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

罪與罰

歷經數月趕工,紫禁城內的建修大半已畢。因為朱棣已有遷都的打算,並不想在南京皇宮的裝飾上多耗人力資財,基本功能不缺,就麻利搬遷入住了。沒多久,燕王府浩浩蕩蕩的人馬也終於在河水封凍前順利南下,抵達金陵,被陳未陶逢等迎入皇城北安門。

天晴乍見王香月就笑如春風:「有香月姊姊來幫忙,從此我可輕省了!再偷懶也不怕了~」王香月反倒向她正正行了個禮,道:「能替皇後娘娘分擔,是妾身的本分,更是福分。」

天晴見她拘束的模樣,心嘆她這謹慎的個性真是多年如一日,又捏了捏她的手道:「我不是在客套。跟著皇上行軍打仗也罷了,我總算還有用武之地,這管家理細務的,我做來是真吃力。這本就是香月姊的長處,還望你能多多為皇上分憂。」王香月即聲應下:「妾身一定盡心。」

遠遠見一俏生生的人影,正是閔海珠在向她行禮。天晴點頭致了個意,閔海珠便落身而起,扭頭吩咐侍婢從人把自己的箱籠物事裝車抬轎,一件件往裡搬。王香月輕聲道:「娘娘的意思妾身明白,先前已全和閔氏說了,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回漢陽去……」

「人各有志,也不必勉強了。」天晴道。

說是這麼說,憶起朱棣對她下的「戰書」,卻不由低低嘆了一口氣。

兩天前,她去請示朱棣關於妃妾們住所安排的事,朱棣卻心有所觸似地和她憶起了當年。

「細想起來,咱們好像很久沒有能坐在一起、說說真心話的機會了。上一次,還是在盧家村的時候……」朱棣帶著類似懷念的口吻道。「這些年裡,都盡顧著人前做戲了。」

「是啊。」天晴輕嘆了口氣,苦笑一下,「那時做戲,如今依然,觀者卻又換了一批……陛下也覺得很累人吧。」她何嘗不想早點落幕?等王香月她們來了,她順利交接過,讓朱棣放了心,情況應該就能好轉了吧……

「是累人。所以——從今以後,我們都來真的。」

朱棣突然扔出這樣一句,天晴還在沉湎,不及想明,他已起身踱到了窗前,接著道——

「若有機會,真想再聽聽你奏的那首曲子,就是那首提琴曲……好像是叫——《思鄉》?」

「嗯?」天晴不知他怎麼就突然翻出這本老黃曆。「演奏也是樣力氣活呢。以臣現在這身體,琴弓就算拿得起,恐怕也拉不動了。」她抄過案上閑擱著的一管紫竹簫,一段《渡津》才試著起了句調,已是額頭微汗,自己先氣吁吁地笑了。

「果然還是……不大行。」

「好了,歇著吧。」朱棣慨了一聲,「可惜……『果是月宮仙子降,誕生樂國人如玉。』你也就吹彈時的樣子,還算得上沉靜有度,可以看一看了。」

聽他破天荒酸溜溜拽了一句文,天晴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想笑卻無力。「臣有自知之明,不敢自比什麼……月宮仙子的……」想到他剛才古古怪怪那句「來真的」,天晴厚著臉皮試探道,「陛下再這麼貼金,臣都快要誤會了……以為陛下也像中意楊榮那樣,心裡特別喜歡臣呢~」

彷彿被她逗樂了,朱棣不覺也笑了起來:「天地可表!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你這個人,粗魯、吵鬧、自大、固執,獨斷專行,牙尖嘴利,張口閉口的假仁假義。同你在一起,永遠是生氣的時候多,舒心的時候少。」

天晴乾笑一聲:「給陛下這麼一說,我這個人,還真是沒什麼優點……」

「可是,我愛你。」

臉上的笑容一瞬僵硬,表情凝固到自己都可以想象有多滑稽。

她的第一反應——這肯定又是什麼攻心之計,就像他曾對閔海珠做過的那樣。他是想示好拉攏,讓她能夠死心塌地,避免下一次胳臂肘往外拐么?

