費他們都賴賬呢。」

「那你再添點兒?」王書記試探道。

「三十萬。」

「四十?」王書記賊心不死。

「三十五。再多一分都沒了。」程曠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句話。

見程曠的臉色已經聚集起風暴,似乎下一刻就要電閃雷鳴了。

如果談崩,他們早幾個月把水引回來,也填補不了資金空缺,照樣發不起工資,開不了課,辦不了公。

與程曠打過幾次交道,深知她脾氣的王書記立即拍板:「好!就三十五萬。」

說完,王書記有點不好意思地追問了一句:「小程,你是爽快人,什麼時候方便拿錢?」

「你先堵了河道,我隔天就讓人把錢匯到你們銀行賬戶上!」

「行!我也不怕你賴賬,我這就讓人去把河道給重新填上!」說著,王書記便親自打了電話,吩咐電話那頭的人多帶一些人,立刻去把河道堵了。

程曠嘴角始終掛著抹微笑,坐在辦公室,看他們把這自導自演的一齣戲給唱完。

一出會議室,程曠的臉就沉了下來。

陸晉跟在她身後小聲問:「連張條也不打?你不怕他們反覆來這一招?」

「他們硬要耍賴,我們也只能認了。天高皇帝遠,你以為一紙合同真能約束他們?跟你講道理談條件已經算是不錯了。不然,他們叫上幾百號人守著河道,你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基地因為缺水毀於一旦。」

程曠長長嘆了口氣:「就當花錢消災吧。反正也就最後幾個月了。成了,自然會有錢繼續投進來;沒成,這些錢留著也沒用了。」

「你不是說資金已經被綠能集團凍結了嗎?」

「是啊!所以這是我們最後的存糧!可要是不給,再拖上十天半個月的,這錢留著也是打水漂了。」程曠的臉上帶出幾分決絕。

陸晉沉默了,只小心地跟在她身後。

她一向挺拔的背挺得更直了,就好像要用這樣義無反顧的姿態,來迎接命運的反擊。

出了鎮政府,兩人去旁邊取車。

黑色猛禽安靜地停在土牆邊。

光亮現代的大型機械,與古拙原始的黃土牆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違和得像時空出現了錯位。

然而令陸晉覺得異樣的,並不是眼前的車與牆。

他一閃身,一塊黃土疙瘩就從後面砸過來,「啪」地打在車身上,留下一團土黃色的泥印。

他們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許多人。

陸晉下意識地拉了程曠一把,將她擋在自己身後。

大院門口,不知何時聚集起很多人,而且還有越來越多的人正從遠處黃蒙蒙的沙塵中趕過來。

這些人都穿著灰撲撲的衣服,年齡不一,有些還是婦女,裹著頭巾遮著臉,甚至還有來看熱鬧的半大的孩子。

當先一個,扔出土疙瘩偷襲的,是一個黑瘦的少年,他手上還留著黃色的土灰。

這群人怒火高漲,都憤然地死盯著兩人,就好像要用目光把他們釘在土牆上,活活釘死。

「就是那女的!是她又把水堵了!」一個粗嘎的男中音從人群後面傳出來。

這句話一出,本來還小聲議論的人群一下就靜默了,都把視線的火力集中在了程曠身上。

陸晉只覺身上一松,壓力頓減。

程曠則一臉肅穆,清了下嗓子,笑著說:「堵河道的,是你們王書記。」

「她說謊,是她指使王書記乾的!」

「我怎麼使喚得了你們的書記?」程曠有些好笑,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還有最後幾個月,我們就會把水還給你們。你們再忍耐一下。我知道大家過得苦,可是當初我們可是出了一大筆錢補償了你們。而現在,我們又額外補貼了你們政府經費,他們會把錢分到你們每個人頭上的,所以,請大家再安心地等待幾個月吧。」

「呸!你們那點錢,就想要買我們的水,我們的命!」還是那個粗啞的男聲在後面煽動。

「對!我們不要錢。我們只要水!」一個老頭扯著老邁的喉嚨,那聲音幹得像八井鎮龜裂的土地。

「我們要種地,我們要養羊!」有更多的聲音加入。

「還我們水!」

「是你們毀了我們鎮子!」

「還打傷了我們的人!」有人沒頭沒腦地補了一嗓子。

程曠見人群漸漸有些失控,而講道理顯然是沒有人聽得進去的。

她凝神看著這群人,他們的臉多是混了幾代血的西域人特有的,濃眉深目,皮膚黑皺,並不好看,透著股死氣沉沉的倦意。即便是此刻,群情激憤的時候,他們身上也帶著終年勞作留下的疲倦和愁苦的印記。

她何苦要跟這樣一群一輩子沒直起過腰的人過不去呢?

