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大年初一的晚上,天子大醉,太后也體力不支早早就寢。
皇宮之中張燈結綵,難得有如此喜慶的時候,人人都是帶笑的。
陸靖言冒著寒風匆匆趕到殿外求見皇上,李公公笑吟吟的:「陸世子啊,皇上這會兒正與太子以及幾位皇子說笑呢,您要麼在外頭等會兒?」
他這一等就等了大半個時辰,青石磚上的寒氣沿著靴子浸透到腿部,腿傷發作疼得他咬緊牙關。
陸靖言閉上眼,腦中回憶起最初從山上被人推下來時腿上止不住往外冒的血,那小姑娘扯掉紗巾摁住他的傷口,哭著喊:「白衣哥哥,你且忍著點,很快就不會流血了,也不會疼了!」
神思混沌中,他聽著她的哭喊才得以沒有昏死過去,記憶一片一片的,陸靖言睜開眼,握緊了拳頭。
好在最終太子與幾位皇子總算出來了,太子瞧見他臉色微微變了,咳嗽一聲:「你怎麼在這?」
其他幾位皇子低聲笑起來,想當初陸靖言年少有為,風采幾度蓋過他們這些龍裔,而宣平侯功高震主,使得皇上夜不能寐,如今宣平侯不在了,陸靖言還不是要看他們臉色?
他們指哪兒陸靖言便要打哪兒,他們要陸靖言孝期娶妻,娶了那位身世令人笑話的齊府養女,陸靖言也絲毫不敢多言。
陸靖言拱手,瞧見他們時心裡一冷,那股子恨意如毒蛇吐著信子在心中亂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猶豫,但卻沒有克制住自己,聲音沉著地說道:「稟告太子殿下,下官府上家眷病重,特來請皇上恩准賜太醫救治。」
那些皇子似笑非笑,老五揣著袖子道:「宣平侯府怎的又有人病重?從前宣平侯府病重,父皇不知道多費心……」
太子咳嗽一聲:「好了,父皇這會兒歇下了,拿本宮的令牌去請人罷。」
陸靖言腿上疼得幾乎難以挪動,但還是抬眸笑道:「多謝太子殿下,以及……」
他眸子里含著清冷的笑,一一看向那幾位皇子,尤其是五皇子。
「以及各位皇子。」
六個字,語氣平靜,可那深不可測的眸子卻讓老五驀地一驚,頓時不敢笑了。
陸靖言接了令牌,轉身朝太醫院趕去。
二更時分,陸靖言腿上已經疼得幾乎要忍耐不住,卻還是穩當地坐在馬車裡與徐太醫閑談。
徐太醫經驗豐富,瞧得出來陸靖言神色不對,便問道:「陸世子可是有什麼不舒服之處?」
「嗯。腿上的舊疾了。」
徐太醫嘆息,他也是給陸靖言看過腿傷的,只能嘆氣說道:「往後還是多注意得好,勢必保暖要做好,你那腿受不得一絲寒氣。」
「多謝徐太醫。」陸靖言微微一笑。
很快馬車到了宣平侯府,兩人匆匆去了長清園,卻得知雪音這會兒高燒不退,翠鶯正一邊給她敷冷毛巾一邊哭。
陸靖言冷著臉:「你哭什麼!」
翠鶯嚇得一抖,徐太醫趕緊去給雪音查看,把脈之後嘆氣說道:「這是寒氣入體壞了根本,外加心思鬱結,幸虧我趕來的及時,讓人準備熱水,毛巾,參湯,我來為她針灸一番通通脈絡。」
那銀針一根一根,又細又亮,在火上烤過之後再往雪音的胳膊上一一紮去。
她手腕纖細,皚如霜雪,明晃晃的一排針紮下去,瞧著便觸目驚心。
針很快變色了,徐太醫捋捋鬍鬚:「應當無甚大礙,世子且放心罷了。老夫再開兩個方子出來,你們煎藥喂世子妃服下,不出三日便會好轉。」
陸靖言客氣地把徐太醫送到門口,這才折身回去,翠鶯剛給雪音蓋好被子,頭一次對世子生出了感激之情。
她半蹲下行禮:「多謝世子今日之恩!」
陸靖言並未搭理她,直接說道:「出去吧。」
翠鶯只得不放心地出去了,陸靖言回頭看了一眼被關上的門,他實在是支撐不住了,脫了鞋子和披風,找了一床被子鋪在地上,就那般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床上躺著的女人。
她面色瑩白,唇色發乾,小鼻子挺巧,睫毛根根分明,這張臉無論何時都是精緻如斯。
他想起來她問自己的話,她問,她是誰,為何要活著?
