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離別在即
「讓一個人忘記心靈上的傷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的肉體快樂。」
——程曠
一行人興高采烈地往回趕,還沒看見基地那片迥異於黃沙的璀璨綠光,遙遙便在沙丘上望見一條逶迤的隊伍。
這是一支牧民組成的駝隊,浩浩蕩蕩從基地方向緩緩行來,牽著駱駝,趕著羊,載著行李,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神色間還有些凄惶不安。
程曠急忙加大油門,將車開到一處高聳的沙丘頂上。
車頭懸空,那支黑蟻似的隊伍便清晰起來,漸漸地就在沙脊上越走越近。
很快,車隊都停在了沙樑上,一行人下了車,站在沙丘上往下看。
牧民們遙遙見了,忙駐足,一時間,兵荒馬亂,羊兒「咩咩」叫著原地打轉,駱駝固執地不肯跪伏,甩得背上行囊叮叮噹噹。
一名面色黝黑,戴著氈花小帽的老人上前一步,微微含胸低頭,手在胸口輕拍,沖沙丘頂上的程曠等人行了個禮。
餘下的牧民們,也紛紛站在遙遠的沙坡上,沖他們撫胸致禮。
程曠啞著嗓子,喃喃自語:「這就走了啊。」
她鼻頭微微發酸,但很快便穩住了情緒,沖遠處的牧民們用力揮了揮手,以示道別。
隔了漫漫黃沙,相依相伴了十餘載的牧民和基地成員們,終於分道揚鑣。
不舍,是有的。
他們和他們,也是一起揮汗如雨地下地勞作過的,也曾在豐收時大碗喝酒,大聲唱歌,摟在一起跳過舞、發過瘋、動過真感情的。
然而現實的門是窄的,逼到眼前的經濟窘迫,令這些老實憨厚的牧民也不得不再次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遷回已經變得陌生的故土。
程曠他們沒有為難這些牧民,分給他們養的駱駝、黃羊都讓他們帶走。
畢竟,這些牧民也曾為綠島的建設灑過汗,流過血。
基地里的確種了很多糧食和果蔬,但是沙漠腹地不通公路,這些經濟作物若是運出去販賣,恐怕連油錢都不夠。
這些淳樸的人,儘管在基地能夠自給自足,但要想存點錢,還真只能依靠每個月的補助。現在錢沒了,娃娃們以後結婚娶媳婦的錢也沒了。
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離開基地,賣了駱駝和羊,重新找點活干。
程曠等人站在沙山頂,目送牧民們在駝鈴聲中漸漸遠去,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黃沙與藍天交界的盡頭。
重新找回水源的喜悅,被離愁沖淡。
細細密密的黃沙被風捲起來,揚到半空,像惆悵的輕紗,不知要飛去何處才能安家。
土地和水,是人的根。沒有根的人,就像沙漠里的黃沙,隨隨便便一陣風就失去了家。
直到返回基地,眾人仍有些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連一向如火焰般炙熱的程曠,也冷卻下來,令人不敢輕易靠近。
她沉著臉的時候,頗能唬住人。
陸晉心中像哽了塊石頭,堵得慌。
她不喜歡離別,他卻不得不同她道別了。
一個多月前,當他從程曠口裡詐出實情后,接連發生了很多事情,讓他沒法第一時間探查岳川的失蹤詳情。但接下來的兩三周里,他從基地眾人口中探查到的情況,與程曠所說一般無二。
他的任務完成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他必須回北京,親口把關於岳川失蹤的消息告訴岳彤。
可是,程曠要獨自下井炸開河道的事,一直揪著他的心,令他不敢輕率地離去。
而此刻,塵埃落定,她安全了,基地也化險為夷,他該回北京交妥自己的任務,直面未來的生活了。
陸晉坐在床上,怔怔地收拾自己不多的行李,突然聽到窗外「叭叭叭」的喇叭聲響個不停。他忙探頭從窗口望出去。
