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重金屬女王
「酒要烈,才夠痛飲。車要快,才能馭風。愛要狠,方可深陷。」
——程曠
回到基地,程曠第一時間便通知眾人到會議室開會。
作為程曠的跟班,陸晉也一起跟了進去。
此時,水位已經重新回升,眾人都長鬆了口氣,看見程曠兩人,也都有心情打招呼開玩笑了。
婁雲最先迎上來,可只與兩人打了個照面,便愣了一下:「你們這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啦?」
程曠急忙阻止她發揮想象,把跟鎮上人打架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
婁雲挑高眉毛戲謔道:「喲,患難見真情啊!一晚上沒回來,氣色跟吃了仙丹似的。你不會偷偷把這小子給吃了吧?」
「老不正經!」程曠啐了她一口,「說得我跟吃人的女妖精似的。」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女妖精可得煙視媚行,嬌弱可人憐。你最多算個黑沙老妖。」施一源湊過來接了一句。
「我惹你了?」程曠一巴掌打在施一源的後腦勺上。
「曠姐,實在不行,我封你做摳腳大仙。你那味兒,和十一塊有得一拼,能熏死半個沙漠的人!」丁克摸著後腦勺嚷道。
「得了吧,咱們這兒可是無人區!」程曠冷哼。
「敢情你面前這一群都不是人啊?」施一源又補刀。
程曠再次動武。
陸晉在一旁「噗」地笑出聲。
其實,只要程曠不接連好幾天穿同一雙沙地靴,味道還是能夠讓人接受的。
至少,昨晚他就抗住了。
一番嬉笑后,程曠丟出了重磅炸彈,炸得一伙人都黑了臉。
他們萬萬沒想到,程曠這一去,基地的儲備金沒了。
這意味著,從今天開始,沒錢到鎮上採買物資了,一切只能自給自足。牧民們的補助沒了,工人的工資沒了,核心成員的酬勞沒了,連最基本的補給也沒了。
從今天開始,所有人都得白打工了。
「基地現在還剩百十號人,每個月都得發錢發物資。你們說,這消息瞞不瞞得住?」程曠再次丟出問題。
「必須瞞住啊!沒錢,人肯定馬上跑光,誰幹活啊?」婁雲急了。
「理論上說,可以拖一拖,如果能下一場雨,我們就能向總部要錢了。」施一源說道。
「怎麼拖?我每個月得向我老婆交工資,不然,她馬上就會哭死哭活地讓我回南京。」機械工程部的小李立即提出反對意見。
「這樣,我問一下,有多少人會因為拖欠工資,當然也許不止是拖欠,如果後續資金要不到,這錢就永遠欠著了。如果是這樣,在座有哪些人願意留下來?」程曠沉聲問道。
偌大的會議室,突然就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願意留下來的舉個手。」婁雲說道,說完便率先舉起了手。
接著施一源、丁克、程曠、黃工程師也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
然而,剩下的三十多名技術人員都猶豫了,又過了一會兒,才又稀稀落落地舉起了十幾雙手。
程曠看了一下,都是在基地待了七八年以上的老研究員。
愛情也好,夢想也罷,堅持到最後的人,都是一開始投入心血最多的。因為付出太多,已經輸不起。
而保持沉默的,都是來了最多兩三年的新人,對基地並沒有什麼感情。
施一源有些急了,金魚眼泛著紅:「你們為了這麼點錢,就放棄我們奮鬥了十幾年的夢想?眼看著計劃就要成功了啊。」
「不是還沒成功嗎?」小李嘟囔著,「我們來這兒有一部分原因的確是為了錢。」
坐在小李旁邊一個來了沒兩年的地質隊員也說:「我老家的孩子還等著拿錢買學區房呢。」
「常年和家人兩地分居也不是辦法。」有人退縮道,「我本也打算就幹完今年的。」
「曠姐,我媽催我回去結婚了。」程曠的小助理怯怯地說道。
項目風光的時候,人人擠破頭想要來鍍金,可一有問題,好似每個人突然就多出了許多不得已要離開的理由。
這世界,是現實的世界。
真正為理想而戰的人,永遠只是少數。
