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地獄的烈焰

第22章 地獄的烈焰

「生命雖短,卻能創造永恆!」

——程曠

翡翠海靠近基地外緣的那一半,是鹹水湖,也是鹵蟲繁殖的天堂。

盛夏蘆葦猖狂,一直從湖邊蜿蜒生長到了黑漆漆的樹林邊。

林子里紅柳、沙棗樹、榆樹、光棍樹交錯而立,林下是比人還高的梭梭、沙蒿、駱駝蓬和正開著玫紅花朵的牛尾梢。

可是此刻,本該悄無聲息的林間,卻有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有動物在林間快速跑動。

很快,林子各處的響動聚攏在一起,停在一株紅柳旁。

借著朦朧的月光,七八個男人的身形顯露了出來。

「三哥,干吧!」男人粗嘎的聲音中帶著興奮的戰慄!

「嚓!」一朵火苗在打火機上綻開。

男人把那朵幽藍的火苗往木棒上一按,「嘭」一聲,小小的火苗挪了位置,瞬間暴漲,成了大了好幾圈的明黃火焰。

原來,打火機點燃的是一支浸了松油的火把。

橘黃的焰火照亮了黑漆漆的叢林,也照亮了林子里男人們的臉。

當先舉著火把的男人,眉骨處一道疤痕,將臉撕裂得猙獰。

火光在他臉上興奮地跳躍著,正是斷眉男人。

另外幾個男人也都是那日與程曠打過架、搏過命的。

「干吧!咳咳咳……一把火燒了這鬼林子,看那女人還怎麼囂張!」斷眉男人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陣道。

自從那日與程曠幹了一架,他的肺受了傷,總是不停咳嗽。每咳一聲,他便對程曠恨上一分。

「三哥,你肯定沒了這個基地,我們的水源就不會再被截斷了?」一個稚嫩少年的聲音有點怯怯地問。

「好不容易引回了水,鬼知道鎮上啥時候又給賣了!燒!砍了樹,免得老鴰叫!」先前的漢子瓮聲瓮氣地說。

斷眉男人狠聲道:「汽油都灑了半個林子了,還猶豫啥?」

這句話一說出口,原本還有幾分忐忑的人也都下了決心。

他們將手中幾個倒空了的汽油罐綁在腰帶上,退到了斷眉男人身後,齊刷刷看著他手中的火把。

斷眉男人上前一步,將火把朝剛澆了汽油的一叢駱駝蓬揮去。

紅艷艷的火把,還沒有接觸到駱駝蓬細密的針葉那滾燙的氣流就已經撲了上去,針葉「嗖」的一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蜷縮成一團,「嘭」地躥出了明黃與艷藍交織的火苗。

