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裡逃生 下
小小的閣樓內,羅夏至抬頭看著老虎窗外的星空。
說來奇怪,他忙碌了幾個月,每日披星戴月,都不曾抬頭看看這百年前的星空。如今深陷圇圄,危機四伏,倒是有這閒情逸緻了。
上次悠閑地看星星,還是第一次上崇明島的時候。颱風來之前,曾經和顧校長一起沿著海岸散步。顧校長博聞廣記,不管是東方星宿還是西方星座的掌故都能一一道來,聽得他津津有味。
如今身處的閣樓窄小,雖然談不上陰暗潮濕,卻還帶著一股久不散去難聞的氣味——這也可能是他的心理陰影,自從下了船,他感覺聞啥都是臭的。
但是這天窗外的星空卻是一樣璀璨,群星彷彿近在眼前。如果不是被反綁著雙手的話,羅夏至都想伸手去觸摸這片星光了。
「咕嚕~」
飢腸轆轆的肚皮傳來讓人尷尬的聲音。
這幾個人在船上把自己挾持后,就用布條綁上了他的眼睛。等他眼睛睜開后,看到的就是這片老虎窗了。
晚飯時候,他們倒是給自己準備了一碗白粥。不過他實在沒有胃口,於是那兩個男人在譏笑了他大少爺的矯情后,端著粥碗直接下閣樓了。
「嗚~~」
窗外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在這冬日裡顯得非常凄愴。不知過了多久,海關大樓的自鳴鐘響起,羅夏至閉著眼睛,推算這個閣樓所在的地點。
他剛從閣樓望出去,可以看到對面房子的屋頂。對面的房子也有老虎窗,這裡又能聽見輪船的聲音,應該還是在黃浦江邊。
這裡不是在窮人聚集的「滾地籠」和「棚戶區」,又是在江邊……羅夏至聽著窗外傳來老人咳嗽的聲音,間或有嬰兒的哭泣聲,判斷這是個普通里弄。
綁架他的這幾個人,應該不是慣犯,甚至有可能是第一次作案——他們居然把他留在自己居住的閣樓,而不是什麼倉庫,或者廢棄的房屋。
羅夏至摸著身~下的被褥——乾燥,厚實,可見平時是有人打理的。所以這閣樓平時是有人居住的。
閣樓沒有電燈,他努力將身體移到閣樓的木板上,用被反綁的手一點點地摩挲著……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個閣樓應該是個單身男性睡覺的地方。那麼通常在床鋪的周圍,會有一個或者兩個用來掛衣服的……釘子。
在摸到木板上的尖銳凸~起物后,大冬天裡忙出了一頭冷汗的羅夏至,微微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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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紳士帽,一身灰色棉袍的顧翰林左手拿著公文包,右手拎著一個禮盒,不徐不疾地走進一條普通的弄堂。
已經過了早晨最忙碌的時候,年輕的男人和孩子們都上工的上工,上學的上學,弄堂里只有抱著孩子的女人和坐在門口享受著冬日陽光的老人家。
「儂找誰?」
顧翰林才一踏進弄堂口,一個正在洗衣服的女人就警惕地看了過來。
這種老式的里弄就是這樣,但凡來了一個外人,馬上就會接受這些大媽們的盤查。
「儂好,我是南洋中學的老師,我是來家訪的。請問您,王家是在這裡么?」
顧翰林對她笑了笑,面帶陳懇地問道。
這裡附近,總歸有家姓王的吧。
「啊,王家啊,王家在後面的弄堂呢。你是老師呀,果然一看就是讀書人。」
女人笑著用蘸滿了肥皂水的手指,指了指顧翰林身後。
「啊,那我從這裡能穿過去么?」
「可以可以,弄堂走到頭,拐個彎就到了。」
女人指完路,低頭繼續麻利地洗衣服。
顧翰林低下頭,繼續不徐不疾地朝弄堂深處走去。只有拎著公文包那微微顫動的手指,才泄露了他強壓制住的憤怒和緊張。
糞碼頭不在梁家的勢力範圍內,但是掌管蘇州河南北「米田共」生意的「倒老爺」還是要賣梁老爺幾分面子的。
兩個小時前,「倒老爺」那邊傳來消息,今天南北碼頭一共有八滬「倒先生」請假,讓別人替工。
因為糞便必須每天都處理,不能積壓,所以一旦「倒先生」因為身體有疾或者家中有事,無法及時去收糞的話,必須至少提前一天安排好接替的人手。
排除了蘇州河南邊的五家,北邊的三家「倒先生」的住址分別位於:譚子灣,老北閘和走馬塘沿河。譚子灣位於真如鎮,而走馬塘已經接近江蘇,都遠離羅夏至最後出現的地點。