程曠嘆了口氣,示意大家將手放下:「看,連你們都不願意留下,更別說牧民和工人們了。謊話說太多,被揭穿只會更難堪。」
「你真要公布這個消息?」施一源問。
「對,明天早上把大家叫到一塊兒,實話實說。願意留下來的,我們自己種的糧食也還夠吃。生活用品剛採買過,也還能再用上小半年。到了十月,第一階段的項目就到期了,項目成功了,總部給錢,我們就繼續干,再把這些人招回來,或者另外招人;項目失敗了,趁早一拍兩散,也算沒白耽誤大家這最後幾個月的時間。」程曠說得坦然,一副豁出去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
只有坐在她旁邊的陸晉發現,她放在桌下的拳頭已經捏得指節發青了。
婁雲笑了一下,將一縷白髮撥到耳後,將手貼在程曠的後背上:「沒事!有我們幾個老傢伙在,基地垮不了!」
當年生物圈2號關閉的時候,她也堅持到了最後。
她不信自己會再一次無功而返。
丁克漲紅了臉,低聲說:「曠姐,雖然我不是老傢伙,但有我在,這些樹就會在!」
程曠吸了口氣,眼圈突然有點紅了。
她低下頭,過了片刻再仰起臉來,面上又是豪情萬丈,目光熱烈地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放心,就算你們離開了,我們也有信心再把你們招回來!這個項目不會失敗!」
施一源用力點點頭:「我推算過了,這個月,一定會下雨的。」
「你拿羅盤算的?」黃工程師開玩笑道。
「對!」施一源厚著臉皮,「我拿電腦和羅盤都算過啦!」
有人忍不住笑出聲,會議室冷到冰點的氣氛終於有些回暖。
從會議室出來,陸晉和程曠第一時間回了各自的宿舍。
大夏天,風裡來沙里去,人都快臭成一條鹹魚了。
幾分鐘后,陸晉脫得赤條條地站在蓮蓬頭下,卻發現沒有水,他哀嘆一聲,剛把內褲穿上,薑黃色的油布帘子突然被人一把拉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背過身去。
「不怕啊,是我。」程曠笑眯眯地端了個盆子並兩個熱水瓶,站在浴簾外打量他,「現在特殊時期,基地依然斷著水。我打了兩瓶熱水過來,你湊合擦擦吧。」
陸晉接過盆子,又拿了個熱水瓶,往盆里倒了半盆水,把毛巾扔了進去,半蹲在地上對著程曠說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不會害羞了吧?」程曠乾脆一步跨進帘子里,「嘩啦」一聲把帘子給重新拉上了,小小的淋浴房立即變成了一個封閉的狹窄空間,「咱倆誰跟誰啊!」
「我不習慣別人看著我。」陸晉冷著臉,朝外指了指,示意程曠出去。
「別啊,讓我幫幫你,用盆子洗澡可不方便了。」說完她便覥著臉蹲了下來,一把將毛巾濕淋淋地從盆子里拉起來,將水撩到陸晉的背上。
燙熱的水淋在背上,激得陸晉渾身一松,連頭皮都發麻了。
「給!」程曠又殷勤地遞了一籃子木槿花葉子到他手邊。
陸晉回頭看了程曠一眼,抓了一把葉子揉搓起來,植物芬芳青澀的汁液黏稠而綠意盎然,指間很快便湧起滑膩的觸感。
他將汁液抹在頭上,揉了揉頭髮,髮絲就被絲滑的黏稠浸軟了。
程曠見狀,忙用毛巾澆著熱水,從他頭上淋下,一次又一次,熱水包裹著陸晉的頭和臉,順著脖子流到前胸後背,酥酥麻麻的,像一雙溫柔的手在撫弄著他。
陸晉心中層層包裹的堅硬防護殼「咔」的一聲,被溫軟的熱水給泡出條裂縫,拒絕的話也再說不出口。
半盆水潑出來,狹窄的空間里氤氳起白色水汽,陸晉抬頭,看向程曠,她的臉半隱在白色的煙霧中,顯得十分愉快:「你別覺得不自在,就當我報答你昨天幫我打架。」
說完,她又自顧自地往陸晉身下瞄了一眼,熱情洋溢地問:「內褲不脫?這樣洗不舒服吧?」
「你就不怕被他們撞見?」陸晉冷著聲音打斷她的不良企圖,盡量顯得平靜。
「不怕!他們都被我打發到外面去啦,整棟樓就咱倆。」程曠幾乎是用哼歌的方式說著,然後拿起水瓶,又倒了半盆水,繼續替陸晉用熱水撩著前胸後背。這本該賢惠溫柔的動作,由她做出來,再配上突兀的黑色眼罩頗有幾分給人動大刑的錯覺:「好好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洗澡水吧。不下雨,咱們以後估計十天半月才能洗上一回了。」
