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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寶玉如何隨賈政遊園,題寫匾額對聯等事。只賈母聽得這事,便有些憂慮,立時打發人過去瞧:「仔細著些,老爺或罵或打,你立時過來回我!」
此時黛玉人等恰在賈母跟前湊趣,又多少知道些為著寶玉讀書一件鬧出的事,當時都安靜下來,相互看兩眼,都默默的不做聲兒。幸而使過去的人還沒回來報信,那邊茗煙是個機靈的,略等了等,見著起頭兒還好,就自個過來報信,將那甚麼『曲徑通幽處』,甚麼沁芳亭子,俱說得齊整,又將那些清客的話說了一回。
得了這消息,屋中人等方都鬆了一口氣。賈母一則歡喜,一則還是放心不下,終究打發他回去:「你再過去瞧著,有什麼不是,立時報我。」
茗煙應了。
「老太太可放心了罷。」鳳姐將個果盤端過來,捧與賈母,又笑道:「說不得,今日我們可要看寶兄弟怎麼展才了呢。」
有了她這兩句話,眾人不由一笑,更覺鬆快。探春也接了話頭,因道:「正是,素日二哥哥題匾額對聯,卻是比旁人強的。」黛玉想著舊日絳芸軒三個字,也添了兩句話,屋中方更合樂起來。
獨有紫鵑瞧著情景好轉,且她原知道後面原沒事,便想回去將那一點針線做完。只她才走了兩步,眼角卻掃到了寶釵:她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眉眼微垂,捧著一蓋碗茶湯,卻並不吃,只揭開蓋子,輕輕撇著上面浮沫。然而,後面又撇了半晌的浮沫,最終她卻不曾吃一點子,反將茶盞擱下,重又露出笑臉兒,陪著說話。
這本不是什麼事,紫鵑卻總有一點說不出的異樣感覺。她想了想,終究沒有回屋子裡去,只喚了個小丫鬟,尋了一條腳凳,坐在角落裡歇了片刻,才重又過來。
那邊寶釵正說話,卻也只是湊趣的,並無新奇異樣的地方。
後晌賈母時不時打發人過去,又得了報信,聽得說逛了哪一處,又題了什麼匾額,老爺如何說,清客又如何誇讚,竟似看戲一般,竟很有些趣兒。
只等著寶玉回來,賈母瞧過了,眾人方散了去。然則後頭寶玉回屋中換衣裳,襲人便倒了茶來,她心思細密,一眼就瞧了出來,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罷。」
黛玉也跟著過來,本是意欲再問一問今日的情景,聽得這話,不由觸動先前一點疑惑,過來細瞧了瞧,見果然一件無存,面色不由微沉,因道:「連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
說著,她轉身就走。紫鵑見著眼前情境,立時想起後頭的,忙緊跟著回去,待黛玉尋了剪子來,她已是將那香袋兒藏到袖中,且還勸道:「姑娘,事兒還未問清呢。又有,這東西雖小,耗費的功夫卻大,一時剪了,也可惜著呢。」
黛玉正賭氣著,如何肯聽這些話,又恐剪子傷著人,便將它往桌案上一放,探身去捉紫鵑的袖子:「你只管拿出來。」正鬧著,那邊寶玉也趕了過來,原是憂心的,見著這場景也撐不住笑了:「好紫鵑,虧著有你在。」
一時說著,他已是把衣領解了,從裡面紅襖襟上將個荷包解了下來,又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
黛玉正自羞惱,忽見了這荷包,復又有些慚愧,低著頭說不出話來。
寶玉見她眼圈兒微微有些紅意,原到了喉嚨的話,復又壓了下去,又有紫鵑將香袋取出放回去。他瞧了兩眼,就笑著道:「好妹妹,你也信我一回,往後有什麼,咱們好好兒說,豈不好?」
這話竟有些衷腸,黛玉本自敏銳,聽如此,心裡更添了些酸軟,只垂頭說得一個好字兒。
紫鵑原在旁邊看著的,見著這光景,不由暗暗吃驚:這原本是絞香囊的,怎麼現在反成了訴衷腸?難道先前秦鍾那一件事,這賈寶玉竟也領悟了些什麼?
