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毗曇的心事
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
徐羅伐此時已是人心惶恐,而美室一行人卻正好到了南山。
好不容易離開那狹小閉悶,顛簸不堪的馬車,流雲才有了依然活著的感覺,君羅顯然也累得夠嗆,失了昨日的活潑,只站在流雲身邊,打量著面前這間寺廟。
美室與渺依卻依然是氣定神閑,此時正與寺廟的住持輕輕的說著話。果然都不是普通人呀,流雲在心裡嘀咕,她現在只渴望著能跳到一個什麼池塘里,痛痛快快地洗凈這滿身的臭汗。
這座寺廟被一片竹林包圍,位於南山的半山腰處,門前有道路可供車馬通行,因此香火十分鼎盛。但這次因為是美室要來,上山的路已經戒嚴了,諾大的寺廟顯得莊嚴寧靜。
眾人依次參拜禮佛完畢后,住持們為大家安排了素宴,皆是一些青菜山筍之類,雖然簡單,吃到嘴裡卻是滿口清香,再喝一口山泉水沖泡的青竹茶,又兼一陣清風穿堂而過之後,流雲便覺得不那麼炎熱了。
稍作休整之後,美室提議眾人去登山:「南山雖沒什麼險峰,卻也是風景秀麗,現在又正值盛夏,更是山木蒼翠的時候,還是值得一登的。」
對此,流雲倒是表示了濃厚的興趣,她想起她小的時候,父親帶她登過一次山,時隔已久,卻仍然是記憶猶新。只不過入宮后,就沒有了登山的機會,後來,進了青陽大學,幾乎都在實驗室度過,也沒有登過山,只可惜長公主不在這兒,她還記得長公主曾經說過,最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登山遙望日出日落。
美室攜薛原之手,走在眾人之間,二人並肩而行,談笑風聲,並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流雲和君羅一路上也是有說有笑,頗為有趣,只渺依一人落在最後,一如往常的冷淡,與他人並無言談。
因為不是險峰,山間之路並不難行,流雲只嫌身上的衣裙礙事,而君羅的穿著更為累贅,一路上踉踉蹌蹌。
「早知道就穿男裝了。」君羅喃喃自語:「之前和洛伊姐姐出外遊玩的時候,也是男裝打扮,倒比這裙子方便。」
流雲聽了大為羨慕,腦海中浮現出洛伊身著男裝英姿颯爽的樣子,不覺又笑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邊的林木漸漸稀少,君羅的喘氣聲越來越重,面頰潮紅,漸漸落下了距離,走在了最後面。而流雲卻漸漸超越了美室與薛原,走在了最前面。
「這名神女倒是與眾不同,聽說是上天官再宮外收認的,難道,是想讓她做上天官的繼任人?」薛原看著流雲的背影,說。
「神韻清雅,氣質卓越,眸中微露霸氣,這個小神女的確有些意思。」美室微笑:「渺依已經是非池中之物了,流雲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璽主眼光獨到。」薛原笑著說:「不過無論何人,也是不及璽主的。」
美室笑而不語,氣定神閑。
而這時,流雲已經登至山頂。站在山頂的一塊突起的岩石上,微咪著眼,看著被自己踩在腳下的大片蒼翠的樹林,以及更遠處的田野和農舍。紅日微斜,山風凜冽,衣袂翩躚,堪比仙姿的背影不由讓隨後至頂的美室與薛原同時一笑。
「薛原,你可記得,上一次我們到這裡是多少年前了?」美室輕輕的問。
「還是真興王時期,漢江一役之後,一起來法輪寺祈福,也曾和璽主一起來到這裡。」薛原陷入回憶中,當時,璽主也是站在那塊岩石上,俯視著新羅的領土。
「那時,還是年輕時候。」美目流轉,美室不免唏噓。
「璽主現在也是美麗如昔。」薛原笑言。
「也只是在你的眼中罷了。」美室眼帶嫵媚。
流雲聽得身後有人聲,回頭一看,見是美室與薛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情形,怎麼看自己怎麼像傳說中的電燈泡,於是從岩石上下來,款款與美室施了一禮。