程曠讓步了。

她拽了陸晉急退兩步,想要上車,突圍而出。

鄉民們見她想溜,操了扁擔鋤頭鐵鍬掃把就圍攏上來,用身體擋住了她的退路。

程曠伸手想要撥開擋在面前的兩個男人,誰知,陸晉突然拉了她一把,下巴一仰,示意她看人群後面。

程曠回身,眼睛閃了一下,她在那群人後,瞥見了以一張熟悉的面孔。

只一個照面,程曠周身的氣息就變了,剛才還一副息事寧人,想要溜之大吉的態度,這一刻全收起來了。她的目光直直射進人群,射在那個眉骨被疤痕斬斷成兩截的男人的臉上。

兩人三眼,隔了人群對視交戰。

程曠腰腹微微繃緊,氣焰暴漲,抬手一撥,那擋在她前面的年輕男人就被她撥到了一邊。

那人踉蹌兩步,撲到程曠跟前,要跟她撕扯。

程曠抬手握拳,以肘往外一擋,那男人就又被擋到了一邊。

陸晉在旁邊看得心驚。

程曠塌肩,含胸,收腹,凝神怒視,緊握的拳頭上青筋暴起。

這是要作戰的前奏。

陸晉忙把相機收進背包,緊貼著程曠亦步亦趨。

程曠個子很高,當她放開氣勢,露出一副要與人搏命的架勢時,還是頗能唬住人的。

面前幾個村民顯然被她露出的這一手給鎮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任由她蠻橫地開出一條路來。

這樣,那個刀疤眉的男人便與程曠站了個面對面。

兩人站得很近,近到程曠都能聞到對方鼻息里噴出的怒火和腥膻口氣。

她卻連臉色都沒變一下,只用眼睛死咬著對方不放。

刀疤眉也沒有退縮,看似敦厚的肉嘴唇牽起一抹冷笑:「你還敢來!」

聲音粗嘎低啞,正是適才在後面挑唆的那個男人。

「做賊的是你們,砍傷人的也是你們。我有什麼不敢來的?」程曠反唇相譏。

「我額頭上這一刀,是誰砍的?搶了我們的水,傷了我們的人,還不准我們從自家水裡撈蟲蛋。當強盜也沒有你們這麼狠的吧!」刀疤眉也狠聲說道。

「水,是我們花錢買的。」程曠再一次重申。

「買?你們的錢能買命嗎?這水對於我們全鎮的人來說就是命!是人的命、駱駝的命、羊的命、樹的命、草的命……」男人斷眉一揚,聲音猛然掀高,震得人耳朵嗡嗡響。

這人要是個唱搖滾的,一定很對程曠的胃口,陸晉腹誹。

程曠卻沒有這心情,腦子裡全是裘勝面如死灰的樣子,那黏稠的血液又回到了她的指尖,怎麼擦也擦不掉。

當她從艾爾肯的腳踝上挑齣子彈時,少年睫毛上滾滾的淚珠,彷彿又滴落在她的掌心。

一次又一次,搶羊、槍殺駱駝、偷蟲蛋,鬧得基地不得安寧,都是這個人。

話說得冠冕堂皇,演得理直氣壯,但其實,若不是鹵蟲蛋貴比黃金,他又怎麼會以命相搏?

為了一己私慾,便把別人的生命視為草芥,這樣的人,不配跟她講道理!

程曠突然抬頭一笑,左眼迎著落日的餘暉,瞳孔的外圍泛出一圈金屬般的光芒,就像是冷煙花綻放在黑夜裡。

她一向是個熱情的女人,但這一刻,她的熱情全被凍結了。

「不管你懂不懂,我們是在創造生命,也是在挽救生命!」程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裡的冷焰陡然爆開,接著一拳揮出。

