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權主義
「我為什麼要結婚?多數女人結婚,是妄想從男人身上獲得安全感和力量。這兩樣我都不缺。」
——程曠
不知何時,狂風大作。
遠處一千多米高的一堵沙牆猶如洪荒巨獸,正快速向鎮子的方向奔來,而風裡,夾帶著沙塵暴的先遣部隊趕到了。
空中瀰漫著黃黃的一層細沙,打在人臉上如針扎一般疼。
為數不多的楊樹、榆樹、沙棗樹,被風吹得張牙舞爪,枝葉橫飛,不斷有垃圾和塑料口袋被卷到半空中,滿天飄搖。
遮天蔽日的黃沙將整個天空染得黑沉沉的,像隨時要從上面降下妖魔鬼怪。
蹲在地上的陸晉與程曠對視一眼,看清對方鼻青臉腫、灰頭土臉的樣子,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程曠笑得誇張,牽動裂開的嘴角,忍不住「嘶嘶」地呼痛。
陸晉心想,下次看你還敢不敢先動手。
好似看懂了陸晉的心聲,程曠說:「我們堵了他們的河道,他們一定會打我們泄憤的。反正都要打一架,當然先下手為強,讓我先打個痛快!」
「是痛?還是痛快?」陸晉指了指程曠的臉,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像開了染色鋪子。
「痛!並快樂!」程曠露出一口染血的白牙。
陸晉額角腫了一大塊,眼角一片烏青,顴骨上不知被哪個女人的「九陰白骨爪」給挖了兩條血痕。他站起來,第一時間打開背包檢查相機。還好機身結實,沒被拳頭砸壞,只是鏡頭碎了。他衝程曠按了下快門。
「我賠給你!」程曠認真地說。
「不用了。」陸晉笑笑,「岳彤付過錢了。」
是呀,岳彤出了那麼大一筆錢,就是算到了這一路會有危險損傷。
只是,岳彤沒想到,這損失是他為了維護她的敵人才造成的。
「現在我們去哪兒?回基地?」陸晉問。
「回不去了!」程曠眺望了一下來勢洶洶的沙塵暴,整個鎮子像被一口大黑鍋倒扣著,連光都無法穿透,「這沙暴太大,我們躲一晚。」
難怪村民一見到這樣的沙塵暴立即一鬨而散,連仇也不報了。
「這鎮上,還有人肯收留我們?」陸晉問道。
「鎮政府的招待所。」程曠看了一下鬧出那麼大動靜,卻始終鴉雀無聲的鎮政府大院,冷哼了一聲。
這群當幹部的,都狡猾成精了!
一邊堵了河,一邊禍水東引,縱容村民們鬧事打人。村民們出了氣,再不會把火燒到他們頭上。倒是很懂得玩左右逢源,漁翁得利的把戲!
程曠從地上爬起來,齜牙咧嘴地哀號了一通,與陸晉相互攙扶著上了車,胡亂擦拭了一下臉上的血跡和沙子,開了車前大燈,直奔鎮招待所去。
燈光劈開風沙交織的網,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陸晉對沙塵暴並不陌生,反而在這昏天黑地的沙暴里,他感到了久違的安心。即便在戰地,每當沙暴來時,那些躲在角落裡的狙擊手就沒法再摘走人們的生命,而他也能喘口氣,睡個安穩覺,或者跟某個漂亮的姑娘在酒吧里好好喝一杯。
招待所修在村東頭,是一棟三層高的小樓。
樓下院子里,有一棵需要兩個人才能合圍的老胡楊樹,此刻凌亂的枝葉正在狂風中亂舞,「噼噼啪啪」地抽打著周圍的一切。
這裡距離且末縣並不太遠,所以這個條件艱苦的招待所生意很慘淡,少有人留宿。
然而今天,大概因為沙暴的緣故,有一支過路的越野車隊留宿在這裡。
院子外停了七八輛豐田越野,若不是車頭上清一色插著藍色的三角旗,看起來像蹲在黃沙里的一群妖獸。程曠將猛禽停過去,混在一堆大塊頭中間,倒也並不太扎眼。
此時飛沙走石,門窗緊閉,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
程曠趕著在沙暴進村之前進屋,便從腰上解下外套,兜頭遮了臉,讓陸晉去叩外院的大門。
「咚咚咚……砰砰砰……」陸晉從用手敲改為用腳踹。
好一陣,才有腳步聲在半人高的土院牆後面響起,隨後門「吱呀」一聲開了。
「還有房間嗎?」陸晉一開口,便灌了滿嘴的沙。
來人是個女的,也用頭巾遮著臉:「還有一間!」女人掃了一眼用衣服裹著頭的程曠和用手臂擋住臉的陸晉,判斷著他們的身份。
因著風暴已經逼到村口,那女人也來不及多看多問,便將兩人讓進了院子,「砰」的一聲關上門。
三個人都遮頭擋臉地衝進了小樓里。
女人引著兩人到了三樓最靠左邊的一間房,取了掛在門上的鎖,推開門,擋在門口,背著風道:「先給錢!再登記。」
程曠忍著痛,從屁股兜里掏出一把錢,抽了一張五十的遞給那女人。
「兩個人,一百!」女人說。
程曠在心裡罵了句粗話,平時這招待所二十塊錢一晚上都沒人住。
但她還是又翻了兩張二十和一張十塊的零錢,塞到女人手中。