「既然是在宮外,並且是在這樣的地方,無須太過拘束。」美室伸手虛扶了流雲一把,免了她的禮。再仔細打量流雲,但見她膚如凝脂,雙頰微紅,面部輪廓比普通女子稍顯深刻,眉宇之間隱含英氣,一雙鳳眼波光流轉,靈動有神,威而不露。心中不禁暗暗可惜,這樣的容貌與風度,卻偏偏是神女。
流雲自然不知美室心中所想,施過禮后就默默站在邊上。美室卻上前攜了流雲的手,兩人走到崖邊,迎風而立:「如此景色,每次登高而望,總是讓人心潮澎湃呢。」
此時,已近傍晚,山下的村民們開始升火準備晚餐,看上去炊煙裊裊,一片怡然安樂,做為實際上的統治者,看著這樣的情景,不免會感嘆吧,流雲心中暗忖。
這時,渺依神女也到了山頂,但見她面不改色,像完全不受炎熱的天氣所影響,款款過來請安。
「上天官也免禮吧。」美室笑道:「昨天上天官還在奇怪為何本宮要帶上你前來,不過是想讓上天官陪本宮看看此情此景而已。」
渺依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地看著美室。
「上天官曾在本宮面前提起過北斗八星的預言,說天上的一顆星辰會終止美室的時代,可是上天官看看這些。」美室纖纖玉指輕點:「百姓們安居樂業,怡然自得,整個新羅沒有天災的威脅也不受戰爭的禍害,這些,難道不是我美室的功勞?」
流雲和渺依突然面色一震,齊齊看向美室,美室卻依然看著底下的大好風光,目光如芒。
「所以,我美室從不受所謂的預言所擾,上天官說會守護天下蒼生與王室,這,也是我美室的心愿。」
「果真如此,小人必當追隨璽主。」渺依微微一笑,卻不卑不亢。
流雲暗自皺眉,這樣看來,上天官貌似並不和美室同一戰線。雖然,流雲已經知道了美室的最終結局,不過現在,她心內卻對美室極為敬佩,一代傾城之貌果然並非寵妃而已!一時之間對德曼也不免好奇,這個美室的勁敵不知又是怎生模樣?
德曼如今卻在另一處山頂,聽了洛伊與毗曇帶來的消息,凝眉垂眸,思而不語。
雖然已經與月川見面,不過他卻拒絕了自己的請求,想來是不願成為政治操縱的工具,這比起美室在徐羅伐開展的一系列詭計,更加讓德曼一籌不展。
「那和尚敬酒不吃吃罰酒么?讓我去會會他吧。」毗曇挑了挑眉,冷笑著說。
「毗曇,莫要胡來。」德曼苦笑。
毗曇撇了撇嘴,看向洛伊,洛伊卻避開他的目光,只看著德曼。
「那,公主您可有什麼想法?」洛伊又問。
「暫時也還沒有想到。」德曼苦惱地搖了搖頭。
「既然不願意被政治操縱,那麼他為何要幫助美室呢?」洛伊不解。
「這件事情我卻是知道的。」旁邊的月夜忽然開口:「月川本是伽耶人,伽耶滅亡后一切的經史曆書也隨之灰飛煙滅,而美室那裡卻擁有伽耶的曆書,她就是以此為餌,才讓月川屈從於她,畢竟再怎麼樣,要推算出氣候的演變以及天象還是離不開曆書的。」
「我明白了,美室甚至想辦法獲得了大明曆,並且也交給了月川,這也是月川死心踏地幫助她的主要原因吧。」德曼點點頭,突然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麼,但並沒有說出來。洛伊卻注意到了德曼這個細微的動作,看來,她是想到辦法了。
毗曇坐在山寨外的一棵圓柏上,微仰著頭,眼神有些茫然。
他想起了他的小時候,自己也曾問過師傅,為什麼自己和他人不一樣,沒有父母。師傅的目光總會滿是憐憫,會慈愛的撫摸自己的頭髮,卻什麼話都不說。
那時候的師傅雖然很嚴厲,總督促自己習武以及看一些經史書籍,但毗曇知道師傅是疼愛自己的,因此自己也很努力,這個世界上,疼愛他的人,就只有師傅一個。但是,還是發生了那件事。
十歲時候,師傅要去其他地方辦事,交給了自己幾本書冊,讓自己好好保管,千萬不能丟失。自己把書放在了懷裡,銘記著師傅的交待。可是,幾個暴徒竟然將自己抓到了山裡的據點,並且搶走了自己身上的書!決對不能讓他們把書搶走,這,可是師傅交待自己的事!