程曠換了件白襯衫、牛仔短褲,腿上照例綁著個腿包,正跨坐在摩托上,支著腳後跟,在沙地上打圈。
看見陸晉伸頭出來,她誇張地將手指攏在唇邊,吹了聲響亮的口哨。
照例是陸晉坐在程曠身後。
「去哪兒?」上了車,陸晉才問。
「隨便逛逛。」程曠轟了油門,車子一下飆出老遠。
和以前不同的是,陸晉的手很自然地圈住了程曠的腰。兩個人的前胸與後背貼得很緊,緊到身體的體溫已不分彼此。
車子沿著林間小路,在基地里毫無目的地穿行。
陽光從葉間灑落,他們穿著一樣的白襯衫,黃昏金色的光斑和黛青色樹影在他們身上快速流動。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木槿花葉子的青澀味道,被程曠的體溫烘熱了,不斷傳到陸晉的鼻端。
他忍不住深深吸氣,盯著程曠文在脖子後面的奧卡姆剃刀定律發獃。
面對他們倆懸而未決的關係,程曠一定也是遵循這個定律的吧:「如無必要,勿增煩惱」。
程曠膚色黝褐,脖子後面那一處的肌理尤為細緻,在陽光下金屬般閃亮。莫名地,陸晉想起手指滑過她的皮膚時,那種細滑的觸感。
視覺上的硬朗與觸覺中的柔軟帶出矛盾的性感錯位。
原本正常的呼吸,莫名就燙了幾分。
陸晉並不知道,他呼出的熱氣,烤著程曠的後頸窩,烤著她的心,烤得她滿腔的離愁別緒都搖擺起來。
摩托車粗大的輪胎與沙子摩擦,產生阻力,卻又被引擎推動著快速向前。
生活就是這樣矛盾,永遠在阻力中前進。
在基地待了三個多月,陸晉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日漸熟悉起來。
可是此刻,他又覺得陌生起來。
一路行來,再不見人同程曠親熱地打招呼,叢林間不見了剪枝修葉的護林工人,田間不見了澆水施肥的身影,剩下的駱駝和羊群懶洋洋地蹲在圈裡,沒了伺候它們的牧民。
一間間紅柳小屋、蒙古包、氈房已經人去房空,再也飄不出裊裊的炊煙。
沒有了炊煙的屋子,就只是屋子本身,再也不是家,不是溫馨、愛、希望、歡樂和安全感的所在了。
此刻,綠島還是那個綠島,但這片龐大的生機里少了人的身影,整座島的綠意,便平白黯淡了下來。
原來人的笑聲,是會讓萬物閃閃發亮的。
程曠將車泊在湖邊,沿著木棧道走到湖中。
黃昏時的陽光已經失去了將萬物曬化的熱力,變得溫和許多,映入湖裡便是通紅的一片倒影。
她的心跟著那輪紅日在湖中央載浮載沉,好像隨時要遁入那水波蕩漾的深處。她微微閉了眼睛,站在她身後的陸晉身上散發出來的溫度,比黃昏時的落日更暖。
可惜——他終究是要走的。
程曠有點黯然。
風徐徐地吹著,攪動著混雜了蘆葦清香的水汽,陸晉上前兩步與程曠並肩,微側了臉,看向幾乎與自己一般高的程曠。
她的頭髮已經比陸晉初來時長了不少,令她英挺的眉目也柔和了些許,連那抹匪氣也淡了。
「我明天就走!」陸晉猶豫了一下,決定快刀斬亂麻。
話一出口,程曠的背一僵,嘴角卻強撐著扯出一抹笑意:「哦,明天啊。」
「嗯!」陸晉照例言簡意賅。
「啊?連你也要走了嗎?這麼倉促?明天,明天,連給你辦個送別宴都來不及啊。」程曠呢喃著,像是在和陸晉商量,但聲音低得更像自言自語。
「本是三周前就該走的。」陸晉頓了一下道,「岳彤那邊,還得交差。」
他的話音剛落,程曠的心跳就漏跳了一拍。
她有些心虛地低了頭,轉瞬便又坦然地昂起頭,迎著陸晉的目光看過去。
他的臉明明平淡無奇,但那利落的短髮、硬朗的輪廓、微微下垂的眼尾,還有習慣性抿著帶出三分笑意的薄唇,卻莫名地令她心猿意馬。
有時候甚至只需要看著他平靜如冰面一般的眼睛,她就覺得難以自持。
只有她知道,那冰層下的暗涌。
她對他的渴望就像乾旱沙漠里的一點火星,見風就漲。
然而——他們終究是兩個不同陣營的人,即便是一晌貪歡,她也不敢戀戰。
兩人的目光一碰,就膠著在一起。
紅彤彤的夕照中,那目光好似也染了緋色,變得曖昧不清。
陸晉心中一動,伸手探向程曠垂在身側的手。
也許面對感情,她也沒那麼怕麻煩?
