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繼
「現今過繼如何使得!多少嗣子一時得了家財,倒還是與生父那邊一條心的。又有,老爺原也能養好的……」鍾姨娘神色憤憤,正要說下去,那邊如海擺了擺手,道:「我前兩年身體便大不如前,現今一病再病,只一味念著將好,不過是哄著自己罷了。」
鍾姨娘登時絞緊了帕子,想要駁回,卻又說不出話來——如海之病,她是看在眼中的。
如海卻早已想得透徹,昔年送女兒至賈府,託付舅家,便有這一重念頭。如今病勢難測,他原是世情官場上經歷過的,深知現今身體尚能支撐,諸事早作定奪才是正經,不然一時身故,家族女兒等事,也不過聽憑他人做主了。
現今岳母既有心親上做親,那賈寶玉雖略有不足,到底家族頗盛,產業亦豐,又是自小的情分,勉強尚可。只是不能寄望女兒或可成婚有子,出繼承襲林家,且要與她、與宗族另尋一件依託。至如嫁妝不能全與了女兒,倒在其次,橫豎自己早作準備,且與她定下,總能取了半數的,又有她母親留的,倒也豐足。
既有這一番念想,那如海便喚來李總管,命他將堂族的老族長,平日素有威望往來,喚作林晟者請來說話。
鍾姨娘在旁候著,一時要駁,一時又不忍,思來想去,自個兒竟也不能十分言語。如海見她這樣,便道:「你放心,如今不過早作預備罷了。我若真僥倖好了,自然又是另一番事體。」
他在家中素來一言九鼎。鍾姨娘得了這一句,心裡也安穩了些,當時灑了幾滴淚,又恐再添辛酸,忙又忍住,直伺候到林晟來了,才是退出去。
林晟自跨入這府里,心裡便沉甸甸的,生出了個念頭:
他是年邁六十的老人,身體卻還健碩得很,又家資富裕,兒女各自成家立業的,晚年自然安樂,並無旁的可愁。然而月前堂兄的獨子過世,留下三子兩女,旁的成家立業也不必多提,獨有繼室所出的幼子,年紀又小,忽而走失。當時,他闔家也去幫襯了,卻無處尋得人來。
誰知兩日後,那繼室的婢子忽領著那孩兒過來,哭求收留。他才知道,原來堂侄他們素厭繼室母子,如今這孩子父母都去了,便多有冷待折磨,那日更將人攆了出去,根本無人著意去尋。還是這婢子死忠,早根在後頭,才保住孩子性命。
兩家原是一族,又素有往來幫襯,他自不能讓這兄弟間生出人倫慘事來。誰知他過去,堂侄一家半點不認,反都推在孩子身上,卻連將孩子領回去的心都無有半點。
如今忽而得了這堂親林如海相請,想得他年邁四十,獨有一女,現今又有些病重,說不得卻有些緣法,也是未定。
雖這麼想,但真入了房中,見著如海現今模樣,林晟也是大吃一驚,忙上前道:「這兩月未見,你怎麼就病成這樣兒!」說著,忙讓他安生靠在引枕上:「如今病中,不必講究這些俗禮。」
如海還是強自拱了拱手,喚了一聲堂伯,又命人端茶捧了點心等物,敘了幾句家常溫寒等話,才算作罷。那林晟見他如此禮數,不免嘆道:「你是大家子,我們雖是堂親,到底往來數年,從來親厚的,如今便破格兒說兩句話——這病里靜養要緊,只消人還在,甚個了不得?」
「堂伯說得在理,只到了如今年歲,小侄一時也改不得了。況且,這病也大有不好,現今若說靜養,倒得先將心裡幾件大事做定,才能安心。」如海早有所想,卻並不提直白道來,反另尋了一件事先說道來:「這頭一件,卻想求堂伯看在祖宗面上,竟允了我罷。」
林晟一怔,卻不知是什麼事,因道:「有什麼事,只消我能辦的,自與你辦了。」
「小侄獨有一女,現今又病重,大約也沒有旁的指望了。小女尚可託付舅家,一應事體倒也不必十分愁去。獨有祖宗家族這裡,卻無人祭祀照料,著實難辦。」這原也是如海心中挂念的,此時說來,自是情真意切:「若是堂伯允許,我想著兩家合宗,我供奉祭田,總也算了結一樁心事。」
這事卻出於意料,林晟不由道:「你雖病著,請醫延葯,好生將養,日後再養兩個孩兒,也就是了。何必做這樣的打算?」
「小侄三代單傳,向來子嗣不豐,小女單弱,小兒夭折,如今四旬的人,若還指望這個,豈不可笑!」如海道:「堂伯不看素日情面,也看在祖宗情面上,竟許了罷。」
林晟猶豫許久,想著家中小侄兒的面龐,終究忍不住道:「既如此,何不養個嗣子,承兆祖宗,延續血脈,也不失常法,就是丫頭那裡,也能得個娘家依仗。」
