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滴
只是依著紅樓的慣例,襲人的汗巾子,巧姐的柚子佛手,那都是真箇收下了,才是真箇有夫妻緣分的。黛玉擲而不取,原是沒緣份的意思。況且,那北靜王早就有了王妃,還有不知多少姬妾,年歲大多了,哪裡是個良緣。
心內想著這個,紫鵑面上卻不顯什麼,只笑著喚了雪雁春纖來,三人一道兒將黛玉所分土儀,一份一份送到各處。至如各處謝過,又有什麼言語,也不細說。
獨有黛玉比舊日更忙了三分。
一則,將亡父如海的遺書,送至賈赦賈政兩處。二來,又須留意瑞哥讀書一件大事。且又有她回來后,寶玉並姐妹過來探望,寬慰敘舊等事。幸而有了昔日為父理文書,分事項的經歷,她又聰敏,倒也一件件做了來。
遺書一事還算簡單。那賈赦得了書信,當時拆開細看,見內里不過託付女兒之言,又想著舊日妹妹的情分,也不免灑了兩滴淚,又溫言寬慰,交代凡有不順心的事,只管說與他云云。黛玉當時微紅著眼,躬身一一領了,卻也不覺出奇。
反是賈政得了書信,拆開細看后,卻是再三斟酌,才說了些寬慰的話。
黛玉素覺賈政為人行事更有長輩之分,舊時父母在世時也最為稱許,現今這麼個模樣,她便疑心這信中所寫,實與賈赦不同。只是賈政不言語,她做小輩的,也不能多言,只在心內存了一點疑慮,回去后就說與紫鵑。
紫鵑雖也不知詳情,細想想卻也猜度出一些來:先前自己提及寶玉,這樣那樣說了一通話。那林如海都納嗣子,理財物,留姬妾忠僕了,為著黛玉改了先前所想。現今女子後半生最為要緊,不過夫家兩字,他為人父母的,還能不與賈母、賈政提兩句?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提了什麼,是真箇要定下姻緣,還是略提兩句便作罷?
想了一回,她看著黛玉神色微凝,似有所想,又恐她多思多慮,想想還是道:「老爺臨去前,所在意者也不過宗族、姑娘並瑞哥三件。宗族一事已經定了,瑞哥又小,這裡能說與老太太、老爺的,大約也就姑娘這一件了。大約姑娘依傍老太太、老爺而住,自然比大老爺又不同。」
黛玉沉思片刻,終究覺出一點異樣,卻不知從何說起,紫鵑又提了瑞哥讀書一件事,她便將這事暫且擱下不提,皺眉道:「姨娘也往各處打聽了,說著家裡私塾很是不好。先前寶玉過去,還大鬧了一場。且那邊學里的太爺年邁,又失了獨孫,聽說越發有些糊塗,教不得十分的書。且那裡大大小小的孩子,也不能一概而論。依著我看,竟還是要請一個西席開蒙。說不得要央一央舅舅,且請一個老成知事的,細細教導開蒙。」
「瑞哥聰敏,又勤勉,姑娘教導的那些他都學得極快,想來也不必十分發愁。」紫鵑開解兩句,卻聽黛玉搖頭道:「這請西席授課開蒙,也非一件尋常小事。你瞧著寶玉,他如何不聰敏,且說著不愛讀書,那也是不愛八股一類,詩詞雜學,卻是向日留心的。偏偏請了幾回西席,他都耐不住的。可見這西席,原也是不好請的。」
紫鵑聽得一怔,不由問道:「聽姑娘意思,竟也不喜讀書進業,科考為官?」
「又胡說。爹爹也是讀書進業,高中探花,後頭為官一方,鞠躬盡瘁。我如何不喜?」黛玉嘆一口氣,道:「只是各人有各個的命,哪裡能強掙的?舅舅那樣督促,到底拗不過寶玉的天性,又何必強扭?你瞧瞧蘭小子,儼然又是另一個模樣兒。可見各人緣分天定。」
聽是這樣,紫鵑方有些明白,不免生出些欽佩:「俗語道各花入各眼,姑娘這是想瑞哥遂心些罷。」
黛玉默默點頭,道:「只消他平安長大,做個男兒丈夫,有些擔當能為,讀書不讀書,又在其次了。我父祖數代列候,書香門第,哪個不是飽讀詩書,哪個不是為官一方?現今又如何,天人永隔,骨肉離散的,也未必有什麼趣兒。」
這是經歷生離死別,存下的念想吧。
紫鵑暗嘆一聲,道:「既如此,姑娘倒還是請老爺尋一任年輕些兒的落榜舉子。他們經歷變故,又須謀生,自然軟和些兒。再囑咐慢慢教導,不必十分強求功課多寡,先伏了本地水土,再言其他。這麼一來,總歸不會太差了。」
「你說得倒也在理。」黛玉點一點頭,道:「只是未必十分拿得准,也只能多留心在意。這兩日我先說與外祖母,聽她老人家說一說,再定下來也不遲。」
兩人計議已定,卻不知那邊賈母屏退眾人,也正與賈政商議著。