「我……過幾天就得走了。」陸晉猶豫了一下,說道。
程曠的手一抖,毛巾「啪」地掉進了水盆里。
她很快撈起來,繼續往陸晉身上澆水:「哦,要走啦?」
「對!你們不是都盼著我趕緊走嗎?」陸晉盯著她,程曠臉上卻再無一絲異色,彷彿剛才那一瞬間的震驚並不存在。
「你幫我們隱瞞這麼大的事兒,」程曠說,「我們怎麼會盼著你走呢。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反正你回北京也交不了差啊。」
「你是因為我們……昨晚,才急著要離開嗎?」程曠突然想起什麼,急切地問道。
「和你無關,是我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那你回了北京,還能幫我們隱瞞一陣子嗎?」
「我會跟岳彤實話實說的。」陸晉垂下頭,不去看程曠的表情。
果然,那澆在他身上的熱水又是一滯。
但接著,更多的熱水淋到他身上:「不能多留幾天嗎?好歹等一場雨來了再……」
「你已知道我不是真的評估師,所以……」
「走走走!你馬上就給我走!」
「啪!」的一聲毛巾被程曠重重扔進了盆子里,水花四濺。
陸晉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一把拉開油布帘子,連水瓶帶盆子旋風似地捲走了。
片刻,隔壁浴室,響起了她脫衣服的聲音。
陸晉苦笑了一下,擦了身上的水,重新穿好衣服,走到淋浴室外。
公共盥洗室里沒開燈,光線幽暗,亮著燈的薑黃色油布帘子裡頭,是程曠若隱若現的身影。
她脫掉衣服,蹲在地上倒水。
忽然,她悶哼了一聲,拎水瓶的動作一頓,忙低頭撫弄了一下腰部,才又拿起水瓶。
陸晉在帘子外默默看了幾秒,上前幾步,「呼啦」一下扯開帘子。
程曠猛然回身,抱緊雙臂,怒視著他:「你幹嗎!不知道非禮勿視嗎?」
「那剛才是誰想讓我脫內褲?」陸晉不屑一顧地噎了程曠一句,把帘子重新拉嚴實了。
「女的可以看男的,男的不能看女的!」一絲不掛的程曠迅速往淋浴間里縮了縮,堅定地用背對著陸晉,嘴裡卻不肯吃虧。
淋浴間里,橙色的燈光柔柔的,照在程曠光裸的背部,她的脖子細長,肩寬腰窄,到了胯部卻陡然圓了起來,像顆碩大的蜜桃。若不是上面遍布瘀紫暗青,單這個背影,就足以令男人口乾舌燥。
「你不是說男女平等嗎?」陸晉盯著她的背,看了足足五秒鐘,才蹲下來,替程曠把沒倒完的熱水全倒進盆子里,用毛巾攪了攪。
他這一蹲下來,目力所及,便是程曠的兩條腿。這兩條腿筆直修長,又結實又有力,讓他想起昨晚的醉生夢死。
他忙垂下眼帘。
「我可是脫光啦,你,你不是穿著褲子嗎?游泳池裡這樣的男人多了去,有什麼不能看的。」程曠一手抱住胸,一手捂著身下,有點搞不清狀況「總得讓我賺點吧!你不是想要我替你保密嗎?」陸晉說。
話一出口,程曠「嘩啦」一聲蹲了下來,立馬不羞不臊,連護住緊要部位的手都放了下來,急切地拽住陸晉的襯衫袖子:「說話算數。」
「嗯!」陸晉惜字如金。
程曠長舒一口氣:「沒想到,就我這模樣,也還有人肯讓我出賣色相。」
陸晉「噗」地笑出聲,抬手拍了程曠的後腦勺一下。
接下來,便是程曠聒噪地說著基地人手不夠的種種煩惱:「你不知道,在綠能集團凍結我們的資金之前,我們基地有小几百號人呢。」
陸晉一把拽過她晃來晃去的腦袋,搓了把木槿葉子,揉到她的短髮上,她的黑髮又絨又密,微微捲曲,摸起來像在摸一隻小羊羔。
這樣堅硬的女人,卻有如此柔軟的髮絲,長發如瀑時應該會很美。
「你為什麼不把頭髮留長點兒?」陸晉用清水緩緩衝著程曠髮絲間的木槿葉的黏液。
「廢水,廢事兒。短髮多好,沒水時,濕毛巾一擦就完事兒。」程曠大大咧咧地說著,「我的頭髮都是自己用推子剃的。」
她盡量把身體蜷起來,手指頭微微摳著腳趾頭——她有點不好意思啦!
這男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程曠很清楚,陸晉替她擦洗身體是不帶一絲慾念的,就像剛才她一般,純粹就是想幫忙。
來而不往非禮也嗎?
