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語
這輕輕巧巧一句話,暗裡的意思卻深。
瑞哥年幼不知道,黛玉又是閨中女兒,也不大通,聽著都是有些疑惑。紫鵑卻立時聽明白了,又正撞上昨日的憂心,霍然起身,差點兒撞翻了杯盞:「什麼?她真箇這麼說?」
她素性安穩,忽得如此,黛玉並瑞哥都訝然看過去。鍾姨娘見著,想了想還是多添了兩句話:「怎麼不真?那是拐子不假,到底也是親爹親娘親閨女兒的一家子,下藥做得的,何必真搭上女兒的清白?只現今牽扯到了這邊府上,那又真是個沒天理陰德的拐子,沒得深查的理兒罷了。」
這幾句話雖沒說那等事,但在座人等,哪怕是瑞哥,但聽得清白兩字,也猜出些情由,不由皆盡駭然。又有黛玉,思及舊日賈環推蠟燭燙寶玉眼睛的舊事,更是白了臉,兩隻手揪著帕子扭了一陣,方低聲道:「這等事,必要告訴舅舅才是!」
「姑娘。」鍾姨娘喚了一聲,半是嘆息,半是勸道:「官府里不願多查,原要做了好事報上的。你要說,又有什麼憑證?再有,舅家雖親近,到底與咱們也是親戚,那邊可是親父子的,又是這樣風化上的事,你如何說得?」
黛玉如何不知,但這一樁事著實讓人心驚肉跳,若不說出去,她心底實在難安:「姨娘的意思,我哪裡不知道?但先前環兒推蠟燭,可說陰險了,現今又有這污人清白,殺人滅口的事,當真心狠手辣。若還一味隱瞞縱容,後頭他忽生凶心,那可怎麼是好?」
「若老爺有意細查,總也查得清楚。」紫鵑知道事項后,早已在腦中想了半日,見黛玉決意挑破此事,終究還是出言攔阻:「姨娘說得真切,疏不間親,又是這等隱晦的事,姑娘清清白白一個女孩兒,如何說去?就是當頭撞見,也只有躲著的份,哪能正經說去的?」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見黛玉雖有遲疑,雙眸卻似秋水一泓,仍自堅決,便又追問了一句:「姑娘只當現今再老爺面前,說一說這樁事……可能說出口來?」
黛玉身子微傾,張口欲言,可動了動唇角,終究沒能說出來。
屋中安靜了半晌。
瑞哥在旁坐在,瞧見黛玉眼圈兒微微紅了,心中酸澀,不由道:「姐姐不好提這等事,我去說!」說著,他抬頭看向眾人,目光灼灼,猶如熾日明光:「姨娘並紫鵑姐姐固然有理,但阿姊所說,也是正經的道理。舊年我那一位『兄長』,多受父母寵溺,凡百的事情都盡讓著他。後頭是什麼光景?好歹,我那好『兄長』還從未親手對我等動過手呢。」
「我……」黛玉神色一震,伸出右手搭在瑞哥背上,輕輕拍著安撫他,一面轉頭看向鍾姨娘,眼見著就要說話。
紫鵑心思電轉,已是截口道:「姑娘不必說,瑞哥兒更不能說,你在這屋子裡,哪裡曉得外頭的事?倒似咱們藏藏掖掖的,挑唆你一個孩子出頭,更不是個道理了!依著我看,這既是從芸大奶奶那處說的,她原與二爺有舊的,常有送東西物什,何不就此做個傳言?老爺若是聽見了細查,自然是好。若是不能,起碼二爺那一處必是知道的。」
鍾姨娘等聽了,都覺有理,就是黛玉,在沉思后也點了點頭,應道:「也罷。只先瞧一瞧,過幾日還沒個結果,舅舅舅母那裡說不得,寶玉他……唉,便只得驚動外祖母了。」
如此說定,那鍾姨娘猶自放心不下,再三囑咐黛玉並紫鵑等人避開賈環,才揣著一顆憂心而去。
黛玉見她憂心至此,不免一嘆:「姨娘是母親的陪嫁,我年紀雖小,倒也聽她跟母親說起舅家種種,多是歡喜懷念的。就是父親亡故,我們投靠過來,她也最是安心的。誰知竟有今日,可見人生無常四個字,再難避開的。」
紫鵑與瑞哥對視一眼,柔聲道:「這等事體,原是一生名聲前程所系,自然要先存了個萬一的念頭。休說姨娘,連我知道了,頭一個念頭也是慶幸三爺不在這園子里,又被老爺拘住了。姑娘也要千萬仔細才是,日後出去走動,竟不要獨身一個去才好。」
說到這事,三人心裡都自難熬,連著午飯也無心理會,只在屋中略略用了一點子,就自撤下。偏有覺有事壓在心底,無心理會旁事,雖是或翻書,或做針線,或頑著九連環,卻都手腳遲緩,怔怔著有些出神。