老北閘的那戶「倒先生」,登記在花名冊上的名字叫做「苟阿三」。因為身體突然不適,請假一天。負責他隔壁區域的人今天接替了他,比平時多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忙完今天早上的活。
但是根據接替他的人的說法,苟阿三過去十多年從未請假。因為他家有三個男丁,平時只有他們頂替別人賺外快的份,從未有被人頂替過。
梁少龍聽到這裡,直接撈起桌上的手~槍往腰間一別,準備帶人直接殺過去。
「你不能去,我去。」
顧翰林將他的槍搶了過來,不容拒絕地說道,「羅家都沒有報警,就是為了躲著記者。我們更不能讓別人知道羅家和梁家有關係。」
「羅三少和我梁少龍交朋友很丟臉么!」
顧翰林推開梁少龍憤憤的手掌,看著他氣的發紅的臉龐,嘆了口氣道,「表弟,你也是應該好好想想自己要做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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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餓,但是羅夏至再一次拒絕了阿三送來的白粥。
他不能叫他們發現,經過一整晚的努力,綁住他雙手的麻繩已經被他磨斷了。
樓下傳來男人和女人的爭執聲,羅夏至將腦袋靠在閣樓的門板上,屏住呼吸聽著。
「報紙上沒消息?百貨公司今天也正常的營業?怎麼可能!」
「真的,我一早就蹲在羅公館對面,親眼看到羅大少爺居然照常去商行上班了,沒見他著急去籌錢的模樣。」
羅夏至聽到下面隱隱約約傳來的討論。
「這下怎麼辦?這人難道砸在手裡了?」
「我早說這種生意不能做,要天打五雷轟的!現在好了,怎麼辦?」
「阿嫂,儂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
樓下激烈的討論聲被一陣敲門聲打斷,羅夏至躡手躡腳地走到閣樓拐角處。
來人似乎是什麼老師,正在尋找被家訪學生的家。三嫂嫂和他說了幾句,便不耐煩地將他推了出去。
「沒有沒有,王家在後面弄堂,你瞎闖什麼呢。」
「阿嫂你行個方便,我知道你們這房子前後弄堂都通的,不如你就讓我穿過去吧?」
「顧校長!」
羅夏至一下就認出了那人的聲音,從拐角處探出腦袋。
那樓梯底下守著的阿三沒料到羅夏至居然掙脫了捆綁,他挽起袖子想要上樓梯來抓羅夏至。哪知道羅夏至不走尋常路,居然雙腳一蹬,用全身的力量朝他正面跳了下來。
瘦歸瘦,好歹一百多斤的人,正面踹到了阿三的胸口上,用全身的分量將他帶倒在地。
「夏至!」
站在門口的顧翰林見到他,驚喜地大聲喊叫他的名字,一把將三嫂嫂推到一邊。
「糟糕,這人是來尋他的!」
房內的剩下的兩個男人臉色大變,一個對著顧翰林,一個對著羅夏至撲了上去。
顧翰林從大門后抄起一根扁擔,對著朝他衝來的阿二的肩膀和腿彎處打去。他不打別處,專門挑幾個關節和穴位上打,又刁又狠,卻不致命。
阿二被打的慘叫連連,眼淚鼻涕都飆了出來,沒想到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讀書人居然伸手如此矯健又狠毒。
這邊羅夏至踢開趴在地上還試圖抓他腳踝的阿三,猴兒一樣跳到了桌子邊。
桌子上放著一鍋滾燙的白粥,正是他們一早的早飯。他雙手端起鍋子,回身,高舉在阿三的頭頂處。
「都給我住手!不然我就燙死他!」
滾滾燙的熱粥當頭淋下,不死也要脫層皮。
「不要啊!」
三嫂嫂尖叫。
顧翰林看著眼前滑稽的一幕,扔掉了手中的扁擔。
他想了想,沒有把公文包里放著的手~槍拿出來。而是掏出一隻鋼筆,拔掉筆帽,將尖銳的筆尖抵在了阿二的太陽穴附近。另一隻手掐住了阿二的脖子。
「不想死就別亂動。」
顧翰林冷冷地說道。
阿二不禁留下了悔恨的淚水——沒人告訴他,這兩個貌似讀書人的傢伙不但打架厲害,還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
見到兄弟兩個人都被制服,阿大看了看手中的擀麵杖,「哐當」一聲扔到地上。
「讓開讓開!」
弄堂口,羅雲澤帶著巡捕房的人正快速地朝這邊跑來,巡捕吹著口哨,嚇得這些鄰居紛紛做鳥獸散。
