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依塔真事
瑪依塔真事
1絕食少年
他叫瑪依塔。那是印第安人的名字。學校里印第安小孩極多,但大家唯一記得的名字只是瑪依塔。他長著鬈曲的頭髮,膚色帶點暗綠,臉部輪廓是典型的秘魯人。他常常穿條短褲,套一件綠條子上衣,圍一條圍巾,上課時也不解下。
學校里的學生大都來自中下層家庭,瑪依塔的母親是產科醫院的護士。從來沒有人見過瑪依塔的父親,同學們認定他的父親並不存在,可瑪依塔說:父親一直在外工作,他是工程師。中學第三年,瑪依塔的母親去世了,他就跟隨姨母一起生活。
所有的人都以為瑪依塔長大了一定會當神父,因為他有那麼一種對窮苦人悲憫的感情;這種同情心,只有將來會當神職的人才有。學校附近的教堂前面老站著一名拉小提琴的盲乞丐,瑪依塔見了就把休息時教士分派的麵包和乳酪送給他。每逢星期一,送的食物更多,因為瑪依塔把零用錢都買了食物。
窮人沒有東西吃,瑪依塔覺得自己的食物太多。於是,他決定午餐時只喝湯,晚餐時只吃一點麵包,不久,因為身體衰弱被送進醫院,成為學校里著名的絕食少年。
2革命分子
絕食少年長大后並沒有成為神父,而是出乎許多人意外的革命分子。同情貧苦,要為他們出力,只有改變整個社會的現狀;而這,瑪依塔認為不得不以行動來爭取。
瑪依塔苦苦研讀不少有關革命的書,出席地下分子的演說會,結識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出版刊物。他滿腔熱忱,充滿信心,並非只是嚴肅的理想主義者。可是知識分子,也有自身的局限,他的第一次挫敗,就是上荷哈城去的經驗。
荷哈位於秘魯山區,小小的火車擠滿人,在山間一直往上爬著之字路,愈高空氣愈稀薄。瑪依塔沒到山頂就無法適應高地的氣候,嘔吐起來,接著竟病倒了。此行的任務當然也無法完成。
瑪依塔選擇的道路遍布重重障礙,看似志同道合的人,原來各有主張;要達到同樣的理想,又有許多不同的、以致互相排斥的方法,所以不久就分裂了。一般人的背後還有龐大的政治勢力團體,只有瑪依塔是赤手空拳的鬥士。他對拯救貧苦的忠誠,不外成為他人利用的弱點。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最終還是被許多腳踩扁了。
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個人到處找尋瑪依塔,希望把他的經歷寫成一部小說,書名就叫《瑪依塔真事》(TheRealLifeofAlejandroMayta)。
3結構花毯
阿歷杭德羅·瑪依塔在哪裡?搜集資料的人到處找他:接觸和他有關的朋友,訪問他的親屬,到過他上的荷哈山城,進入囚禁過他許多歲月的監獄。轉轉折折,最後找到他了,原來他在利馬高等住宅區的街上賣冰淇淋。
他對尋找他的人說:你搜集了那麼多資料,比我認識自己還要多。回憶往事,他並不後悔;他說,革命者無悔,要懺悔的只是教徒。他不過對他深信的主義感到失望。他沒有捨棄政治,是政治捨棄了他。
找尋瑪依塔的人,是小說的敘述者。小說的作者是秘魯小說家巴加斯·略薩。拉美小說描寫革命的不少,像這樣子寫一個人對革命的失望,好像沒有;是對革命的反思。
巴加斯·略薩以「結構寫實」手法著名。這次同樣以多角度、多聲道的結構組織小說段落,敘述者以採訪方式透過不同的人追溯瑪依塔的身世。不同的場景,不同的對話,交織成一幅富麗的文字花毯。
上荷哈山城的一節(第五章),非常出色,敘述者與瑪依塔的感覺溶疊為一了。荷哈山城,當然就是秘魯的庫斯科(那種上山的小火車,就像從嘉義上阿里山的交通工具,同樣走「之」字路)。小說另有特色:以回溯為主,背景卻是未來。
4荷哈事件
沒有人知道荷哈事件的真相。參加那次革命的人都到哪裡去了?革命後來失敗了。是被人出賣了還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只有瑪依塔知道事情的始末。
一切都已準備好了,他們將在預定的日子起義。山地的農人會從山區趕來,在要塞部署,由一批學童擔任聯繫。瑪依塔按照計劃,清晨六點就到了荷哈監獄外面,這是革命的第一步驟:先佔領監獄。
瑪依塔的朋友巴萊賀是一名少尉,在荷哈監獄任職,守衛都被他騙開了,甚至被他反鎖起來。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勝利來得太容易。然而,接應的人一個也不見,擔任聯絡的大孩子說所有的據點都沒有自己人。
革命已經發動,無法後退,只好繼續下去。瑪依塔和巴萊賀分頭佔領了警署、民衛隊以及電話公司,並把對外通訊的電線割斷。參加這次的行動實際只得四個大人和七名學童。
革命分子太高興了,他們在大街上巡行、到廣場演說、劫掠銀行、找尋交通工具,既沒迅速朝山區撤退與盟友會合,又沒有炸毀通往山區的橋道。終於失敗。
後來,秘魯爆發過幾次革命,但沒有人記得荷哈事件的成敗,也沒有人知道先驅者的名字。瑪依塔並不後悔,在他,革命不是夢幻、空想、神秘、憤怒和浪漫的情懷,而是永無止境的循常式序,需要恆久的忍耐、勇敢與忠誠。
一九八八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