「嘭!」一記右勾拳直接擊中斷眉男人的左下巴,他的頭被重拳打得「噗」地歪向一邊,整個身體隨後踉蹌倒下。

然而,就在他後仰的瞬間,身後有人探手接住了他,借著這阻擋的推力,他彈身回撲,老鷹撲兔一般沖向程曠。

程曠卻似早有準備,身子一蹲,繞過那撲來的身體,腳下步伐快速移動,瞬間閃到一邊。

鄉下地方民風本就彪悍,打架鬥毆,從男人到女人、從小孩到老人,無不擅長。

程曠這宣戰的一拳,正式揭開了一場混戰。

還不等她近身再給斷眉男人一拳,已經有人從身後撲向她,推攘、撕扯、抓撓,亂拳紛紛,她只得不斷招架,很快就掛了彩。

陸晉嘆口氣,加入混戰,試圖拉開那些人,護著成為眾矢之的的程曠。

陸晉是個極度厭惡爭鬥的人。

在中東見慣了生死,見慣了真正的戰爭,再見這種鄉民鬥毆的小場面,他並不害怕,只是覺得厭惡。

他很想避開,避開這種用暴力解決問題的方法。

生命是那樣脆弱而美好,所有漠視生命的暴行,都應該從這個世界上剔除。

生活在和平地區的人,永遠也不會懂得戰爭的可怕。

所以,他們會為了錢、名利、虛榮心、妒忌,甚至一句話,就隨意地挑起戰爭。

然而,當他看見那些村民扯住程曠的衣服,拳腳拚命往她身上招呼時,他卻心中一緊,下意識就揮出一拳,打翻了一個正抄起扁擔掄向程曠的中年漢子。

程曠一挑眉,有點意外。

但陸晉來不及跟她有眼神交流,更多的村民就撲了上來。

有陸晉護著,不管有多少拳頭揮向自己,程曠都不遮不擋,只認準了斷眉男人一個人往死里打。

而斷眉男人的目標,也只有程曠一個。

大概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兩人都以搏命的姿勢在攻擊對方。程曠受過嚴格的拳擊訓練,每一拳都打得頗有章法。而斷眉男人是個狠人,狠人打架的時候,只有一個絕招,不要命!

對方豁出性命要與她決一死戰,漸漸地,程曠的拳頭也失去章法,只剩下狠!

她不知挨了多少亂拳,眼眶裂開,鼻子、嘴角全在流血。她卻毫不退縮,只死死咬著牙,面目猙獰地與斷眉男人纏鬥在一起。

原本跟村民們無冤無仇的陸晉被打得無名火起,往昔目睹朋友一個個陣亡時的憋屈、憤怒和狂躁充斥在他體內。

其實在戰地的地下小酒吧里,打架鬥毆也時有發生,陸晉並不陌生。但真讓他以一抵百地與人混戰,他也只有挨打的命。幸虧打架時,受空間所限,真正能夠近身的人只有幾個。

他使出渾身解數護著程曠,不讓人偷襲她,自己卻成了眾矢之的。

畢竟村民們還是很樸實,認為打男人總好過打女人。

但也有人不願意放過程曠。

一個壯漢從後面抱住程曠的腰拚命往後拉,力道大得好像要把她攔腰勒成兩截。另一個年輕女人則拽了一隻鞋在手上,瘋狂抽打著程曠的後腦勺和肩背。

程曠惱了,一拐肘甩過去,正中女人的太陽穴,那女人的臉當場就煞白了,但依然不依不饒地扑打程曠,似與她有血海深仇。

程曠則更野蠻,扎著馬步,下盤穩如磐石,左手死死勒住斷眉男人的脖子,將他的頭箍在自己的胸口,右擺拳,一拳接一拳,重擊在他的胃部。

斷眉男人被程曠勒得臉紅脖子粗,拚命捶打程曠的小腹,但因為喉嚨里來不了氣,拳頭漸漸無力,垂在身側。

「放開他,你勒死我男人了!他要沒氣了!啊,打死人了……」拚命捶打程曠的女人失聲尖叫,扔了鞋子,一把扯下程曠的棒球帽,妄圖靠抓扯程曠的頭髮令她屈服。奈何程曠的短髮堪堪貼著頭皮,讓女人無處下手,只能繼續抓撓程曠。

而程曠絲毫沒有鬆手,拳頭幾乎是機械地揮出。她的臉上扭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鮮血和汗水糊了一臉,看不出她到底是痛,還是痛快!