「噗」的一聲水響,湖裡突然冒出個腦袋來,打斷了陸晉的動作。
陸晉縮回手,後退一步,側身扭頭,第一時間循聲向湖中望去。
一個人破水而出,露出半個身體在水面上,正盯著兩人。
程曠已經亮著嗓子與他招呼:「艾爾肯,你怎麼沒走?」
那少年快速划動兩下,來到淺水處,「嘩啦」一下站起身,水淋淋漓漓地順著他的身體往下淌落:「曠姐,我不走了。我姆媽和波瓦、阿卡也都不走!」
「你們留下來了?不是說要出去找你阿大做點小生意,存錢給你阿卡娶媳婦嗎?」程曠驚喜地問道。
「嗯!但昨天晚上,姆媽和好幾家人商量了,還是留下來,等最後的結果出來了,再決定走還是留!我姆媽說,如果我們現在就走了,這些莊稼和樹你們肯定照看不過來。」艾爾肯邊說邊走到岸邊,雙手撐住木棧道的邊沿,一用力,便「嘩」地上了岸。
他只穿了條平角褲,暴露在夕陽中的麥褐色身板尚未發育完全,還十分稚嫩瘦削,沒有了衣服的掩飾,他走起路,更顯出腿腳不便。
陸晉看著他的腳踝處那個粉褐色的彈痕,當時應該是骨頭都碎了吧。
「有幾家人留下來了?」程曠還在追問。
「六家人!」艾爾肯笑嘻嘻地回答,「我可不想走,我還等著吃沙棗花釀的蜜呢。」
程曠大方地一揮手:「今年的蜜都歸你!」
多了個艾爾肯,陸晉的話也縮回了頭。
見她一直興緻勃勃地與艾爾肯聊天,陸晉暗暗想:她還是怕麻煩的吧。
與此同時,北京的天已經黑透。
綠能集團總部大會議室的燈卻亮如白晝,一眾股東正在做明年投資項目規劃最後的審核。由於集團股權在兩年前有過調整,現在坐在這裡的新股東們,都顯得格外意氣風發。
此刻會議已經接近尾聲,董事長方亭建正垂眼看著秘書遞給他的會議記錄。
如果不是他的眼神太過精明,六十齣頭的方亭建看起來更像個儒雅的學者。
他沉吟了片刻,準確地讀出了會議記錄上的統計數據:「按16:3的投票結果,今年十月就徹底結束『綠餌計劃』。大家沒有意見吧?」
「沒意見,早該把錢都收回來了。」一個股東笑道,顯然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萬一他們完成了第一階段的目標,按照合約我們必須給第二階段投資啊。」一個股東悶聲問,顯然對違約這種事情比較反感。
「你太老實了。反正資金早就凍結了,繼續投資是沒可能了。真要老老實實等這項目完成,坐在這兒驗收成果的,該是我孫子啦。」連最年輕的股東也開玩笑道。
方亭建頷首做了決斷:「這個項目本身不錯,但是時間拖太長,資金耗不起,提前把基地關閉,就此打住吧!合約交給法務來解決。現在來看看濱州水電站的項目投票結果……」
沙漠腹地的綠島基地渾然不知命運已定,還抖擻著精神,要掙出一片光明的未來。
新開通的暗河已經順利抵達基地。到了晚上,蔫了一整天的樹木,重新精神起來。
與好消息一起傳到眾人耳朵里的,還有陸晉後天就要走的消息。
陸晉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對他的離去表示不舍,強烈要求給他舉辦一場盛大的送別宴。
是夜,小白樓旁的食堂里被擠得滿滿當當。
大核桃樹下,橙黃燈光亮成一片,被藍紫色的天幕襯得璨如流星。
樹影婆娑下,照例是陸晉來時就坐的那一張榆木大圓桌。桌前呼啦啦坐著十幾號基地的核心成員,把陸晉圍在中間。
旁邊另開了三桌,留下來的牧民、工人、技術人員、科學家不分彼此,混坐一堂。
能留下來的,都是對基地寄託了一輩子的希望與情感的人。
與其說是大家給陸晉餞行,倒不如說是聚在一起,在風雨飄搖的時刻抱團取暖,彼此打氣。
