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的鸚鵡
福樓拜的鸚鵡
1鸚鵡
福樓拜寫過一部小說,叫做《一顆簡單的心》。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故事,說一名貧窮、沒受過教育的女僕菲莉絲蒂,半個世紀以來,一直忠誠地在女主人家裡工作。她對每一個人都盡心儘力、和藹親切,結果,這些人死的死、離去的離去,把她忘得乾乾淨淨,而她,唯一的感情寄託,是一頭鸚鵡。
寫這個小說時,福樓拜曾到博物館去借一頭鸚鵡回家,放在案頭,每天相對。如今,到作家故居去參觀的人,都可以見到屋子裡有一頭鸚鵡標本。
格富萊·白利夫維特[傑弗里·布拉斯維特]的本業是醫生,他是福樓拜的業餘學者,這天,他到作家魯昂的故居來了,當然,他看見了鸚鵡標本。在魯昂,可以參觀的地方除了作家故居以外,還有狄奧醫院,那裡是作家的父親當年行醫的地方,他是首席外科醫生,作家的童年時代就在這裡度過。如今,醫院門外停了一輛救傷車,上面繪了藍星星,寫著電話號碼和一行字:福樓拜救傷車。作家即是拯救者嗎?布拉斯韋特記起喬治·桑說過的話:你製造絕望,我製造慰安。看來,車子上應該寫上「喬治·桑救傷車」更為適合。
狄奧醫院現在仍是醫院,不過,其中一部分開放,成為福樓拜紀念館,在裡面,人們又可以看見一頭鸚鵡標本。到底哪一頭標本才是當年和福樓拜在書房裡日夕相對的呢?故居和紀念館的職員都說他們那裡的鸚鵡才是原來的一頭。於是採訪者到魯昂博物館去查。
魯昂博物館當年藏有五十頭南美亞馬孫河區鸚鵡的標本,福樓拜借過一頭,不久就交還了,這是在記錄檔案里可以查到的。後來,為了籌備紀念館和開放故居供遊人參觀,兩處的負責人都到博物館去討了一頭標本。一百年來,博物館也曾把多餘的標本出售。
研究者在魯昂博物館的藏鳥室里見到了鸚鵡標本,本來是五十頭,如今只剩下三頭了,哪一頭才是當年作家借來描述的鸚鵡呢?
2頭髮
《一顆簡單的心》里的鸚鵡名叫露露,身體綠色,翼尖粉紅色,前額藍色,喉部金色。漂亮的彩鳥。業餘學者在故居和紀念館看過的鸚鵡都和書中描述的稍有不同。至於博物館中剩餘的三頭,羽毛的顏色已經褪落,而且通身布滿防腐防蟲藥粉,不可能再辨別了。一位老先生說得好,你必須記得兩件事:首先,福樓拜是一位藝術家,是充滿想象力的作家,他借來一頭鸚鵡標本,難道就一成不變地來描述嗎?如果他覺得改變一下顏色更適合自己的理想呢?其次,標本容易蛀蟲、脫落,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業餘學者到魯昂去探訪作家的故居和紀念館。他這樣做的時候,不禁想起一件事:為什麼作品會驅使人們去追尋作者?書本不是已足夠了嗎?讀一本書,讀完了不就可以算數了么?為什麼還要去發掘作者的一切,難道文字本身還有所欠缺?
有這麼的一宗趣事:史蒂文森死後,他的蘇格蘭籍保姆生意腦筋一動,靜靜地開始出售作家的頭髮,據說是作家的真頭髮,四十年前剪下來一直珍貴地保留著。忠誠的讀者、仰慕者、追溯者都去買了一點兒頭髮,結果,數量之多,竟足夠填滿整張沙發椅。
福樓拜的保姆絕不可能出售作家的頭髮,因為福樓拜根本沒有什麼頭髮,上了年紀之後,還是個禿子。說起保姆,倒不能不提一提朱麗葉·賀白蒂[朱麗葉·赫伯特],她是福樓拜的保姆,一八二五年從英國來,在福樓拜家中服務,足足五十五年,從沒離開過。布拉斯韋特認為,這位重要的人物一直被文學史家忽略了,因為她可能還是作家的愛人。
名叫布拉斯韋特的業餘學者到福樓拜故居去參觀,一面看一面想起許多問題。這是一篇小說,作者為英國新秀朱里安·巴恩斯(JulianBarnes)。小說的名字是《福樓拜的鸚鵡》(Flaubert』sParrot)。有趣的故事,獨特的寫法。
3眼睛
《福樓拜的鸚鵡》不是一本福樓拜的傳記,而是一本以福樓拜為中心人物而寫的小說,敘事者是一名退休醫生,自稱是研究福樓拜的業餘學者。
業餘學者說:讓我告訴你為什麼我憎恨批評家。並非由於一般的原因:就說他們是失敗的創作者,或是天生喜好吹毛求疵、善妒、自誇等等,不,不是為了這些理由,而是由於他們會寫下這樣的句子。譬如:福樓拜不像巴爾扎克那樣營造人物,客觀地、重視外表的描述,他是那麼地不仔細,以至於他在這個場合把艾瑪的眼睛寫成棕色,另一個場合寫成深黑色,又有一次寫成藍色。