那火苗與汽油交織,再被風一吹,瞬時饑渴難耐,「噼噼啪啪」地吞噬起周圍的一切。

這一大蓬駱駝刺瞬間便被火焰包圍,緊接著,它周圍正結滿紫色漿果的幾叢白刺也燃了起來。

像打哈欠會傳染似的,先是緊鄰的灌木叢燃了起來,接著地上的蒿草、蘆葦、微乾的苔蘚、地衣、枯枝,還有丁克他們刻意培養的腐殖質泥土和泥炭全燃了起來。

這些恰好都是絕佳的助燃物,與急速升溫的乾燥空氣配合完美。

紅彤彤的火焰,像最艷麗的高山杜鵑,一朵一朵開在這些植物的身體上,跳躍著,跟著風一起搖擺、飛躍、流竄……

不費吹灰之力,紅艷艷的火光就像流浪玫瑰蔓延成災,整片林子都燃燒起來。

火焰被風拉扯著,急劇膨脹、升高,那些高大的喬木、榆樹、沙棗、胡楊的樹冠上也升起了一米多高的焰幡,在風中獵獵招展。

熱空氣與冷空氣快速對流,風越發勁烈,先一步化為灰燼的樹葉枯枝,便隨風飄散,像蒲公英似的,把火種散播到更深、更遠的林中去生根發芽,去吞噬,去摧毀。

火勢剛起的時候,斷眉男人一行便退到湖邊,上了藏在蘆葦叢里的車。

這些年來,他們與基地宿怨甚深,各有損傷,但也摸清了基地的各種路徑。

近日,他聽聞基地走了大批量的人,而作為保安隊長的裘勝也負傷在外,基地的防衛形同虛設,正是了結恩怨的最佳時機。

故此,他們偷偷來放把火,再偷偷走。

斷眉男人將車開到沙山高處,看著林中閃爍如寶石的紅光如同看見希望的曙光,輕聲道:「我們鎮的苦難,結束了!」

「嗯,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洗澡喝水啦。」少年美滋滋地說。

「是呀,滾完床單不能洗洗,那滋味……今後再不受這罪啦。」有漢子混不吝地放聲大笑。

「洗澡算什麼?只要地里不缺水,娃能讀書,讓我幹啥都行!」坐在後排的男人拍了那個漢子一巴掌,感嘆道。

聽著兄弟們興高采烈地胡說八道,斷眉男人額上的刀疤不斷抽搐,好似在揮別過往種種的不堪與狼狽。

他猙獰的臉上,終於露出了與他敦厚容貌匹配的舒心笑容。

夜深而靜,整個基地籠罩在淡淡的離愁中。

翡翠海像一隻睫毛濃重的眼睛,正隨著潮汐述說著它在黑暗中窺見的秘密。

遮住月亮的烏雲聚攏又散開,散開又聚攏。

水下的慾望炙熱得幾乎要令整片翡翠海沸騰——「你準備吻我到什麼時候?」陸晉將頭探出水面,喘著粗氣。

「吻到你把持不住!」程曠低笑。

「你贏了!」陸晉一把托起程曠,推著她的腰,往岸上游。

程曠只覺自己的身體已經比湖水還要潮濕柔軟,便任由陸晉推著自己游向岸邊。

水聲蕩漾,翻攪著夏日的熱情。

慾望一觸即發。

一上岸,陸晉便把程曠撲倒在蘆葦叢深處。

程曠柔軟的身體與棧道的木板「咚」地撞擊在一起,她卻絲毫也不覺得痛,只覺身體里有無窮無盡的快樂在翻湧。

陸晉三兩下褪了衣物,赤條條地覆上程曠的身體,水乳交融的剎那,他卻停住,低頭看著她亮如暗夜篝火的眼睛:「你不後悔?」

「為什麼要後悔?等我老了,除了工作,我還能很驕傲地告訴別人,我曾經睡過一個很棒的男人……」她把那個「睡」字說得極輕佻,卻又極深情。

話音未落,陸晉便深深地、深深地如了她的心愿。

風吹得蘆葦沙沙響,翡翠海暗潮湧動。

白色的水鳥被驚得不斷飛起,翅膀震動清冷的空氣,帶出微妙的嘆息。

陸晉緊緊抱住程曠,她身上的水腥氣與木槿花的青澀香味構成天羅地網,將他籠在其中,不得逃離。

要到這一刻,他才嗅出,原來她對他的感情,是一支氣味複雜的香薰蠟燭。

前調是二月帶霜的風,冷靜、剋制,妄圖在警惕中保持疏離;基調是七月流火的熱情,明艷如赤裸的慾望;到了尾調,那些藏得很深的百轉千回的情愫和壓制在心底的悸動,才漸漸散發出來。

這些複雜而綿密的味道,得要他用心去點燃后,才能一一激發。要有足夠的耐性和細緻,才能分辨出這份感情里不斷變化的層次。

而此刻,他正在點燃她。

而她也毫不掩飾地把她最複雜的情味袒露在他面前。

嗯?

這味道里,還有一點點焦,像愛過了火,釀成災,焚毀了一切,只留下嗆人的灰燼。

不——陸晉忽然撐起身體,警惕地看向周圍,鼻翼快速翕動,分辨著空氣里突如其來的焦煳味。

「什麼東西煳了?」他突然道。

「啊!」程曠也反手撐起身子,空氣里那點異動,她也捕捉到了。

「不好,著火了!」程曠朝湖對面一指,嘶聲低喊。

果然,湖對岸黑漆漆的叢林中,跳躍著緋紅的火光,有灰白濃煙升到半空,如一團團陰暗的毒蘑菇正在散開。

那點跳躍的紅,在黑暗中如同雪地里的鮮血般扎眼。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見了驚懼。