「身份證!」女人說。
陸晉見程曠沒動,從背包里翻出了自己的證件遞給女人。女人掃了一眼,用下巴指了指旁邊鬧哄哄的幾間屋子問:「你們是做啥的?北京來的?跟他們一路的?」
陸晉依然用手臂半擋著臉說:「嗯,是從北京來的。」
後半句他沒接,女人卻「哦」了一聲,一副瞭然的樣子。她盯著陸晉臉上的抓傷和青紫看了一眼,調侃道:「想不到,你們北京的女人也烈性得很嘛!」
還是你們村的女人更烈性!陸晉乾笑了一下,沒吭聲。
那女人沒探到話,無趣地讓出了房門。
陸晉和程曠忙進了屋,「砰」的一聲關上門,將女人窺探的目光擋在了門外。
這是個標間,房間里有兩張木板床,鋪著不知多久沒洗過的大花被褥,淫艷的紅與冷翠的綠,交織出詭異的和諧,透著股生猛樸實的慾望氣息。
程曠和陸晉都沒嫌臟,見到床就像見到救命稻草一般,倒頭就躺了上去。
饒是兩人渾身痛得要炸裂了,但當身體放鬆下來,交付給彈簧已經失效的鋼絲床時,仍然舒服得令人想要唱一首春天才會想要哼的歌。
陸晉躺在床上,不敢翻身。
因為他只要一動,像老女人一樣鬆掉了渾身皮肉的鋼絲床就會發出痛苦的呻吟,好像有人在它身上做著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想到剛才老闆娘意味深長的目光,陸晉就覺得頭皮發麻。
程曠也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可是,幹了熱血澎湃的一場架,程曠從嗓子眼到喉嚨口都在冒煙,於是她不得不動了動嘴:「陸大俠,你能去找點水嗎?」
「幹嘛?想洗澡?」陸晉看了看在床上躺成大字形,渾身髒兮兮的程曠,猜測著她的用意。
「就這鬼地方,能給喉嚨洗個澡就不錯了。」程曠像只癩皮狗般,翻過身,臉朝著陸晉,故意用老巫婆似的破鑼嗓子喊,「大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水……水……給我水……救命。」說話間,她像一個垂死掙扎的人一般,向陸晉伸長了求救的手。
「求人不如求己。」陸晉淡然地說道。
「你居然見死不救?」程曠難以置信自己聲淚俱下的表演居然沒有打動陸晉。
「我怕你以身相許,我可不敢隨便救你。」陸晉斜瞥了一眼直挺挺趴在對面的程曠。
果然,程曠聞言一下就從床上翻身坐起:「你想得美!」
說完,她大咧咧地撩起衣服,前胸後背全是一片瘀紫,幾乎要浸出血來。
房間很窄,陸晉的目光太寬廣,沒處躲閃,只好安放在程曠裸露的蜜棕色小腹上,那裡的皮膚本該緊實光滑,像一塊亮閃閃的蜜凍,可惜現在這蜜凍落在地上被人踩髒了。
「嘶!」程曠痛呼一聲,低聲咒罵,「這次虧大了。」
「是啊,賠了三十五萬呢。」陸晉心不在焉地介面。
程曠抄起床上的枕頭,扔向陸晉。陸晉連閃躲的力氣都沒了,被枕頭砸了個正著。
他沒想到程曠會這麼幼稚,但轉念一想,自己是戳中程曠的軟肋了,她心疼錢。
沒了最後的這筆備用資金,日常生活用度,乃至研究經費都沒法周轉了。
他正欲開口詢問,突然室內光線一暗,「嘩」的一聲,如暴雨打在窗戶上,敲打出撒豆般的巨響。
就在剛才短短的幾分鐘內,龐大的黃灰色沙牆已經奔襲而至,整個鎮子都被籠罩在茫茫的沙雨里。
漫天黃沙有如萬箭齊發,窗外轟鳴聲不斷,似有千軍萬馬踏沙而來,震得小樓不住發抖。狂風有如失控的暴龍,將天地間一切沒有固定的物體都卷到半空中撕扯。
夜幕幾乎是在一瞬間就降臨了,然而太陽並沒有落山。
這時要是有人敢走到風暴里,是無法呼吸的,眼耳口鼻瞬間就能被黃沙填滿。而人在這樣的風暴中,是根本無法立足的,幾個踉蹌便會跌倒。
兩人站到窗前,看著外面癲狂的世界,半晌不語。
「你說,」陸晉清了清嗓子,「這些村民還會來找我們麻煩嗎?」
「至少沙塵暴結束前不會。沒有人願意吃土。」程曠篤定地回答,「還得感謝這場沙暴啊,不然我們倆說不定沒法這麼完整地脫身。」
「他們真敢下更重的黑手?」陸晉問。
「法不責眾,何況這裡的人法制觀念本就淡……」程曠嘆口氣,「所以,要跟他們講道理,那才真是腦子抽筋了。在這裡,只有兩樣東西能開路,一是錢,二是拳!」
「你好像兩樣都不在行嘛。」陸晉揶揄地戳了戳程曠臉上的瘀青。
這個動作有點曖昧,但程曠一點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反而鬼使神差地一揚眉毛低聲道:「但我有別的事兒很在行,你要不要試試?」
陸晉一愣,沒反應過來:「什麼事?」
程曠詭異地笑了一下,將嘴湊到陸晉耳邊,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他的耳垂。
陸晉大駭,一把將程曠推開!
