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洒脫都是謊言

每一次洒脫都是謊言

翌日,朱棣下朝後不久,即將天晴叫入了武英殿書房,屏退一切閑雜人等,道——

「華遠執昨夜在歸家途中遇刺身亡了。」

「哦?」天晴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看似是想要報仇的白蓮妖人所為,車子里還留下了『白蓮下凡,替□□道』的血字。當時車轎就停在華府角門,車夫卻不見蹤影。巧的是,紀綱進府搜查線索時,意外發現了華遠執通敵的信函。

「原來,他不僅不忠於彭瑩玉,也不忠於朕,在白蓮教中就曾與陳善私下勾結,計劃伺機謀害朕,找個小兒來冒充朱文奎做傀儡皇帝。到時陳善是國師,他華遠執便做丞相,大明盡落進他們掌握。

「哪知朕先下令,務要拿下陳善。華遠執為求自保,才在船上將陳善毒殺,做成自殺的假象。如此,他們先前之計便再無人知曉。」

天晴慨嘆一聲:「居然還有這等事……只盼紀綱能查明真相,老花他們別牽累在內就好。哎……這姓華的當真好大的膽子,如今可也算是老天開眼,惡有惡報了。」

砰——

朱棣將紀綱的奏報狠摔在案前。

「好大膽子的是你!華遠執有多少能耐,敢做這種痴心妄想?他是壞了腦子還是斷了手,陳善都死得透透了,他不把當初的通信銷毀,反留著等人上門來查?

「信是你仿的,人是你殺的。華遠執根本不是在車中遇刺,是你假傳聖旨,讓紀綱和馬雲他們把屍體放了進去,又派人將車趕到了華府附近。

「橫豎小小一個大理寺少卿——就算我發現真相,也不會同你計較,所以你才布了這個給傻子看的局,好把你的眼中釘拔了,是不是?」朱棣怒聲質問。

「陛下見事洞徹,前因後果直如親眼所見,又何必再問呢?」天晴低頭回話。

「你不是號稱不會再讓人因你送命么?何以這次動手,倒一點不手軟了?」

天晴平平笑了一笑:「陛下已經說了,華遠執是我的眼中釘,自然和別人不一樣。早在白蓮教的時候,我就不喜歡他,看到他天天跟哈巴狗一樣在陛下跟前打轉,更加覺得討厭。唯有殺了他,心裡才舒坦。陛下要是這麼不高興,直接降罪責罰就是了。」

朱棣微微後仰,好像要把她此刻的樣子整個收進眼底。

「這才是你啊,常天晴——就算天塌地陷,也不會無緣無故就殺人。」

天晴眉頭一頓。「臣聽不懂了,陛下此言何意?」

「你殺他,卻不只為了殺他。你知道紀綱不會瞞,就算他從頭到尾會錯意,以為這是我的意思而不張揚,閔海珠聽見了你私下和馬雲吩咐的事,也一定會來報告。

「你殺他,便是為了讓我知道是你殺的他。如此,我就會懲罰你,收回正式冊封的打算;而一旦教我發現,彭瑩玉他們連殺華遠執這叛徒都不能夠,還需靠你來代勞,白蓮教已不足為患,也不會再費心對他們殺絕趕盡——這就是你的一石二鳥之計。」

天晴輕輕吁了一口氣。「陛下到底是陛下,目光如炬無遠不燭,臣這點心計,真是班門弄斧了。」

朱棣哼笑一聲,好似認為她的恭維還真有幾分可樂。

「如今你最討厭的人已死了,如何?你的氣,消了沒有?」

天晴一愣。

他不怨恨她「為所欲為」,反而關心她消不消氣?華遠執的命他肯定是無所謂,可——「臣為幫助妖教餘孽報仇,設陷阱謀殺朝廷命官,陛下不降罪嗎?」

「罪名是什麼,蠢嗎?」

朱棣早就預料過,彭瑩玉這頭犟驢,不可能因為被她放了就透出沈昂噬心蠱的底細——果然條件是華遠執的命。沈芳婷都好全了,她還要堅守承諾,目的只為維護他們;可彭瑩玉那賊禿卻道理所當然,絕不會因此感激她分毫。

在他們眼裡,她仍是白蓮教的叛徒,是他的人,只會將她和他放在一起撻伐咒罵。

好事做盡,惡名滿盈,這樣的蠢蛋,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如果連他都怪罪她,她還有誰倚靠?