可是,他的手那麼穩、那麼溫柔,像澆花似的專註。好像他能用那些水,把程曠澆得開出一片奼紫嫣紅。
程曠覺得那滾燙的水,從頭流到腳,好像把她整個人都泡軟了,她再也硬不起心腸對付他。
剛才,聽到他要走的那會兒,她居然慌了。
是的,她只覺得心裡某個地方一下就塌陷下去,她想,才不是因為和他發生了特殊的關係,她又不是沒跟人有過肌膚之親,可是,離開前男友的時候,她並沒有覺得慌亂,失去時也不覺得惋惜。
可現在,想到陸晉很快會離開這裡,他們也許永遠不再相見,程曠就覺得呼吸有些滯澀。
那一刻,她是有點怒了。
她的心,大概也和身體一樣,曠太久,有點失控了。
程曠低著頭,眼睛看著沖洗過她頭髮的,帶著翠綠汁液的水,蜿蜒著乖乖流進地漏里,然後開始它七十二層進化的歷史,也許明天,最遲後天,這水就會被某個渴得嗓子冒煙的人喝進嘴裡。
在這個基地里,每一滴水、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使命,更何況是人了。
程曠默默想著自己的使命,好像其中並沒有和男人相愛相守這一條。
她閉上眼,決心把這個擾亂自己心志的男人趕出自己的內心世界。
一大瓶水很快便用完了。
陸晉遞了毛巾給程曠,她背過身,慢吞吞地把身體擦乾淨,一回頭,陸晉還站在光影里不肯走。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瓶黃色的藥油,打開蓋子,倒了些許在手心裡。
薄荷、冬青、松節提取的精油混合在一起,扭成一股馥郁辛辣的香味。陸晉將這些被他掌心蘊熱的藥油小心翼翼地抹在程曠的瘀青烏紫處,一點點用指腹推開、揉散,直到藥油隨著他的體溫,一點點滲入程曠的皮膚。
他不敢想象,這些年,這個倔強的嬌小姐是如何在沙漠里打熬出這樣一副粗狂不羈,受了傷都不皺眉的性格的。
他心裡有了憐惜,手下便帶出了感情。
程曠咬著唇,一聲不吭,剛剛在心裡築起的城牆,轉瞬土崩瓦解。
他的手指,溫柔而慎重地在她光裸的皮膚上輾轉,像酥酥麻麻的小雨,淅瀝瀝地落到她乾涸的皮膚上,從額角、肩膀、背脊、腰……一寸一寸來到程曠的小腹處。
別看程曠粗枝大葉,可是大概常年冷水沐浴,皮膚細滑得猶如凍成凝脂狀的蜜糖,手指觸在她緊繃的肌膚上,像按在一塊裹著柔滑糖漿的硬巧克力上。
慢慢地,這個揉按藥油的動作變得更加緩慢而細膩,隨著動作的下滑,兩個人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程曠猛然站起來,倉皇地將T恤抓過來套在頭上:「嗯,可以了,謝謝你。」
陸晉微微一笑,退後一步:「我們還是好兄弟?」
正在扣牛仔褲扣子的程曠抬頭白了他一眼:好兄弟個鬼啊!
然後她一拉浴簾,昂頭挺胸地扔下陸晉,揚長而去。
陸晉把離開的時間,定在了兩周后。
兩周后他回北京,當面給岳彤一個交代。
程曠知道他的決定后,沉默了很久。私下裡,她問施一源:「兩周內會下雨嗎?」
施一源說:「會!」話說得堅定,眼神卻很閃爍。
程曠知道,這個「會」字里,寄託的希望大過篤定。
等不到陸晉離開,基地的水位就再一次陡然下降。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這次程曠等人很快就判斷出,地下暗河又被人截流了。
於是,眾人再次兵分幾路,沿著基地引水的三條暗河的走勢,去尋找截流處。
程曠心中隱約有譜,直接順著2號暗河的路徑摸過去。
同樣的一輛車,同樣的兩個人,同樣的路線,同樣又干又悶又熱的惡風天,車裡的氛圍卻迥然不同。
黃沙被橫穿沙漠的熱風漫卷著,令前方的視野蒙上一層陰翳,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是的,一向話癆的程曠也緘默不語。
儘管某位重金屬搖滾主唱正吼得聲嘶力竭,但車裡的氣氛依然安靜得有點詭異。
自從陸晉定好了歸期,程曠的話便一下少了很多。
陸晉向來寡言好靜,倒並不覺得難受,只是程曠憋著一口氣,心裡像岩漿一樣沸騰,但那一腔子的複雜情緒,偏偏沒個出口,只能硬憋出內傷。
這樣沉默著開了七八個鐘頭的車,兩人很快便到了上次被八井鎮的人截流的地段。