程曠愣了一下,沒想到會遭到這樣的抗拒,當即暴跳:「喂,開個玩笑而已,你不用這麼傷人自尊吧!」
陸晉看著程曠一副狗急跳牆的樣子,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從哪兒來的自信?想要報答救命之恩,也得先把臉上的血擦乾淨吧?」
程曠忙從背包里掏出隨身帶的羅盤,打開用裡面的小鏡子照了照臉。
果然,左頰上一抹血跡混著黃土灰,一直伸到脖子根,她窘得臉都漲紅了,猛地一拍腦門兒,卻拍到自己額上的瘀青,頓時眼睛鼻子都痛皺成一團。
陸晉見她惱羞成怒,忍不住放聲大笑。
笑到一半,他才發現,原來,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了。
自從成為一名戰地攝影師,這種輕鬆的狀態就與他絕緣了。
此刻,突如其來的輕鬆與愉悅,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需要單獨靜靜。
「我去給你找點水。」陸晉轉身出了門,臉上不露分毫端倪。
程曠大大咧咧地揮揮手,目送陸晉開門出去。
她打開手機的記事本,輕蹙眉頭,籌謀起失去儲備金后,基地需要面對的種種情況。
陸晉一出門,就後悔了。
迎面吹來的颶風帶著密密麻麻的砂礫打在他身上,就像被人用一千條帶刺的鞭子輪番抽打,呼吸一緊,就嗆了一嘴的沙。
他只得將衣服翻起來,裹了頭臉,走到小樓中間的客廳里,找服務員要水。
此刻沙暴襲來,住店的客人們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客廳里只有剛才應門的女人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
那女人是承包招待所的老闆娘,女孩是她的閨女。
兩人正出神地看著窗外黑得像洞窟一樣的天空,臉上帶出幾分煩躁。
老闆娘憂心忡忡地說道:「希望這是今年最後一場沙塵暴。」
那小女孩脆聲介面:「唉,不曉得要刮多久。我晚上本來還想去找胡月月呢。」
「做啥去,就曉得耍,也不幫我一下忙。」老闆娘拍了一下小女孩的後腦勺。
「給錢,給錢我就幫你做晚飯。今天來了這麼多人……」小女孩狡猾地攤開手,「你一個人做不來的嘛。」
老闆娘又反手抽了小女孩的後腦勺一下,真從腰包里抽出五元錢塞到小女孩手中:「美死你了。」
小女孩接過錢,拿在手裡得意地晃了晃,也不嫌臟,便放到嘴邊「啵」地親了一口,又跳起來攬住老闆娘的脖子,也在她的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母女兩個笑成一團,都顯得很滿足。
陸晉看著女孩緊緊拽在手裡皺巴巴的五元鈔票,心裡一酸。
幾分鐘后,「哐當」一聲,門被風吹開,一陣風吹進來,陸晉捧著一個洗臉盆和一個暖水瓶回來了。
程曠的臉上又是那副沒心沒肺的表情,她從床上跳下來,在一張破桌子上取了個玻璃杯,對著杯壁哈了口氣,端詳了片刻:「這得八百年沒洗過了吧?」說完,她三兩下從T恤里抽出自己的文胸,塞進杯子里胡亂擦了擦,又對著空氣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嗯,乾淨了。趕緊給我倒杯水,嗓子都冒煙兒了。」
她這一連串的動作,驚得陸晉瞠目結舌。
饒是他見慣了程曠的豪邁,但如此不拘小節,真的好嗎?
文胸可以有如此多用途嗎?