沙漠地區乾涸缺水,連空氣里都帶著火星。

森林一旦著火,那就是火燒連營,不燒成最後的灰燼誓不罷休。而火焰附近,溫度低則兩三百度,高則八九百度,真正是生人勿近,寸草不留。

兩人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跳起來,胡亂套上衣服,便向著湖對面狂奔而去。

暴戾的夜風裹挾著越來越濃烈的煙火味,扑打著他們的面門,程曠也像被火燎了一般跑得風快。

她一邊跑,一邊從褲兜里抽出對講機,拚命呼叫。

可是,對講機里只有「嗞嗞嗞」的電波流動的雜音,不管她怎麼喊,始終沒有人應答。

「難道他們還醉著?」她的喉嚨里像被塞了塊焦炭,也帶著火星,「都怪我,都怪我!」

陸晉跑在程曠前頭,儘管平日里程曠威風八面,可真跑起來,陸晉的速度卻比她快上許多。

他聞聲回頭,卻見程曠腳步踉蹌,她的臉色,比那日裘勝被砍傷時還要蒼白,眼睛里全是恐懼,嘴唇緊緊抿著,幾乎不能呼吸。

沒人比她更清楚,沙漠乾燥的空氣是森林最好的助燃劑,平日里日防夜防、千防萬防,大家連支煙都不敢吸,烤個全羊都要到基地外面,挖出隔離帶,好幾台滅火器站崗。

可現在,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居然燃起這麼大的火。

「不怕——」她抖著聲音,像被抽走了膝蓋骨,跑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好似隨時都會跌倒。

可是,她還在大聲說:「不怕!我們有很好的消防設備……」

「噓——噓——程曠,不怕!別慌,別慌!」陸晉手向後一撈,一把拽住了程曠,將她用力抱在懷中,將嘴湊到她的額前,用力吻了一下,「別怕!冷靜下來聽我說!」

他身上濕淋淋的,懷抱卻熱騰騰的,像冬天陡然將凍僵的腳泡進了熱水裡,燙得她渾身打了個激靈。

程曠被他強行箍住,茫然的眼神終於聚焦,恢復了理智。

她抬眼看著陸晉,他的眼睛溫和有力,好像天大的難題到了他這裡,都能迎刃而解。

「我們兵分兩路。你去食堂找人,我先去著火的地方查看情況!」陸晉沉聲吩咐。

程曠點點頭,被他的冷靜感染了,膝蓋終於不再發軟。

陸晉順著棧道朝著火的林間奔去。

風越來越大,簡直像來替火助威。迎面吹來的風一浪比一浪熱,不斷有帶著火星的灰燼飄過來。

陸晉的心也越來越沉。

他見過戰火,見過被炮彈摧毀后滿目瘡痍的城市,不想再見到這世外桃源一般的茂密叢林再毀於一旦。

這不單是沙漠中的綠洲,更是很多人的夢想和地球未來的命運。

然而,事與願違,從來都不是一句空話。

「放開我,讓我去——」

陸晉還沒走近就聽到了丁克撕心裂肺的哭號。

他忙奔過去,卻見施一源和黃工程師正死死抱住丁克,而丁克手裡端著一台高壓水槍,水槍里白花花的水柱正筆直地噴向著火的叢林。

可是,那細細的一道水柱,對於前方龐大如從地獄升起的烈焰來說,不過杯水車薪。

而幾十號拎著滅火器的人像嚇傻了似地站在原地,噴出的泡沫飛到半路就落到了地上,根本無法接近火源。

還有護林工人正瘋狂地從地上鏟起沙,往火里撒,也不管那沙能不能真的撒進火里。

原來,食堂里的眾人已經先他們一步發現起火了。

「陸晉,程曠呢?」婁雲嘶聲叫道,臉上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去食堂找你們了!」陸晉大喊。