這一圈兒的沙地都還是被鎮政府的人嚴防死守著,那被挖的地洞依然被澆灌了水泥的紅柳枝給堵得嚴絲合縫。
程曠皺了眉頭,繼續往前開,一直開過了八井鎮,這一路都沒有遇到任何異常。
「會不會不是——」陸晉打破沉默。
「現在撇清嫌疑為時過早,村子這頭沒人下手,另一頭可不一定,這條暗河長著呢。」程曠冷哼一聲。
兩人又在黃燦燦的沙漠里,開了約莫三刻鐘。
隱隱地,沙丘背後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程曠默默開車繞了過去。
果然,那一段黃沙地已經被人炸開,猙獰地露出黑洞洞的大口子,被清理出來的一塊塊黑灰色岩石塊凌亂地堆放在黃沙上,特別顯眼。
一輛皮卡的後面照例放了十幾個大水桶,渾濁的泥水順著抽水管道,正汩汩地流入其中一個大桶里。
他們撕開大地貧瘠的胸膛,從裡面抽取最後的血液,來滋潤他們的種子、他們的生命。
操作抽水機的人臉上青紫瘀痕未消,一道疤痕從額頭一直劃到眉骨。正是斷眉男人。
此刻,他笑得恣意,手扶在抽水機上,笑容亮得連那道疤痕也變得不那麼可怕了。
他的身邊站著那個脫了鞋子抽打程曠的女子,她也笑得燦爛,一會兒看看嘩嘩的水,一會兒看看自己的丈夫,目光里全是崇拜,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大英雄。
挖開的大坑邊上,插著三支香,正燃得旺,渺渺的煙在黃沙與風的推送下,直上青雲。
現場多是老弱婦孺,全匍匐在地上,念念有詞,像是禱告,又像是在央求。
隔得遠,聽不清他們具體在祈求什麼,但陸晉不難猜到。
程曠的車無聲無息地滑行而至,一直開到這群人的跟前。
斷眉男人站著,第一個看見了程曠的車,他手一抖,整個人從剛才的如沐春風,變成了劍拔弩張,剛剛還笑容滿滿的臉上,立刻布滿兇狠的戾氣,他警惕地盯著程曠,下意識將站在身前的妻子擋撥到身後。
匍匐在地上的村民都緊張起來,直起腰,警惕而恐懼地看著「猛禽」里的兩個人。
程曠沒有熄火,只緩緩將車開過去。
當頭一個老人顧不得站起來,直接在沙地上急切地膝行數步,爬到車前,一張溝壑縱橫乾裂如八井鎮耕地的黝黑面孔上,老淚縱橫:「大專家,放過我們嘛。娃娃要喝水,羊要喝水,駱駝、莊稼都要喝水啊。沒有水,我們活不下去了嘛。」
「放過我們嘛。」有人跟在老人後面,也膝行至前。
一時間,老老小小爬了一地,都爬到車前,就地跪著向程曠哀求。膝蓋鏟起黃沙,黃沙飛到半空,灰撲撲的人影在黃沙里起起伏伏地跪拜磕頭,好像程曠是能主宰他們命運的神祇。
斷眉男人幾步衝上前,強行將老人從地上拖起來,憤怒地瞪著程曠,聲嘶力竭地喊:「別跪她,別跪她。這水是大家的,憑什麼要求她。」
女人追上來,眼圈都紅了,哽咽著大聲喊:「這地下的水是我們祖祖輩輩都在喝的,他們憑什麼截走啊。不要求她!」
「呀,你們不要再得罪專家啦,求求她,呀,你也求求她,一起求她,專家就放過我們了嘛!」老頭子固執地跪下來,還硬拉著斷眉男人也要下跪。他似使了渾身的力氣,直拉得斷眉男人佝下了腰:「大專家姑娘,他就是個倔驢,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嘛。別再斷了我們的水啊……我們老了,走不到遠的地方打水啦……」
「現在都變成四天送一次水啦。」有女人低聲飲泣起來,「水裡都是沙子,沉下來,一桶水就變成半桶了嘛,怎麼夠喝?連駱駝都是口渴的呢。沒有水,啥也種不活。沒糧食,就沒吃的,也沒法換錢……學校供不起老師,娃讀不起書,一輩子就要毀啦。」
陸晉看得心酸,這裡沒有死亡,卻有不亞於死亡的絕望。
程曠默不作聲,將車繼續緩緩開過這群人,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
當她的車從這群人前開過時,她的目光與斷眉男人的目光交會在一起。斷眉男人眼裡有狠戾、有憤怒、有絕望,而程曠的眼睛里,什麼都沒有,只有漠然。
那漠然,像冰一樣刺得斷眉男人一個趔趄,就被老人拖跪在了地上。
遠遠地,陸晉從倒車鏡里,看見斷眉男人正一拳一拳地狠狠捶地。
