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早安,陌生人!
「只要靈魂夠強大,與自己做朋友,遠勝過那些無意義的應酬交際。」
——程曠
「所以,你的家人現在很支持你待在沙漠?」陸晉相當吃驚,他觀察力一向敏銳,然而這一次實在出乎他所料。
她居然不是窮人家的孩子。
他一直以為吃苦耐勞,能在沙漠里摸爬滾打,糙得像漢子一樣的程曠,一定有個苦出身。
沒想到,她是從小嬌養起來的富家女。
她的出身在她身上一點痕迹都找不到,她像某個莊稼漢養出來的大而化之的閨女。
而那個莊稼漢的樣子——陸晉眼前晃過裘勝那張滿臉胡碴的兵痞子臉,晃過老實巴交的丁克的臉,又晃過算命先生似的施一源的臉,還有那看不清面貌的神秘的岳川的臉……
「支持?」程曠從鼻子里噴出一個大寫的不滿。
「我媽現在後悔到吐血!說她一時心軟,把我的終生幸福給耽擱了!敢情我的終生幸福就寄托在某個我都沒見過的男人身上?」程曠把兩條大長腿往遠處一伸,身體往後一仰,半躺在地上。
「你爸呢?」
「我爸?我爸好幾次派人來基地,想要把我抓回去相親。」程曠咧嘴一笑,白牙森森,「可是都被我一通暴打!所以我爸爸現在可不敢惹我啦,只敢讓我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給我打電話碎碎念。」
「都念什麼?」
「還不是那些老生常談,什麼女人過了平均結婚年齡,就沒男人要啦,就生不出孩子啦,就一錢不值啦!如果一個女人的價值取決於有沒有男人要、能不能生孩子,那她長子宮就行了,為什麼還要長腦子?」
程曠連珠炮似地對著那群看不見的七大姑八大姨開炮:「她們怎麼不過了平均死亡年齡就去死?」
「你這嘴也太毒了,估計親戚朋友都被你得罪光了。」陸晉聽得直搖頭。
「朋友?一入沙漠深似海,從此朋友是路人!」程曠嬉皮笑臉地晃了晃有些喝暈了的腦袋,繼續吐槽,「跟她們在一起,不是八卦明星緋聞,就是談論誰又婚外戀啦,誰的老公又升職啦,某某牌子的包包英國買比較便宜等。我最怕陪她們去美容院敷臉做指甲,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啥事兒也幹不了。表面看這幾個小時是用來維持青春了,但其實是在浪費生命哇!」
「沙漠里想保養都沒條件,你自己過得粗糙,就見不得別人活得精緻?你這是嫉妒吧?難怪沒朋友。」大概是酒勁上頭,陸晉也暈乎乎的,看見義憤填膺的程曠,忍不住取笑她。
「嘁!我當然也有朋友。我的朋友是個從不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時間的人,她完全被自己的興趣和她創造的事物所佔據。」
「哦?是誰?」陸晉好奇了。
「程曠啊!」程曠大笑,「當然是程曠啊!」
這笑話好冷!陸晉看著程曠酒後越發囂張的笑容,覺得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一個人最好的朋友,其實是她自己。
只要她的靈魂夠強大,與自己做朋友,遠勝過那些無意義的應酬交際。
女人們通常善於外審,皮膚細不細、髮型美不美、眼角有沒有魚尾紋……卻很少自省,花時間與自己的靈魂對話。
當然,前提是這女人得有靈魂。
不過,看著眼前鼻青臉腫卻光彩照人的程曠,陸晉覺得,總有一天人們談及某個女人,不再只是議論她結沒結婚,嫁的人有沒有錢,而是關心她為這個世界做了什麼吧!
