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
寶玉聽說,問了兩句,晴雯卻也不知緣故,反道:「二爺過去,自然曉得了。」說著,又催促起來。寶玉無法,只得略略收拾,又與黛玉說得兩句話,就自去了。
他一走,黛玉起身坐到窗下塌邊,一手拿起書來,心裡還想著秦鍾之事,怔怔著有些出神。紫鵑見了,也不願驚動了她,越發添了小心,連著雪雁等人進來,也都打個眼色過去,使她們手腳輕些。
兩人如此,那邊鳳姐卻素有殺伐決斷的。這日從賈母處回去,又在王夫人處應了個景,回去后也無旁事,當時用了飯,便命去了釵環,一面心裡盤算。
平兒看她有事兒,將釵環取了,命旁的小丫鬟下去后,便問鳳姐:「奶奶這是怎麼了?」口裡說著,手中就捧了剛沏的香茶來。
鳳姐擺擺手,伸出手指頭揉了揉太陽穴,遂將今日應了尋智能兒一件事體說了出來。平兒見她有些乏了,又要說事,便將那西洋的膏子葯『依弗哪』並早絞好了的元緞圓角兒,將葯烤和了,用簪挺攤上,貼在鳳姐兩太陽上,口裡卻也不停,只道:「那小秦相公也是糊塗,偏去撞這樣的冤孽。怪道先前聽說他被打狠了,後頭更連著老秦相公氣病去了,原在這裡頭。」
「如何不是!」鳳姐從梳妝台邊站起,走到塌邊坐下,只斜斜靠在枕上,一面又道:「只他又是獨子,現今病重,那小蹄子又有了身子,自然又是不同。咱們就不看在素日面上,想想他那去了的姐姐,費些心也還罷了。」
說及秦可卿,平兒倒沒旁的說頭了,那著實是個可人疼的,只得轉過話頭,因道:「奶奶雖有心,可這京城多少人家,好大的地界,就算騎著馬轉一圈都得一日,這一時半日的又如何尋得人來?」
「這倒無妨。」鳳姐卻也是慮到了此處:「她原是水月庵收養的,別無親眷,先打發人去那邊問。靜虛老尼不知道,那些個小尼姑總能知道些。若是將她藏起來的,立時就能得了。不然,也能曉得些她素日親近的善眾、臨近人家一類。這善眾鄰家裡,似我們這樣的人家,自然不用說,斷容不得她。只那些小門小戶,多也是北門一帶,先打聽了,再一一尋去,多半也就使得了。」
平兒也覺有理,想了想又添了兩句話:「舊日那靜虛過來,常帶她並那智善過來,想來平日里兩人也常在一處。奶奶倒先打發人悄悄問一問智善,要立時有了結果,也省得知道的人多了,傳來傳去不好聽,又是一樁事。」
「也罷。」鳳姐原是聰明人,又是經歷過事的,當時就明白過來,因道:「我既是應了事,這送佛送到西的,總要把這事做全了,省得那秦家族裡有個別話。」說著,她便將來旺叫來,將尋智能兒一件委與他辦去,又道:「暗中使人悄悄地辦妥了,再來回我,不許傳出什麼風聲。」
旺兒聽是這樣的小事,也不十分難為,當時就應了。翌日一早,他便喚了幾個小的,一徑往那水月庵里去了。當時照著鳳姐吩咐,他先暗中尋了智善,將她拿下后尋到一處僻靜所在,方將秦鍾病重,託人尋智能的種種說了一回。
那智善原是垂頭不言不語的,無奈旺兒眼尖心眼兒活絡,一時說,一時早瞧出異樣,威逼利誘一回,終引得她張了口。原來這智能兒雖逃出水月庵,去尋秦鍾,卻也早有了一處落腳的所在——臨近一戶農家,因舊日智能拿葯將他家小兒救下命來,十分感激。休說容他住下,現今那邊還想認作女兒,與她個還俗的戶籍。
這又是意想不到的事,連著旺兒都怔了半日。但他回頭一想,又覺自家能省事不少,不由連聲叫了幾個好字,領著人就要趕過去。
智善原認得他,又曉得寶玉與秦鍾素日交好,這才將事說來。這時見他著忙,不免有些懼怕,伸手就拉住了旺兒袖子:「你真箇為小秦相公尋智能兒的?」
「那是自然。要不是我們奶奶瞧在先小蓉大奶奶的面上,還不稀得使我過來。」旺兒掙開她的手,隨手扔個一把子錢與她,又道:「後頭不許與旁人胡說,好著多呢。」
一時去了,果真尋到了智能兒。
也不消費事,只將秦鍾病重一件說來,那智能兒就兩淚汪汪立時要過去。這戶農家婦人見著旺兒衣衫鮮明,人多勢眾的,也不敢攔阻,眼睜睜瞧著人去了,忙出門去尋自家漢子。
那邊智能兒心急如焚,無奈旺兒又要回鳳姐,又使人與她梳洗。幸而幾月過去,她也蓄了些頭髮,只拿帕子一包,又換了一身鮮明衣衫,猛一眼看去,竟還使得。