「做戲就該做全套。陳善都死了那麼久,不可能再回宮做華遠執的內應。如果華遠執真還留存反心,最後他要拿什麼推翻我?難道自己單槍匹馬來行刺么?」

天晴頭更低了些:「這點……是臣考慮不周。謀反畢竟是大罪,像陛下說的,臣也不想陛下真的相信,無辜連累了老花他們。」

「他們不會被牽連。你的不周之處,我也會替你填上——誰讓你是我的人呢?」朱棣道,「正好,宮裡恰有個『左右逢源』的好人選。」

天晴略想了想便明白了,都顧不上為他的「抬愛」而尷尬,直接輕呼出聲:「難道陛下是想讓陶逢陶公公——代罪?」

朱棣對她的反應似有些不耐:「他意圖毒殺你,難道還不該死么?」

「可他當年下毒,也是為了陛下……」

「不是當年,是現在。道衍大師還未至京師,陶逢並不知你已發現了那次團黃毒茶的真相,一直擔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便想趁你病,要你命。尚膳監有他的人,曾偷偷往你三餐里加忌食之物,雖說分量極少不易察覺,卻還是被收拾饌具的阿弘發現,著急來報我。陶逢他能害你,能害朱允炆,只要有利可圖,自然也能害我。這麼個兩面三刀的東西,就算你求情,我也不會再留!不如早點換上黃儼省心了。」

轉眼,又至開春。

「陛下,那這次又……為何如此啊?」

永樂元年,朱棣改北平為順天府,稱北京,北平行都司移治府至保定,改名大寧都司;恢復諸王爵封,各令之國;命解縉、楊榮、金幼孜等七人直文淵閣,參預機務,議復舊制,將朱允炆時的建文新政大刀闊斧推倒重來。

靖難之戰,大明滿目瘡痍,初握權柄,朱棣就出台了一系列舉措,進入新年,原先的籌備、議案也迅速被陸續搬上了行動日程——對內,少息兵民,限制急征,粟幣賑災,興修水利;對外,遣使招撫,通商通貢,堅壁屯堡,固邊備防……凡此種種,各有政策條令,不一而足。

在這些正經政令中,同樣由朱棣親自下詔的「甄求民間識字婦女入內職」、「禮部訪求軍民之家女子年十五至二十容止端正、性情閑淑者,備王妃之選」就顯得有些格外扎眼了。

天晴知道,先帝為防範后戚坐大,無論女官還是妃嬪,後宮歷來秉持「選秀民間,聯姻畎畝」的原則。朱棣自封嫡傳正統,務求要一以延之,所以當軍戶之女張萱最終被聘定為大皇子妃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順理成章;但這麼敲鑼打鼓地「海選」民女入宮,就是另一回事了。

幫朱高煦挑媳婦也不必這麼鋪張,替朱高燧考慮更是未免太早,難道說——

傳說中的變態期這就要來了么!

「還不都是為了你。」朱棣道。

「什??」天晴莫名,一頭霧水。「誰??」

「你說要同月娘、瑛兒她們校作《內訓》,還想學妙紜編輯佛經,另以古人嘉言善舉作注,制書頒行天下,清朗世風,教化民心——用意雖好,可這工程之大之繁,都快趕上修撰大典了。你一定要做,我攔不住你;但如今你身邊只有汀依蘭依兩個使喚,又不願讓尚宮局再騰人手幫你。內官里連識字的都不多,更別說看書了,這麼一時三刻,除了從民間再廣募些人,也沒其他辦法了。既然要挑,不如連煦兒的妻子一起選了,他也是時候該成家了。」

朱棣說得認真,天晴卻聽得失笑——之所以做這大工程,是無意間受了瑛兒啟發。在其位謀其政,雖然她當不了正經正宮娘娘賢內助,卻可以學習之前徐妙紜的做法,幫忙朱棣的人望好上那麼一些,既能在他面前刷點功勞,也好讓後宮里閑到摳腳的妃嬪們有點事做。