「你呢?你的朋友是什麼樣的?」程曠歪著頭,打量陸晉。
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白熾燈泡上扣了頂紙糊的罩子,隔著罩子上厚厚的一層灰,橘黃色的燈光朦朧地照在陸晉身上,顯得他整個人有些暗淡。
是的,他是個乍一看很不起眼的男人。
他就像風,安靜的時候,會讓你忽略他的存在。當他不動聲色地靠近你時,又令人熏熏然,只覺得親切。然而這最溫柔的風,聚起了能量,也能變成風暴,令人窒息。
程曠有些捉摸不透他。
陸晉笑了一下,從包里取出相機:「來,讓我給你介紹一下他們。」
「能先給我看一下你的相機嗎?」程曠忽然對這台老舊到機身已經斑駁的佳能1DMARKIII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陸晉愣了幾秒,然後爽快地把相機遞給了程曠。
「我還以為攝影師就像仗劍走江湖的俠客一樣,不會把自己的武器輕易示人。不是有種說法,劍在人在嗎?」程曠有些好奇地摩挲著相機冰涼的機身。
這樣理智硬朗的一台機器,卻能定格這世界最濃烈的情感。
「相機本身只是個工具而已,沒有必要神話它。真正重要的,不是相機,而是拍照的人。」陸晉淡淡地說道。
「我看那些攝影發燒友都有很多相機,你怎麼從頭到尾就一台相機?」
「實用、夠用就行了。在戰地隨時可能喪命,裝備太多,不過是累贅。我在敘利亞的一個老朋友,只用一部手機就拍了很多好照片。」
程曠用指甲颳了刮因為磨損過度露出的鋁鎂合金的白色銀邊:「可也沒必要用到這麼舊還不換吧?」
「任何東西用久了,都是有感情的。何況,它救過我的命。」陸晉將相機從程曠手裡接過來,翻轉到手柄處,給她看上面的一個凹陷的彈痕。
「說來聽聽?」程曠看得倒抽一口涼氣。
「當時兩邊正在開戰,一個狙擊手在屋頂上盯上了我。子彈破風而至時,我下意識地抬了一下手,結果子彈擊中了相機底部。」陸晉說得雲淡風輕,好像是個旁觀者。
程曠幾乎能想象出,當時舉著相機正在按快門的陸晉是如何僥倖地躲過迎面飛來的子彈的。
「相機居然沒壞!」陸晉說,「還能用,救了我的命,還替我省了錢,所以得供著。」
「來,給你看我的朋友們。」陸晉的相機有兩個卡槽,他從腰包里掏出一張CF卡插進去,然後撥了幾下撥盤,將顯示屏往程曠的面前挪了挪。
程曠忙貼過去,與他頭碰頭湊在一起看上面的畫面。
「這張卡,是我專門用來拍朋友的。」陸晉說,「這個小帥哥叫Michael,他就是那個在利比亞用手機拍照的攝影師,非常有才華。這個黑頭髮的阿富汗小夥子,是我的嚮導,我剛到阿富汗的時候,是只菜鳥,要不是他,我可能現在已經埋在某片沙地里了。我最後一次見他,是我們在一輛吉普車裡,有人向車裡扔了個手雷,他抓起那個手雷扔了出去,但是手雷在空中爆炸,炸爛了他的半邊身子,我當時被震暈了,醒來后,我躺在醫院裡,而他……」
陸晉的聲音一沉之後,突然帶了點笑意:「這是Kim,《芝加哥論壇報》的記者,她很幽默,段子比你還多,我最愛跟她拼酒。私下裡,我們叫她KabulCute,你想象不到,在戰地,一個模樣端正的女人有多受歡迎。有一次她喝醉了,用剃毛膏在每個攝像師的大腿上都寫上了髒話,居然沒人責怪她。後來好萊塢還以她為原型拍了部電影。」
照片在程曠眼前一一閃過,一張張鮮活的臉呈現在程曠跟前。
陸晉指著一個抱著嬰兒的中年女人的照片:「這是K.M,她算是領我上路的人。我是獨立攝影師,在戰地,我們這種攝影師最是舉步維艱,和通信社的記者比起來,我們又窮又沒有資源,全靠混個好人緣。有幾年美國的幾家大圖片社和雜誌社搶著買我的照片,都是她在中間牽線搭橋。甚至我拿的好幾個獎,也都是她替我投的稿。她人脈廣,關係深,一些政要都買她的面子。最關鍵的是,她心中有一團火焰,一直在燃燒,她過不來平靜的生活,她說她只能呼吸戰地的空氣,因為只有在戰地,她才能找到自己的價值。」
窗外狂風嘶吼,亂沙如瀑,小樓顫巍巍地站在黑暗中,昏黃的燈不安地晃動著,好似整棟房子隨時會拔地而起,被風捲走。
一種來自地層深處的聲音「嘎啦啦」地響著,那是樹木根須斷裂時的呻吟,疼痛、消極、脆裂,不情不願地在沙暴中臣服。
只有在這樣不平靜的夜晚,陸晉才敢去回憶,才敢去直面命運的殘忍與精彩,與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對視。
不得不說,陸晉的照片有一種克制、隱忍的美,這種冷靜得如同旁觀者的視角,會令人從心裡催生出一種聖潔的、類似救贖的衝動。
照片上的環境,是在一處廢墟中,女人一頭金色的秀髮微微垂落兩腮,目光溫柔而悲傷地凝視著懷中的嬰兒。那嬰兒閉著眼,沒有表情,只胸口一個血糊糊的大洞,已然沒有了生息。一個穿著手術服的醫生漠然地垂著手立在一旁,橡膠手套上全是血。
透過廢墟的頂,是藍得刺眼的天空,這樣清透的藍天下,死亡正在發生。原本代表希望的幼兒,已經沒了希望。