陸晉默然了。
他竟然覺得,心情前所未有地敞亮。
程曠倒了半杯水,急喝了一口,卻又「噗」地吐了出來。
「呸呸呸,全是沙!」她吐著舌頭,研究起杯子里的水來。
杯子里還剩淺淺一層水,渾濁帶沙,說是稀一點的泥漿更準確。
陸晉皺起眉。
程曠乾脆將杯子倒滿:「先沉澱一下再喝吧。」
「這裡的人,都喝這樣的水?」陸晉問。
「嗯。而且,三天才供一次水。」
「是因為你們截流造成的?」
「不全是。主要是因為塔里木河也斷流了。」程曠說,「如果我們不把他們的地下暗河給截流,按照他們用水的方法,遲早斷流。我們基地雖然被植物覆蓋,但是用水量是最省的,反而保護了河道。因為我們所有的水都可以循環利用,沒有浪費一滴。」
「對,所以你們都喝洗澡水。」陸晉發現自己居然記得程曠說過的每句話。
「現在你想喝洗澡水都沒有。」程曠指了指那杯水,杯底已經沉澱了厚厚一層沙。
「那就只有勉強洗個臉咯!」陸晉走到杯子跟前,從杜馬克腰包里掏出了一包消毒濕巾。
「哇!你居然有這個!」程曠眼睛都亮了,比看見美元還激動。
「在庫爾勒買的,差點給忘了。」陸晉抽出一張濕巾遞給程曠,自己也取了一張,兩人擠在羅盤蓋的鏡面前,小心翼翼地擦起臉來。
一時間,房間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雷鳴般的風聲在轟炸著,彷彿要摧毀整個世界。
花好月圓的鏡面里,男人的臉硬朗平和,笑起來如徐徐春風拂過。女人的臉英氣勃勃,像開在危崖上的野薔薇。
春風吹,薔薇開。
鏡子里的男女各懷心事,沉默像鏡面,遮掩著不能為外人道的情緒。
然而沉默,天生不適合程曠。
「唉,我都好久沒洗臉了。」程曠看著重新露出真容的自己,幸福地嘆著氣,「你別怪我臉皮厚啊,我也不知道臉上都糊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陸晉看了一眼佔據了大半個鏡子的程曠的臉,在心裡默默補充道:汗、血、沙、土、睡覺時流的口水、脫落的皮屑、斷眉女人鞋底的泥垢,還有你的眼屎和眼淚。
程曠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對著鏡子翻了個白眼,又扭頭沖陸晉粲然一笑:「哎呀,我餓了!走,吃飯去!」
「老闆娘認識你嗎?」陸晉問。
「我又不是通緝犯,難道還怕被人認出來?」程曠不滿道。
「盡量避免惹麻煩。」
「放心,她沒見過我。我們從不在鎮子里過夜的。」程曠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怕半夜被人割頭。」
說完,她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頭一歪,伸出了舌頭。
陸晉暗嘆,這女人果然是個人來瘋。
兩人一前一後,去到客廳。
彼時窗外天搖地動,客廳里一片漆黑,只有天花板上吊了一盞白熾燈,照出一壁搖曳不定的暗黃光影。
與先時只有母女二人不同,此刻正是飯點,客人們正在用餐。因著壞天氣,聚在一起推杯換盞成了打發時間的唯一消遣,羊肉餅子的香味,勾兌上騰騰酒氣,激蕩出滿室的嘈雜喧嘩。
飯廳的兩張大桌邊坐滿了穿著賽車服的人,外圍還站了一圈,都端著碗,奮力伸長筷子,把食物往自己碗里夾。
程曠探頭看了一眼,桌上已是杯盤狼藉。
陸晉皺了下眉,從一群穿著賽車服和衝鋒衣的男男女女中,分辨出正忙得不亦樂乎的老闆娘和她的女兒。他忙走過去,溫聲詢問:「老闆娘,請問還有吃的嗎?」
「呀,這位客人嘛……」早前收過陸晉小費的老闆娘驚訝地看著陸晉,又指了指正吃飯的車友們,「你們不是一起的嗎?他們沒叫你吃飯啊?」
「我們不是一起的。」知道老闆娘不認識程曠,陸晉也沒那麼多顧忌了,乾脆地承認,「還有吃的嗎?」
「哦,沒想到會來這麼多客人,能吃的都做給客人吃了!外邊那麼大的風沙,也不好出去買東西。」老闆娘有點不好意思。
「您能再找找嗎?」陸晉問。
「沒啦!我和我閨女也都還沒吃呢。」老闆娘有些為難。
一個穿黃色衝鋒衣的年輕男人喝得面紅耳赤,正奮力往嘴裡塞著一塊不知道蘸了什麼調料的麵餅,聞言抬頭看了一眼陸晉,見他臉上又是瘀青,又是抓痕的,嚇了一跳。
老闆娘趕忙好意地解釋:「不要怕,他跟你們一樣,是北京來耍的。這不,跟他老婆打架呢。」
陸晉尷尬地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接話。
那男人立即同情地看了看陸晉的臉,倒吸了口冷氣,操著一口京片子說道:「我說兄弟,你媳婦兒下手也忒狠了吧!」
「是啊!比我們村的婆娘還凶嘛。」老闆娘點了點頭,自來熟地說,「這不,飯菜都給你們吃光啦,不曉得他女人又會打他不。」
陸晉下意識地瞥了程曠一眼。
程曠逆光站在暗處,沒戴眼罩的側臉正對著陸晉他們,只有少許燈光灑在她的臉上。