但現在的她,又有什麼值得拉攏的?難道他已經知道了……她的計劃?

朱棣已接著說了下去:「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荒唐,你一定很難相信。坦白說,連我自己也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這一點。正因為此,我不會弄錯,你拿來哄阿赤烈的那套,也不必用在我身上。天晴,你說過,誰都需要愛。你爹已經不在了,如今這世上,我就是最愛你的人。就算你爹還在,我也有自信不輸他。天晴,我希望能一生一世照顧你。只要你答應,下月冊封大典過後,你就是我的妻子,真真正正的妻子——不是妙紜的什麼代替品。」

難道說……

她好像抓住了什麼頭緒,僵住的表情慢慢化開。許久的沉默之後,咕噥出一句:「你瘋了……」

「這輩子,我從來沒瘋過。」朱棣注視著她,目光和從前一樣,不容分說。「你知道。」

天晴無法承受這種對視的力度,眼神飄忽游開。

「我應該說過,我不會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你不用分享。」

什麼意思?妃子們眼看著就要來了,搞這麼大嗎?他還要守身如玉了?天晴被他弄得越來越莫名:「不、不是陛下說的——那什麼皇家昌熾、子孫奕葉,也是帝王的義務嗎?」

「不是你說的,孩子多煩惱多,一碗水肯定端不平么?我已經有三個兒子了,不愁沒人繼承大統。你想生孩子就生,不想生就可以不生,我又沒逼你,你著什麼急?」

我著什麼急!「可是後宮里、馬上王香月她們就到了……」天晴不可思議地回看向他,「難道讓她們從此都守活寡嗎??」

「從前她們在北平,是王府的擺設,如今到應天,繼續做皇宮的擺設,有什麼差別。」

擺設?有什麼差別?天晴又一次被他匪夷所思的荒謬論調惹火,怒道:「我不要這種莫名其妙的承諾!」

「你才莫名其妙!」朱棣一敲憑欄,「難道你有更好的人選,能跟你過一輩子么?為什麼你就不能認真考慮考慮我的話?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瞞著我,你不想說,我不逼你。倘如你有顧慮,要去救什麼蔥(聰)姜蒜的,我也可以幫你。」見她目光不定,氣惱的模樣已換成了一副深思熟慮的神色,朱棣不由軟了軟聲音,「我並不是要你馬上就答應……」

「不可能!我永遠都不答應!」天晴卯足力氣斬截道,隱隱地,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要回得這樣決絕。

「你只是現在這麼想而已。沒關係,我可以等……」

「是么。」天晴帶著冷笑打斷,「等多久呢,五年?十年?」

「等到我死了。」朱棣道,「如果那時你還不答應,那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天晴深深望著他,只覺得一線怒火從腹腔一直燒到喉嚨,想噴卻噴不出來。朱棣卻輕巧道:「看,我給你機會了。只要你能神不知鬼不覺殺了我,你就能自由了。」

放你的屁!這也算機會?!

「適可而止吧!消遣病人特么的很有意思么?!」

朱棣不禁莞爾。自從搬進了宮城,她比當初在驛館時還要拘束,終日戴著面具一樣的假笑,彷彿真以為這樣就可以「母儀天下」了;這一刻卻徹底撕破偽裝,露出了本來面目,全然就是盧家村那個粗魯無狀的野丫頭,讓他懷念又歡喜。

「這樣子才像你啊,天晴。」

天晴聞言,心裡忽然冷了冷。

「對,這樣才像我,這樣才是我。我可以幫你,效忠你,但你的為人處世,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我都無法認同。朱棣,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我都絕不可能喜歡上你。」