當羅雲澤和大隊人馬衝進阿三家的時候,便看到他的小弟此刻正和那位有過幾面之緣的顧校長,坐在桌邊。
他弟弟捧著一個大海碗,正唏哩呼嚕地大口喝粥,喝的很是狼狽,嘴角掛著飯粒都不知道,明顯是餓壞了。
那位顧校長就斯文多了,他在喝粥之餘,還用筷子揀了兩三塊醬瓜分別放進自己和小弟的碗里。
顧校長的腿邊,大閘蟹似得捆著一串人,有男有女,嘴裡都塞著布條
「羅大哥早。」
顧翰林放下碗,對著他笑了笑,「這白粥不錯,羅大哥來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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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雲澤一夜未睡——十萬美金或者黃金,他不是沒有,只是沒有那麼多現金。思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公司的股票全部抵押給沙同,沙同的銀行里有足夠的黃金。
但是在他早上準備出門去籌錢的時候,門房就送來一張紙條。
和昨天那張勒索信截然不同的字跡,看得出寫字的人很有些功底。
——今日十點,到大統路報警接人。
「這字條想必就是顧校長的手筆了。」
羅雲澤拿出紙條。
顧翰林剛要伸手,卻被羅夏至劫了過去,打開看了看,「不是,這不是我大哥……咳,我顧大哥的筆跡。」
「確實不是在下的。我真的是去附近學生家中家訪,無意中發現夏至被綁架的。」
顧翰林擺擺手。
見他不欲多說,羅雲澤也只要悻悻閉口。
這上海灘能人太多,蛇有蛇路,蝦有蝦路,他既然不願意承認,自己也沒有辦法。
他們三個人從閘北巡捕房出來,錄完了口供,此刻正趕回羅公館。李嬸已經在家裡準備好了火盆和一桌大餐,就等著給三少爺去晦氣呢。
「說實話,我沒想到他們居然會為了這種原因就綁架我。」
他們三個人是從小路走的,也沒有坐車,因此躲開了聞風而至的記者。
「我本來以為我行的正坐得直,與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沒想到也得罪了那麼多人。」
羅夏至搖搖頭,他用肩膀碰了碰顧翰林,再三確認,「我身上真的不臭么?」
「真的不臭!你都問了一路啦。」
顧翰林哭笑不得地說道。
「這次真的太謝謝顧大哥了,不然我真的『小命休矣』。」
「兄弟之間,談什麼謝不謝的。」
顧翰林此言一出,下意識地看了看前頭羅夏至的「正牌大哥」,見他毫無反應,這才笑了笑,與羅夏至繼續並肩而行。
羅雲澤走在最前面,斜著眼睛通過路邊櫥窗的反射,觀察這後面的兩人。
也許是十多年商海浮沉的經驗,讓他感到這個顧翰林顧校長不是「凡人」。
又或許是身為「父親」的直覺,讓他覺得眼前這個怎麼看都平貌端正的青年,對他的兒子「不懷好意」。
雖然一時半會兒他也不知道這人圖他兒子什麼……錢?名氣?地位?
總之,小夏不能和他走的太近就對了!
「今天的事兒,幫我謝謝梁少爺。」
羅夏至故意落下兩步,等他哥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后,才湊到顧翰林耳邊輕聲說道。
梁少爺身份特殊,想幫忙也只能在幕後出手,但是他心裡清楚的很,日後一定要回報。
顧翰林看著前頭羅雲澤同樣緩下來的步子,拍了拍羅夏至的肩膀。
「我會轉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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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上海的舊式里弄,不管是石庫門還是普通的民居,都有前後門,幾條弄堂可以互相穿來穿去。
我小時候就住過這種里弄,很有意思,平時前後門都是打開的,小孩子可以隨便穿到別人的家裡,多穿幾個人家,就可以走到街面上去了。所以滬語里有「穿弄堂」一說。
當然,後來老街老房子都拆的差不多了,各個家門緊閉,也就體會不到這種樂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