後頭雪雁喚了幾聲,才讓三人回過神來,卻瞧見麝月笑吟吟站在跟前,也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紫鵑忙站起身來,笑著讓座,又有黛玉擱下書卷,開口相問緣故。
麝月笑著讓開一步,從後頭小丫鬟手中接過個填漆海棠大漆盒,放在桌案上,笑著揭了開來:「這是今兒做得蓮葉羹,老太太囑咐送兩碗過來與姑娘並哥兒。」
黛玉低頭一看,倒也記得這個,因問道:「怎麼忽而做了這個來?」麝月便將寶玉張口,鳳姐索性做個小東道,命多做一些與各人嘗個鮮兒一件道出。
聽是如此,黛玉點頭謝過,又問寶玉病勢如何:「今兒我還沒過去,倒不曉得他怎麼樣了?」麝月便收了笑臉,嘆道:「略好了些罷。昨兒寶姑娘恐他打得重,還特地再送了些棒瘡葯來。可不,晚上就有些燒熱,幸而只一陣就過去了。今日起來,他精神倒好了些,凡人過來都是周全的。想來後頭好好將養,自然也就好了。」
黛玉聽是如此,心下稍安,與麝月略說兩句,見她去了,才取了那蓮葉羹,先讓與瑞哥兒,自己只命撥半碗:「等會兒且要午睡,用不著這許多。」
她素來飲食不多,倒也無人說什麼。瑞哥因為前情,卻也有些索然無味,也撥了小碗略吃一點,旁的就命送與裡頭松枝兒。
見他這樣,黛玉擱下調羹,見他吃盡了那些,才挪到近前來,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低聲道:「瑞哥兒,你素來聰敏知情,禮數周全,勤勉向學,凡百的事情,都用不著人擔心什麼。可越是如此,我越是憂心——人生在世,要沒個癖好,沒個瑕疵,便是心底里藏著什麼,不能安心才是如此。」
瑞哥聽了,不由抬頭看向黛玉。
黛玉依舊眉眼微垂,低低道:「舊時我初來這府里,言語舉動無不是留心,說到底,竟有些現今那寶姑娘的樣兒。但到了後頭,我才漸漸知道,至親至近的人,斷不願你舉動局促,心有忐忑的。我們雖不是嫡親,可於今世上,最可親近的也是彼此,還有什麼不可說,不可盡情說的?」
「阿姊……」瑞哥喚了一聲,卻不知怎麼說,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待我的好。」
黛玉將他摟在懷裡,一面摩挲著著頭,一面輕嘆道:「你先前說及生父家裡,便多有截斷的話。想來是一面恐我不知人心險惡,一面又恐說多了那邊,我又添一樁酸澀的心事。」
她生來敏感多思,善於言辭遮掩的,從來不曾這麼坦蕩地表明心跡。
瑞哥兒不由聽得怔住,忙要掙扎著說些什麼,卻又被黛玉按著止住,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似乎對於這些話著實有些難為情,這會兒卻還是一字一句說得明白:「可我們是姐弟,相依為命,有什麼話說不得?你年幼坎坷,遭遇那樣的煎熬,憑什麼要忍著一點不提?你的煎熬,說與我,我替你分擔。我的難熬,說與你,你也自然為我擔當,這,才是至親的道理。」
這一番話,瑞哥兒聽得眼眶都紅了,又想著舊日林如海的種種,不覺滴下淚來,口裡卻說不得旁的什麼話,只吐出一個是字。
可兩人之間,四目相對的時候,卻分明覺得有些不同,彷彿舊日里總還隔著的一點什麼,在這幾句話后漸漸煙消雲散,徒留更多脈脈溫情。
而與此同時,那邊鍾姨娘也緊著趕到了陳芸那邊兒,且將今日黛玉的話含糊過去,只說閨中女孩兒不好十分明說,只知賈環藏金並後頭似又殺了無反抗之力的燕姐兒滅口。
陳芸原知道賈家女孩兒的教養,原系賈母並王夫人,倒真真是好的,且黛玉還未及笄,不知道這些風化的事,卻也在情理中。
因此,她便也只是點頭,嘆道:「那一等事,女孩兒家麵皮薄,姨娘說不出口,也是常理。只是多囑咐林姑娘留心謹慎些,也就罷了。」
鍾姨娘點頭稱是,又道:「可不是,官府那裡匆匆結案,過個三兩日連著屍身都要燒埋了,如何尋證據?便是有,也沒得我們林姑娘張口的理兒?我們早起商議了半日,實在沒有旁的辦法,只得來求大奶奶。」
陳芸一怔,忙問道:「官府里也罷,林姑娘也好,那麼原也有些緣故的,說不得什麼。可這樣的事,我又能做什麼?如何說得上求字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