車開出很久,繞了一大圈,從另一個方向返回基地。
程曠一路沉著臉,外面熱得可以烙餅,車裡的氣氛卻似要結冰了。
兩人回到基地,已經是半夜了。
她把願意留下來的科研成員全叫起床,到會議室通報情況。
大家都憂心忡忡,沒一個真睡了,故此會議室里聚集的三十多號人,都熬得眼睛通紅。
「理論上說,要先給鎮政府的再通個氣吧?他們不是才收了我們好幾十萬嘛。」施一源問。
「不用打電話我都知道他們會怎麼回答。」程曠冷哼。
「怎麼回答?」丁克問。
「連我都能猜到,無非讓我們再出一次錢唄。」婁雲也冷笑介面,話音里的冰碴撒了一會議室,「農民沒有收入,鎮里的財政收入就是赤字,唯一來錢的途徑,就是擠壓我們。我就不信,如果背後沒人撐腰,這些村民敢這麼大膽,何況能夠準確地在沙漠里找到暗河,用炸藥炸開缺口,這並不是靠蠻力就能做到的。」
「那我們怎麼辦?已經沒錢了啊。」丁克又問。
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程曠,自從岳川不在了,熱愛大包大攬的基地大姐大程曠,就成了這群人的主心骨。
程曠沉默了一會兒,眼前一直是那些虔誠謙卑到幾乎沒有尊嚴的村民們。
她知道基地的重要性,可是村民們不知道。
她明白如果讓他們繼續過度使用暗河的水資源,這暗河遲早也會斷流。可是村民們不知道。
他們只知道,此刻再沒有水,他們就活不下去了,整個八井鎮就徹底荒了、死了,再無生機。
而這,恰好是程曠知道的。
程曠啞著嗓子開了口,說話聲音很輕,卻語意堅決:「放他們一馬。」
「不行,雨林不出三周就會旱死。當初基地的保水量可是精確計算過的。在沒有改變氣候的情況下,三條暗河,缺一不可。」婁雲立即反對。
「雨林沒了,基地就不可能提高凝水量改變氣候造雨了。」施一源也提出反對。
「可是我們也確實沒錢再去跟他們交涉了啊。」丁克痛苦地說道。
「如果老裘在,一定能想到辦法解決。」黃工程師感嘆。
「勝叔能想出的辦法,無非拳頭和槍杆子。」程曠扶額,「鎮里的青壯年就算流失了大半,但剩下的這些老弱婦孺和男人,也絕對不好對付。我們基地才幾號人啊?他們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我們。」
她指了指自己臉上還未散盡的瘀青和額角的血痂。
「那怎麼辦?」婁雲急了,「總不能就這樣認輸吧?」
「認輸?我的字典里可沒這個詞。」程曠沉聲道,「我們再開一條暗河。」
「再開?」施一源倒抽一口冷氣。
「是的。五年前,我和岳老就曾經在基地附近探測到另外一處地下水源。那裡曾經是車爾臣河深入沙漠腹地后的一條支流,儲水量不大,但是夠我們度過小半年的危險期。這處水源的地勢比基地高出很多,積水岩層距離地面很近,只要能夠打通它,就能順勢匯入原來的2號暗河沒被截流的河道里,依然能為我們所用。」
「理論上說,這不是不行啊。」施一源的金魚眼頓時亮得跟燈泡似的。
「可是,現在我們人手嚴重不足,要重新炸開一條地底通道太危險了。」丁克比較謹慎,「弄不好就要出人命。」
「人命沒有基地重要。」程曠硬著心腸說道。
「我下去炸,我不怕。」婁雲霍地站起來。
「婁姨,你別和搞地質的搶活兒。」程曠一把將她拉回座位,「老黃,你是基地的元老了,當初建地下河,你也參與過,具體怎麼操作你應該清楚。我負責定點,你負責調動機器挖掘打井,我親自下去炸開壁壘,連通兩個河道。具體怎麼操作岳老的筆記里都有,我們倆一起再詳細研究一下。」
「程曠——」婁雲還要再說,程曠抬起手制止了她:「基地也是我的命,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地下暗河的地勢結構。」
婁雲長嘆一口氣,不再多言。
三個星期以後,雨仍然一滴沒下。
雨林已經撐到極限,不少根系不夠深的植物已經奄奄一息。
幸虧程曠在2號暗河五十米遠的地方,精確地定位到那處封存在地底幾千年之久的地下水源。
二十多天來,陸陸續續有技術人員和護林工人離開。
偌大的基地顯得更加空蕩蕩,只有滿眼的綠色能填補人心中悵然若失的空缺。