「我用對講機喊她沒反應呢!」婁雲滿臉是淚,眼裡全是驚慌。

陸晉默然——那時兩人在水裡吻得昏天黑地,哪裡會留意對講機。

他立即反問:「有什麼救火方案?」

「已經把整個基地的灌溉系統全部打開了,也有人去挖隔離帶了……」婁雲說,「這裡離湖近,已經在抽水滅火了,可是風實在太大了。」

是的,距離火場還有五六十米遠,那炙熱的高溫就已經燎得人毛髮發出蛋白質燒焦的臭味。

陸晉才逼近十幾步,濕淋淋的衣服上,就蒸起白煙了。

他舉著相機咬牙再往前走了幾步,手臂上頓時火燎般刺痛,他低頭一看,裸露在外的皮膚已經灼起一串燎泡。

他忙往後退,退到與大家同一距離。

原來,不是他們不肯上前救火,而是根本無法再前進一步。

難怪他們要死死攔住想要不顧一切衝上前的丁克。

火燒得樹木「噼噼啪啪」直響,風「嗚嗚嗚」地呼嘯,驚慌逃竄的鳥獸凄慘地哀鳴著,夾雜著眾人的哭泣聲,像是綠島基地最後的輓歌。

程曠驅車趕來的時候,眾人已經被突圍而出的大火逼退到翡翠海里,而湖邊的蘆葦叢也正在熊熊燃燒,他們一個個被大火困在血紅的湖中,望著眼前猶如地獄般的景象,默默地流淚。

施一源和黃工程師赤紅著眼,端著高壓水槍,正徒勞地將湖裡的水射向張牙舞爪的大火,那一柱水真正是飛蛾撲火,還沒接觸到火焰,就「噗」的一下蒸發了。

丁克流著淚跪在齊胸深的水裡,那成片成片倒下的,是剛剛才開過花的桃樹啊,枝葉已經被燒毀殆盡的,是他費盡心血才改良的矮柑橘,還有那些在大火中苦苦掙扎的榆樹、沙棗樹、紅柳……每一棵都是他的命、他的希望、他的生活、他的愛情啊……

一向說話輕言細語的他,跪在水裡,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

婁雲滿頭白髮凌亂地飛在火光里,她眼裡的光熄滅了,只茫然地張著嘴、捶著胸,眼淚無意識地在臉上流淌,像瞬間老了幾十歲。

程曠的心「咣當」一聲從胸口跌落,她慘白著臉撲下車,整個人魔障一般,拎著滅火器筆直地朝火場中心奔去。

她跑得極快,臉上帶著置之死地的決然之色。

夜色中,濃煙漫卷,巨大的火舌舔舐得樹木不斷「噼噼啪啪」地尖叫,整片叢林被火光照得彤紅,地面到處流淌著從地獄里翻湧而上的滾燙岩漿,岩漿滾過之處,是植物慘烈地哀號。

刺眼的紅光在天空不斷拉扯、撕裂,刮出一道道妖異的爪印。

而光的下面是滾滾的濃煙,好似有極邪惡的妖物要橫空出世。

萬物都停止了呼吸,只等著死神來收割。

此刻,火場外圍的溫度至少有三四百度了。

趕來救火的眾人,即便已經退到水裡,半個身體浸泡在湖中,依然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熱度。

可是,程曠像被魔鬼攝走了魂魄,渾然不覺得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茫然前沖。

任憑水裡的人怎麼喊她,她都置若罔聞。

「程曠——」陸晉嘶聲喊道。

然而程曠已經越過安全線,她的衣服瞬間冒起了煙,臉上飛起了燎泡,可是她還在向里跑,固執地將滅火器的噴頭對準狂舞的火焰,任憑嗆人的濃煙包裹她,任憑炙熱的窒息感凌遲她。

「程曠!」陸晉慌了。

如果說一開始他還可以保持旁觀者的冷靜,那麼這一刻,他忽然重溫了好友Elsa死亡前的那一幕。

她這是在自尋死路!