陸晉到基地來也快四個月了,為人低調,謙和有禮,儘管一開始大家都對他抱有敵意,可奇怪的是,真與他相處起來,大家又都很難討厭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與他親近,忍不住想要與他訴衷腸、談人生、說理想。
就好像他天生是個貼心的樹洞,專供人傾訴。
尤其是後來,他夜送裘勝,又護著程曠被打得遍體鱗傷,探知岳川失蹤,也暫時替他們隱瞞了下來,卻從不在眾人跟前表功。
漸漸地,眾人也拿他當自己人了。
連胖師傅都把裘勝私藏的最後三壇沙棗蜜酒一股腦搬了出來,「啵啵啵」戳破酒罈封紙,蜜香潑濺得連夜色都染了醉意。
酒上桌,小菜不過是添頭。
推杯換盞,酒過三巡,醉意漸濃,眾人談興越發高漲,連胖師傅也搬了凳子,上了桌,划拳的、灌酒的、聊天的,不亦樂乎。
可這份熱鬧里,唯獨沒有程曠。
她在實驗室忙著分析這次從井裡採集的礦石、砂礫和水質的樣本。陸晉去叫她一起聚餐時,她在顯微鏡前頭也不抬,只胡亂揮揮手表示自己不去摻和了。
此刻面對滿桌子的熱情洋溢,陸晉卻覺得心中始終少了什麼,就如同煙波浩渺的江面上,少了那一葉扁舟,便失了靈動。
饒是如此,他依然輕抿著嘴角,面上始終帶著恰到好處的一抹笑意,坐在人群中,聽眾人閑聊打趣。
新打通的河道,給基地注入了新的希望,黃工程師說起程曠下井炸通暗道時,繪聲繪色,很是讓沒去的人捏了一把冷汗。
而丁克更是興奮,說起水位下降、植物縮肩塌腰,連遠在千里的素素姑娘,也在電腦屏幕的另一端替他們憂心。
而當水位恢復正常后,雨林里的植物在一夜間振作起來,枝舒葉展,素素還高興地讓他拍了照片發給她看,令她直嘆地下暗河的神奇,說是要親自來綠島參觀一下沙漠中的熱帶雨林。
迫在眉睫的難題解決了,一時間眾人也都舒了口氣。
可施一源又開始掐著手指推演最近的天氣情況。
他一直說有雨將至,這句話已經說了整整一兩個月了,卻一滴雨也沒見過。
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有時候一年也下不來一場雨,尤其是日頭毒辣的盛夏,氣溫一日高過一日,連空氣里不多的水汽也被蒸發殆盡。
想要靠植物的冷凝作用凝結成雨雲,無異於天方夜譚。
此刻被施一源帶起的話頭,又把眾人剛焐熱的希望浸在了冰河裡,凍得直冒冷氣。
施一源本人則是唉聲嘆氣,自雨林的罩子揭開后,他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那雙金魚眼隨時都赤紅著,時不時惡狠狠地盯著天空發獃,像與老天爺有不共戴天之仇。
作為主賓的陸晉並不多言,靜靜地坐在桌邊,把玩著手裡的相機,漸漸退出眾人視線的焦點,成為布景板。
見陸晉不動聲色地旁觀著一干人等,婁雲插了個空,坐到陸晉身邊,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你走了,小程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陸晉一怔。
「少跟我裝糊塗。」婁雲伸手拍了一下陸晉的肩膀,力道有點重,帶著點嗔怪。
「既然要走,還是稀里糊塗的最好。」陸晉微微一笑,一股悵然之意卻湧上心頭。
「你們呀,年輕不懂珍惜!」婁雲嘆口氣,又伸手理了理陸晉肩頭被她一巴掌拍皺的襯衫。
「緣分未到,談珍惜未免過早。」陸晉低語。
「相識便是有緣。」
「那你我也算有緣。」陸晉不想再談,喝口酒開玩笑道。
沒想到婁雲卻「撲哧」一笑:「別想攀扯上我,你要真有意思,我可不忌諱老牛吃嫩草哦。」
