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變
黛玉輕啐一聲,道:「我不過隨口兩句話,什麼打緊的,真箇一日日做得事來,才是難事呢。」
寶玉嘻嘻笑著拱了拱手:「孟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自然是妹妹才高卓絕,才能一言而定。」
說是如此,回去后他立時使小廝茗煙去秦鍾那裡。
茗煙聽了個首尾,想了想還是道:「這沒頭沒尾的,二爺打發我過去,秦相公豈不疑惑?」
「原是我吩咐你過去照料。倘若他推辭,你只管推倒我身上就是。他家那些個人事,你都細瞧瞧,要是他掛心什麼事,或短了什麼,又或有什麼不妥當的,你都說與我。」寶玉也細想過的,他雖不知細故,可在內宅里廝混,也知道一些個踩低捧高之類的事,想秦鍾無有至親,現過來的什麼遠方嬸娘並兄弟人等,原也不甚相關,不免存了一點心思。
那茗煙聽是有事的,且秦鍾素日待人也好,他忙應承下來,捧著兩盒鮮果點心,一徑去了。寶玉心裡挂念一回,又往黛玉處,意欲尋她頑一回,不想那邊正與瑞哥講千家文。
寶玉聽了一回,他素來有些旁學雜收的,抽空也添了兩句話,竟也頗有見地。
黛玉素來知道的,也不以為意。倒是瑞哥自過來后,便用心讀書,著意上進,常日里只有黛玉攔阻,命他緩一緩的,斷無自家懶惰的時候。
是以他年歲雖小,又依傍而住,卻多不喜寶玉散漫的紈絝形狀。只礙於黛玉心意,又有賈府照拂,他又知禮,方沒個言語。
現今聽寶玉侃侃而言,也有些東西在內,與黛玉不相同,瑞哥不免怔了半晌,才又細細靜聽。黛玉教導他一段,便命他習字,自家再細想想,後晌自己敷衍出一片短文來。
寶玉聽了,不由吃驚,因道:「瑞哥才開蒙,知道什麼文章,倒使他做這個來。」
「他小人家兒,說不得文章兩字,不過練練字,又使他說說有個什麼領悟。」黛玉擱下筆,命他在旁練大字,自家吩咐沏茶來,略略吃得兩口,才慢慢道:「那是個勤勉太過的,我們每每攔阻,都不中用。紫鵑便想出這個法子,竟還有些效用。」
這麼說了一回話,那邊就有丫鬟報信,道是賈母那邊擺飯了。兩人就喚了瑞哥,一道兒過去,寂然用了飯,又陪著賈母說話一回,方各自回去。
黛玉素性覺淺,又養成午睡的習性,自還罷了。倒是寶玉回去后,睡了一會兒,又翻兩本書,搗鼓些旁的東西,不知不覺就將將傍晚,一時用了飯,還沒個消息,他便越發急躁起來:「茗煙怎還不回來?」
襲人原知道事項的,此時捧了一杯茶來,笑道:「你原打發他過去一日,他不肯,你還說他懶,不做事。這會兒倒有急起來。」
寶玉咳了一聲,正要說話,外頭就有報信,道是茗煙回來了。他忙拋下茶盞,且往外頭過去。那邊茗煙正拿著把扇子,與掃墨說著話,他指手畫腳的,也不知說著什麼。
「這大冷的天,沒得扇什麼?」寶玉踏進來,就是一陣冷風,鼻子有些發癢,就打了個噴嚏。
茗煙忙把那摺扇一擱,連聲抱怨道:「二爺不知道,秦家那些個人,也忒不是個東西!怪道二爺使我過去,那沒個人,真是使不得了!」
寶玉忙問道:「究竟怎麼著?」
那茗煙方將今日種種,一件一件道來。裡頭種種細故,也不必細說,只『乏人照料』四個字罷了。
這等小事,最是使人著惱,且秦鍾又病著,兩廂里放到一處,寶玉越聽面色越沉,不由得伸手往案上一拍,將那茶盞都震得咔嚓兩聲:「這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怪道他病了許久,也是請了好大夫來,怎就不見好,原在這裡!」
茗煙也是忙了一日,這時想起來,心裡越發抱怨,不免多添了幾句話,連聲道:「可不是。先前過去,每每不見著人,還說是他們避開了,原是真箇沒人!那一起子下人,我都看不入眼,哪裡是個人,竟都是小鬼!」
這麼添油加醋說了一回,寶玉更是動怒,只他素日不管這些事務,一時也尋不出法子,團團轉了一圈,偏又是夜裡了,一時連個商議的人都不好尋去。
有比,寶玉在這裡磨了半日,還沒個主意,回屋中坐下,不免唉聲嘆氣起來。襲人原知道茗煙的事,見他這麼個模樣,心裡已是猜著幾分,便將小丫鬟打發出去,方問了緣故。