陸晉將相機往婁雲脖子上一掛,脫下襯衫往水裡一浸,撈起來便飛撲上了岸。

一上岸,炙熱的高溫就撕向他的皮膚,濕漉漉的衣服瞬間半干。他不敢遲疑,只飛快地往燃著熊熊大火的林場里跑去,一把拽住了還不管不顧一心救火的程曠。

程曠被他拽住,下意識地掙扎,掄起手肘就向他打了過來。

陸晉硬生生地用肩膀扛了她一肘,悶哼一聲,用濕衣服捂住她的口鼻,使了全身的力氣將她往回拉。

程曠拚命掙扎:「讓我救火!你們站那麼遠怎麼救火!你怎麼不救火?救火啊!」她嘶聲大喊,扎了馬步不肯移動分毫。

「程曠!你瘋了!不要命了!」陸晉漲紅了臉大吼。

「它們就是我的命啊,我在救我的命啊!求求你,求求你幫幫我救火——」她從喉嚨深處發出絕望的嗚咽,像被捕獸器夾斷腿的貓發出的慘號。

陸晉只覺全身的皮膚都被高溫燎成紅色,鼻端的濃煙嗆得他無法呼吸,胸腔都要被這滾燙撕裂,他只能屏住一口氣,用力一巴掌摑在程曠臉上。

「啪!」程曠一愣。

就在她愣神的瞬間,陸晉拽著她死命往回拉,一口氣把她拽得跌進了水裡。

「陸晉——你渾蛋!」冷水一激,程曠醒悟過來,瘋狂地跳起來回擊。

陸晉火了,一把掐住程曠的脖子,按住她的肩膀,將她的頭死死按進水裡。

腥鹹的湖水包裹著她的口鼻,令她無法呼吸,她的腦子「嗡」地一響,頓時一片空白。

「陸晉,你要幹嗎?」婁雲急得撲上前。

「閃開!讓她冷靜一下!」陸晉喝退婁雲。

「我要去救火!」程曠一次一次倔強地將頭從水裡抬起來。

陸晉只得咬牙一次一次將她的頭按進水裡。

如此反覆,直到程曠整個人癱軟下來,放棄掙扎,陸晉才將她從水裡拎起來。

程曠面如死灰,渾身無力地掛在陸晉的肩頭,紅著眼,看著燃燒得更加兇猛的林場。

她終於清醒過來——這樣龐大的火海,人是無力對抗的。

斷眉男人一行人站在遙遠的沙山頂上,看著自己的傑作迅速成型。

大火似脫韁的野馬,賓士在叢林間。

天上地下一片猩紅,像一把刀撕開了大地的胸膛,鮮血飛濺得漫天滿地。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火,好像可以摧毀一切、吞噬一切,把所有的生命焚為灰燼。

那些灰燼乘著風,甚至飄到了他們跟前。

那是火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也是絕望的味道。

而這些飛灰,在兩個鐘頭前,還是枝繁葉茂的樹、芬芳的花、鮮嫩的果、柔軟的葉……

他們沒有想到,自己放的這把火,有如此威力。

綠島基地原本是這死亡之海里唯一的生命奇迹,可此刻,它再次成為死神的領地。

莫名地,一向孤絕狠戾的斷眉男人心虛了!

在這無情的地獄之火面前,他害怕了、恐懼了、戰慄了,連他臉上兇悍的刀疤,也膽怯了。

「那些人會被燒死嗎?」少年懦懦地問。

「不會吧!那裡有個海子!」

「這麼大的火,海子的水都會被燒開吧……」愛說葷話的漢子,咽了一下口水。

「會不會有風吹來,能一下把火給吹滅了?」有人異想天開。

「笨死了!有風,火會燃得更狠!」那漢子有點惱。

他們和斷眉男人竟都希望這場由自己親手造的孽,能夠早點結束。

然而,已經晚了!

以翡翠海為界,整個鹹水湖區域的樹林一片通紅,每一棵樹、每一叢灌木、每一處草皮都變成了火把,熊熊燃燒著,映紅了半邊天。

在這裡,不說一棵樹、一叢花,就是一塊草皮、一寸泥土,都是無數人的心血與汗水。

要知道,在沙漠里,每恢復一平方厘米的土地,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人力、物力和精力。

它們本代表著重生,如今卻淪為火下亡魂。

而風,又把它們從受害者變成了施暴者。

閃爍著火星的灰燼,如同紅色的螢火蟲,在黑暗中漫天飛舞。

十五年的心血,一夜盡毀!

而風,還在一波一波地催動,醞釀著更為慘烈的屠戮。

空氣顫抖著,火光映得湖面赤紅如血池。

風也越來來越狂躁,吹得浸泡在湖中的眾人胸口如破了大洞,支撐著那具肉身站立的力量都被抽光,只剩絕望!