「別,我怕勝叔的拳頭,你可是答應他,要明戀他的。」陸晉見婁雲又老不正經了,忙祭出擋箭牌。
「我看你的拳頭也不比他差,還是可以爭一爭的。」婁雲鼓勵地捏捏陸晉胳膊上的肌肉。
陸晉被這基地人特有的奇厚無比的臉皮給打敗,拱手討饒。
「說什麼這麼熱鬧?」程曠忽然從外面走了進來,裹挾著夜風中淡淡腥鹹的植物氣息,一把拎起坐在陸晉身邊的丁克,坐了下去。
「曠姐,這是我的位置。」丁克紅著臉抗議。
「你喝多了吧,這位置一直是我的。」程曠大言不慚道。
「一丁,你就別戳在那兒閃閃發亮啦!」婁雲一把拽過丁克,往隔壁桌一推。
「我跟陸哥還有好多話要說呢。」丁克不服氣。
「一丁,你也太不識相了,難怪一直是光棍。」施一源怪聲怪氣地起鬨:「咱曠姐看上的男人,你也敢搶?」
見眾人都鬨笑著看著自己,丁克漲紅了臉辯解:「曠姐,你真看上陸哥啦?我怎麼沒看出來?」
陸晉被他這話逗得差點把嘴裡的酒給噴出來。
「對,看上了!」程曠爽朗地將碗里的酒一口灌進了嘴裡,酒甜而烈,火一樣在她喉嚨里爆炸燃燒,迅速把她倦乏的面容染得緋紅。
「哇哦!曠姐承認啦!」有人吹口哨,哨聲響亮,直衝夜空。
「陸哥,你看上我們曠姐沒有啊?」有人挑高了聲音問得不懷好意。
這話一出,原本亂鬨哄的場面詭異地靜了下來,人人都緊盯著陸晉。
夏日的夜風徐徐地吹,樹林沙沙地響,天上的星星眨著好奇的眼。
連程曠也不錯眼地盯著他,眼波炙熱,亮得嚇人。
一時間,被幾十雙眼睛拷問著,陸晉端的酒碗都有些拿不穩了。
他輕抿一口酒,烈焰在唇舌間纏綿,呼吸里是蜜棗的香味。
他想起那日在沙棗林中,蜂群震翅「嗡嗡」如潮汐拍岸,被譽為死亡之海的所在,卻藏著如此盎然的生機,程曠和眼下這些起鬨鬧事的漢子功不可沒。
他心一軟,深吸氣,答道:「她這麼凶,我敢不看上嗎?」
眾人又是鬨笑出聲,這個敢字用得妙,他們甚至能腦補出,程曠是怎麼揮舞著地質錘,霸王硬上弓的。
這答案,看似玩笑,卻也保住了程曠的面子。
程曠鬆了口氣,移開眼睛,端起酒碗,沖眾人說道:「今晚,不醉得爬不起來的,不是爺們兒!」
眾人被她這一挑釁,紛紛操起酒碗大口乾了起來。
席間一時笑聲震天,驚起夜歇的鳥獸無數。
酒喝到後半夜,眾人皆酩酊大醉。
也許是酒意勾起了相思,勾起了離愁,勾起了埋藏在心底的隱痛與擔憂,有人開始放聲唱起一首維吾爾族小調:「百靈鳥在花叢中歌唱多委婉,我唱著憂鬱的歌把你思念,心已隨著歌聲飛到你身邊,清晨醒來把你思念。風兒輕輕吹拂著我的髮辮,我唱著憂鬱的歌把你思念,心已隨著微風吹到了你的身邊,夢中醒來把你思念……」
歌聲漸至悲涼,有人開始低低哭泣,有人被勾起了思鄉的情緒,掏出家人的照片,怔怔看著。丁克與施一源縮在桌子一角,神色黯然地小聲交談著,陸晉隱隱聽見施一源說:「你還有素素可以想想,我連個想念的對象都沒有。」
再看一旁的婁雲,已經伏在桌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也深陷入自己的情緒中。
常年生活在與世隔絕的沙漠深處,對都市生活的嚮往、對家的思念、對愛人的虧欠,都成為他們心中的隱痛。
每一天,他們都需要用極大的熱情與一顆虔誠的赤子之心,來與這埋藏在骨血里的隱痛對抗。
陸晉轉過頭,卻見程曠眼神清明,正凝神望著自己。
「你不是說,不醉得趴下不是爺們兒嗎?」陸晉笑問。
「我是不是爺們兒,你還不清楚?」她沖陸晉挑眉,他頓時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陸晉正想回擊她兩句,卻不防她忽然身子向前一傾,從脖子里拽出個物件,往他手裡一塞。