批評福樓拜描述眼睛的人,是一位女博士,在牛津大學教授法國文學。業餘學者說,他曾聽過她演講,原來法語糟透了,想不到這樣的人竟可以借她的衣食父母輕易生存。業餘學者又說,他讀《包法利夫人》時,根本不會注意艾瑪的眼睛彩虹般的顏色。對於批評家,他又舉了幾個例子。有一次,他去聽講學,講者是劍橋的教授,亮晶晶的禿頂、亮晶晶的皮鞋,演講的場面也是亮晶晶的,題目是:文學中的錯誤與錯誤是否關係重大。教授指出,普希金筆下的舞會,軍人的衣服穿得並不准確。納博可夫[納博科夫]呢,真令人感到意外,竟拼錯了羅列達[洛麗塔]的字音。柯羅列治[柯勒律治]、葉慈和布朗寧三位詩人,不知道麻鷹與蒼鷺的分別,甚至不曉得蒼鷺是什麼東西。《蒼蠅王》[《蠅王》]裡面的眼鏡,根本不能夠借陽光來取火。至於但尼生[丁尼生]的《輕騎的突擊》,輕騎兵的數目不是六百,而是六百七十三名。
福樓拜的朋友馬仙杜康[馬克西姆·迪康(MaximeDuCamp)],曾經寫過兩冊《文學紀念》,其中有一段描述過《包法利夫人》角色的原型。艾瑪的投影,來自一名魯昂附近軍官的第二任妻子,個子小小的,並不美麗,頭髮滯黃,滿臉雀斑。她看不起丈夫,為人虛假,動態如蟮,聲音粗劣。她的眼睛,充滿不確實的顏色,隨著光線的明暗而轉變,時而綠色,時而灰色,時而藍色。
4漁網
對於一個漁網,至少可以有兩種看法,可以說漁網是一件用來捕魚的工具;但也可以說,那是繩子結出來的一大堆洞洞。
網可以捕魚,可以盛載。網也可以漏水,可以泄瀉,對於一部人物的傳記來說,亦可和漁網同樣看待。一部傳記,不錯,的確記載了很多有關主角的生平事迹,但任何一部傳記,也必然漏去許多其他的東西。
《福樓拜的鸚鵡》是小說,不是傳記;但它像傳記,因為它記錄了許多有關作家的生平,可它又是小說,因為書中充滿了別的細節,以及一般傳記之外的聲音。
作者透過業餘學者講述福樓拜,每一章都用不同的主題和敘述法,譬如第二章,是福樓拜的生平簡介年表。敘述者用三種方法來述說作家的生平。第一次是普遍一般的寫法,就說某年發生了什麼大事:某年出生、某年入學、某年結識什麼朋友、某年出書、某年旅行,等等。有一點可以看得出的是,這生平簡介寫的是作家的「成就」,著眼點是「成」。第二次的生平簡介卻調子一變,只呈現作家一生中悲哀的事情,主調是「敗」:某年某人病逝、某年作家得病、某年退學、某年痛苦寫作、某年大獲劣評、某年家貧無靠、孤寂度日等等。第三次再陳述作家的一生,則改為全部用福樓拜自己說過的話,描述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
《福樓拜的鸚鵡》是一部有趣的小說,作者用不同的角度來寫福樓拜,有時,一整章全是業餘學者為福樓拜編的字典,由英文字母順次編排,寫一切和作家有關的人和事:有時,一整章只是寫和福樓拜有關的動物;有時,一整章討論福樓拜沒有寫出來的小說和意念;有時,一整章就說福樓拜和火車。
福樓拜是一個極不喜歡火車的人,認為火車帶給人們進步的幻象。作家覺得,科技的進步必須配合道德的進步才行。福樓拜畢生不欣賞鐵路、工廠、化學與數學,從不改變。
5試卷
小說,當然是作者寫給讀者看的文字。一般來說,讀者只需把小說中的文字從頭到尾看一遍就任務完成。不過,《福樓拜的鸚鵡》的作者大概覺得,他已經把福樓拜的一切講了很多,不如讓讀者也說說自己的意見。因此,在書末的其中一章,出了一份試卷。
試卷分甲乙兩部,既有選擇題,也有討論題,整份卷的乙部,羅列了和福樓拜有關的經濟、地理、邏輯(包括醫藥)、傳記(包括倫理)、心理學、心理分析、集郵、語音學、歷史(包括占星術)等等問題,和讀者一起探討。試卷的甲部,則是文學批評的項目。
試卷說,如今叫考生來分辨藝術和生活,顯然困難了。每一個人似乎都能把藝術和生活區分出來,但觀點各不相同。有的人的看法是:生活又濃厚又豐富,彷彿按照古老的鄉村菜單,用天然產品做出來的食物;而藝術呢,像廠房製造的糖果,儘是些人造的色素和味道。另外一些的看法卻是:藝術更為豐富真實,充滿情緒上的富足感;而生活,比最糟的小說還要差勁,全是些煩厭的人、不愉快的事,導向預知的痛苦收場。
試卷提供了六段和福樓拜有關的文字,請參加者思索藝術和生活的問題。文字大都取自作家寫給友人的書信,其中一段是給柯萊的信,提到生活與藝術的巧合。
有一天,福樓拜在樹林中散步,走到溪流附近一處景色可人的地方,看見滿地雪茄煙蒂和食物屑,原來有人到過這裡來野餐了。這景況、氣候、地點,和他在十一年前在小說中描述的竟一模一樣,但當時,他只是憑空想象寫出來。福樓拜覺得,人們的創作,原來竟是真實本身。詩篇這科目準確如同幾何學。他因此想起:可憐的包法利,無可置疑地,直到如今,仍在法國二十個村落中哭泣。
藝術與生活,根本不是兩件事。《福樓拜的鸚鵡》,是傳記還是小說?大概也並非不同的事物了。
一九八六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