可給他這麼一搞,除了「昏庸好色」、「胡作非為」、「一朝得志無法無天」之外,恐怕是撈不到什麼好名聲了。

這段時間來,也不知朱棣有意和她死杠,還是日理萬機真的太忙,他確實沒踏足過六宮任何一位妃嬪的寢殿,讓一向穩重寡言的陳未都有點架不住,屢次示意「皇後有機會不妨勸勸陛下」。就這個樣子,還說要再拉新人入宮什麼……

見她皺眉,顯然這次也跟以往一樣,一點不領他的情,朱棣不爽道:「替你想還不好了?你又有什麼不滿意?」

「啊……臣當然感激陛下一片好心了。但這本是件好事,現在卻要迫得人家送女入宮、骨肉分離……臣是在擔心,不知天下人在背後,要怎麼編派陛下了。」

她嘆息憂心,原是為他的風評。只這一點,便足夠朱棣心頭烘暖,至於其他人怎麼想怎麼說,他本就無甚所謂,此刻更不在乎。

「天下人的罵,朕挨的還少么?」

見他笑得歡暢,大有幾分「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的得意,天晴知道他主意拿定,即便她現在說「不做了」,他也不會收回成命的。

罷了,就當是為朱高煦選妃的贈品。這樣也好,慢則一年快則半載,事情就能早早做完了,到時再論功行賞,把那些幫忙編校過的女孩子都風風光光送回家就是。

兩個月後……

這天,極少親至坤寧宮的朱棣踏足蒞臨,說這回六局一司臻選進了不少優秀的女史,除了編輯經注,日常起居也可給她多添些人手侍候了。

「你這兒也冷清得太不成樣子,哪有一點正經皇后的排場!」

天晴已懶得再吐槽自己了。「平時就少有用得著排場的地方,陳尚宮安排的汀依和蘭依很得力,臣和她們之間也有默契了。」雖然她們顯是陳未受朱棣之命派來監視她的。「用不著多餘的人服侍。」

「不多餘。」朱棣笑了笑,「只要你見了她,一定會歡喜的!」說著揚手讓尤力將人帶入。

天晴本來還要抗拒,但見到來人的臉,卻彷彿被什麼牽引著似的,無知無覺站了起來。

「花……花姣……」

「很像,是不是?她就在這次待選的女史里,還是陳尚宮提醒的朕,說務必要把她送來給你瞧瞧。」

思緒一片茫然,天晴根本聽不見朱棣在說什麼,只痴痴走近到那女孩面前。她的身材和輪廓同花姣實在很像,但丹鳳眼稍圓些,細看之下,其他五官也不及花姣的精緻艷麗,可仍是一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了?」

「回娘娘的話,婢子名叫小葵,今年十五歲了。」

「小葵……小葵……」天晴喃喃著,目光像貪婪的手,在她的臉上周身來回摸挲。

「她年紀雖小,卻識文認字,也通些樂律。陳未已經□□好了,宮中的規矩都是明白的。如果你不要,那就安排進尚儀局,你看……」

「我要!」天晴脫口而出,幾乎急不可待地打斷了朱棣,「我要她的!謝陛下隆恩!」

朱棣多年沒見過她這般高興的樣子,心中也是舒暢,留下了這份小禮物,便笑容滿面地離開了。

……

數月時光,一晃而過。

「聽說北邊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啊!草原上什麼吃的都沒有~皇上能不能像對兀良哈三衛一樣,也和其他蒙古人通商互市,讓他們也換些吃的呢?」如今的小葵已成了天晴身邊第一紅人,每天跟她絮叨叨聽到的新聞八卦有的沒的,常讓天晴感慨「長這麼像一開口就完全是兩個人了」。這次她說起的是朱棣最近的一次備邊調動,剛過夏天,安平侯李遠等幾個強將就被他派駐去了重鎮宣府守御,以備冬季游牧民南下劫掠。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北元又不是陛下的地方啊。」天晴道。