那硬物入手,熱乎乎的,帶著程曠的體溫,陸晉心中一動,將那物送到眼前。
「這是——海螺?」陸晉有些愣怔地看著掌心裡細細的金鏈子上串著一枚一圓硬幣大小的海螺化石。
大概年代太過久遠,這枚化石摸上去光潤如玉,橘紅與燦金交織的殼上螺紋清晰,如一瓣瓣菊花一圈圈開在其中,對著光看,居然隱隱有光華閃爍。
「這是一枚玉化了的菊石,是四億年前泥盆紀時代的一種軟體無脊椎海洋動物的化石。」程曠輕聲道,「是我自己在沙漠里找到的,算是送給你的臨別禮物吧。」
「沙漠里有海洋動物?」陸晉出神地看著這枚被摩挲得圓潤光滑的石頭,它曾經貼身戴在離程曠的心臟最近的位置。
「連全世界最乾旱的撒哈拉沙漠都發現過鯨魚化石,我們這裡為什麼不能有海洋生物?」程曠笑著侃侃而談,「塔里木盆地的基底是30~25億年的古老變質岩,在寒武、奧陶紀期間,這裡其實是一片汪洋,直到中新世晚期約1000~500萬年前海洋時代才結束。」說起自己的專業,程曠完全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上幾個小時。
陸晉喝了酒,冷風一吹,便有些頭疼。
那枚晶瑩剔透的化石被他握在掌心裡,像是烙在心裡一樣滾燙。
一時間,看著程曠微笑的眼睛,饒是一向鎮定的陸晉,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慌亂地起身,帶得身後的椅子「哐」的一聲倒地。
「慌什麼?我又不吃了你。明天一早就送你離開了,這輩子我們也許都不再見了。」程曠眼睛里略有傷感,「好歹——」
她突然止住了話,低下頭,沉默不語。
陸晉心裡一陣狂跳,他想要伸手去拽程曠垂在身側的手。
他正要動作,卻見程曠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一把握住了陸晉的手:「走!這裡人多憋得慌,讓你最後再看看我們的基地。」
陸晉被程曠用力一拉,順勢便跟著她的步伐向食堂外走去。
幾十號人,在食堂的桌椅間東倒西歪,醉意正酣。
他心中微暖,任由程曠牽著手,向茫茫的夜色中走去。
她的手心火熱,帶著無邊的熱情與活力,如果可以,他很願意被這樣一隻極富安全感的手握著,走遍天涯海角。
這十年來,他穿梭在一個個戰亂的國度,那些陌生的面孔,進入他的鏡頭的同時,也進入他的靈魂深處。
太多的死亡、太多的苦難,幾乎抹殺了他笑的能力。
如今,他除了那些血淋淋的噩夢,還剩什麼?
他甚至連養活自己都做不到。
執著多年,原本清晰的道路卻越走越模糊。
回到北京后,不用再穿防彈背心,那種輕鬆的感覺,一度令他缺乏安全感,有種連路都不會走的錯覺。甚至看見路邊的一個破紙箱子,他還會下意識地急退幾步,繞道而行。
此刻,被程曠硬朗有力的手握住,他只覺前塵往事都在她掌心的綿綿暖意中遁遠。
程曠牽著陸晉的手,並不是用情侶間十指緊扣的姿勢,而是像一個主導者一般反手握住,那動作自信而篤定,好像對方已經把他的人生都交給她掌控了。
她腿長步子大,很快便拉著陸晉走到了雨林。
夜晚的雨林沒有了罩子,反倒越發神秘,樹影婆娑間,銀光微閃,似有魅夜精靈跳躍其中。兩人剛一靠近,熱帶植物特有的馥郁腥甜便撲了過來,帶著淋漓的綠意,把深墨的夜色也染了個遍,彷彿隨手一撈,就能從這空氣里撈出一手黏稠的綠汁。
在這樣的密林中待得久了,陸晉幾乎懷疑自己的皮膚已經暗生出蔭綠苔蘚了。誰能想到在黃沙與惡風統治的世界里,還有這樣一片幽深寧靜的桃花源呢?