陸晉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一定沒想到——那個抱著嬰兒的女人,幾小時后,也停止了呼吸。
這片天空下,已沒有了正義和希望。
就是這樣平靜的一張照片,卻看得程曠渾身發涼,幾欲窒息。
陸晉察覺到程曠的異樣,快速地把照片撥到了下一張。
這一張照片里是個棕發黑眼的年輕女人,很漂亮。
程曠覺得,陸晉對她的感情一定很不一樣。
因為這個女人定格的每個瞬間,她都笑得特別燦爛,好像她的笑容里糅了陽光的碎屑,那些閃閃發亮的金光,隨時會濺進旁觀者的眼睛里。
程曠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被這樣的笑容刺痛了。
「她為什麼笑得這樣開心?」程曠問,「在戰地,每天都有人死去……」
陸晉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照片里女人的臉,並沒有回答程曠的問題,而是平靜地說:「她叫Elsa,和我一樣,是一名獨立攝影師。女孩子在戰地做獨立攝影師是很罕見的,她很勇敢。不像多數通信社的女記者,只是來戰地鍍金。」
「所以,」程曠問,「你喜歡她?」
「誰不喜歡她呢?在那片被恐懼佔領的土地上,像你說的那樣,每天都有人死於非命。只有她能笑出來,她永遠那麼積極、樂觀、充滿活力,她發誓要用她的照片,為這片土地上的人驅走死亡的陰影,她要讓全世界的人看見,邪惡正在發生……」
陸晉看著那如花的笑靨:「我們曾經並肩作戰,她甚至搶過我的生意。可是——我還是喜歡她。她也喜歡我。那種喜歡超越了男女之情,無關乎慾望,而是對彼此理想的一種高度認同。可我還是親眼看見她死了,就死在距離我不足五百米的地方。」
他夢囈一般地說:「我認識的很多人都死了,我的名譽、金錢、成就感都是建立在別人的屍骨之上,我拍了無數照片,上過無數雜誌的封面,在紐約備受矚目的畫廊開過影展,也有人高價收藏過我的照片。我曾以為一張照片只要揭露了戰爭的真面目,它就是一張能反戰的照片。可是……」
「喂,說說你遇到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事情是什麼?」程曠見陸晉情緒有些低落,心中忽然不忍,出言打斷他的回憶。
「最驚心動魄?」陸晉想了想,「我有一次,搭乘一輛中巴車,遇到極端組織上車搜查,抓人質。當時他們的槍就抵在我的頭上,像響尾蛇的毒芯子在反覆舔舐我的後腦勺。我嚇得整個背脊都麻木了,大概有點半身癱瘓的感覺。但我還是僥倖躲過了,他們認為我這樣的窮人是沒價值的,不會有人願意付出代價去交換我。一個法新社的記者被抓了。後來,我們多方找關係,終於把他給救出來了。我想如果是換成我被抓了,多半只有對著攝像鏡頭被直播砍頭的命。」
程曠忍不住又打了個寒戰。
她覺得只要話題一直圍繞陸晉在戰地的生活,那麼情緒就明朗不起來,始終帶著一股死亡的陰鬱氣息。
「回到北京后,你能適應嗎?北京的生活,應該是很乏味的吧?」程曠決定問點別的。
「在戰地的時候,我特別嚮往北京庸常平靜的生活。可是真的回到北京,一陷入那種畸形狹窄的價值觀里,就覺得我即便逃離了戰場,也逃不掉被商業價值觀綁架的悲哀。」
「我也有同感!」程曠說,「尤其是被押著去相親的時候。」
「你真去相過親?」陸晉驚訝。
「嗯,我的相親對象通常被我嚇得很慘!」程曠輕佻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罩,粗聲粗氣地說,「交出你的金子,我是海盜船長傑克!」
陸晉「噗」地把剛倒進嘴的酒噴了出來。
「怎麼?難道你很受歡迎?」程曠有點不滿他的態度。
「你能把人嚇死,我就能把人給悶死。」陸晉說。
「這倒是!」程曠深以為然。
然而下一個瞬間,她卻發現,一向沉默寡言的陸晉,今晚著實說了不少話。
酒後話多。程曠默默地再給陸晉遞上一瓶酒,就讓他掏點真心話吧。
「你怎麼會被岳彤差遣,干起了私人偵探的活兒?」程曠靠著硬邦邦的枕頭,整個身體放得很松,她的大腦開始有些混亂,但還不忘打聽最要緊的事。
「因為我失業太久了唄。」陸晉坦然。
「所以你要感謝我們,給你製造了一個賺大錢的機會。」程曠大言不慚地說道。
「好!為了報答你的恩情,我決定——」陸晉放下手裡的酒瓶。
「以身相許?」程曠插嘴。
陸晉一口氣憋在喉嚨里,差點斷氣,他從兜里掏出那瓶藥油:「我決定給你塗藥!」
「不要!」程曠不由分說,一把搶過陸晉手中的藥油,「幹什麼?」陸晉問。
「把衣服撩起來。」程曠命令道。
陸晉沒動。
「看看,萬一被打壞了——」程曠毫不客氣地一把撩起陸晉的襯衫。
她一下呆住了。
儘管她身上也是遍布青紫,但是仍然沒有陸晉傷得嚴重。