「唉!」寶玉長嘆一聲,將秦鍾之事說來。襲人聽了后,也不由皺眉,因道:「那些個遠親,也忒歹毒了。存心發這樣的財,也不怕天打雷劈了!」
咒罵了兩句,她才又道:「只咱們也是外人,強掙不得,總不能將秦相公的親戚趕出去。彼時真要有個好歹,那也是宗親,一應事體總要他們辦去的。現也只得似林姑娘說得那樣兒,每日打發人過去照看照看,只盼著秦相公將養好了身子,萬事也就齊整了。」
寶玉頗不自在,在屋中轉來轉去,那鞋底怕是將磚磨得亮了一層,終究沒個旁的法子,只得悻悻睡下。
待得翌日,他又去探了秦鍾一回,拉著他的手,倒滴下淚來。
秦鍾心中酸澀,卻還勸他來:「這些瑣碎事體,原不想說與你們聽,平白污了耳朵,又無有區處。現今你知道了,好歹別掛在心上。」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見寶玉仍是耿耿於懷,思來想去的,終究將一件事說出:「只是先前不敢說與你們,現已是這麼個境況,我也顧不得家醜兩字,將這事託付你們——先前老父責打我,不為旁個,卻是智能兒有了身孕。她一個孤女,無有親眷,現今庵堂也回不得,又被父親趕出去,這些日子還不知是個什麼情形。我心內實在不安。若能尋得她來,哪怕我這時……」
他話還未說完,寶玉已是明白,忙打斷那一通賭咒:「罷罷,你現今病著,何苦發這麼個誓?若尋得她來,非但你安心些,這家裡也有個主事的,又能照拂你,連著她也有個去處,有這幾件好事在,我們必會盡心。你只管安心將養,若短了什麼,只管告訴小廝。」
秦鍾心內感激非常,又絮絮說了半晌話,直到吃了湯藥,又有長隨來催促,寶玉才戀戀不捨地去了。
待回到府中,恰撞上鳳姐從那邊園中過來,她見著寶玉神色鬱郁,一陣風似得過去,忙叫住了他,問道:「寶玉,你這是打哪兒來?倒似心裡有什麼事。」
寶玉唉聲嘆氣的,忽見著鳳姐,又素知她能幹的,不由福至心靈,忙拉著她到屋中,將秦鍾之事道來。鳳姐聽了,雖則不喜那智能兒身份,可秦鍾平素著實不錯,又有舊日秦可卿的情分,終究道:「我道什麼事,原是為了這麼個人。那雖不是個什麼好的,既有了身孕,他又這麼病著,我不看旁的,也要看他姐姐舊日的情誼。你只管回去,這事我打發人一家一家尋去,總有個結果的。」
得了這麼兩句話,寶玉歡喜非常,連聲應了,後頭將事說與黛玉:「鳳姐姐既是應了,想來這事終能成的。」
黛玉正拿著本書冊子,歪頭聽了半天,見末了是這麼個說頭,不由羞他:「縱鳳姐姐一百個口齒能幹,到底也只能打發人出去尋。這一條是道兒,旁的就不是?休說旁的,只我這裡打發人出去說一聲,也多幾個眼睛耳朵的。」
「話雖如此,這事到底有些關礙,要傳揚出去,也不是什麼好聽的。」寶玉卻也想過一回,因道:「那智能兒本沒個度牒,不過是老尼收養長大的,算不得僧尼。若她回來,有那麼個名聲在外,宗族裡不肯,又添一樁事體。」
這話卻也有理,黛玉細想了片刻,便道:「你說得在理,倒是我沒慮到這一處。這些個庶務,你素日不掛心,今日卻處處與他想到,可見真箇用心了。」
「妹妹都與他考量到了,若我一點不做,豈不是枉費知己一場?」寶玉正色道:「向日里我覺得自家雖富貴,卻做不得主。如今想來,雖只是做點小事,倒未必沒個效用。」
黛玉聽了,便將舊日與如海分理事務一件道出,又說:「事雖小,能略盡綿薄之力,總也是好的。」
紫鵑在旁聽了半日,只覺兩人竟與舊日又有些不同,心內轉了好幾個念頭,才笑道:「可見凡是都得試一試,說不得又是另一個模樣兒。要都只想著做不得,一般經歷過了,也不過聽憑旁人做主了。」
她口裡說著,手中也是不停,只收拾了衣裳,一樣一樣放入柜子里,整整齊齊放好了。
寶玉黛玉兩人聽了,略想了片刻,也品出一點滋味兒。
「二爺。」此時晴雯忽得尋過來,搓著有些發紅的雙手笑道:「那邊老太太喚你過去,立等你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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