「可陛下就是想把北元變成自己的地方嘛!婢子也是真真弄不懂了——陛下為什麼那麼喜歡跟人打仗呢?莫非因為是紫宮天斗星下凡,所以特別喜歡和人斗??」

天晴被她引笑了,糾正道:「不是喜歡斗,是喜歡贏。」頓了頓,又問,「你知道這世上,陛下最討厭的人是誰么?」

「誒?應該是——讓帝吧?」小葵猜測的聲音低低。以前她聽宮裡的老人露出過一兩句,讓帝似乎沒真的駕崩,在陛下攻破金陵的那天就逃走了。

天晴搖搖頭。「能贏過的人,陛下都不討厭。他討厭的,是他贏不了的人。」

「哦~就像是,以前的鐵鉉大人么?」小葵點著下巴做思考狀,「所以,陛下才下令將他烹死了呀!」

提到鐵鉉,天晴至今欷吁:「是啊……直到最後,他都錚錚不屈。但凡他肯在陛下面前敗一次,他便不用死得這樣慘。他的家人,也不必受苦了……可那樣,鐵鉉也不是鐵鉉了。」

朱棣贏不了鐵鉉,卻可以殺了他,叫他挫骨揚灰,闔家如墜地獄。然而他至今「贏」不了她,卻沒法殺她,還要把她這個「皇后」高高供起,好讓世人觀瞻……

她還剩得下多少時間呢?

忽然覺得有些涼,天晴將自己微微縮了縮,捂緊了袖中的手爐。

「娘娘是不是冷了?咱們回屋裡去吧!」小葵對她的需求總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敏銳,見狀立刻說道,「再受了涼,又要喝藥針灸的吃苦頭了。」

「寧可吃苦,也好過關在屋裡的悶氣。」天晴抬頭望向朱牆上泛著青金光澤的璃瓦,嘆道,「可憐你年紀還這麼小……若我真兩腳一蹬去了,說不定你還能早些出宮去……」

小葵一聽,登即鳳眼睜張,趕忙伸掌遮住了她的嘴:「娘娘怎能說這樣的話!人活著哪有不生病的?夏天的時候不是很好的么?也是近些日子,娘娘才略虛弱了些,哪裡就至於說到……說到……」她不敢把那個詛咒般的字眼講出來,目光也怯怯慌亂地游移開去。

「我跟你鬧著玩呢~」如同想寬慰她一般,天晴微笑著握住了她的手,明明似風微涼,不知為何,小葵卻感到了一股暖意。只有兩人的時候,她從不自稱「本宮」,亂開玩笑亂說話也是常有的事。小葵為此偶爾會大不敬地想,娘娘跟自家姊姊好像也沒什麼兩樣。

「這種話可不能拿來玩!」她蹙起彎眉,語意中帶著嗔怪,如同在說「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

「好好知道啦。」天晴輕拍她的膝蓋以示安撫,「不過小葵,你真沒想過要出去嗎?好幾次我跟你說可以歸去吳江省親的,為什麼你都執意留下呢?」

「婢子走了,娘娘要由誰來照顧?」

「我自己就能照顧自己啊,還有蘭依她們呢。再說,至多一個月你就能回來了,還怕我捱不住么?」

「娘娘別胡說八道了,婢子不走的!」雖然受君令在身,有難言之苦,但她放心不下天晴也是事實,況且……「婢子家裡,早已沒有可以歸省的人了。」似是害怕天晴憂心,小葵故意扯出一絲笑容,但望見她眼汪中時隱時滅的薄薄愁雲,卻讓天晴感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和她一貫的嬌憨好不相稱。

「我知道,你說過父母都已不在了,所以才入宮來,但總該會有些親族吧。就算不然,你這樣的如花年紀,家鄉總少不了幾個青梅竹馬,在巴巴等著你回去嫁呀!」天晴並不想把氣氛弄得更加沉抑,語調輕快地打趣這個小丫頭。

「什麼什麼『幾個』?頂多也就一個吧!難道婢子像是那種水性楊花的人嗎?」小葵急得要跳腳,天晴看著可樂,正想繼續逗弄,她的神色卻突然變得溫柔而又羞赧,「像婢子這樣的人,根本就配不上的……也只會被當成小孩子看罷了……留在這裡,反而還能有些用處……」她的聲音時高時低,如同在傾吐心語,卻並沒想讓旁人聽見。