這一刻,巨大的悲哀屏蔽了他們的感官——他們的耳朵聽不見風在嘶吼,顫抖的唇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皮膚感受不到被灼傷的痛,他們甚至聞不到空氣中一氧化碳的味道,只剩下一雙眼還能看。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基地從無到有,如今,又眼睜睜地看著基地毀於一旦。

他們什麼也不能做,做什麼也都是徒勞!

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的虛無感,徹底摧毀了他們所信奉的一切!

基地已經存在了十五年啊!

十五年!

這是與春閨夢裡人訣別的十五年!

是5475個寂寞長夜的十五年!

是遠離故土孑然一身的十五年!

是一個女人從青絲變成華髮的十五年!

是一群熱血男兒壓抑了天性的十五年!

也包含了一個都市女郎變成西北「糙漢」的十年!

這一批又一批人前仆後繼,克服重重困難,用十五年的時間,在黃沙中建起的希望。即便不為世人所理解,即便身邊的人紛紛放棄,他們也從不曾放棄!

他們本是要決戰到最後一刻的啊!

從天而降的大火,卻燒光了他們的希望,燒滅了他們的信念,燒紅了他們的眼。

面對排山倒海的火勢,這群從不認輸的人,低頭了!放棄了!絕望了!認輸了!

除了流淚,他們什麼也做不了。

而流淚,是那麼虛弱無力的一件事,剛出生的嬰兒也能做到。

丁克倒下了!

他頹然地跪在水裡,瘋狂地用手擊打湖面,仰頭沖著漫無邊際的火海歇斯底里地喊著:「岳老!岳老,你看見了嗎?基地毀了,毀了!統統燒沒了!你白死了!白死了!白受了這麼多的罪!早知道,早知道……」他失聲痛哭,撲倒在婁雲懷裡,像個痛失母親的孤兒。

眾人漠然地聽著他的哭喊,怔怔地望著火海。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將他們定在湖中,一個個定成了一具具失了心魂的空殼。

陸晉皺了皺眉,最終保持了沉默。

天越發黑暗深重,烏雲低懸,連最後一絲星光也不肯透出,就好像老天爺也不忍心再看下去。

湖邊的蘆葦已經被燒光了,連淺灘處的水都被烤熱了。

火勢卻越演越烈,大概很快就要席捲整個基地了吧。

程曠像被人用力推了一把,身子猛地後仰,一屁股坐到水裡。

她梗著脖子,紅著眼,直勾勾地望著火海,好似她的眼睛已經穿透那些火的帷幕,進到叢林深處,進到了更慘烈的所在。

淚,被風吹乾,又流出來。

看,連老天爺都在流淚了吧?

程曠茫然地抬起頭。

「噗!」一滴淚從天上掉下來,砸在她的臉上。

你也哭了嗎?老天爺?

程曠怔怔地問。

「噗!」又是一滴淚。

「雨!」施一源忽然驚叫,「雨!雨!雨!雨!雨……」

他狂叫了十幾聲「雨」,然後才驚喜地喊道:「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是雨啊!是雨!是雨!」

眾人抬頭——「噗!」「噗!」「噗!」

一滴、兩滴、三滴……越來越多的雨珠大顆大顆地從空中砸下來,砸在他們的臉上,砸在他們的身體上,砸在湖面上,砸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下雨了!」

「啊——終於下雨了!」

「我們成功了,曠姐、十一塊,我們成功了!」丁克興奮地跳了起來,像個孩子一般手舞足蹈。

「有救了!有救了!雨啊,雨,求你多多地下,快快地下,不要停!千萬不要停啊!」一直咬牙堅持站在湖裡用高壓水槍對抗大火的施一源「撲通」一聲跪在了水裡,他的手筆直地伸向天空,虔誠地祈禱著,「求求你,繼續下雨吧!」

像著了魔一樣,這群科學家、工程師、牧民紛紛跪了下來,跪在從天空紛紛灑落的大雨中。

雨像是聽到了他們的哀求,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一滴一滴,晶瑩剔透,是甘露、是希望、是救贖!

他們的臉上濕漉漉的,已經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但本已寂滅的眼裡,重新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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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地獄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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