陸晉的腹背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瘀腫到處都是,不少地方還破了皮,滲出了血。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還有許多舊傷和一些縫合的針腳,有幾個疤痕她認出來了,是和艾爾肯一樣的彈痕。
程曠下意識地伸手輕輕摸了摸他胃部兩個拇指大的粉圓形傷疤。
粗糙的指腹輕輕刮擦過傷疤上長出的嫩肉,帶出一點酥麻的癢,陸晉有些想笑。
程曠卻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男人是真正經歷過生死,沐浴過槍林彈雨的。
這每一處傷疤產生的瞬間,應該都是生死一線的觸點吧。
這是個離死亡很近的男人。
他絕非外表看起來那麼溫和平淡。
程曠抬頭,微微看向陸晉,儘管顴骨上瘀青腫脹,還有兩道可笑的抓痕,但他微微下垂的眼角、硬朗的五官,依然清晰得讓她莫名覺得心動。
尤其是他鼻尖微微內勾,多少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只要是女人,看見這樣孤清的一個輪廓,都會從心底泛濫出一種近似於保護欲的母性溫柔吧。
與女性身份久違的程曠,忽然覺得心底深處湧起一股異樣的柔情。
先前,即便在混戰,她腦子裡全是與人搏命的瘋狂,但她還是察覺到了陸晉對她維護。
那些本該落在她身上的拳腳,都變成了他身上的瘀青。
程曠鼻子又有些發酸。
她就這樣直直地看著陸晉,看著他睫毛遮掩下的淺褐色眼珠。這雙眼睛里,時時有憂鬱和悲憫,令她忍不住想要用嘴唇在上面印一個最柔軟的吻。
陸晉微微低著頭,與程曠對視。
這是個長年在野外工作的女漢子,打架到頭破血流還能笑得沒心沒肺。
然而此刻,不知道是不是房間里的光線太過曖昧,他居然在她臉上發現了一種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表情。
她那隻寶光瀲灧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看著看著,她居然還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
程曠的唇長得薄,被她輕輕一舔,就沾上了水色,潤得像兩片花瓣。
這大概是她臉上,唯一女性化的地方了。
陸晉這樣想著,忽然就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嘗嘗這兩片緋紅的唇。她的唇應該與那些塗著甜膩唇膏的唇不同。她的唇應該是沙漠的味道,細滑如緞,卻又帶著古生代海洋的氣息。
兩個各懷心思,身體和思想都成熟得能流出蜜來的男女,就這樣對望著,那視線竟如雨林中的藤蔓一般,糾結纏繞,難分難捨。
兩人眼裡都有了醉意,在原始的本能面前,理智分崩離析。
隔了整整十年,程曠再一次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慾望。
按捺不住地,她的臉與他的臉越靠越近,似有不可抗拒的磁體在吸附著彼此。
兩個人的氣息像蜘蛛結的網,忽然就黏在了一起。誰也分不清到底是誰捕獲了誰,誰誘惑了誰。
漸漸地,呼吸與呼吸交織在一起,炙熱的鼻息帶出撩人的荷爾蒙的味道,蓋過了窗外地動山搖的風勢。
程曠的鼻翼,眼看就要與陸晉的鼻尖碰上了,像泰坦尼克號撞上冰山一樣,逃不過命運強大的吸力。
突如其來地,陸晉聞到了程曠頭髮上甜澀的草腥味。理智在這一刻突然逆襲,他猛地把臉往後一縮,與程曠的臉拉開了距離。
泰坦尼克與冰山擦肩而過。
然而,冰山不肯撞船,奈何巨輪一心一意要悶頭栽過去。
程曠的身子猛然向前一探。
見過雪花落地嗎?美麗、優雅、打著旋兒,以一種決然、置之死地的姿勢,撲向地面。
這一刻,程曠的唇也是這樣。
電光石火間,她的唇堵上了陸晉的唇。
兩個人的唇都薄,看起來都是寡情淡欲的形狀,然後碰撞在一起的時候,卻摩擦出炙熱的火花,那火花在唇間酥麻蔓延,一直流竄到她的慾望深處。
而陸晉,被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奪去了心神,他腦子裡「嗡」地一響,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她的唇嘗起來果然有點咸——軟糯、乾燥,像顆粒粗糙的海鹽冰激凌,只是這冰激凌是燙的,像剛剛烙紅的鐵一樣,燙得人心驚肉跳,卻又甘願被它烙上無法磨滅的印記。
程曠想,自己真的是曠了太久。
原本只是受不住陸晉呼吸間淡淡的撩撥,忍不住吻住了他的唇。可沒想到,他卻回應了她。
他撬開她的唇瓣,極力探索她柔軟的舌,淺淺地點探,深深地糾纏,狠狠地吮吸。
他的唇齒清新甘洌,呼吸間有卡瓦斯特有的麥乳與花蜜的甜香。程曠被這甜蜜的氣息熏得更醉了,閉著眼,渾身一顫。
啊,他差點把她的魂給吸走了!