不知為何,他對她的拒絕一點都不惱怒,甚至還笑了笑。

她未想到,她反駁得太急、太快,不計後果地否定,在朱棣眼裡,是她不想給自己留退路,是她害怕自己會動搖。

這恰恰證明,她有動搖。

「沒關係,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改。我說了,在這之前,我不會勉強你。」

他沒有給她再爭辯的機會,卻一步上前把她攬進懷中。天晴又怔又懵,還不及推開,他便潦草地摸了摸她的腦袋,笑著轉身走了出去。

「皇後娘娘安好。」

女眷們都得了陳尚宮的安排,已各自領人安頓去了。此時朱高熾也被陶逢引到了天晴面前,吃力地向她屈身問安,一聲就把她的思緒又拉了回來。

「誒!你哪裡要這樣?」天晴反應慢了半拍,手還未伸出,身邊的陳尚宮已著汀依蘭依幾個女史將朱高熾扶住。天晴撫了撫他的肩膀,眉目間浮露傷感之色,輕聲問道:「我爹他……」

朱高熾立刻回道:「一下得船,玉棺就給載上了四駕大車,由百人衛快馬護送去了鐘山。如今天已寒涼,一路上我也時時看著,開平王爺的遺體必不至受損的。」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溫柔,「娘娘如今還病著,等養得大好了,咱們一起去看他,娘娘便知道我沒有打誑了。」

「從小到大,你什麼打過誑了?」天晴被他逗得笑了,又問,「還有芳婷小姑娘呢,她如今怎麼樣了?」沈芳婷此前一直在慶壽寺中,由道衍照顧醫治,對於她的情況,除了道衍,便數朱高熾最了解。

「道衍大師說,沈家小姑娘的毒需前後花上二十八日才能拔除清盡,我們臨出發的時候已開始了七天,狀況看來很好,如今應該是痊癒了。」朱高熾笑道,「算算時間,說不定她現已被衛士們護送著,啟程歸家了。」

那日天晴得彭瑩玉相告,得知原來解噬心蠱並不非要用術者的血,只消知道下蠱的特定周期,按序反向拔除即可,立刻送信回北平請道衍照法施治。雖然那邊傳回的消息是道衍試有所成,甚至表示會等芳婷徹底康愈自己再動身進京;但她無法確定沈昂有未言盡其實,彭師父給的辦法又是否全然對症,這時得了朱高熾親口確認,天晴才總算放了心。

是夜,三大殿之一的華蓋殿迎來了修復后的第一場歡宴。北平的守城功臣們都隨朱高熾一同入殿,受朱棣宴請賜賞。朱能、楊榮等當紅武勛文臣也列席在位。朱能熱絡楊榮嘴乖,炒得宴會整場氣氛都烘烘烈烈。唯有李遠因為那次行刺的事,至今還受著朱棣的臉色,心中倍感委屈……

當初那喬裝改扮的妖僧憨笑著號稱不要賞金,只想加入軍籍到他旗下,「跟著侯爺進皇城開開眼」,他一笑而允。哪知道這妖僧的目標還真不是賞金,卻是皇上的命!雖說得了皇後娘娘的求情,皇上終也沒拿他怎麼樣,但以後還能有多少前程,卻難說得很了。

李遠越想越懊喪,獨自坐在角落,一頓宮宴吃得索然無味。倒是華遠執一改以前的小心低調,整個人好像嗑錯了葯一般,滿場跟人推杯換盞,認識的不認識的,胡飲海喝間玩笑不斷,活躍得不得了,惹得旁人都側目。

直到宴畢人散,華遠執還覺得腳下飄飄,全身宛如騰雲駕霧,妙不可言。跌跌撞撞間,一路不是碰到柱子就是絆了門檻,就外人看來,儀態著實狼狽。

「華大人,由奴婢幾個送您去西直門吧!」一青衣小內監上來侍奉。

「哈哈……嗝、好,好~有勞小公公了。」

兩個小內監一左一右攙扶著他。華遠執綿綿倚靠在他們身上,越走越覺得渾身仿若無骨。

也是奇了,今天他明明先墊過了菜食,可剛一杯酒下肚,就覺意志迷離恍惚,身體卻亢奮到不行。腦中都未曾起意識,嘴巴已開始動了,說出的話連自己都無法設想,然而那歡然欲仙的感受實在難以言喻。這皇宮裡珍藏的御酒,果然非同凡響啊……