老闆娘和黃衝鋒衣男子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幽暗燈光下,程曠的臉看不真切,反而被那暗沉沉的光影勾出一道精緻的輪廓。她個子高挑,又只穿了件貼身的背心,曲線畢露,線條流暢得像月光下沙丘最性感的起伏。
黃衝鋒衣男子和老闆娘同時露出個瞭然的神色。
黃衝鋒衣男子對陸晉比了個大拇指:「你媳婦兒真絕了——難怪你沒地位。」他想了想,從桌下拖出一箱卡瓦斯,「你運氣不好,遇到我們這群飯桶,只好委屈你跟你媳婦兒當一下酒鬼了。這箱酒,我們還沒開。相逢就是有緣,讓給你吧!」
陸晉忙掏了三張粉紅大鈔遞給老闆娘。
老闆娘眉開眼笑地接過錢,說了句:「你等等啊。」便樂顛顛地跑進了裡屋。
片刻后,她把一個小巧的玻璃瓶塞到陸晉手裡:「拿去。兩口子打架,互相擦擦藥油嘛,馬上就和好了!」
黃衝鋒衣男子醉醺醺地沖陸晉一挑眉,賊笑道:「可別再打架了,要打就跟你媳婦兒上床打!咱老爺們兒,床上才是主戰場。」
他以為自己聲音壓得很低,但連站在門邊的程曠都聽到了。
整屋的人哄堂大笑。
陸晉頂著各路詭異的目光,捧著一箱啤酒,快步地走到程曠身邊,沖她低喊一句:「撤!」
程曠半仰著臉,那隻黑漆漆的獨眼罩對著陸晉:「床上,也是我的地盤兒!」
旁邊有人聽見了,笑得更大聲,飛快地轉述給其他人。
很快,就有人吹起了口哨。
「打一架!打一架!」滿屋的人都跟著起鬨。
饒是陸晉久經沙場,面龐也燒起來,卻見程曠還笑得沒心沒肺,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他忙伸手一把拽住她,將她連拉帶扯地拖回了房間。
身後,爆笑聲幾乎把屋頂掀飛。
回了屋,風聲、沙聲、爆笑聲都被關在了門外。
陸晉沒好氣地把卡瓦斯往地上一放,冷聲道:「這下好了,只有啤酒!」
程曠卻不以為然:「啤酒好啊!啤酒號稱液體麵包,也算是半個乾糧吧。正好,我嗓子正拉火警呢。」
陸晉見她嬉皮笑臉沒個正形,完全不想搭理她,只冷聲道:「沒開瓶器。」
程曠聳聳肩,拿起一瓶卡瓦斯,將瓶蓋卡在桌沿上,用手一拍,瓶蓋兒就掉了下來:「有我這手藝,還要什麼開瓶器?」
說完,她一仰脖子,「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了小半瓶,暢快地舒了口氣,隨手一抹嘴角的酒液:「啊!真甜,總算不用喝泥巴味兒的水了。」
說完,她從箱子里又拿出一瓶,將瓶口對準桌沿,用力朝下一磕,瓶蓋「砰」地磕飛,在半空中轉了個圈,落到地上。
陸晉見她露的這一手開瓶絕技,滿腹的火消了大半,接過程曠殷勤遞到手邊的酒瓶:「這,你倒挺在行。」
程曠得意地哼了一聲:「我在行的地方多著呢!」說完,她盤腿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
房間里沒有凳子,陸晉便也走過去,坐在程曠身邊,還貼心地從床上扯了兩個枕頭當作靠墊。
「你倒挺會享受。」程曠一邊喝酒,一邊舒服地望著窗外瘋狂肆虐的沙暴。
「這也叫享受?」陸晉忍不住笑了,「你別跟我說,你一生下來就在這苦哈哈的鬼地方生活。」
「當然不是!」一瓶酒下肚,程曠的話癆潛質就爆發出來了。
「我二十歲才來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我是北京人,從小連鄉下都沒去過。我活到十九歲,還不知道真正的農村是什麼樣的。」程曠伸了個懶腰,眼睛裡帶出一點迷濛的光,一嘴京片子夾雜著新疆腔。
這一刻,三十歲的程曠臉上呈現出了十九歲程曠的神情,對未來的迷茫與憧憬,想要變得與眾不同,卻又不知該從何改變。
程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好像那裡有一幕幕往事,正藉助夜的幕布上演。
那一年,程曠十九歲,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英姿勃發,雙眼明亮,追求者無數。
準確地說,常年混跡於北京地下酒吧的她,換過無數男朋友。
然而,其中最得她歡心的,還是地質系的一個男生,英俊挺拔,一身金棕色肌肉令她著迷。
在痴迷重金屬搖滾的程曠眼中,這位學地質專業的男朋友充滿了男人野性的魅力,當他談論理想時,那雙眼睛亮得像三月的驕陽。
如果說其他男人是囚禁在城市牢籠里的雀鳥,這位地質系男生就是翱翔在原野的雄鷹。這讓一直困惑於自己出路的程曠,瘋狂地從他身上汲取著那些關於夢想的光和熱。
那一年,沸沸揚揚的「綠餌計劃」掀起了狂熱的話題,塔克拉瑪干沙漠成了炙手可熱的追夢聖地。
於是,金沙與熱浪、荒蕪與遼闊、粗獷的駱駝和西北漢子構成了程曠想要去闖蕩的夢之國度。