眼瞼突然沾染一點清涼。

「……下雪了啊。」天晴轉頭道。

小葵也看向了天空,伸出手掌去接。「嗯!今年的雪來得可真早啊!」

「……如果可以,真想回到北平,再看一眼那裡的雪啊……」天晴喁喁道。

「有什麼不可以的。」

「啊……陛下?」小葵驚慌失措,不知這時候該報還是該禮。

天晴見她轉前轉后的樣子,既心疼又好笑。

「先下去吧小葵。」

「呃……婢子、婢子……是!婢子這就告退!」

「進宮都這麼久了,還這麼毛毛躁躁。」朱棣嫌棄地掃了眼小葵的背影。「你既不喜歡身邊圍的人多,就更該挑個好的。」

天晴對朱棣的試探不以為然。「小葵她很好,六局一司里,就挑不出比她更好的了。」

「你可真喜歡她啊……」朱棣漏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語氣怪異。

「陛下特地過來,該不是又為了幫臣妾挑選使喚宮女的吧?」天晴看了看他身後的尤力,問道。

朱棣的笑容忽帶出一絲淘氣的意味,閃得天晴幾乎晃了晃眼。

「走!帶你去看樣好東西。」

……

「到了。」

「這是……」

眼前的景象有些匪夷所思。由於燈燭引燃,五日之前,秦淮河畔的天禧寺夜裡起了場火,好在值守的僧人警覺,撲救及時,並未釀成大的傷亡,還搶出了不少經籍古卷,但太半的殿閣廊院僧房卻因此而燒毀,這天晴是聽小葵說過的。

然而她實在想不出,朱棣一臉興奮地帶她出來,讓她看這麼堆焦墟是幾個意思?旁邊還站著個朱高熾。難道朱棣是去年宮城重修修出了味道,想要親兒子也來試一遍么?

朱棣欣賞夠了她的痴獃臉,才招招手讓尤力呈上一幅圖卷,道:「你看看這工圖。」

天晴凝目一瞧,只見這等人齊身的長圖上繪著一座九層八面塔,注高約有二十五丈,造型極是奢麗。聽朱高熾在旁講解,才知情由:原是楊榮曾來詢意天禧寺修建復原一事,朱棣為遷都諸務已是頭痛,金陵城內外廟宇眾多,也不差這一座,準備潦草修修就好;但一見到楊榮和工部侍郎黃福獻上的工圖,朱棣卻立刻改了主意,決定要將這佔地上百畝的寺院全數翻修,重中之重,便是打造這一座史無前例的九層琉璃塔。

「琉璃塔就建在正殿之後。九層八面,除了中柱之外,不施寸木,通體以五色琉璃構件榫合,每層設篝燈十六盞,塔窗以明瓦罩牖,便是風雨黑夜,也要燈火長明,如一座巨炬矗立金陵,便是遠在長江之上也能看見。各層檐角上還會懸挂銅鈴,總數有百十之多,微風徐來,聲傳數里,恰如樂音天籟一般。」朱棣語調輕快地向天晴描繪著美好藍圖。

「陛下建這琉璃塔,是為了……龔妃娘娘和先皇後娘娘吧?」說到燈火通明,天晴最先想起的便是那位許願「天地昭明」的孝慈皇后了。但若光為了這位嫡母,朱棣沒必要把她叫來詢見。

朱棣點了點頭,笑得由心愉悅:「母后虔心向佛,見之一定高興。母妃她喜愛樂律,從前歌聲便恰如鈴音一般……待此塔建成,她也必會歡喜的!朕準備將新寺命名為大報恩寺,你覺得如何?」

此時天晴再笨也明白他意思了。為了登基名正言順,朱棣自稱為先皇后馬氏嫡子,當然不能再為親生母親追封上尊謚號,這座琉璃塔,便是他對龔妃的補償和紀念;另一邊,他又真心感念先皇后從小照拂的情義——如此既有生恩又有養恩、寄託了他所有追思的「大報恩寺」,自然是怎麼耗費都不過分了。