而另一邊,黃工帶著鑽工,不眠不休地用抽沙機抽光了覆蓋在岩石層上的黃沙,在漫漫黃沙中,掏了個幾十米深的大坑,又用鑽井機在地面開出了一個兩尺見方,六十米深的井,井下是一條齊臀深的水道,一直通向五十米開外的地下暗河。井上架了井架,吊下一根嬰兒拳頭粗的繩子,就等著程曠下井了。
這幾天,陸晉已經知道程曠這次下井作業有多危險了。
她得獨自把新的河道與2號暗河之間的一堵一米多厚的岩石給炸開,好讓水能夠藉助河道流到基地。
然而,除去爆炸的威力不說,萬一通道失去支撐,她就會被活活埋在下面。
程曠卻毫不在乎地整理著用鑽機採樣的沙土沉積物,整整齊齊做好標示,放在一層一層的標本槽里。
陸晉可以清晰地看見,大概從地下二十五米到地表一段,是顏色清淡淺黃的細沙,再往下,是細小的黏土或者粉砂,隨著向地底深入,顏色變成紅色和橙色,質地緊密。四十米以下終於出現粗砂、泥岩結核樣大塊大塊的碎岩石。
這些天陸晉跟跟著程曠下去取樣時,親眼見過,在黑色的石塊與石塊之間,有清透的水,點點滴滴地滲出。
程曠說,這是因為幾千年前,這裡曾經有河流經過,岩石封存著這些遠古的液滴,即便在河流已經消失的今天,人們仍然可以找到它曾經存在的痕迹。
最後的時刻到了。
所有轟鳴的機器都停工了,只有風「咻咻」地吹著。
程曠戴著頭盔,綁在大腿上的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放著羅盤、炸藥雷管,野簿、對講機,她坐在插在地上的一柄藍色方頭鴨嘴地質錘上。
她第一次主動對陸晉說:「給我拍幾張照片,萬一我上不來,也算留個最後的光輝形象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嘻嘻的,看不出任何不妥。
可是陸晉知道,她一定很緊張。
就在前一晚,陸晉才從施一源口中得知,程曠的右眼就是在一次地下勘探的爆破中被炸飛的岩石碎片擊中了眼球。
她應該仍心有餘悸吧。
可是,她不能退縮,在這裡,只有她是最專業的。對於如何在岩石層鑽孔爆破、炸藥的掩埋深度、反射波和折射波的判斷,沒有人比她更能精確測算。
基地不走的成員幾乎都來了,默默圍成一圈,為程曠祈禱。
走到這一步,陸晉知道,她是用自己的生命放了八井鎮的村民們一馬。
程曠系好保險繩,被放下了井。
下井的那一刻,陸晉追上來,囑咐她小心。
程曠回首,盯著陸晉微微下垂的眼角和緊緊抿著的嘴唇,心中一動,猛然將嘴湊到陸晉耳邊說:「不知道這次有沒有命回來。早知道,昨晚應該跟你再戰一次。」
陸晉一愣,程曠整個人已經消失在井口。
其實說是井,不過是個堪堪供一人通過的深洞,她一路被安全吊繩緩緩放到井底,隨著不斷深入到地底,頭頂那片藍天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只變成一抹光亮所在。
程曠一踩到地底,整個大腿便被混著泥漿的水流淹沒。
她佝著背,腰彎得幾乎與水面平行。她一路蹚著水,在只容一個人通過的地下暗道里前行,一個轉身,天光便已消失,只剩地底幽深局促的黑暗。若不是頭燈照出的一小片亮光,她以為自己已經被活埋在地底。
她有點透不過氣,連忙調整了一下呼吸,讓自己適應這種缺氧的處境。
暗道周圍的泥土層里夾雜著岩石,一滴滴清亮的水正從岩石中滲出。她忍不住握起手心接了十幾滴水,將臉埋在掌心裡喝了一口。
水有點苦澀,但很清涼。
她想,如果這不是她最後一次嘗到水的滋味,這些水就會變成基地植物源源不斷的供給。
她花了十幾分鐘,才艱難地走到通道的盡頭。
她取出地質錘,再敲查了一遍即將炸開的這堵岩壁,一米厚的岩壁後面,就是被截流的2號暗河的河道。
程曠深吸了一口通道里本就不多的氧氣,讓自己的大腦盡量保持清醒,然後按照早就計算好的炸藥量,在提前標註好的爆破點上埋上了雷管。
然後,她將電引線牽出,艱難地順著通道往回走,又花了十幾分鐘才走回井口下方,這時,電線也拉到了極限。
程曠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光亮處,默默在心中祈禱了一番。
一旦通道盡頭的壁壘被炸開,整個通道都有可能受到爆炸的衝擊坍塌。
她可不想被活埋!
