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友(一)
夜色已深,大坂內城的明朝使團館驛中,十來名有資格列席在此的文武官員,正聚集於議事廳內,空氣如同被繃緊了一般,人人皆屏氣斂聲、愁眉不展,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正使楊方亨此刻同樣正一言不發地坐在廳內的主位上,僵直的身體,發白的嘴唇,緊皺眉頭,沉默不語。唯有一隻攥緊的拳頭,壓在身旁的桌案之上,於忽明忽暗的燭光中,似仍驚魂未定般微微顫動。
距離那離奇的爆炸已過去了足足半個時辰,可對於楊方亨與廳內眾人而言,方才那場駭人的驚變,此刻卻依舊令人心有餘悸。
宴會進行中突發爆炸、緊接著兩名錦衣衛遇害、冊封詔書離奇被竊,一切都發生得那樣突然。但仔細回想,整個過程卻又像極了一場精密的謀划。很顯然,有人慾對大明使團不利,而且絕非單純的比武挑釁那樣簡單,甚至於不惜在盛宴之中、眾目睽睽之下,下此毒手、殺人越貨!
不僅大明與倭國間剛剛在宴會上勉強粉飾出的表面融洽,頃刻間便被扯得粉碎,突發這等意外,尤其是那兩具冷冰冰的錦衣衛屍體,更讓使團眾人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此刻正身處危機四伏、兇險異常的倭國,怎能不心亂如麻、坐立不安。大概唯有廳外不斷往來巡邏、嚴密戒備的明軍士卒腳步聲,多少能讓人感到些許的踏實。
「嗞嗞——」
細微的火苗聲中,桌上蠟燭那露出的燭芯已顯得過長且分叉,廳內的光線也隨之越來越暗。但鴉雀無聲的廳內,人人愁容滿面,個個緘口不言,根本無暇顧及。
這時,一名楊方亨的親隨僕役端著茶壺、躡手躡腳地走入了廳內。而楊方亨的聲音,也終於打破了廳內快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氣氛:
「館驛內的倭國人都屏退了?」
「是。」
僕役趕緊點了點頭,語氣甚是小心。身為下人,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又和剛剛的巨大爆炸聲有何關係,更不敢多問,但從自家楊大人一回館驛便立刻清退了所有的倭國雜役與侍女、同時下令館驛內加倍明軍的戒備與守衛人數來看,想必今晚的接風盛宴上出現了什麼波折與不快。察覺到此刻議事廳內其他使團文武官員,也大多面色凝重,僕役添了一圈幾乎均滴水未動的茶碗后,便打算識趣地悄聲退去,但看到桌案上的燭芯已燒得過長,出於多年的習慣,便隨手掏出一把小剪刀,輕輕地剪去了多餘的燭芯——
「咔嚓。」
「刷啦——!」
誰想,隨著剪燭時發出的清脆聲響,剎那間,在旁本就抿緊了嘴唇的一名侍衛竟冷不丁拔出了一半刀刃。猶如一石驚起千層浪,這一來,更是嚇了廳內的文武官員一大跳,不少武官已紛紛按住腰間的刀柄,警惕的目光在廳內不停地掃來掃去,而個別膽小的文官更是甚至差點兒跳將起來。
面對著廳內頃刻之間便如臨大敵的緊張架勢,從未見過如此場面的僕役當即愣住了,持著剪刀的手臂不住戰慄著,也不知為何自己這輕輕一剪,竟會激起眾人如此強烈的反應。
「啪——!」
這時,身為正使的楊方亨奮然站起身、一巴掌狠狠拍在桌案上,掃視著廳內眾人:
「成何體統!古人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不過是剪個燭芯,何至於如此風聲鶴唳!都把刀劍給本官收起來!」
握住刀柄的侍衛或武官,在終於緩過神來后,咽了口唾沫,立即尷尬地將手移開,稍稍放鬆了下已繃緊到極致的神經。而自感不小心捅了馬蜂窩的僕役也忙不迭地立即悄悄退了下去。
儘管暫時安穩了廳內幾乎已成驚弓之鳥的一眾文武官員,但表面鎮定自若的楊方亨,其放在後背處的手心,此刻卻也正冒著冷汗。
好在一名禮部文官隨即起身附和道:
「楊大人所言極是!《孫子兵法》中有雲,『不動如山』。我等此刻也正當處亂不驚、巋然不動,才不失天朝上國使團之風範。況且,倭國守衛應封鎖了大坂城內外的各處出入口,相信此刻也正在內城之中全力緝捕兇犯。在下覺得,至少主持議和的小西行長,還是可以信得過的。興許,這會兒已經擒獲兇犯、追回詔書了也說不定。我等何不稍安勿躁?僅需靜待小西行長的佳音即可。」
可話音落後,在場的使團文武官員卻大多悻悻地撇了撇嘴。在如此重要的盛宴上,居然有人能堂而皇之地行兇殺人、竊走詔書,還叫人如何信得過負責此次宴會的小西行長?何況,這畢竟是在三年前還刀劍相向、此刻也議和未定的昔日敵國,今晚又發生一連串的挑釁與此等意外,自然該對所有倭國人都懷有戒備警惕之心才對!正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時此刻,對這些化外東夷,又有何信任可言?