她這種不要命的打法,看得陸晉心肝直顫。

他飛撲上去,一把扯開程曠死勒住斷眉男人的胳膊,那胳膊肌肉緊繃,硬得像石頭,他連拉了好幾把,才把她卡住斷眉男人脖子的手肘掰松。

氧氣一進入斷眉男人的喉嚨,他的胸腔就劇烈起伏了幾下。那女人則死命拉扯程曠,好讓斷眉男人緩過氣。

程曠則轉過臉瞪著陸晉,彷彿不明白他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你再勒下去,他真斷氣了!」陸晉說。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原本摟住程曠腰的中年男人一鬆手,反手就在陸晉的頭上給了他一拳。

程曠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個右直拳直接命中那男人的面門,「咚」的一聲,男人向後應聲倒地,血流滿臉。

程曠還沒收回拳頭,緩過勁的斷眉男人,又殺紅眼地撲了上來。

陸晉轉身用背護住程曠,挨了斷眉男人一記手刀。

程曠卻跳起來,飛起一腳踹在斷眉男人的心窩上,兩人同時倒地。

陸晉忙一把拽起用力過猛的程曠。

「你真沒用。」程曠突然笑了。

是啊,這沒用的男人鼻青臉腫挨了好多拳頭,被女人們把衣服都扯爛了,兩條褲腿上印滿了灰撲撲的腳印。

可是,這沒用的男人卻護著她,讓她能爽快地打了一場憋屈了好幾年的架。

這十年來,第一次有人把她當個女人護在身後。

她突然覺得鼻子有點發酸。

儘管多數村民只是看熱鬧,但程曠他們終歸只有兩個人。

很快,兩人揮拳的速度慢下來,對方則越戰越勇。

尤其是程曠,兩日兩夜沒睡,全靠精神力硬撐著,此刻又不要命地搏殺了一番,腎上腺素一降下去,便支持不住了,被兩個漢子夾擊著,用力一撞便跌倒在地。

陸晉力竭,順勢蹲下來,與程曠相對抱頭,背上拳腳如雨點砸下。

「讓你們搶水!讓你們砍人!」斷眉男人罵罵咧咧,聲音陰鷙,就像冬天夜裡會凍死人的風,不置兩人於死地,就不會住手。

真疼啊!程曠竭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她有鐵打的意志,卻沒有鐵打的身體。

她只能以女性柔軟的身軀,沉默地對抗著石頭一樣的拳腳。

十年來,受過無數的傷,吃過無數的苦,也曾絕望過、灰心過,但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狼狽。

她吃盡苦頭,付出一切,為的不就是讓這樣一群沒有水喝的人,有一天不再受缺水之苦嗎?

可她十年的青春,換來的只是拳腳相加的仇恨嗎?

她突然有些想哭,也不知道自己豁出命去,到底值不值得?

一百年以後,當塔克拉瑪干沙漠變成綠色的森林海時,會有人知道她今日挨得這頓揍嗎?

就在程曠忍著幾欲爆裂的疼痛時,一雙手臂死死地攬住了她,一個硬朗而略微單薄的身體覆在了她的脊背上,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拳頭被擋了去。

程曠微微抬頭,眼睛被鮮血糊住,紅紅一片的光影中是件洗得發白的白襯衫籠在她身上。

猛然間,她聞到了陸晉的汗味,帶著一種基地人特有的木槿花葉子清冽微澀的味道。

她甚至能感覺到陸晉攬住她的手臂上繃緊的肌肉在微微發抖。

眼淚一下就倒流回了她的眼眶,她在雨點般的拳頭中,扯了扯嘴角,笑了。

把自己當作男人活了十年的程曠,在這亂拳交加的一刻,重溫了一個女人被男人保護時特有的矜貴。

「起老風嘞——」有個尖細的童音插進了鬧哄哄的人群。

「呀!看,快看,沙子要來嘞——」有人的聲音裡帶上了倉皇。

拳腳停了,人群中一陣騷動。

「還打啥子?快回家關窗戶!」有人喊道。

「糟了,我家羊還在外面!」有人跟了一句。

這兩句話,像是戰爭結束的號角,一下就把躁動的人心給收服了。圍攏在兩人身邊的各色褲腿鞋子一下就散開了,紛亂的腳步聲由近至遠。

有人猶自不解恨,連踢了程曠三腳,也撤了。

空氣中,濃重到嗆喉嚨的土腥味頓時涌到抱頭縮成一團的兩人的口鼻處。

兩人茫然抬頭,舉目四望,剛才還群情激憤的村民,掩著口鼻,四散著往鎮子深處跑去。

有些人甚至乾脆脫下外套,罩在頭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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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月光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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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文斗與武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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