程曠將汗濕的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拍了拍胸口,強迫自己鎮定。
「不怕,不怕!不會塌,一定不會塌!」她不想再讓恐懼折磨自己,一咬牙,將電池的正負極接在一起,接通了電源。
爆炸襲來的那一刻,整個地道都在晃動,程曠站不穩,一屁股跌進泥水裡。她只來得及護住眼睛,腦子裡「嗡」地一響,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恢復意識,滿頭滿臉都是震落的泥土碎石,耳朵嗡嗡作響。她吐掉慌亂中嗆到嘴裡的泥漿,試著咳嗽了幾聲,又「喂喂喂」自顧自喊了一陣話。
聲音像隔了重重水波,歷經千里才傳到耳朵里,悶悶的,聽不真切。
程曠苦笑了一下,上次是傷了眼睛,這次不會連耳朵也給炸聾了吧?她伸手捂住耳朵,用力擠壓了一陣,並沒有好轉,她忙上上下下摸索著檢查了一下身體,除了手臂和擋住臉的手背被尖銳的飛石划傷,流了些血以外,並沒有大礙,她長舒口氣。運氣不錯!
她觀察了一下腳下水流的流速,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難道沒有炸開?
她沒有遲疑,又搖搖晃晃地彎著腰,走回水道的盡頭。果然——混著泥沙的岩壁被炸得還剩下薄薄一層,沒能徹底炸穿。
她果斷地抽出地質錘,蹲下身,甩開臂膀叮叮噹噹地敲了起來。
這個地質錘跟了她十年,柄長50厘米,洛氏硬度61-63,攻無不克,是她最親密的夥伴。
程曠臂力過人,平時用地質錘採樣,輕輕鬆鬆幾下就能取下規格大小几乎一模一樣的岩石。
此刻,她掄起鐵鎚,一心要把這最後一層壁壘鑿開。
一下、一下,又一下,本就被炸得坑坑窪窪的那一層泥岩混合體漸次分崩離析,紛紛掉落水中,濺起一片片水花。
擋在兩條暗河中間的岩壁越來越薄,越來越少,很快程曠便感覺到身下的水開始往前方涌動,那流速不大,卻足以推動她的雙腿,令她有些站立不穩。
隨著最後一處岩壁被鑿穿,整個通道被徹底打通,水流暢通無阻地汩汩向前流動,那地底潺潺的流水聲,聽在程曠的耳朵里,妙如仙樂。
原本岩壁被清除后,通道失去了支持,很有可能會坍塌,但此刻,程曠用地質錘四處敲敲打打,發現兩側泥壁依然挺結實的,當下卻也不敢在暗道里久留,又彎著腰,滿身大汗地往迴路趕。
距離程曠下井不到三刻鐘,陸晉卻覺得好像過去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尤其是當井下傳來隱隱的震動聲時,上面的眾人緊張得汗出如瀑。
對講機下到井底便沒了信號,他們也無法確認程曠的消息,只能不斷探頭往井口裡望。
可是井底一片幽深漆黑,把所有探視的目光都擋得嚴嚴實實。
陸晉沉默地蹲在地上,眼睛片刻也不離開井口。
早就見慣了生死,陸晉認為自己已經可以做到不管面對何人何事都可以鎮定自如,此刻他卻覺得心亂了。
他靜不下來。
程曠笑、程曠哭、程曠皺眉、程曠沉默,程曠發飆、程曠意亂情迷、程曠惱羞成怒……陸晉的腦海里全是程曠,各種各樣的程曠。
他忽然發現,這三個多月來,他天天和程曠形影不離,她的樣子早已經伴隨她霸道的行事風格,刻進了他的腦子裡。
深深的,不容他有絲毫反抗。
就在陸晉亂了心神之際,井架垂下的繩子動了,似軟軟的一條蛇綳直了身體,躍起攻擊。
「繩子動了!」陸晉的聲音沖喉而出。
而其他人是過了好一會兒,待那繩子的動靜大起來,才反應過來。
那是程曠在井下搖動保險繩,發出了拉她上去的信號。
黃工程師忙帶著鑽工很費了一番工夫將程曠拉了起來。
程曠在黑暗的井道中緩緩上升,頭頂的那抹光越來越亮,漸漸變成了藍天,特別通透,特別澄澈,琉璃美玉一般。
這角藍天,儘管只有一尺見方,卻足以令人覺得敞亮高遠。
她終於從那快被活埋的窒息感中解脫出來,長長舒了口氣。
頭一探出井口,陸晉的臉便第一個出現在她眼前。
他沒有上前,只遠遠看著,任憑旁邊的工人護著濕淋淋的她爬出了井。可是程曠還是發現,他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他甚至沖她笑了一下。
遠遠地,他那個清淺的笑容,像夏日藍天上的一抹流雲飄過,在她的心空上快速地游弋出一抹絢麗的拖尾。
她想,這小子不會愛上我了吧?
她低頭,嘴裡像含了一枚橘子味的水果硬糖,酸酸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