程曠從喉間發出喑啞的呻吟,大腦一片空白。
陸晉呼吸一窒,手不由自主地便捧住了程曠的後腦勺,緊緊托在自己的掌心,像他握著他的相機一般自如。
她的頭髮真短,微微捲曲的黑髮匍匐在頭頂,摸上去微微扎手,帶出野性不羈的觸感。
可是,再桀驁不馴,依然被他牢牢控在手心裡,他的舌不由得探入得更深,捲住她的舌,柔軟與柔軟交戰,抵死纏綿。
他用力深入、吮吸,讓她被慾望的潮水沒頂。
他用唇舌將她的理智絆住,騰出雙手,從她纖長的脖子開始一路向下,順著她的曲線,不斷流連。
這具在沙漠中打熬出的身體,本該嬌柔如芭蕾舞女。
他的身體,被她的身體激發出一種岩漿般滾燙的燥熱,令他恨不能就此焚毀。
他嫻熟地將她的背心一撕到底。
嘶的一聲,豐盈猛然跳出束縛,在他的掌心微微彈動。一股熱流湧上心頭,陸晉差點城池失守。
程曠的Bra早被扯出來擦了杯子,此刻被陸晉乾燥粗糙的掌心覆上去,包裹住,用力揉搓,那點嫩肉一下就被掌心的硬繭摩挲得魂飛天外了。
眼看身體就要癱軟成任人攻略的軟泥,程曠猛地一激靈。
她不能這麼沒用!明明她才是那個主動出擊的人。
程曠逞強好勝的本能在這一刻戰勝了幾千年來女人臣服於男人的慣性。
她霍然挺身,雙手急推,一把將陸晉掀翻在地。
陸晉毫不設防,「咚」的一聲仰倒在冷硬的地上,眼前程曠的臉突然變成了天花板上瘋狂晃動的白熾燈泡。
他猛地回神,卻見程曠半裸著上身,挺胸跨騎在他腰間,杏眼迷離濕潤地望著他,還帶著點兇悍。
昏黃的燈光,水波一樣在她身體上流淌。
她俯身,喘著氣,蜻蜓點水地吻了吻他的唇:「不怕,接下來,該我了。」
陸晉忽然有點想笑——
她這口頭禪,真是,什麼時候都用得上啊!
此刻,怕的應該是她吧!
然而,陸晉還是低估了這個曾經混過地下搖滾樂隊的姑娘。
她一把扯開陸晉的襯衫,嘶——紐扣蹦了一地。
陸晉不由得想要扶額:真是現世報!
接著,程曠俯下身,用一種近乎虔誠的姿勢,以舌尖輕輕點著他的小腹,順著他緊繃的腹肌一路下滑,每次吻到他的傷疤,那個吻就會停留得久一些,好像她可以用這些綿密的、濕漉漉的吻,來抵消那些傷痕曾給他帶來的痛楚。
他的身體緊繃到了極致,緊到微微發顫發痛發麻。
那吻越發私密,漸漸到了他牛仔褲腰的邊沿,程曠一手壓在他的大腿根部,一手隔著褲子撫弄——她的手靈巧如蛇。
隔了菲薄的牛仔褲布料,程曠被他血脈僨張的熱力激得小腹一熱,有股久違的、早已經陌生的熱流順著小腹逆流到她的大腦,令她再也承受不住。
她慌亂地抬起上半身,重重壓向陸晉,整個上半身都貼在了陸晉身上,瘋狂地堵住他的唇,窮凶極惡地吮吻起來。
陸晉猛地吸了口氣,他再容不得程曠磨磨嘰嘰,拿出了一個男人征服女人的全部力量,猛地一個起身,腹肌用力收縮,連程曠一起帶得坐了起來。
他一把將程曠拎了起來,推到牆上,死死抵住,一邊繼續吻得她喘息不得,一邊動作麻利地脫下了阻擋在他們面前的贅物,裸裎相對。
深夜的沙漠小鎮,窗外是風聲如泣如訴,猶如萬鬼同哀。
整座小鎮同暴風狂沙拚死搏鬥。
氣溫已經很低了,兩個人猛然暴露在冷空氣中的身體立即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然而慾望的火焰很快將它們消融,變出更為瓷滑的吸引力。
程曠被剝了個精光,終於找回一點理智。
然而這理智不是要澆滅身體恣意釋放的狂熱,而是要用自己的狂熱與對方同歸於盡。
兩人靠著牆,赤條條地來回搏擊,都想要先一步把對方擠壓進自己的身體里。
陸晉不耐煩程曠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要爭個勝負,手掌貼著程曠光裸的小腹一路下探,手指毫不留情地撩撥她。
程曠「啊」地叫了一聲,整個人像被點中了七寸,一下就軟在了陸晉懷中。陸晉瞬時將她放倒在床上,俯身壓了下去,用膝蓋分開程曠已經虛弱無力的雙腿。
肌膚與肌膚像絲綢與錦緞在摩挲,摩挲出微藍的、噼啪作響的火花,程曠渾然忘了自己要在上面的決心,只覺得體內的空虛急需陸晉來為她填滿。
十年來,內心深處的寂寞變成氫氣,一點就爆。
陸晉對準程曠的慾望中心,像他第一次孤身進入戰地一般,決絕、專註、毫無退路!