鳳姐原不喜智能兒這一等人,聽到回話,也不過囑咐兩句,命旺兒尋個轎子,好生將人送到秦家,又打發平兒,將事說與寶玉。
這短短一日光景,事就定下,饒是寶玉素來信服鳳姐能幹,這時也是怔住,連聲詢問。
平兒便將事兒重頭說了一回,又笑道:「如何不真?現也不好讓她進來,索性送到小秦相公那裡去。你要不信,只管明兒過去一瞧。」寶玉喜得跳將起來,倒唬得平兒襲人兩個不輕,忙探身攙扶,一疊聲著道:「什麼要緊,仔細跌著了。」
寶玉卻不管這些,忙到賈母處央求,立時就要往秦鍾處去。
賈母正與黛玉等人說話,聽他說了,當時就搖頭不許:「眼瞅著就要到飯點了,你如何出去?明兒再去,也不打緊。」寶玉無法,只得央央坐下。旁邊探春瞅了他一回,便笑道:「二哥哥,方才老爺打發人過來,說是與瑞哥兒請了西席來。」
見與黛玉相干,寶玉忙問道:「不知是什麼出身,又設在哪一處讀書?」
探春便將那西席的來歷說了兩句,原是本地秀才,雖年輕,言語卻頗為不俗:「老爺試了試,說是很使得了。」
又有寶釵也在邊上添了兩句:「方才老太太吩咐了,把綺霰齋東面廂房收拾出來,與瑞哥兒做書房。往後寶兄弟重請了西席先生,雖不能一處讀書,倒也算是個伴兒了。」
寶玉卻不大自在,他先前也得了幾個塾師,總不如意。現今又瑞哥讀書,想來老爺那裡不免又要動些念頭。想到這裡,他便減了幾分歡喜。
賈母見了,笑著招了招手:「寶玉,你過來。」將人叫到跟前,靠著自己坐下,方又拿話寬慰。
這般說著熱鬧,那邊就有回話,道是王夫人她們來了,片刻後備下席面,眾人便挪去用飯,也不消多提。只黛玉回去后,將業已請了西席一件說與瑞哥。
那瑞哥年不過五歲,雖說向來安靜,然則向學心切,知道后也不由添了幾分活潑,當下歡歡喜喜謝了黛玉:「勞姐姐費了許多心思。」
黛玉看他滿心雀躍,又是好笑,又有些心酸,一時說不出心裡繁雜,只得拉著他囑咐:「這些日子以來,那三百千我也盡交給你了。這字也認得,文章也曉得,連著大字也有些模樣兒了。按說,你也算開蒙了。只我到底不是正經四書五經教出來的,說得未必十分作準,現今請的塾師,哪怕他重頭教來,你也不能焦躁。這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必得根基深厚了,才能一層層學進去。」
「是。」瑞哥毫不猶豫,立時應了。
「好了,既然明日要去讀書,今日就早些睡下。」黛玉見他興頭兒足,也不多囑咐,只又叫了松枝過來,備下明日的書筆文物、腳爐手爐並大毛衣服等物,細細檢過,再無差池,方才打發她回去。
如此一番事過,已是將將戌時三刻了。紫鵑便吩咐外頭熱湯,又與黛玉褪去釵環等物,立等梳洗睡下了。誰知外頭一陣腳步響動,卻是寶玉來了。
「這麼個時候,也不知什麼大事。」紫鵑口裡說著一句,手中卻也不停,將剩下兩根簪子擱在匣子里,使丫鬟收了。那邊寶玉已是興沖衝過來:「妹妹可睡下了?」
黛玉起身迎了迎:「怎麼了?難道尋到了智能兒?」
「妹妹一猜就中。」寶玉滿心歡喜,將先前鳳姐如何使平兒過來,又有後頭小廝回來言語云雲,一併道出。這裡鳳姐怎樣囑咐,旺兒又如何尋得,送去後秦鍾何等歡喜,又有他遠房嬸娘並幾個兄弟攔阻,兼著彼時柳湘蓮也在,著實鬧了一回。
這雖只是一日的光景,內里事項卻著實曲折。
非但黛玉聽住了,就是紫鵑也有些咂舌,暗想:這可真是一出大戲。
幸而最終秦鍾還有些氣力,又有旺兒、柳湘蓮,他那些遠親也不敢造次,悻悻然退下了。那掃墨又說當時就定下了,過兩日智能兒的戶籍記在農戶那裡,彼時納做二房,也極容易的。
黛玉不由念了一聲佛,道:「有這麼個結果,竟也是好了。」寶玉拍手笑道:「如何不是!明兒我就過去,也討一杯喜酒吃。這一樁,我倒能算個媒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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