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
如海見他如此,心裡一嘆,卻只喚人沏茶來,又勸林晟大喜大悲,容易傷神,說得一番話,終將他安撫下來。
那林晟也是一時忘情,待冷靜下來,也知這於如海而言,全是無奈之舉,算不得喜事,又恐為瑞哥做下成見,忙收斂了歡喜,說得幾句場面話,就將事圓緩過去。
只是後頭從林府出來,他又不免喜氣盈腮,先使人喚幼子回來,又一疊聲命車夫快些快些,趕著家去。
他長子現在外做教諭,原不必提,幼子林澤雖也考了秀才,卻是做些本地營生,常日里也有些忙碌,今日忽被叫了回來,也是摸不著頭腦:「父親這是怎麼了?」
「舊日你說我做事糊塗,攪合了大家情分……」林晟正坐在上首吃茶,也定一定神,就見幼子回來,也顧不得這個,忙擱了茶盞,笑著將今日如海過繼瑞哥一事道來,又問:「現今如何說來?」
先前如海有意合宗一事,族人便無不歡喜,雖說添了些祖宗,到底兩處原是同姓堂族,又能添了許多祭田,又能多出這麼個有本事的親戚,皆是心甘情願,不多時就辦妥了的。
彼時這林澤也是一般歡喜,現今又聽得這事,卻真箇怔住了:「這、這又如何說來!先前再沒提過的。」
「可是喜事?」林晟嘿嘿一笑,拿著手指頭往案上敲了敲,道:「我就說,那瑞哥不是沒福氣的,現今就報在這裡了。他是個心正知恩的,後頭過繼了,在那邊府里得了教誨,自會更出息。咱們一家不說沾光什麼的,日後有什麼事,這多少也是一條路子。」
林澤也是心悅誠服,忙點頭稱是。
林晟便道:「你既是知道這裡頭的好處,我也不消多說旁話。素日你與麓哥兒情分好,如今這事成與不成,還須他點頭,你便過去透個氣,說動了,定下事來幾處都是好的。可是明白?」
「這……」林澤一怔,他與瑞哥之兄林麓頗合得來,又覺這事大家得利,只林麓一個或有損害,不免遲疑。
「這什麼?那邊鹽科林老爺,先說合宗,后提過繼,打量著什麼意思,你竟不清楚?」林晟冷笑道:「他說是親眷,到底官字兩張口,如今病重,臨了想要個過繼個孝子賢孫,摔喪駕靈的,我們若不肯成全了。這好事轉眼變白事,你信也不信?」
破家知府,滅門縣令。
這八個字,林澤是深知的,當時打了個激靈,才似醒過神來,忙答應下來,立時出去尋林麓。
林晟則喚來瑞哥,將此間事細細道明。
那瑞哥靜靜聽完,立時跪下磕了頭:「叔公活命之恩,小子萬死難報!」林晟忙伸手拉起他,摩挲了半晌,才道:「你個孩子,說這些作甚!這為人嗣子,總歸是重認了爹娘,說一千道一萬,也有不足的。只那邊託付祖宗家業,必會好好待你。你也須心內明白,珍而重之,不能辜負了人家才是。」
瑞哥一一答應了。
林晟心中微定,又使人將先前護主的婢子喚松枝者叫來,也一般分說了。那松枝因舊年瑞哥母親相救,有活命之恩,這才以死相報,知道瑞哥有這樣的境遇,自是歡喜非常,凡林晟囑咐,都是一一死記在心。
後晌林澤回來,道是林麓那裡也應承了。
林晟聞說,忙使人定了後日過繼,又在翌日將瑞哥帶去林府,拜見諸人。
如海既已定下,再無反口之意,當時自是溫言相待。又有黛玉,見這小小人兒,生得玉雪可愛,言語行止也頗知禮,倒添了兩分喜愛,當時就吩咐了茶果,又拉著他問了幾句家常溫寒。
紫鵑在旁看著,心裡有些寬慰:總算有個變動了。哪怕是過繼的弟弟,那也是認了爹娘祖宗,從此後再改不回去的弟弟了。有他在,林家便不算絕後,黛玉便還有一個依仗。何況,他才四歲,那麼丁點大,好好兒相處,好好兒教養,再不信沒個好結果的。
又有,既過繼了男丁,後頭林家也不能遣散僕役,也不能京中不置個宅子,盡數投奔賈家的。這麼一算,後頭越發有變通的法子了。
想到這裡,紫鵑心裡便覺暢快,看那瑞哥的目光更溫和了三分。
瑞哥沐浴在這樣的和善里,又見如海喚來松枝見過,溫言囑咐,並無打發出去的意思,心裡也覺歡喜。只在後頭賈璉過來,兩廂里廝見,才微微覺出一點兒不同,卻又不知從何而來。