她從前吹噓過自己有「通靈」之能,朱棣特地帶她來,便是想求個心理暗示,好讓新建一事更加順理成章,也給即將被立為儲君的朱高熾積累些口碑資本。

楊榮和黃福兩個馬屁精,投君上所好,選邊站隊,還真是不落人後啊。天晴心裡嫌鄙,嘴上卻附和——「這是陛下對二位娘娘的心意,光看製圖就已美輪美奐,真待建成,又有誰能不望而驚嘆?不過,天禧寺佔地上百畝,這琉璃塔又是天工之作,修建無論人力、財力,想來費用都是不小。重修也不急在此間了,不如等再過上幾年,國富民安倉廩更足之時,再好好計議吧?也免得倉促動工,反而不美。」她道,「二位娘娘都是菩薩心腸,在天有靈,也一定都希望陛下先以民生社稷為重的,不然也不會一直這般庇佑陛下了。」

她好言好語的時候,朱棣總是受用,看了朱高熾一眼,像是寬慰似地一語雙關:「數年之功,確實也不急在一時了,就這麼辦吧!」

天晴見朱高熾略顯失落的臉色,難免有些內疚,但又深感此時勞民傷財確不妥當,只得岔開了話題:「誒?如今日夜裡都這麼寒,天禧寺的那些僧侶安置好了么?」

「僧錄司早做好了安排。南朝四百八十寺,你還怕他們沒地方掛單么?」朱棣笑著道。

「那就好……」為了看圖仔細,天晴方才走到近前,手指比劃指點,袖爐為此被放到了一旁。自從被張之煥射傷又被彭師父刺傷之後,本來總是暖烘烘的她變得比尋常女子還要怕冷,此刻說得自己也有些發寒,一時卻夠不著熱源,只能搓了搓手,好讓自己熱和一些。

陡覺身子一震,手心一暖,接著手背也被裹在一片熱氣之中。天晴順眼望去,原來是朱棣將自己雙手拉過,握在掌心,一邊攏著,一邊朝里呵呵哈氣,接而又掀開大氅,將她兩隻手牢牢箍在他胸前,帶得她整個人都向前沖了兩步。

「這什麼情況?!」

天晴只覺一陣熱意直衝面門,想張口感謝一下皇恩浩蕩,然而環顧左右,眾目睽睽,又實在不想惹人恥笑。包括朱高熾在內,眾人只道是他們夫婦恩愛,似乎反覺得自己在場得不合時宜了,都心虛般先別過臉去,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不看不聞。

天晴尷尬得雙耳都有些發紅,可當眾也不便多說,只輕輕道:「臣妾沒那麼嬌弱,不會就此凍傷的……」微微用勁,試圖把手抽回來。

朱棣卻自始至終牢牢拽著,彷彿掌中握著的是什麼稀世珍寶,關心都在此處,半眼不看她的臉。

「不是怕你凍傷……」

朱棣話說一半,天晴帶著疑問歪下頭,想瞧瞧他到底葫蘆里要賣什麼葯,眼前卻突然湧起一陣血紅,什麼都看不見了……

……

「如何?她會不會有危險?」朱棣的語氣隱隱焦灼。

「父皇寬心,皇後娘娘不過暈了一下而已,何至於有危險?或許反倒是有喜事呢!」朱高熾笑呵呵說了一句。他的萱娘已經顯懷,之前也發生過類似狀況。畢竟常天晴才二十多歲,父皇正值壯年,又對她向來寵愛,這麼猜測也合情理。

怎麼可能……

朱棣擺擺手直接無視了朱高熾的胡說八道,專心等著談禮的回話。

「不是,也不能是。以娘娘目今的身體,可以斷定子息上會頗艱難;便真有了身孕,也絕非好事。」談禮個性務實,有一說一,可見到朱棣霜刀冰裁的一眼,心中還是一震,低頭顫聲補充道,「生產本即兇險之事,普通婦人尚且九死一生,以娘娘如今的狀況,恐怕……」他點到為止,把頭低得更低了些。

