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
這一路三千風雨,又緊著趕路,眾人不免有些艱難,幸而官船龐大穩妥,倒也全無旁事,平安歸來。
黛玉、賈璉等自是先拜了賈母,敘了一回悲喜,又有瑞哥見禮一事,也不細表。賈母見他們多有風霜,且冬日風寒露重,便命他們先回房梳洗安頓了,至如瑞哥,只在黛玉之側,令置一方安置便罷。
賈璉自回房中,黛玉也領著瑞哥回屋,與他收拾了房舍,又梳洗睡下,才自回去。紫鵑早使人將熱湯備下,又熏熱被褥,與她盥洗罷,鬆鬆地烘著髮絲,口裡道:「可算安頓了,這一路船上晃來晃去的,竟都慣了。這會兒踩著實地兒,反倒不慣起來。」
黛玉正巡視著屋中布置,見著潔凈無塵,一應器物都如舊日,卻又有一種生疏,心內正自神傷,聽到這話,不由淡淡道:「斗轉星移,人事有變,原都是常情。過幾日竟也就好了。」
紫鵑聽她言語淡淡,頗有幾分倦怠,就知道她又有些傷情。
也是,才從姑蘇的傷逝中走出,經歷這一路風霜,回到京中,入目就是元春得封貴妃,賈家滿府上下喜氣喧鬧不絕。誰個心裡能沒個『熱鬧都是他們的』的孤寂?何況黛玉天生的聰敏多思,再添三分傷感,更是常情。
然而,知道了這一段傷心,空出一點時間讓她略略發泄,倒還使得,全憑她任情灑落,卻是不行。因而,紫鵑安靜了一盞茶的光景,就開口道:「姑娘,鍾姨娘、李總管他們雖是安置下來了,大約還是有些不自在的。」
黛玉也知這裡的情由,點頭道:「我與瑞哥依傍而住,倒還罷了,沒得他們都過來的,不是個情理。這事須得早與外祖母說,免得也似薛家那般,倒要與我們個小院。」
「正是。姑娘年歲又小,哥兒更小,在老太太院中倒還罷了。要是再要一個小院住下,一則,離著老太太遠了,不是教導的理兒。二來,府里三位姑娘,可都隨太太住著,更顯沒趣兒了。」紫鵑接了話頭,說得兩句,見黛玉默默點頭,又道:「咱們還帶了些土儀,也須分一分。還有哥兒的教導,也須問一問,我聽得說府里的私塾,是有些不大好的話來著,也不知使不使得。」
這些都是緊著要做的事,黛玉自無旁話,細細思量了半日,倒無暇顧及先前的愁緒。一徑思量妥當,她又與紫鵑商議一回,才請了鍾姨娘過來,將自己所想說與她。
那鍾姨娘聽了,只笑道:「姑娘慮得極妥當了,連著李總管他們也都這麼說呢。這倒叫我慚愧起來——原說跟過來,也能幫襯幫襯,誰知竟還要姑娘照拂。」
「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姨娘在府里,怕和還有些舊故,這兩日也敘一敘,後晌挪到那邊宅子里,雖則也近,究竟不如現下方便的。」黛玉見她這麼說,更覺放心,當下說兩句溫寒,又囑咐探一探府里私塾如何,就憑她告辭去了。
自己則小睡一陣,養了養精神,就起身來。
紫鵑與她梳洗穿戴了,就道:「瑞哥兒也醒了,方才打發人來問了一句。」黛玉忙命人將他請進來,摸摸他的臉手,覺得不熱不冷,方問道:「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瑞哥道:「才從船上下來,總覺得床有些晃兒,我也睡不深,索性就起來了。」黛玉不由一笑,又瞧著並無不妥,便拉著他往賈母屋子裡去,一面道:「你倒跟紫鵑一樣兒。罷了,現今睡久了,夜裡反倒難熬,跟我去老太太那裡坐一坐。」
一時過去,賈母正歪在榻上,聽兩個女清客說話,見黛玉來了,便打發她們下去,只笑著招招手,喚他們到近前來:「這一路累得瘦了許多,怎麼不好生睡一覺?」
「在船上住久了,一時下來,便有些不自在。」黛玉倚在賈母懷中,憑她摩挲,口裡慢慢著道:「過一兩日,自然也就好了。」
賈母點一點頭,又嘆她人消瘦好些,往後要補回來云云,又將及瑞哥,說著人小嬌嫩,必得仔細將養等等。黛玉一一應了,就是瑞哥,瞧著賈母慈和,又是慣與老人言語,更覺親近。
三人敘了半晌話,黛玉方提及明日將鍾姨娘、李總管等人安置到京中置辦的宅中:「他們出去了,也免生事項,二來,那邊宅子也須人守著。」
賈母人老成精,自然更曉得人情,又是黛玉張口了的,自然點頭道:「好。這一事不勞二主,明兒我囑咐璉兒兩句,使他與你一道去。這喬遷的事,雖說現今只是僕役打點,到底初來乍到,一應街坊鄰里,清理安置,總要個男人主張了,後頭才安靜。你過去,只消安置內宅,旁的事體與璉兒也就罷了。」