華遠執正迷迷濛蒙回味著,突然覺得上臂一緊。他略略清醒了些,眼望四周,發覺不對。「呃?小公公……這裡,好像不是往西直門的路?」

「刺客!有刺客啊!」兩個小內監忽然大叫,鬆手丟下了華遠執,連明角提燈都甩在地上,飛也似地跑了。

華遠執早先就受過腿傷,醉酒後腳頭更是無力,也一下摔坐在地,順著提燈的光暈模模糊糊看過去——果然一個高魁壯碩的影子沿著甬道正依依走近。華遠執不由睜大了眼。

「彭、彭瑩玉?是你?是你!有膽量的,你就來啊!且看陛下、會不會再放了你!我乃大明堂堂少卿大人,可不會怕你這藏頭露尾的逆賊!亂黨!妖僧!」華遠執一番話喊得雖勇,可實則腳下打顫,此刻連站都站不起。

自從得知彭瑩玉竟被陛下放走,他出入都讓高手層層保護,平時在家也是萬分小心,飯菜都給家犬試過毒后才敢入口,也只有在這宮禁森嚴的皇城,才不得不鬆懈些。

「哦?華大人是真不怕么?」

出乎意料的清冷嗓音傳來,那個碩大的影子隨之遽然收縮,幻變得纖細而又弱小。

華遠執喉嚨驟然一緊,陡覺不可思議——「你是……徐娘娘?」

「錯!我乃白蓮教中壇舍無堂何普言。華遠執,你背信棄義、賣友求榮,害死教中多少兄弟義士?教規如鐵,今日——我就要你明刑正法!」

「我、我一直忠於陛下,背什麼信?棄什麼義!是你——你這妖女,你口口聲聲叫他們作義士,還心向著那幫妖孽,你才是背叛陛下的亂賊!逆黨!我要見陛下!我是陛下欽封的大理寺少卿,你不可以私刑動我!我要親自、親自向陛下面陳!」

天晴冷笑。「面陳什麼?說你當時如何幫助讓帝出逃的么?」說著將印有大理寺印鑒的通行文牒自袖中抽出,往他臉上一丟。華遠執囫圇剝下,待就著燈籠火看清是什麼,渾身一個激靈,整張面孔都變了色。

「陛下明察秋毫,早知道是你這妖女搗鬼,怎麼可能疑心我!怎麼可能來查我!你這是栽贓!偽證!陛下不會信你!絕不可能信你!!」

「他絕不會相信的——是單靠我一個人,就能將讓帝和讓太子他們統統救走了。」

「什、什麼……」華遠執渾身一冷,顫聲大叫,「你果然、果然還念著陳善的話!你是為包住你的同謀,就要、要拿我來頂缸!」

「哈哈哈——華大人果然聰慧難得啊~喝醉了都能想得這麼明白。那大人也該知道,這一回,你是必死無疑了吧?」

對面俯視而來的目光冰涼,如幽夜裡的狼,緊緊扣住了垂死的獵物。「不!不!」求生的慾望讓華遠執忽然有了力氣,他爬起身來就跑,如掙扎的飛蛾,狂叫著向東首宮燈明亮的光源頭跑去,本能的直覺——只要見到了其他人,他就能揭開這妖女的真面目!他就能得救了!!

「啊——」

腳下猛地一絆,萬箭穿心般的疼痛讓華遠執前所未有地清醒。他低頭,自己的胸前、腹部甚至大腿,都有數不清的短箭穿插而過,色澤不明的溫暖液體就自那些洞口中緩緩流淌而出……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那兩個青衣小內監走到此處便不肯再往前,為什麼常天晴一直維持著同樣的角度向他迫近……

他何必要逃呢?眾所周知她身患重病,再沒有以前的神力,但凡他還留存一絲冷靜,便能反制了她,他怎會變得這麼蠢?因為、因為——

那杯酒么?

「你、你這毒婦……陛下……我要見……我要見……陛下……陛下……救我……」

華遠執聲音漸低,伸手徒然地向著越來越稀薄寒冷的空氣中抓索著什麼,最終還是無力地垂盪下來,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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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又出現了好多大家已經久忘了的人物呀咔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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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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