「別管那些了!朕只問你——她的身體還能不能好?」

「娘娘外傷內患,久病難愈,以至陰血衰少,陽氣不足,遇到天寒時節,體況難免更弱。但只要繼續注意保養不操勞,情況應該不至惡化的。」

說不至惡化,那也就是不容易好轉了。

朱棣沉沉嘆了口氣。

「……都各自下去忙吧。朕來守著她就好。」他轉頭吩咐尤力,「去把解縉的書稿都拿來,朕就在這裡看。」

一直到入夜,天晴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我……睡了多久了?」

「才半天而已。」朱棣揉揉眉心,放下了書稿,問道,「餓不餓?想吃什麼,讓膳房給你送來。」

「一碗菌湯就好,哪用得著勞動尚膳監和御廚他們?小葵呢?」她做的菌菇粥又香又滑,每次都能讓她滿腹滿足。

「剛剛讓她休息去了。你不是最疼她么,哪能讓她守著你不吃也不喝?」

天晴嗯了一聲,又問:「蘭依呢?汀依呢?」

「別依了,都不在。」朱棣道,「今次由我來照顧你。」

「喲~不用搞這麼大吧?」天晴笑起來,「難道我真快死了么?」

「胡說八道什麼!」

琉璃燈團團而簇,燭火通明,彷彿為場景都鍍上了一重光暈。朱棣看著她大快朵頤,平平一碗菌菇粥硬是吃出了龍肝鳳髓的滋味,一副天真又滿足的樣子。

「真像個小孩子……」

朱棣這樣想著,突然記起談禮所說的話。

多可惜……如果她有孩子,該會有多可愛?無論兒子還是女兒,她的孩子,必是會像她的,明亮溫暖,無懼無畏,生就一雙光是望著你,便能讓你由衷喜悅的眼睛。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作為一個騙子,這雙眼睛真是一份得天獨厚的禮物,只要被它們看著,無論其下那張嘴裡跑出怎樣離譜的謊言,你都無法不信。即便心頭偶爾冒出一兩絲懷疑,在那對光可鑒人的剪水之前,也只能糾結成幾縷自顧羞慚的輕煙,頃刻間消飛不見。

它們就那樣無遮無攔地望過來,熱情而率直,彷彿能看穿任何人,卻不懼被任何人看穿。

就像現在……

「咂~吃飽了!」天晴毫無文雅可言地用手一抹嘴,又在濕巾上正反擦了擦。「陛下?」

「看到了。」朱棣不動聲色地從發獃狀態中解除,拿過她手中的巾帕。天晴想道一聲謝,張口卻打了個哈欠。「還困么?」朱棣問道,「不能吃飽就睡,你是想坐著看一會兒書,還是扶你稍微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她很快回道,「現在還下雪么?還是讓蘭依她們來陪我吧!也沒有很晚吧……」

「你再昏過去怎麼辦?哪個依抬得動你?又想弄得雞飛狗跳么?」

天晴答不上他的靈魂三連問,只能乖乖聽任他安排。

「太輕了。」

朱棣暗暗地想。將她架在手上時,他的右臂承受了她三分之二的分量,卻還不如他的一把鐵胎弓重。如今她的身體大不如前,就算她還是到哪都能活下去的徐天晴,只怕也活得不會容易。

看著她這日漸虛弱的樣子,朱棣自己都覺得內心矛盾到荒唐——有時恨不能折福折壽替她病這一場;有時卻又誠心企望,她就維持住現在孱弱的模樣,不要惡化也不要好轉,哪兒都去不了,永永遠遠留在這裡……

「別啰嗦了。」想到此處,他不管她如何掙扎驚呼,將她打橫抱起,「這兒廊上又沒積雪,摔不到你的。」

「可在廊上,就看不到大圓月亮了啊。」天晴猶在動手動腳抗議著,誓死捍衛自己獨立行走的權利,「這樣子多難看!也沒辦法消食呀!」

此刻,皇城西,歸德侯舊府。

「你這麼跟父皇說了?」朱高煦面向東窗,沉聲問道。

身後的談禮諾諾應是:「皇後娘娘身體虛弱,本即事實。皇家生息干係重大,娘娘的健康也容不得怠慢,就算殿下不提點,微臣也當找機會稟明聖上的。」

朱高煦側顏一笑,點了點頭。「談院使一直都忠於本分,這很好。」

常天晴如今已廢無一用,父皇不可能再讓她空霸著中宮之位,隔段時日,定會尋個由頭,將她冷落處置。到時候,到時候……

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了!

※※※※※※※※※※※※※※※※※※※※

算了一下手上的稿子和時間線,應該到年前正好能把整個故事更完~可以坦坦蕩蕩過新年啦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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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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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洒脫都是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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