剎那間,程曠的頭用力抬起,狠狠咬了陸晉的嘴唇一口,整顆心蹦到了嗓子眼——奔流不息、左突右沖的焦灼慾望一下就得到了宣洩。
啊——陸晉這才猛地想起,他原本是想用溫柔、繾綣、緩慢的方式,可被這女人激怒得忘了男人的風度,不顧一切了。。
一旦彼此接納,陌生的身體很快就熟悉起來。
這兩具身體都過了青澀的季節,熟得輕輕一掐,就能流出快感。
陸晉喘著氣,往日的雲淡風輕早變成了烈焰焚身。他將程曠死死壓在身下,握住她結實修長的腿,使出渾身解數。程曠挑釁的眼神像一團火燒得他無法安寧,他不習慣這樣的臉熱心跳,想要立即得回清明和平靜。
他全神貫注地回應著她,恨不能下一刻就結束。
程曠頓時察覺到他的險惡用心,一肘抵到陸晉的心口,雙腿用力一夾,陸晉被夾得皺眉一顫,她卻乘勢翻身,將陸晉騎在了身下。
她微微挪動了一下,扭了扭緊實有力的腰肢,臀部款擺,很快便找到了令自己舒服的姿勢。
她喘息著,盡情地舒展自己的身體,就如一朵玫瑰在春天舒展自己的花瓣一樣自然酣暢,蜷縮的女性的自覺,一點點綻開,吐露出誘人的氣息。
陸晉從未在床上見過如此熱烈、如此主動、如此生猛的女人。
床上果然也是她的戰場。
她的身體緊緊貼著他的,像流水淌過河床,每一個起伏都順暢自如,柔軟與堅硬碰撞著,嚴絲合縫地完美貼合在一起。
一個瘋狂、有節奏地付出,一個柔韌、貪婪地迎接。
程曠的體力在這一刻完美地呈現出來。
與那些不到一刻鐘就繳械投降的嬌弱女人不同,她勇猛、無畏、貪婪、驕傲,有力量與陸晉抵死纏綿。
而陸晉與程曠曾經見識過的那些通宵熬夜、靠酒精維持興奮的搖滾青年也不同,他硬朗、有力、耐性十足、驍勇善戰,是個能置之死地一搏到底的男人。
一時,東風壓倒西風,一時西風又佔了上風。
與其說這是一場歡愛,不如說是一場男女間酣暢淋漓的大戰。
只可惜那床太過年邁,禁不住這樣年輕有力的折騰,「吱呀呀」地抗議著差點扭斷了腰。
夜色將這片土黃色的村落染成了鬱黑色,像風暴的眼,聚集著摧毀一切的能量,連屋子都能被掀飛似的。
儘管外面風雨飄搖,屋內卻乾燥平靜,連瀰漫著的細細灰塵都透著一股安全感。
酣戰過後,兩人都覺得疲憊不堪,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痛,比白日里打過的那場架還要狼狽。
適才被慾望控制了身體,腎上腺素飆升之下,渾然忘記了傷痛,要到此刻,整個人鬆懈下來,像泡在溫泉池子里一樣癱軟時,才感覺到身體已經痛得不像自己的了。
床很窄,程曠往邊上縮了縮,很不適應與另一個人同床共枕。
而陸晉也單睡慣了,卻又拉不下臉換到另一張床上,只得也往邊上縮了縮。
可是,小小的單人床,不管兩人怎麼迴避,依然避不開肢體的接觸。
流過汗的肌膚,黏膩潮潤,貼在一起有點不舒服。
剛才還耳鬢廝磨、水乳交融的兩個人,此刻不免有些尷尬。
呼吸已經平靜下來,兩人都沉默著,氣氛越發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嗯?要是懷孕了怎麼辦?」陸晉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程曠愣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陸晉,他的側麵線條依然冷清硬朗,與剛才那簡直能噴出火來的狂放粗野判若兩人。
她心裡像吹過一陣油酥酥的毛毛雨。
「不怕,我養得起!」程曠忙安慰他。
「呃……」陸晉詞窮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養在沙漠里?」
「哪兒都行!」程曠說,「不過,我現在是絕對安全期。」
陸晉身體一松,這姑娘真不按牌理出牌。
但莫名地,他心裡湧上一股輕鬆、喜悅的暖意來。像節日的時候,有人在清晨放的一掛小鞭炮,響亮卻不刺耳,炸出一連串的歡欣與安寧。
他想要伸手攬住程曠,攬住她看似什麼都扛得住的肩膀。
可是,程曠有點彆扭地微微一偏頭:「我困了!」
說完,她呼吸一窒,整個人像機器人被斷了電一般,一下就靜止了,發出了均勻的鼻鼾。
窗外一片昏暗,窗戶被颶風撞得「哐哐」直響,密密麻麻的砂石打在外牆上,像被密不透風的子彈掃過。不時,有白色的塑料袋從窗前一晃飛過,或是不小心掛在胡楊樹的樹枝上,招魂幡似的,在夜風裡飄著。
陸晉收回視線,探手拉滅了燈。
由於扔了一個枕頭在地上,此刻他也沒力氣再撈起來,只得與程曠繼續枕著同一個硬邦邦的枕頭。
為了躺得舒服一點,他不得不側身探出手臂,虛虛攏住程曠的半邊身體。
她的身體汗津津的,頭髮微潤,散發出一股木槿花葉子的青澀香味——碧綠、芬芳、清幽,像濃縮了一整個生機勃勃的春天。
陸晉閉著眼睛,他以前怎麼會覺得這味道難聞呢?