賈璉實是盯了這瑞哥兩眼,這過繼的事,他雖不好插口,卻著實有些悻悻的。但今日見了真人,生得雪團兒一般俊俏,說話行動都規矩,倒將先前一口悶氣,暫消去了大半,一時見禮說話,也沒存旁的心思。
這樣,也還算諸事皆宜了。
後頭過繼,那林麓固然不滿,但後面只使總管過去區處,似也不覺多重視,心氣方平。一時匆匆看過,簽了自家姓名,定了文契,他便拋下旁人,走到瑞哥跟前,冷哼一聲,拿鞋底呲了呲地面,嘲諷道:「還以為真攀上高枝了,原來也就拿過去做個孝子用的!」
說著,林麓哈哈一笑,也不顧旁人目光,就自走了。
瑞哥年紀雖小,卻是經歷頗多,又有松枝時時提點,著實有些靈慧。聽得這話,他麵皮紫脹,雙手緊緊攥成拳,咬著唇渾身微微發抖。林晟見了,忙送走見證的親眷,又收了文契,帶他往前頭去:那邊行禮早打點妥當,馬車候著了。
「瑞哥兒,不消聽那些喪門話。今日林家只使總管來,原是我再三囑咐的,不為旁的,只怕他到時反悔,又是一樁事體。」林晟拉著瑞哥,口裡慢慢解釋,只引他到了外頭,往那車轎一指:「你去了就知道了,這有心無心,原都是能瞧得出來的。莫要辜負了各人的善心好意,切記!切記!」
聽到前面,瑞哥便覺心裡一松,繼而眼眶發熱,再聽得後面,卻不由又提起心來,雖隱隱猜出了幾分,卻又不敢真箇信了。等到了車轎里,見著黛玉正安穩坐在裡面,招手喚他過來,他雙眼一熱,大顆大顆的眼淚就滾了下來。
黛玉一怔,忙拿帕子與他擦拭,只說他捨不得林晟,便道:「真箇還是孩子,捨不得伯父。放心,一家子親戚,日後還能見著呢,且不在這一日半日的。」
瑞哥嘴裡含含糊糊的,似是應承,黛玉摸摸他的臉,還是細聲安慰。誰知過了半晌,他忽而喊了一聲姐姐。聲音遲疑,微微有些顫抖。
黛玉手指一頓,腦中忽而閃過另一張小小的臉,雙眼不由迷離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當下時,她低頭看了看瑞哥,口中的答應一聲,將他摟在懷中,輕輕拍了拍:「放心,有姐姐在呢。」
紫鵑等人在旁看著,都悄無聲息,不敢作聲。只等到了林府,又見過如海,彼此說一回話,就將瑞哥安置在黛玉之側的屋中。後頭諸般事體,也都尚可,竟無須多言,獨有如海病勢漸成一事,著實使人憂愁。
因此事黛玉著實憂慮,然則百般無法,她也只得暗中傷懷。至如鍾姨娘、總管等姬妾僕役,雖然心中發愁,到底還有個瑞哥,倒比先前安心了。
只那如海,既然早有所覺,此時雖說一日日病重,卻也沉穩洒脫。不說官衙里的公務,也不提各處打點家產,將一應店鋪田宅賣出,又使人於京中置辦了田宅等各處細務,只單單家中,他便每日喚黛玉、瑞哥過來,或問飲食,或問起居,又有讀書等事,俱都留心。
黛玉倒還罷了,這瑞哥哪領略過這般溫情,又見如海病重,黛玉憂愁,更添戚戚之心,雖則仍舊思念亡母,卻也著實生出些親人般的意思來。
然則,如海病勢漸成,雖說兩浙鹽務交託新來的巡鹽御史,庶務去了大半,爭奈他體質虛弱,又熬油點燈般辛勞,已無回天之力,不過強撐了數月,終究撒手而去。
當時黛玉便傷心病倒,瑞哥又小,並無力支撐。幸而如海早有安排,又有賈璉出面支應,辦理諸般事體,且有朝中與的體面,竟也豐豐富富,了結這一樁喪事。
紫鵑雖則有些疑心林家產業等事,無奈要照料黛玉、瑞哥兩處,況且府中雖遣散了一干姬妾僕役,然則鍾姨娘、李總管、張總管都是留下,也覺大約差不離的,便也放心了些。
誰知此時賈府送信來,道是元春加封賢德妃。那賈璉得知此信,又驚又喜,忙催促早日啟程北上。李總管等人知道,也平添三分歡喜,且諸事早定,三四日內便打點妥當,又尋了官船,一路隨黛玉北上。
內里種種,也不消細說。
只黛玉還一如就往,或讀書,或習字,或觀景,或憂思,又有教導瑞哥讀書等事,日復一日的,才將渾身的離殤之悲,漸漸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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