「妹婿遺言,雖未十分道明結姻的事,卻也有六七分意思。」賈政將如海遺書中所寫之事,一一道明,又問賈母:「聽外甥女說,亦有一封書信與母親的,可也提及此事?」
賈母點一點頭,嘆道:「他只這麼一點血脈,如何不掛心?女孩兒後半生所系,就在夫家,焉能半句不提?自然是有的。」
兩人沉默了片刻,賈政才道:「外甥女原系母親並妹妹教導,雖嬌弱了些,好好調理,待年歲大些,自然也就好了。她才學也好,品貌雙全,無有不妥的。倒是寶玉不知讀書上進,未必是個良配。」
「常言道,小時了了大時未佳。可見日後如何,原不在一時的。寶玉才幾歲,你就逼著他這樣那樣,唬得他越發不喜讀書,倒還說嘴。」賈母啐了一口,因道:「我倒覺得很好。只是現今都還小,也似兄妹一般,一時好一時惱的,雖說情分好,卻未必真能做夫妻。還得再看兩年,真箇四角俱全的,那是開口說定,原也不遲。」
這也正合賈政之意,他點頭應道:「母親考慮得周全。到底外甥女住在家中,若說開此事,兩廂里不免要避嫌,卻不是處常之法。」
賈母口裡稱是,又道:「既如此,就不必與旁人言語,只你媳婦那裡提一句也就罷了。」
賈政答應下來,回去便與王夫人說了兩句,道是如此這般。
那王夫人聽說如此,沉默了半日才道:「老太太想得妥當,及等大了果真都妥當,定下來倒也罷了。」賈政見她應承,便將這事擱下,又說及家中事務,且與她商議。
王夫人垂頭言語,心裡百般複雜,一時卻道不清了。
那邊黛玉渾然不知,等著夜裡眾人散去,就將為瑞哥延請西席一事道來。賈母見她說得細緻,必是著意留心過的,便拉著她的手道:「這原是小事,使人好生打聽了,請個好的也就是了。真箇不妥,辭了再請,又有什麼打緊的。倒是你事事留心的,不是將養身子的道理。」
黛玉倚在賈母身上,輕輕蹭了蹭:「瑞哥只那麼一點大,又向來安靜,我只怕他受了委屈,也自忍了。既是我帶他來了,總要多為他想一想的。」
賈母倒不反對這個,只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是這麼個道理。再有,他性子也好,年紀雖小,言語進退卻都合宜,也曉得關心你,說起飲食湯藥,竟都知道一些,縱使嫡親的兄弟,也不過如此了。」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卻是想起舊年女兒書信里提及的種種,並那個沒見過面就夭折的外孫兒,心下更是一酸,看著黛玉半晌兒,才又道:「只是身子要緊,凡百的事情,都還有我呢。」
正自說著體己話,那邊鴛鴦回話,賈母止住話頭,吩咐了兩句話。黛玉也自起身告退。賈母便道:「好,如今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睡下。」
如此一夜睡下,也不細說。
黛玉這邊諸事已定,略能鬆快些兒,又見寶玉這幾日穿戴與舊日不同,神色又多有鬱郁,與周遭人等絕不相同,不免問了兩句:「這兩日只見你不自在,究竟是什麼緣故?」
寶玉原不想提這些,只被黛玉看出,也不好瞞她什麼,便將秦鍾病重一事,細細道來。
「原是如此。」黛玉經歷離殤,兼著如海亦是病故,不免有些戚戚,又見寶玉如此掛心,便多說了兩句:「他尚且年輕,請醫延葯,好生將養身體,必能調理過來。只是一件,他姐姐、老父連接而去,原就傷心,現今又病了,左右沒個親近人說話的,更覺孤寂。縱然你常過去看望,也就一時半刻的。倒不如每日使個小廝過去,不拘甚麼事項,或送東西,或遞兩句話,總留個人在左近,照看照看,二來也是你的情意了。」
這話原系黛玉自感而發,寶玉聽來,不覺怔了半日,暗想:我們一干人等,雖則有心,卻也不過俗常的事體。她不暇多想,就說出這麼些話,可見姑父一事,她當時還不知怎麼傷心難過呢。可恨我當時不在,連兩句寬慰的話也遞不過去。現今又不合再提,一時說了,非但不能寬慰,反使她勾起舊事,愈加傷神。
想到這裡,寶玉便收攏話頭,因道:「妹妹心思細,說得在理。明兒我就這麼做,待他病好了,也使他進來謝一謝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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