如今唯一值得信任的,大概也只有廳內這些已經註定要同舟共濟的大明使團同僚們了。畢竟,冊封詔書意外被竊,如此有損國威的天大罪責,回國后朝廷追究起來,使團中的大小官員估計誰也甭想全身而退。
其實,自渡海出發的那一刻,大家就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對此,從在場所有文武官員同樣憂慮與忐忑的相互目光交錯間,人人似乎都心知肚明。
從眾人的面面相覷中,楊方亨似乎也深受啟發、隨即冒出一個大膽的主意:
的確!包括那豐臣秀吉、小西行長在內的所有倭國人還是不要指望為好。要想找回詔書、亡羊補牢,還是得靠明朝使團的自己人。至少比全靠倭國人,能多一分尋回詔書的希望。
可是,問題在於,追查兇犯、奪回詔書,而且還是在這人生地不熟、連言語都不通的倭國地界,自己手下是否有這樣一個合適的人選?不僅要兼具冷靜的智謀、卓越的膽識與過人的身手,還要有足夠的勇氣,值此危難之際,接下這看起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重擔......
想到這裡,主位上面色陰晴不定、忽明忽暗的楊方亨開始將目光一一掃過廳內眾人,眉頭卻皺得越來越緊:
文官們自然是首先便可以排除了;而那些衣甲鮮明的兵部武官在這種追查辦案的事情上估計也指望不上;曾為大內侍衛的崔清安看來還比較機敏、也值得信任,只可惜胳膊上還包紮著布條、有傷在身......
嗯——?
忽然間,楊方亨猛地發現,廳內居然一直少了兩個重要的人物在場!
其中一個,正是自己的副使沈惟敬。不過,記得回館驛前,沈惟敬就和自己說過,要立即去單獨面見豐臣秀吉。一來用言語安撫、不要攪黃了議和大計;二來也看看能否將原定於三日後的冊封儀式推遲一些,為尋回詔書爭取更多的時間。沈惟敬此刻不在,倒也沒有什麼奇怪。
而另一個人,則正是今晚比武時曾兩番上陣的——
唐衛軒。
楊方亨這時才想起,那個特立獨行、性格迥異的錦衣衛百戶,從回到館驛開始,自己在心煩氣躁之中,竟尚未注意到其一直都不在議事廳內。
「唐衛軒呢——?」
楊方亨有些慍怒的質問聲中,一名錦衣衛頭領起身出列,正是唐衛軒的副手、身為錦衣衛試百戶的程本舉。
據說此人也是曾於唐衛軒一道在朝鮮戰場出生入死,累功至如今的從六品試百戶之職,與唐衛軒的關係也非同一般。記得半個時辰前爆炸發生時,其正帶領另外幾名錦衣衛,在館驛中看守行李,並未出席接風宴會,也因此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啟稟楊大人,唐百戶此刻正在偏房,查驗運回的兩名錦衣衛同袍屍身上的傷口,看有無賊人遺留的線索。因形勢緊迫、未及請示大人,卑職代其請大人贖罪!」
程本舉的舉手投足間,無不體現著對待上級的畢恭畢敬,與同樣身為錦衣衛、卻總帶著幾分冷峻孤傲的唐衛軒尤其形成鮮明的對比,不禁令主位上的楊方亨倍感受用。看在其頗為恭順的態度上,心頭怒氣頓消一半的楊方亨表情也緩和了一些,沒再過多追究,只是令程本舉立刻把唐衛軒找回來,與眾人共商大事。
「遵命。」
「嗯......且慢——!」
可程本舉剛一轉身,楊方亨卻又立即變了主意。剛剛自己並未聽清,那唐衛軒是去驗看守護詔書而死的錦衣衛屍體。而此時楊方亨的表情,也愈加有些複雜。回想到剛剛比武場上、在趙恩儋陷入僵局時,唐衛軒也曾如此,雖然不經請示的擅自行動令人略感不悅,但是細細想來,其每一次卻都能想在自己的前面,並提前一步徑直付諸行動......
猶豫了片刻后,楊方亨索性叫住了程本舉,無須去打擾唐百戶查找線索。而在心中,楊方亨似乎也已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人。看來,這追查兇手與詔書下落的人選,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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