就這樣,枕著程曠微粗的鼻鼾聲,陸晉心裡寧靜得像煙花三月長滿三葉草的小山坡。連日來的疲乏倦怠,像黑色的潮水順著他的腳蔓延至頭頂,覆蓋了他的眼睛,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
換作以往,即便是陷入深度睡眠,陸晉也能第一時間察覺動靜,從夢裡驚醒。然而這晚,也許是窗外的沙暴一直像轟炸機似的盤旋不去,也許是兩晚沒睡,精力透支到了極限,也許是——身邊睡了個足以讓自己放鬆一切警惕的對象,陸晉竟然連屋外越野車隊離開時鬧出的動靜,都沒有聽到。
等他昏天黑地地一覺醒來,才發現天已經透亮了,風也小了很多。
程曠早就起床了,穿著夾克外套,盤腿坐在地上,全神貫注地拿了紙筆演算著什麼。
陸晉起身,床發出「吱呀」一聲響。
程曠聽到動靜,抬頭看向他,展顏一笑:「呀,你醒啦!」
陸晉有點尷尬,面上卻不露痕迹,也笑了一下:「嗯,你怎麼不叫我?」
「你難得睡個踏實覺!」程曠體貼地說,「就多睡會兒唄。」
她怎麼知道自己難得睡安穩?陸晉有點詫異。
程曠讀懂他眼裡的疑惑,她能說自己半夜總被隔壁屋裡的夢囈或者驚叫給嚇醒嗎?這個每天晚上做噩夢的男人,怪可憐的呢!
還是給他留點面子吧,程曠難得好心。
「你昨晚不是累著了嗎?又好幾天沒睡個囫圇覺。」程曠聳聳肩,敷衍道。
陸晉沉默了一刻,低頭笑了一下。
程曠看著他那個略顯單薄的笑,突然想要給他一個最熱烈的擁抱。
就像早上起床那會兒——程曠醒得早,一睜開眼,映入眼帘的就是陸晉沉睡的臉。
他睡著的時候,像個脆弱而無辜的孩子,嘴緊緊抿著,黑色的睫毛如蛾子般靜默,好像隨時會飛起來。
即便是睡夢中,他的眉頭也緊緊鎖著,好像鎖住了無窮的心事。
以前,程曠不知道他為何總有做不完的噩夢,但今天,她明白了,明白了那些壓在他生命之上,別人生命的重量。那些曾經鮮活、與他親密無間的人,都是他恐怖夢魘的來源。
他無法忘了他們,忘記代表背叛。可是牢記,卻是一種折磨。
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揉開他糾結的眉頭,在上面輕輕印了一個吻。
早安,陌生人!
陸晉起身,想到昨晚那一場酣戰,仍有些臉熱,便一言不發地用昨晚沉澱的那盆水簡單地洗漱著。
其實,在戰地一夜歡好,對於下一刻就不知生死何處的他來說,並不陌生,彼時大家都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態度,因而沒什麼好尷尬的。
對於性愛,他一向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
然而程曠,他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類人。
因此,他有點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面對她,才不會傷害她。
儘管煽風點火的人是她,可他也沒有拒絕。
然而,他也沒有要和她談情說愛的打算。
程曠這樣的女人,是沒法跟任何人談婚論嫁的吧?
程曠坐在地上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陸晉。
他走到哪兒,她的那隻眼睛就目光灼灼地跟到哪兒。
偏偏這窄小的房間無處可避,他被那目光追得落荒而逃,終於沉不住氣問:「你幹嗎一直盯著我看?」
「這屋裡,就數你最有看頭啊!」程曠調戲道。
陸晉心中一盪,面上卻淡淡地說道:「哦!」
程曠又盯著他細看,終於見他一向鎮定自若的面具有了道裂縫,忍不住放聲大笑:「好啦!不逗你了!你就當昨晚上救濟沙漠難民了,以後啊,我們倆還是好哥們兒。」
「喂,你怎麼把我說得跟慰安婦似的。」陸晉白了程曠一眼。
「誰讓你昨晚那麼賣力。」程曠用一根手指頭鉤起那件被陸晉撕爛的小背心,在他面前弔兒郎當地晃了晃。
陸晉只覺陰陽顛倒,天地不仁,惱羞成怒:「這位大爺,請您放過奴家吧!」
「看你這小模樣急的!」程曠將背心一團,塞進褲兜里,笑得意氣風發。
陸晉沉臉瞪她一眼,背過身,卻笑了。
就這樣吧,由著她,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步是哪步吧!
陸晉一轉身,程曠見他肩頭微微聳動,極力憋笑的樣子,頓時肩膀一垮,長長舒了口氣!
哎喲媽呀,終於對付過去啦!不然太尷尬啦!