「這一時半日,如何能尋得好的來?咋咋然認了來,且不說未必真心,後頭且要隨小女去京中,更無有捨得的了。」如海目光一沉,神色卻半點不動,慢慢道:「何況日後小女出閣,誕下子嗣,若有合宜的,也能出繼為林家子,豈不更妥。」
「這話確也不錯。」林晟存有私心,但也並非老糊塗,應道:「畢竟血脈至親,總與旁人不同。也罷,你說的事,我也應承著,日後若侄孫女她重為林家延續子嗣,到時再將你們一宗分出,原也不甚為難。」
有了他這麼一番話,如海心內點頭,口裡再三謝過,便說了幾句家常事務。
那林晟滿腹心事,此時已是去了私心,卻又想著如海為官多年,許又有旁的法子,便將那小侄孫的事一五一十道來,又嘆道:「這小子滿月的時候,我且去看過,當時就覺得一團兒白嫩,也不怕生,見著人便笑,是個可人疼的。長大了些,小小的模樣兒,懂事知禮的,越發可人疼。可惜沒個父母緣分,他家不提,就是我有心收養了他,你也是知道的,我那小孫兒都得娶妻了,如何叫兩個兒子收養?縱養了,到底不能做親孩兒那樣相待的,兩廂里不映襯。」
如海靜靜聽了半日,才道:「依堂伯說來,那家裡不難與此,到底是一家子兄弟,如何到了這地步?」
「唉,那也是一筆冤孽。」林晟嘆一口氣,道:「這后宅亂了,不免禍及子嗣。當年我也聽過幾件,著實不太像樣兒。只是人也去了,這時再說也無用。」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才有道:「也不怕你惱,今日你相請,我還想著,倒是過繼你這裡好。雖是堂族,到底家風清正,又是在此做官兒的,三五年後便離了去,兩處不在一道,也省得許多事體。只是後頭回過神來,卻是自家可笑,哪有這般算計的。」
如海心內有些活動,口裡卻只是相勸一回,並不十分言語。倒是那林晟臨去前,再三請託:「我們林氏子嗣不豐,也多散與各地,雖都在江左一帶,卻也不知詳情。我是個不中用的老頭子,你為官多年,堂族人等不免有些事體,竟還能聯絡起來。若是使得,只看在我面上,也去兩封書信,往各處問一問,也與這孩兒一個好去處。」
這原是小事,如海自是應承,過後卻並不書信,自家深思半日,反喚來張、李兩個總管,命他們備下禮物,且送去林晟家中,又命他們打探細查那林晟新養在家中的小公子,喚作瑞哥的。
兩人雖是疑惑,見如海十分鄭重,也忙答應了。一時備了禮物,明日就送了去,也著實打探了,才回與如海:「這瑞哥原就住在林老太爺屋中,生得玉人一般,倒是安靜知禮。這一路也使小廝與人閑聊,也自家問了幾句,都說是可憐,好個模樣性情的。」
說著,他們又將先前林晟所說的那些,說了個七八成。又有那瑞哥的親兄一家子,也使人打探了,那邊家宅卻是有些糟亂,但親戚里坊那邊卻又說著不錯。
如海細細聽了,點頭說一聲好,卻還是命他們再去打探,且將周遭人等都問過了,再說與他。這兩個總管,當時就應了,但他們也是老於世情的,早已隱隱覺出一點意思,此時出了屋子,不免有些遲疑:「老爺怎改了心思?這瑞哥現在瞧著不錯,往後卻也說不準的。現今養個嗣子,可是難得很。」
雖這麼說,兩人卻也不敢隱瞞,也一應打探了,卻都是應了前頭的事。
到了這時,如海才真箇有些決斷,當夜便喚了黛玉來,將有意過繼一子的事,一五一十說與她,又將內里細故,也都盡情說了。
黛玉靜靜聽了一陣,聞說那瑞哥種種時,忽想起舊時對惜春的感慨,原先因幼弟夭折,地位被侵奪的一點抵觸,竟也緩緩散去。又看著老父那般憂慮懇切,她雙唇微微顫抖了一會兒,終究含淚道:「爹爹一片苦心,我豈能再說旁的?只是一件,這合宗也罷,出繼也好,您萬不能想著早日預備了,然後、然後……」
說到這裡,她淚珠滾落,卻又忙偏過頭去,拿帕子擦拭。
「我的孩兒,我的玉兒……」如海喟嘆再三,伸出手將她右手握在掌心,低聲道:「你放心,諸事罷了,我才好安心靜養。」
父女絮絮說了半日的話,卻也說定此事。
如海又打發人細細查探了三五日,方又請來林晟,將自己有意定那瑞哥為嗣子一事道來。
那林晟再料不得有這樣的喜事,一時竟是怔住,待回過神來,竟喜極而涕,連聲道:「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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