他不由得側頭看向身邊的程曠。
程曠正閉著眼,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里綿密的濕意,輕聲道:「好險,就差一點,這雨林就毀掉了。可惜那些白色的蘭花都死光了,那可是婁姨的寶貝啊。」
「能把暗河重新疏通,你們已經儘力了。」陸晉安慰道。
「可惜就是這次找的水源並不能維持太久。如果雨下不來,要不了幾個月,那處水源就會枯竭,這雨林照樣保不住。」
「你說這話,不怕我去跟岳彤嚼舌根?」陸晉問。
「岳教授都甩手不理了,我還硬撐著幹嗎?」程曠嘆道,「希望你回去后,能多拖幾日見岳彤,好歹等我們這裡下場豪雨……」
話說到後面,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可見她心中也是沒有底氣,施一源口中的雨,還不知在哪處仙境里神遊呢。
「我已經拖延很長時間了。」
他話一出口,程曠握住他的手便鬆了松,臉色一沉,兩人間微妙的氣氛頓時一滯,倒頗有風雨欲來之勢。
然而一向暴脾氣的程曠卻沒有發作,反倒暗自嘆了口氣,轉臉對著他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月光下,她笑容淡然,帶著點縱容的意味:「明日一別,也許就是永別,沒什麼好計較的!」
白日蔥鬱熱鬧的叢林到了夜間便收斂起來,安靜得像巨大的巢穴,行在其間只覺深不可測。
幸虧有濕漉漉的月光在林間流淌,只是這月光落在地上便結成白瑩瑩的糖霜片,一腳踩上去,令人疑心會「啪」地碎裂,然後黏一腳甜蜜芬芳。
程曠便握著陸晉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月而行,很快來到了翡翠湖淡水區。
夜色中,翡翠湖隱藏了翠色,黑漆漆的,只剩一片鏡面的反光。若不是星光月色湊趣,連那片反光估計都看不到,令人誤以為是一汪深淺不辨的泥沼。
「雨林、翡翠海是我們基地最神奇的兩個地方,離開了綠島,你在別的地方是看不到的。」程曠一路絮絮叨叨,自顧自順著防腐木鋪設的棧道往湖中走去。
七月旺盛的生命力讓這塊貧瘠沙地也受到了鼓舞,棧道被茂密的蘆葦圍得密不透風,一踏進它們的領地里,便是綿密的水生植物特有的濃厚香氣。
不知道是不是這植物的香氛里有催情的作用,還是這一路走得太疾,陸晉覺得心跳越來越快,與程曠交握的掌心漸漸濡濕起來。
程曠察覺,嫌棄地甩開了他的手,在迷彩褲上蹭了蹭說道:「你怎麼熱得滿手是汗啊?走,去湖裡洗洗。」
說罷,她也不容陸晉拒絕,便率先走到棧道的盡頭,蹲下身,將手探入水中,攪動起「嘩啦啦」的水聲。
待陸晉走近了,她便誇張地一揚手,撩起水花灑了陸晉一頭一臉:「看,涼快吧?過來,給你降降溫!」
陸晉無奈地搖搖頭,按下心中那一點旖念,順從地走過去,將相機擱在木地板上,蹲在程曠身邊,俯身將手探入黑黝黝的水下。
白日的沙漠熱情似火,到了晚上卻又冷酷無情,倒是被大太陽烘烤了一整日的湖水觸之毫無冷意。
陸晉的手在水裡試探了一下,便來回滌盪,想要藉由水的清涼洗去心頭那點躁動。
程曠默默看著蹲在地上的陸晉——這個男人連洗手都是謹慎的、仔細的、認真的,像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任務。
明天過後,這個謹言慎行的男人就將淡出她的世界。
也許,死亡和訣別,還將繼續折磨他。
她的心裡,生出一股軟軟的憐憫,那點憐憫悄無聲息地點燃了她小腹突然躥起來的一陣渴望。
還猶豫什麼呢?讓一個人忘記心靈上的傷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的肉體快樂。
「陸晉——」蹲在陸晉身邊的程曠柔聲喚他。
陸晉心中一動,抬頭看向程曠,她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雖然已是深夜,但她眼裡跳躍的焰火像日光一樣迫人。
「你要永遠記住我!」她露齒一笑,笑容燦爛又狡黠。