她義無反顧地修改了自己的專業,並在「綠餌計劃」開展到第四個年頭的時候,毅然地請願成了岳川的學生。
彼時想要成為岳川門徒的學子不勝枚舉,程曠的父親為了女兒能夠成為那樣一個萬眾矚目的科學家的弟子,到處走關係,用金錢和權力的交易,換來了岳川的首肯。
當然,那時程曠的父親只以為女兒是去沙漠里鍍一層金,就會回到他的社交圈,帶著女科學家的頭銜聯姻生子。他萬萬沒有想到,從那天起,他就放虎歸山,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就這樣,程曠這個半路出家的地質女成了岳川的關門弟子。
後來,程曠發現男友那金棕色的皮膚是沙灘上的日光浴與防晒油的傑作,而非野外工作暴烈風塵賦予。
他畢業后,也並沒有奔去他所嚮往的科考隊,而是去了一家房產公司做項目開發,在辦公室裡衣冠楚楚,露在西裝外的襯衫袖子永遠是恰到好處的半英寸。
「原來你是被騙到沙漠里來的啊?」陸晉忍不住打斷程曠的敘述。
「騙?」程曠笑了笑,「所有美好的夢想,在一開始都只是一場虛幻的騙局,只有堅持到底的人,才能在這場騙局裡獲得贏面。」
陸晉將程曠的這句話含在嘴裡細細回味,果然——不管是追求童話般的愛情,還是聖歌般的理想,現實都只會教給你頭破血流的真相。
他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滿腔熱血地奔赴戰地,在無數屍體堆積的墓穴上,成就了自己的事業。
所以,他的照片是冷的、硬的,是現實的殘忍與戰爭的冷酷所交織出來的夢想。
然而,這夢想也不過是空中樓閣,他的照片讓全世界的人看到了戰爭的無情與冷酷,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獸性的搏殺。
他曾天真地以為,用相機、照片還原真相,就能讓戰爭終止。
可是,一條條鮮活的人命在利益的紛爭、政治的角逐面前也不過是墊腳石。
而他的夢想,許多人的夢想,都不過是海的女兒變成的薔薇泡沫。
「所以,你發現自己被騙之後,是怎麼接受這個事實的?」陸晉拉回思緒,繼續與程曠攀談。
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提問的好手,總能戳到別人的癢處,讓對方想要傾訴一二。
在他那雙沉默溫柔的眼睛里,傾訴者能得到最深切的同情。
果然,這個問題讓程曠「咕咚咕咚」一口氣幹了大半瓶酒,然後「呃」地打了個暢快的酒嗝:「剛到沙漠,不到一個星期,我就發現自己被騙啦。」
程曠並非一開始就是鐵骨錚錚的女壯士。
她想象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是浪漫而充滿詩意的遠方。
然而現實告訴她,詩和遠方都是騙人的。
這裡只有一年到頭刮不完的風,吹得人皮膚乾裂起皺,擦再多潤膚乳也填不滿那些溝壑;這裡還有高懸在天空的,刀劈劍砍一般的烈日,瞬間就能把人晒成煮熟的大蝦。每天喝的水味道奇怪不說,還要限量使用。沐浴液、洗髮液統統不讓用,不光衣服,連床單這種大件都要手洗。
然而這些,還不是最艱難的。
現實的無情,才剛剛拉開序幕。
程曠第一次出外勤,十個腳趾頭就被沙磨出了血泡,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被太陽剝了一層皮,睡在床上像滾釘板,痛得她兩天兩夜沒睡著覺。
最尷尬的是,基地女性寥寥無幾,每次在野外扎帳篷,哪怕是半夜,她都得獨自走很遠,走到看不見帳篷頂的地方,才敢方便。
有一天晚上,她走太遠,尿到一半,猛抬頭,一頭沙漠狼正綠著眼看著她。
一人一狼,對視了足足十分鐘,誰也不敢先發難。
最後,在程曠大著膽子,將隨身帶的羅盤、放大鏡、地質錘一股腦地掏出來砸過去后,那頭狼夾著尾巴跑了,程曠褲子都沒提起來,就一屁股軟倒在沙地里。
從那以後,她大小便都能肆無忌憚地窩在帳篷附近解決,即使被人聽見也不會臉紅了。
命,比臉皮重要。
一開始,程曠還十分不習慣男女擠在同一間浴室里洗漱,隱私只靠一層油布帘子遮掩。
但在程曠來之前,全部科研團隊就婁雲一個女人。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沒人會為一個女人單獨修一間浴室的,那相當於重建一套龐大的過濾凈水系統。
於是程曠從一開始的遮遮掩掩,半夜洗浴,到累極了、臟透了,徹底豁出去與人赤裸相見,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一旦克服最開始的羞恥心,男女之間的那層遮羞布很快就會被揭掉。
更遭罪的是,沙漠里的這群老少爺們兒,全少了副憐香惜玉的心腸。老師看不慣她,同事擠兌她,老鄉們躲著她,連婁雲都嫌她拖後腿。