陸靖言把女人又軟又白的手擱在掌心,瞧見她粉嫩的指尖,眼中驀然出現一絲柔和。
若她不是齊府的養女該有多好,若她只是一介尋常女子,她興許,會得了他的歡心,做他的妾氏,平平淡淡,溫柔可人。
他也不必懷疑她,冷待她。
良久,腿上宛如有螻蟻在咬,陸靖言探探她額頭,發現熱度退下去了,才咬牙回了前院自己素日歇息的地方。
銀杏焦灼不安地等著見到了世子,便立即跟上去,跪在地上道:「世子,白日里奴婢沒來得及稟報,世子妃今日是在大雪之中暈倒了,奴婢勸她莫要亂走,她不聽……」
陸靖言疲憊至極,抬手打斷她:「知道了。」
他在見到她衣衫都是臟污時也早料到了,但他並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看到那衣裙是心裡乍然多出來的痛。
若有人知道他竟然憐惜一個棋子,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陸靖言一連七日,再也沒有去過長清園。
雪音身子骨漸漸好轉,躺了三日,第四日便下床走了一會,第七日的時候還坐在廊下曬了一會太陽。
期間,她甚至讓人出去挑選了幾個姿色不錯的女子送到了陸靖言那兒,只說是為他選的通房。
陸靖言也沒說什麼,只是讓人把那三人安置了下來。
他正在練字,忽然就覺得筆下的字失了魂魄,與往常都不太一樣。
若是從前,三日不見,她便要在長清園到前院之間的長廊處等著,無論颳風下雨從未變過,時不時地讓人送些東西過來。
她親手做的糕點,她細心弄來的茶葉,她坐好的護膝,她謄抄的為他祈福的佛經……
陸靖言抬眸看向桌上的茶盞,這些日子他都不愛喝茶,如今回想起來才知道,那茶葉似乎味道都變了。
「來人。」
張三立即從外頭滾了進來:「世子,屬下在。」
陸靖言拇指捻了兩下食指:「把韓嬤嬤喊過來。」
很快,韓嬤嬤來了,她跪在地上,如實相告:「大約就是年前世子回來頭一天,世子妃著人來把世子書房內的茶葉,護膝等物盡數拿走了,說是那些東西都已經陳舊了不好了,老奴便立即準備了些新的添上了。世子可是用得不滿?那老奴再另行安排。」
韓嬤嬤是府上的老人,辦事一向妥帖,又哪裡會做得不好?
陸靖言擺擺手:「下去吧。」
他在書房內轉了一圈,這才發現許多細小的地方的確已經變了。
本身與齊雪音相關之處便不多,此時幾乎是被盡數抹去,他想到她從前眸中對自己熱烈的期待與喜歡,此時只覺得可笑。
「欲擒故縱。」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皺皺眉頭,把茶碗放下了。
不知道為何,腦中憶起她身上的香,她制的茶,她做的糕點。
陸靖言垂眸瞧見自己身上的荷包,那也是她做的。
原本他是不肯戴的,他為何要戴齊雪音做的荷包?若是尋常人家夫妻,二人琴瑟和鳴,男人戴著女人做的荷包便也罷了,可齊雪音配與他琴瑟和鳴么?
只是後來,她忍著羞恥,在他身下紅透了臉龐哀求道:「世子白日里可否戴上妾親手做的荷包?那荷包,妾做了許久,很想看到世子戴上。」
那會兒,他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應了下來:「嗯。」
第二日晨起,她便含笑親手給他戴上那荷包,他倒是也沒拒絕。
那些日子,她快樂得很,日日都帶著笑臉,他一去,她便溫柔地替他寬衣,為他奉上茶水,給他捏肩捶背,小聲地同他說話,夜裡就摟著他胳膊,聲音甜甜地喊:「夫君,你覺得這被子可是太厚了些?」
他身上火氣大,與她日常所用的被子自然不同,而她身上的甜香幾乎是無孔不入。
擾亂他的思緒,打碎他的計劃,他明明是想著幸了她便走的,卻次次都睡到了第二日。
他閉著眼,手在她腰線上滑動:「莫要再出聲了。」
她只肖再說上一句話,他便會再忍不住欺負她一場。
……
書房內寂靜一片,陸靖言取下腰間的荷包,把張三喊了進來:「替我送個東西給世子妃。」
張三領命立即趕去了長清園,雪音這會兒正在喝湯,翠鶯熬了三個小時的烏雞湯,喝下去很是滋補,她努力地喝,只希望身子儘快好了,便能做想做的事情了。
一想到十五就快要到了,她就忍不住心情好起來。
張三來了,笑道:「世子妃,我們世子吩咐我來把這個給您,說是這荷包舊了,要您速速再做一個新的送去。」
翠鶯在旁邊立即就硬了拳頭,她們姑娘身子還沒好全呢,這活兒就來了?