說著,她又將一應事體從頭到尾說一回,黛玉一一領了,又問得兩三句細故,待得心裡皆有數了才作罷。
賈母更覺稱意,心內不知怎生憐愛是好,黛玉卻喚來紫鵑取來一匣子,親自打開,將裡頭一封書信託與她,道是如海生前所寫,命自己呈與賈母。
聽是這話,賈母也斂去面上笑意,接過來時看了匣子一眼:「那裡頭還有與你舅舅們的?」
「是,大舅舅、二舅舅各有一封手書。」黛玉神色黯淡,言語遲遲。邊上瑞哥聽了,不由伸手拉住了她的右手,細聲細氣喚了一聲:「姐姐。」
賈母心內嘆氣,卻也聽見這話,不免多看了瑞哥一眼,也不立時拆了書信,反將兩人摟在懷裡,輕輕拍了拍:「你們都是好孩子,雖說父母緣分淺了些,但姐弟之間,相互扶持,自也是一段親緣,且須珍重。」
兩人自是應了。
氣氛卻不免有些凝滯。此時忽而有丫鬟報信,道:「寶二爺來了。」
賈母聽說,便命鴛鴦將書信密密收好,口裡道:「寶玉來了。」那邊寶玉披著斗篷,走了進來。他面頰微紅,雙目明亮,一進來就嚷著熱,旁邊丫鬟忙與他去了斗篷,又理了理衣袖等處,他便笑嘻嘻著過來:「妹妹並瑞哥兒一路過來,風霜雨露,怎不多歇息歇息。」
黛玉打量兩眼,見他穿戴比平日素凈了許多,心裡微微一頓,才道:「原也無事,睡多了反倒夜裡走眠,也不是好的。」
一時落座,又說得幾句話,也將將晚飯時分,王夫人等人紛紛過來問省,並服侍賈母用飯,又有晚上說話陪趣等事,也不消細談。
只那寶玉挂念黛玉,湊趣說得幾句,又恐她強撐著走了睡意,竟沒有多問什麼事。待得翌日起身,往黛玉屋中過去,卻見她早已是收拾停當,要往外頭去。
「這是要去外頭?」寶玉一愣,忙問道。
黛玉便將昨日所說安置僕役於外宅一事道來。寶玉聽了,便道:「家中房舍也多,只管令尋一處住下就是,何必到外頭去,你們又住在這裡,彼此往來走動,也不甚方便。」
聽了這話,黛玉便啐道:「他們如何能另尋一處?必要依傍我住下的。可又是姨娘,又是老僕,住在內宅如何使得?若我搬出去,也不是個理兒,老太太也不肯依。」
寶玉從姊妹處一想卻也在理,卻必要陪著過去,一股腦兒去尋賈母央求。
這原有賈璉,又是家中僕役隨著過去,賈母也就允了,只又吩咐多使幾個人過去,以防生事。然而,他們一行人過去,那又是個小宅子,不過安置鍾姨娘等人,哪有許多事體。也就黛玉設一處佛堂,供奉林如海、賈敏夫婦的牌位,多費了一些時辰。
至如街坊里甲、洒掃整頓等事,不過一早上的功夫,俱都齊整。黛玉又額外囑咐,命他們安生度日,若有事項,直往榮國府報信云云。
鍾姨娘等人俱都應承下來。
眾人從這處宅院出來,回到賈府,寶玉且還道:「那宅子雖小,景緻倒也精緻,頗有些秀麗。」黛玉早謝過了賈璉,回到屋中,聽得寶玉這麼說,便道:「這蓬門陋戶的,若還沒一二點綴,哪裡還使得。」
正說著話,紫鵑已是托著小茶盤來,見他們還在閑話,便道:「姑娘午飯也沒好生吃,老太太就打發人送了酥酪來。」寶玉聽了,也止住話頭,催著黛玉用一點子。
黛玉端了一盞與他,自己的略動了幾調羹,也就擱下,反問紫鵑:「東西可都收拾了?」紫鵑回道:「早起就讓雪雁春纖她們挑揀著,大約的東西都收拾了。我瞧了瞧,等會兒略收拾收拾,也就齊全了。倒是姑娘說得那些土儀東西,還放在箱中。」
聽是這樣,黛玉便命將東西抬過來,自己一一看過,將那些紙筆等物分送寶玉、寶釵、迎春等人。寶玉見如此,忽想起舊日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珠,忙回去珍重取出,轉贈黛玉。
黛玉見是唐棣所制,名兒又喚鶺鴒,原是表兄弟之情,便擲在案上:「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寶玉只得收回。
這可是所謂日後黛玉與北靜王有緣的伏筆,紫鵑不免細細打量兩眼,見著那木珠紋理細密深褐,間以羊脂玉珠,又有一縷暗香,倒也十分精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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