一開始,她總是忍不住當著人哭,她一哭,別人更煩她,時刻想把她退還給學校的岳川甚至說:「眼淚有用的話,沙漠就不會缺水了。」
於是,她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哭神」的綽號。
然而,程曠畢竟是程曠。
乾燥的沙漠榨乾了她的眼淚,卻沒有榨乾她實現自我的決心。
她在裘勝的調教下,拋棄了自己的性別。
漸漸地,她的體能比基地里的男人們還要強悍。她能登上別人攀不上的沙山,敢下別人不敢下的礦井,文能繪圖,武能種樹,幾乎算得上十項全能。她還一口氣以個人名義申請了十幾項專利,在國外專業雜誌上發表了二十多篇論文。她靠著兩條腿,深入沙漠腹地,尋找到了六處古生代時期的地下水資源。
如果你脫掉程曠的鞋,會發現她腳底全是厚厚的駱駝繭,攤開手掌,十個指腹上一枚枚薄繭粗硬如鐵。
她在沙漠里,把自己熬成了一匹吃苦耐勞、彪悍壯實的駱駝。
她拋棄自己的性別,在男人的世界里頂天立地。
在沙漠地質這一行,她終於名震海外,迪拜和沙特等中東沙漠國家多次向她拋出橄欖枝,卻被她再三拒絕。
她在沙漠深處,找到了這裡曾經是汪洋澤國的證據。既然大海可以變成沙漠,那麼她也有信心,能把這裡變成一片茂密森林。
就這樣,在遼闊的大沙漠里,她練成了比沙山還厚的臉皮和比藍天還敞亮的心胸。
十九歲的程曠從沒想過,為了夢想,她會變成一個既能「出口成臟」,又能「出手如刀」的女土匪。
然而她最沒想到的還是,這個夢她一做就是十年。
她的青春熱血,在黃沙與勁風中,一點一滴地被消耗,就像沙漠里原本豐沛的地下水一般,越來越稀薄。
連她的導師都棄她而去,她卻不得不扛起整個基地的重任。
夢想的烈焰不能熄滅,否則十年的艱辛付出、性別倒錯,都成了一場荒唐的鬧劇。
原來是這樣的!
陸晉靜靜聽著程曠的敘述,原來「程不怕小姐」,以前什麼都怕。
她一次次對著自己說,程曠不怕、別怕、不能怕!這句話漸漸將她催眠,讓她一次次由害怕變成了不怕。
不怕!成了她的口頭禪,也改變了她的人生。
沒有人知道,那些怕與不怕之間的交戰,浸泡了多少眼淚與軟弱。
陸晉深深看了一眼沉浸在往事中的程曠。
這一刻的她,像風暴中間安如磐石的安全島。
是的,她什麼都不怕了。她連自己的性別和生命都豁出去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那到底是什麼支持著你撐過這漫長的十年?」陸晉仰頭一口把小半瓶酒全灌進嘴裡。他覺得身體里有一種渴與熱,需要這冰涼的啤酒澆滅。他腦子有點發暈:「十九歲的你,應該還沒到非要把沙漠變成叢林的地步吧。」
「支持我的?」程曠拿起兩瓶酒,將瓶蓋口相對,猛地一磕,兩個瓶蓋同時飛起來,「叮叮」兩聲脆響落地。
她分了一瓶給陸晉,自己灌了一大口,那隻完好的眼睛里,有玫瑰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支持我的,是內心深處的不甘心!
「我不甘心!不服氣!
「我想要宣戰——和這個世界上所有對女性不公平的認知宣戰!」
她一字一句緩緩地說著,鬥志昂揚。
程曠的母親是個芭蕾舞演員,十七歲就成為中央芭蕾舞團首席獨舞,十九歲成為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唯一的東方舞者,二十一歲便拿了三個赫赫有名的國際大獎。據說,她的表演可以瞬間點燃舞台,讓聚光燈只為她一個人亮起來。她被國內外的媒體瘋狂追捧,以其「飛翔般的跳躍」被盛讚為「落入凡間的天使」。
當時,眾星捧月、風華正茂的母親,像世人所艷羨的那樣,被有錢又英俊的富二代——程曠的父親熱烈地追求著。
沒多久,美麗的白天鵝嫁給了豪門王子,成就了世人眼中最圓滿的愛情歸宿。
儘管芭蕾是舉世公認的高雅藝術,然而,對於保守的豪門家庭來說,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角色,怎麼也好過穿著緊身胸衣,裸著兩條腿,被「圖窮匕見」的男演員抱來舉去要穩妥得多。
於是,二十二歲的芭蕾公主被迫退出了聚光燈。
她很快生下了長子,隔年又生了女兒。三年生了一子一女湊成一個「好」字的豪門貴婦,成為眾人眼中的人生贏家。
報紙大幅報道,她是如何洗盡鉛華,退居幕後,成為最賢惠的妻子與最溫柔的母親。
漸漸地,她「落入凡間的天使」的稱號被人遺忘了,人們稱她為拯救了銀河系的女人,否則,以她這樣的年紀,怎麼住得起豪宅、買得起名牌、開得起跑車?要知道,和她一般年紀的女演員們,還在為一日三餐奔波,她卻只負責打扮得美美的,出現在慈善晚會上。
會跳不如會嫁,會嫁還得會生。連和母親一起跳舞的小姐妹們,都這樣說。
當然,程曠小時候是不知道母親曾經如何艷光照人、赫赫有名。