她輕輕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也笑了。
匆匆打掃了房間,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兩人便出門了。
老闆娘歉意地站在門口,拉著陸晉送別:「風還沒停,還買不到吃的,真是對不住。下次來一定招待好你。」
程曠從陸晉身後走了出來,老闆娘和她一打照面,立即臉色一變。昨晚黑燈瞎火,她並沒看清程曠的樣子,此刻一見到她的海盜眼罩,立即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指著程曠,想了半天,訥訥道:「你,你是那個綠島基地的人。我聽說過你,只有一隻眼睛的女人,凶得很!把麗桃男人的臉都砍爛了!」
程曠雙眉一挑,走到老闆娘跟前:「那就謝謝你款待啦!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你接待了我的。」
說完,她拖著陸晉,揚長而去。
直到上了車,陸晉還看見老闆娘捂著胸口站在門口,嚇得不輕。
真不知道,傳說中的程曠到底是何等恐怖的母夜叉。
程曠將猛禽從埋了大半個輪胎的黃沙里開出來,頗費了一點工夫。
這一路上,陸晉算是見識了這場風暴的破壞力。
苫在屋檐上的柳條摞子被風摔下來,垛在院外的草垛散了一地,乾草棵子像長了翅膀一樣掛到了樹上。
田裡的莊稼全枯萎了,匍匐在地上,像被人躺在上面來回打滾碾壓過。剛平整好的地坪,又變得凹凸不平,鋪在上面的白色地膜集體離家出走,纏在了不知誰家的屋頂上、大樹上。
這些地膜,一張一張全是血汗錢啊。灰撲撲的一家三口,顧不得滿頭滿臉都是沙,在田間地頭追著地膜狂奔。
一眼望去,到處是植物裸露在外的殘根,奄奄一息。這土地留不住綠色,即便強留,風也會來揠苗助長。
一場風暴過去,坑堆變成了丘,丘被刨成了坑;大樹殘了枝丫,小樹被連根拔起;田間剛剛疏通的水渠被撕開了無數豁口,水流到土裡被風吹乾了蹤影;開著花的瓜苗又變回了光桿司令;有一家人的羊圈被吹塌了,老太太守著被壓死的幾隻羊,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旁邊有不懂事的小屁孩,拍著手蹦跳著唱童謠:「早為村莊夕沙壓,大風起來不見家,爹死了娘嫁了,哥哥嫂嫂賊殺了,二畝半地沙壓了……」
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不管你多麼勤勞、籌謀了多少好計劃,都沒有用。風一來,人財兩空!
程曠很快把車開出了村子。
她特地繞道去了2號暗河被截流的地方。
那些歡天喜地來抽水的人,已經被沙暴驅散了。
原本被挖出來的水泥塊又填了回去,有人正在用乾枯的紅柳把坑洞填蓋起來,正重新往上澆水泥。
方圓五百米正被人用土疙瘩圈起來,鎮政府派出的民兵開了車,駐守在這裡。
陸晉不由得感嘆:「王書記果然言出必行。」
程曠不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河道被回填,風也漸小。
程曠終於有心情聽歌,猛禽播著震天響的音樂,配合主人歸心似箭的心情,在沙海里乘風破浪,急速向前。
遠遠的,有一行黑色螞蟻在沙丘上緩慢移動。陸晉凝神望過去,那是——
「昨晚上那支車隊。」程曠滿不在乎地說,「來參加沙漠越野賽的。」
「哦。」陸晉瞭然,的確只有這一種可能。
果然,十分鐘后程曠的車從後面超上去,一下就把這車隊甩到了後面。
「喂——哥們兒!」有人在後頭扯著嗓子狂喊。
陸晉把音樂調小,探出頭往後看。
「哥們兒!好樣的!昨晚那架打的,動靜忒大啦!」穿黃色衝鋒衣的小夥子坐在副駕駛位,半個身子都探出車子,激動地沖陸晉揮手。
「降住你媳婦兒了嗎?」
「誰打贏啦?」
接連有好事者伸頭出來戲謔,整車的人都跟著狂笑。
程曠忍不住,伸出手沖那小夥子比了個中指,挑釁道:「一群爺們兒,就這龜速還敢參加比賽!呵呵!」
黃衝鋒衣男子怪叫一聲:「超她!」
豐田的引擎聲立即悶響成一片,車速果然提了起來。
領頭的車手顯然頗有沙漠行車的經驗,上坡下坡,飄移滑行,都很在行。
然而,他們的對手是程曠。
這個在沙漠里撒野了十年的女王。
她像熟悉自己家的花園一樣,熟悉這條路上的起起伏伏,哪座沙山可以一衝到底,哪座沙山要從側面翻過,哪面沙坡太陡要分三次轟油門……
鉚足了勁兒的車隊依然被甩在身後,有幾輛車沒沖幾公里路就熄了火,其中一輛車還差點開翻了。
程曠見狀,停了車,伸出頭,挑釁地勾了勾手指。
果然,後面的車手受不了刺激,怪叫著加大油門追了上來。
眼看對方的車要逼到眼前,程曠收回手,雙手猛打方向盤,猛禽立即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鬆軟的沙地被激掃起一片沙霧,順著風勢向後撲襲而去。
整個車隊都被籠罩在漫漫狂沙中。
程曠得意地沖後視鏡齜牙一笑,一轟油門,只留下一眾吃土的賽車手,飄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