疑惑了一陣,她又有些著急。畢竟賈府沒落,寶黛悲劇,都是以後明擺著的事。她雖不想也做不到拆散的事,但要眼睜睜看著,心裡實在過不去——這數年相處,她早將黛玉看做親妹妹一般。
存了這一件心事,紫鵑也顧不得先前挂念的針線,只坐在那邊翻書,拿眼睛看寶黛兩人一時言語,一時又湊到一處頑鬧,嘰嘰咕咕的,說得又全是孩子話。這時看來,又似是自己想多了。
那邊兩人說笑一陣,往瑞哥屋中瞧了瞧,就又到王夫人房中去。紫鵑原想跟過去,黛玉卻道:「罷了,昨兒你才說腳疼,方才在老太太屋中又站了半日,正該歇一歇。左右那也不遠,有雪雁她們跟著,有什麼不放心的?只管歇著罷。」
紫鵑只得答應下來,瞅著左右無事,便也不管旁的,自家坐在那裡深思起來。
那邊黛玉兩人到了王夫人處,可巧寶釵也在,又有迎春等人,姊妹們湊到一處越加熱鬧。只是她們說不得幾句閑話,那邊就有賈薔採買十二個女孩兒並教習行頭等事,又有聘買的小尼姑等事,眾人聽與不聽的,倒也聽見了兩件事,裡頭就有妙玉之事。
見那林之孝的說的讀書仕宦之家,又極通文墨,模樣兒又好,且又有一段緣故,都有些聽住了。尤其黛玉,聽說是姑蘇人氏,便偏頭去聽,後頭說著自小多病云云,更有些出神,待得後頭,已是凝神看過去了。
寶玉見著,心裡唯有酸澀,正待去說,那邊王夫人已是笑著命下個帖子過去,著意要請來了。後頭取紗綾,收金銀器皿等事,且不細說,還是寶釵心細,見著這裡著實忙亂,鳳姐一面顧著事,一面還要瞧一瞧她們,便笑道:「咱們別礙手礙腳,到後面屋中說話去,豈不好?」
眾人答應一聲,且往迎春房中頑笑去了。
那裡王夫人等一干人,卻是整日忙碌不休。雖說園子已是建好,然則各處古董文玩、鳥雀家禽、賬目事項,連著小戲子的雜戲,尼姑道姑的經咒等等或要陳設,或要飼養,或要演習,俱都明白了,真真是繁雜。待得一應事完了,賈政又請賈母等進園細瞧,實在斟酌點綴妥當了,無有一點遺漏不當,他才擇日題本。
紫鵑從旁看著,也有些感慨:皇權下面,別看賈府煊赫,也照樣兒兢兢戰戰。這從上而下一層層的壓迫,著實讓人窒息。
只這樣的話,也說不得與旁人聽,又見著賈府得了硃批准奏,知道次年正月十五日賈妃省親,越發晝夜忙亂,連著年節也不十分著意,凡百的事都減了去。她想著前頭秦可卿出殯,後面賈元春省親,都是紅樓中的大場面,賈府繁華的寫照,可惜盛極而衰四個字,卻再熬不過。
存了這一番心思,紫鵑便與旁個不同,未見十分喜色,反有些淡淡的。鴛鴦等人見她這樣兒,反倒有些好笑,因道:「自你隨了林姑娘,倒真箇有些隨了她的。」又有提了寶玉的,也是說一回笑話。
紫鵑笑著辯駁兩句,聽了幾句近日各處的閑事,湊了一回趣兒。待得回來,黛玉問了兩句,她隨口提了兩句,誰知也得了兩句:「我瞧著也是如此呢。卻不知是什麼緣故?」
紫鵑一怔,停了半晌才半吐半露,說了兩句真心話:「實說與姑娘,這事本就沒什麼趣兒。大姑娘入宮多年,不說骨肉分離輕易見不得人,那金尊玉貴嬌養的姑娘,進去后服侍各處,輕易不能踏錯一步說錯一句,還不知怎麼煎熬過來的。如今說是省親,也不過一日的光景,這算得什麼喜事?」
「你說的也在理。」黛玉想著自己在賈府,尚覺寄人籬下,那宮裡只怕更是煎熬,且又有舊日讀過的宮怨詩,更是人新近,當時便道:「這深宮裡頭,三千粉黛,又宮規森嚴,大姐姐入宮多年,原作女史,如今才得封貴妃,也不知經歷了多少,現今榮歸回來,縱然是歡喜,想著舊日種種,豈有不傷懷的?」
說到這裡,她深深一嘆,因道:「所以榮華富貴,也終有不及的地方。依著我看,倒是一家骨肉團聚,縱然貧苦些,也是親熱歡喜的。」
說罷,黛玉便有些怔怔出神,紫鵑也不言語,陪著一道沉思了半日,方又聽她說:「只是這樣的話,也不合與旁人說,又沒趣兒,又顯得輕狂,你竟遮掩些,也還罷了。」
紫鵑方笑道:「姑娘放心,我盡知道的,不是在你跟前,萬不會說這樣的話。」
正自說著,外頭就有小丫鬟報信,道是平兒來了。兩人忙止住話頭,紫鵑又迎上去,笑道:「你怎麼來了?忙得日夜不得安歇的,得空好生歇一歇才是。我們這裡什麼事,打發人說一聲,也就是了。」
平兒笑著答應兩句,就叫後頭的小丫鬟們上前,取來兩個包袱,三四個匣子,一一與黛玉細看:「姑娘,這是省親那日的衣飾,你瞧瞧可還合心?」
黛玉垂頭細看了兩眼,見著金玉輝煌,錦緞燦漫,雖則華麗,卻無有大紅大紫的色調。只這一條用心,她便再無不滿,當時就應道:「我瞧著很是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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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會應該起碼還有半章掉落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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