年幼的毗曇還沒有能力用武力解決問題,可是師傅從小就教自己辨識草藥,毗曇剛好在那個山洞裡發現了一種帶有劇毒的草藥,於是,他在暴徒們的晚餐里,偷偷下了毒。等師傅找到自己時,所有的暴徒都已經毒發身亡了,毗曇看到師傅,興奮地把從暴徒屍體身上搜得的書冊交給師傅,天真的他,仰著自己的小臉,等待著師傅的讚揚。
可是,師傅的目光為何瞬間變得如此冷漠?從那晚開始,師傅再也沒對自己微笑過,再也不會偶爾憐愛的看著自己,從此只有加倍的嚴厲,但是毗曇還是那麼努力,他甚至比以前更努力,總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師傅會像以前那麼對待他,但是,一直至今,,,,,,毗曇凄楚一笑,師傅還是那麼冷漠。
那麼長的一段時間,他的生命里,只有師傅。但是後來,德曼出現了,當時她和瘐信正在躲避美室的追捕,在陽地谷,毗曇邂逅了他們。
起初,毗曇並不打算幫他們,甚至他還答應了薛原,用德曼去換取一整車草藥,甚至,他已經把德曼交給了薛原。可是,他還是回去救回了德曼,僅僅是因為好奇,好奇德曼明明有機會逃跑,卻還是自願讓自己把她送到了敵人的手中,毗曇想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這樣做,不明白為何她自願了斷自己的生命,如果一個人連生命都不在乎了,她究竟是處於什麼樣的悲慘境地?
後來,他明白了,德曼與自己有近似的身世,都是被父母拋棄。於是,開始憐憫她,幫助她,這還僅僅是對於對她的同情。可是,德曼卻忽然告訴自己,她要回徐羅伐,她要當王!太讓人震驚了,這樣一個女子!那天,德曼眼神凜冽地盯著自己,問自己是不是願意跟隨她,幫助她。她告訴他,如果願意就來徐羅伐與她匯合,如果不願意,從此大家形同陌路。
毗曇幾乎要立即就答應她,做這樣的事情,真適合自己!毗曇嘴角浮起笑意。於是回去告訴師傅,想要幫助德曼,師傅認真打量著自己,多久以來,師傅都沒有這麼認真的注視過自己了。師傅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贊成自己幫助德曼,多久以來,師傅都沒有肯定過自己,毗曇心中狂喜,暗下決心,那麼,就陪德曼好好乾吧!
就這樣,他的生命里,又有了德曼。
後來,出現了洛伊。她的出現,同樣引起了毗曇的好奇心。德曼問她願不願意追隨她時,洛伊竟然指著自己,簡單地回答,「我只助他。」
還從來,沒被人這麼重視過。開始的時候,他真的以為她是男子,與眾不同的男子,並不似瘐信與閼川那般方正穩妥,而是追求風花雪月,喜歡日出日落,有時候會憐憫地注視著自己,在自己不開心的時候,會溫柔地拉著自己的手。
十歲以後,沒有得到過任何人疼愛的毗曇,在看到洛伊時,心中某個角落,瞬間變得溫柔。那次洛伊醉酒,自己接觸她的身體,發現她竟然是女子!不知為何,發現這件事後,心中竟略過一絲欣喜。
可是,在自己殺了那些人後,她竟然開始逃避自己,就連目光似乎也不願與自己相遇,難道,她也跟師傅一樣,要從此疏遠自己了嗎?毗曇心中一痛,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十歲時候聽從師傅的吩咐,守護了那些書冊的自己錯了嗎?今天,殺死那些無賴與拋棄自己女兒的混蛋的自己,難道也做錯了嗎?如果自己沒有錯,為何,要受到如此對待。
毗曇就這麼獃獃地坐著,憂傷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