她只知道母親是個有錢的太太,有許多漂亮的衣服,每次出席聚會,能收穫好多羨慕的目光,而母親也總是在嘴角噙著一抹得體的微笑。
從她有記憶以來,就看慣了母親這種溫柔賢良的笑容,好像這世間萬物都不能觸怒她,也不能打動她。
程曠繼承了母親的美麗和父親的高挑,從中學起,就有無數追求者。
十七歲那年,她在一個男同學家裡,看見了對方的母親掛在牆上的一幅照片。
那張照片里,有個芭蕾舞演員,穿著華美的天鵝服,頭上毛茸茸的白羽毛微微顫著。她正高高躍起,劈腿從一個人的頭頂飛過。她的頭驕傲地昂著,眼睛亮得像寶石,彷彿整條銀河都在她眼中閃爍。
她身姿優美,脖子纖秀,兩條腿修長筆直,簡直可以飛躍全世界。
那一刻,她的背上好像有一對隱形的翅膀,帶著她自由翱翔。
程曠驚呆了——這隻驕傲、不可一世的天鵝,是她的母親。
她那個無悲無喜,只會淡淡淺笑的母親。
程曠知道母親曾經是個芭蕾舞演員,也知道她得過很多獎項。
但這些在程曠的記憶中,只是偶爾被提起的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
她也從來沒有在意過。
她記得很小的時候,母親帶她去看兒童芭蕾舞劇,她問母親:「媽媽,你會跳舞嗎?」
母親當時的表情她已經忘記了,她隱約記得母親回答:「好像會跳吧。」
一個曾經那麼璀璨的巨星,在嫁人生子后,提起自己最驕傲的事業時,竟然含糊其辭地說:好像會跳吧。
現在,看著照片里的母親,程曠覺得這個照片里的女人是那麼陌生,而又那麼光艷奪目。
她找同學借了這張照片,帶回了家。
那天,已經頗為豐腴的母親捧著這張照片呆愣了很久,然後,她從衣櫥里翻出一個大紙盒子,盒子里放了好多她曾經的劇照。
每一張照片里的母親都是那麼光艷照人,意氣風發。
母親用手輕輕撫摸那些照片,對她說了一句話:「其實女人的幸福,有時候並不一定非要來自婚姻。」
程曠問:「媽媽,你後悔嫁給爸爸嗎?」
母親說:「我不後悔嫁給你爸爸,但我後悔把自己搞丟了。」
從那天起,程曠開始特別留心自己的母親。
原來,她的母親一直鬱鬱寡歡,因為她是地產大王程家的兒媳婦,是程先生的妻子,是程達和程曠的母親,唯獨不是她自己。
她孝順公婆,跟著先生做慈善,出席各種重要宴會,陪著子女上補習班,陪著他們度過人生中每一個重要的節點,打理他們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她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一天要做好多的事情,但每一件都是為別人而做。
她已經忘記如何做自己,如何為自己而活。
那個躍起如飛的女人,在嫁人後,自己折斷了翅膀。
儘管她有很多錢,每周去最貴的美容院做保養,請最好的營養師搭配餐食,一周甚至上三堂瑜伽課,她那雙芭蕾女演員的腿,還能準確地劈開一個完美的橫叉。在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里,她算保養得宜,得天獨厚的。
但是,她再也沒有做過自己靈魂深處熱愛的那件事——跳舞!
她再也沒有跳起來,像飛一樣跳起來。
她的靈魂,再也沒有燃燒過了。
她離開自己曾經為之瘋狂的事業之後,就寂滅了。
儘管她的肉體還鮮活。
從那以後,程曠開始默默地觀察那些和她母親一樣的貴婦。
她們美其名曰,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
在程曠看來,這是世界上最荒謬的謊言。
這些女人靠什麼征服世界?靠躺在美容院敷面膜?靠露背晚裝?靠指揮保姆做晚飯?靠懷孕生子傳宗接代?還是依偎在男人旁邊扮演一個得體的花瓶?
程曠發現,越是這種世人眼中的人生贏家,她們的內心深處越沒有安全感。她們身體里永遠有一種得不到的渴望在騷動,這個渴望,不是愛欲,不是物慾,甚至不是食慾,而是一個人生而為人所需要的獨立存在的價值感。
男人可以創造世界,那女人呢?女人只能創造後代?
本該光彩奪目的女人,憑什麼要自折雙翼,成為一個男人的註腳?
而大多數的女人,居然拍著手為能夠當一個有錢男人的註腳而歡欣鼓舞,羨慕嫉妒。
從那以後,程曠就開始在現實與理想中掙扎。
她心裡憋了一團怒火,想要對這個不公道的世界開戰!
她想要改變這個世界,想要把沙漠變成森林、變成海洋。
她想要讓所有人知道,女人也可以改變世界,不通過男人,而是通過自己的頭腦和雙手。
程曠的母親看到了女兒的掙扎與痛苦,在程曠堅持要去大沙漠當一名非主流地質工作者的時候,站在了程曠這邊。
她說:「讓女兒去做她自己喜歡的事情吧!這樣她才會快樂。」
於是,不管這世界如何與她為敵,程曠也要證明給這個世界看——一個女人,也可以改變世界!
這是她心底深處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