雪音卻淺淺一笑,素白的手捧著小茶碗,眸子里淡然無波瀾:「嗯,知道了。」
張三一走,翠鶯就低聲說道:「姑娘,世子是想幹什麼啊?之前您辛苦做的他都不肯要,怎的如今又要新的?可惜您前幾日把那些荷包都給剪碎了,如今難不成真的給他做?要麼奴婢替您做!」
雪音拉起來翠鶯的手,她心疼翠鶯,極少讓翠鶯干粗活,翠鶯的一雙手也是細嫩漂亮。
「哪裡就用得著你動手?一隻荷包罷了,不值得。你等會兒便出府一趟,去街上的鋪子里隨便挑幾隻,拿著世子的銀錢,挑最貴的買便是了。」
翠鶯一愣,忍不住撲哧一笑。
當日下午,陸靖言便收到了雪音著人送去的荷包,工藝精妙,上頭綉著竹紋,瞧著就非常用心。
陸靖言唇邊浮上一絲極淡的笑意,心道這定然是她早就做好了備著的,他琢磨著今兒辦完了外頭的事情,便勉為其難去一趟長清園吧。
今日初八,街上商販熱熱鬧鬧,陸靖言去查一樁案子,遇上了兩個年輕的小官。
兩人都恭敬地沖陸靖言打招呼,嘴裡喊著「陸大人」,可三人之間的氣氛很快就有些微妙。
因為,他們同時發現了身上戴的荷包竟然是一模一樣!
其中小官甲尬笑:「我這荷包乃是因著尚未娶妻家中無女眷,去外頭的鋪子里買的。」
小官乙點頭:「巧了,我也是因著家中無妻妾,這才出去買的荷包。但陸大人您?」
陸靖言心中微微一跳,淡然地說道:「荷包而已,能裝銀子便是了,沒什麼要緊。」
他回到府中卻急匆匆的去了長清園,剛到門口就聽到了雪音的笑聲,她想來是好了不少,正與翠鶯說著什麼。
見他一來,兩人如見鬼了似的,立即停住了說笑。
翠鶯識趣地退下,雪音只起身淺淺行個禮:「世子。」
陸靖言坐下,把荷包摘下了放到桌上:「說說吧,這荷包是怎的回事?」
雪音抬眸一瞧,笑道:「世子應當不缺荷包吧,若是不喜歡這個,我便託人去同林姑娘要一個,林姑娘最擅長女紅了。」
陸靖言眸子一緊:「爭風吃醋的事情,少做一點。齊雪音,本世子讓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再說……」
他有些煩躁地端起桌上她喝過的茶一飲而盡,而後擦擦嘴:「再說林若幽與本世子只是有些交情,也至於你醋到這步田地?」
雪音離他不遠不近地站著,一言不發。
陸靖言皺眉:「你既這麼為難,往後我的任何東西也都不需要你做了,你好好在這反省。」
他起身就走,雪音鬆了一口氣,一下子沒忍住無聲的笑了,她可是很喜歡反省的。
只是,他竟然走了兩步又回頭,驀然看到了雪音唇角的笑。
她一時來不及收回去,陸靖言黑著臉:「你還笑得出來?」
他走過來,圍著她走了一圈,越想越怒:「從前不搭理你,你話倒是多的很,如今問你十句你一句都不答,齊雪音,你是不是翅膀硬了,膽敢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
雪音收住了笑,抬頭與他對視:「世子誤會了。」
陸靖言呵呵冷笑,瞧見她服軟,心裡好受了些:「那你倒是說說,我誤會你什麼了?」
雪音杏眼中都是溫柔:「世子從前不是最厭煩我纏著你么?如今我想通了,再不纏著世子了。是茶不好喝,還是糕點不好吃?為什麼要巴巴地給你做荷包?」
她忍下了後面那句話。
你算什麼東西,也值得我給你做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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