陸晉暗叫一聲不好,然而已經來不及,一股巨大的推力將他一把推向湖中,「撲通」一聲,陸晉在四濺的水花中下沉,水微涼,並不刺骨,絲綢一樣包裹住他,將他往下牽引。
他屏住呼吸,舒展開手臂,擺了擺腿,掉轉身形,「嘩啦」一下從水裡冒出頭。
岸上程曠正猖狂大笑,一邊笑,一邊飛快地蹬掉鞋子,脫掉上衣、解開牛仔褲的扣子——
他不錯眼地看著她,看著她豪放地甩掉衣服,褪掉褲子,赤條條地站在月光下。
他想,他從沒見過這麼美的月光。
那月光像白色的牛乳,從那一輪圓月中傾倒下來,待落到程曠身上時,便輕薄如紗一樣籠著她,令她閃閃發光。
其實在黑暗中,一切看得並不真切,即便有月光加持,也只是些朦朧的線條。
然而,陸晉覺得這是他見過最美的女體,長脖、寬肩、窄腰、小腹平緊,硬朗流暢的線條到了臀部突然華麗地隆起,再誇張地收攏為兩條筆直的長腿。
不知為何,他覺得這一幕,與波提切利的名畫《維納斯的誕生》詭異地重合了。
這樣的美,是不生不滅的永恆。
陸晉喉嚨一緊,目光移到她的臉上。
光潔的女體因為覆著一隻黑色眼罩,而變得神秘危險。
不,她不是維納斯,不是真善美的化身,她是斑斕叢林里深藏的誘人陷阱,她是誘人吃禁果的妖女。
可惜,相機不在手邊,陸晉下意識地惋惜。
纖長暗影一閃,縱身破水而入,霎時,水花漫卷,濺得陸晉滿頭滿臉。
他凝神去尋找水中的程曠,可是光線陡暗。陡然聚起的烏雲擋住了月亮,連星光也一併遮嚴。
濃黑如墨的湖裡,那微微閃爍的亮光消失,饒是陸晉目力過人,也未能在湖面上看見任何異動。
「程曠!」他放聲喊,聲音隨著水波一層層蕩漾開。
「程曠,別鬧!」
沒有人回應。
他有點慌,但很快冷靜下來,順著水波涌動的方向慢慢游過去。
他的手撥著水,像分開迎面吹來的春風。突然,一隻女人的手握住了他的手,那手用力將他一拉,借著水的浮力,他順勢飄了過去。
一具溫柔、柔軟、光裸的身體,像蛇一樣纏上來,手臂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結實的雙腿攀住他,夾在他的腰上。
陸晉心中一動,用力一蹬,半個身子浮出了水面,那摟緊他的女人也跟著他一起衝出了湖面。
濕漉漉的皮膚暴露在比水溫低了好幾度的空氣中,兩人同時打了個寒戰,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瞬時遍布全身。
黑暗中,陸晉看不清程曠的臉,但是她的鼻息和肌膚溫熱的觸感,在冷冽的空氣中像罌粟花一樣招搖。
他極力剋制著自己的慾望,忍住顫意輕嘆:「你會後悔的。」
程曠伸手剝開陸晉濕得猶如第二層皮膚的白襯衫,在他頸窩熱烘烘的軟肉處輕輕咬了一口。冰滑的細齒陷入皮膚,激起陸晉又一陣戰慄的快感。
黑暗中,程曠聽見陸晉倒吸一口冷氣,滿意地笑了。
她將嘴唇湊過去含了他半隻耳珠,略帶得意地輕笑:「別讓我把你給忘了!」
她把那個「忘」字咬得很重,一口就咬進了陸晉心裡。
饒是平日里冷靜平和,陸晉的男人血性也被她攪動得翻天覆地,更何況他身上還纏著個妖女。
當下,他毫不遲疑地用唇堵住了程曠還沒說完的話。
這個吻極狠,沒有憐憫,沒有疼惜,沒有溫柔,只有赤裸裸的佔有和攻城略地的征服欲。
他要她記住他!
程曠沒有閃躲,勇敢地迎上去,用柔軟的唇舌宣告自己的堅定。想到明日的訣別,程曠便覺得心痛。
身下的男人慾望堅硬,比他的慾望更硬的,是他的心。
程曠的吻里,便帶上了幾分賭氣的成分。
她也不准他忘了她!
她拼了命地回吻他,唇舌間的糾纏又急又密,幾乎令陸晉窒息。
然而,只要他妄圖留一點距離給呼吸,程曠便會不依不饒地繼續堵上來,令他在窒息與慾望間掙扎。
她壓榨著他的空氣的同時,自己也氣喘吁吁無法自持。
察覺到程曠的用心,陸晉也決定不讓她好過。
於是,水裡的兩人吻得渾然忘了日月天地,忘了時間,甚至忘了身處何處。
好幾次,他們因為忘記了遊動而沉入湖水深處。
即便到了水下,那個吻仍然不肯間斷,在幽深的湖底,如烈焰一般燃燒著。
但是,只要任何一個人把頭探出水面換氣,另一個的唇就會糾纏上來,堵住那殘存的呼吸。
與其說這是在接吻,不如說是在以吻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