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夢
永康十五年,魏珣十二歲,得了一場風寒。皇家子弟,自是千呵萬護的看顧著,也不是什麼大事。卻不想纏綿了近一個月,莫說有所好轉,竟是愈發嚴重。後來連著棺木都備好了,卻又莫名醒了過來。
只是醒來后的孩子,原本清亮的雙眸中,似萬水千山碾過,眉宇間更是隱隱含著風霜侵染后的滄桑,連著話都少了許多。
原是鮮活風發的天潢貴胄,卻驀然變得溫雅沉靜,雖面上笑意依舊,卻鮮少盈入眼眶。
醒來的那天夜裡,宮門已將下鑰,他卻還是從一道偏門溜了出去。
二月時節,冰雪還未化開,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冷風襲人,割的他面頰生疼。他卻顧不得許多,只拼著命奔跑。
終於,他喘著氣在一處府邸停下。
門頭匾額高懸,太尉府。
他跌撞在銅門上,一記一記叩響門鎖。
守夜的護院揉著惺忪睡眼開門,剛想出聲喝罵,竟發覺面前的是當朝六皇子。
「本殿要見老師!」
「是、是是……」護院看著門前滴漏,還未到寅時,卻也到底不敢違拗了面前的人。
庭中夜風寒涼,不過片刻便將他吹的清醒過來。
待杜廣臨匆忙披衣前來引他時,他已經恢復了理智,只報赧道,「學生久病纏綿,誤了學業。如今病癒,求學之心甚切。這般跑了擾來老師清夢,是學生莽撞了。」
這話說得看似條理清晰,實乃敗像百出,杜廣臨亦不好揭穿,只好言安撫后著人護送回去。
卻不料少年又言,「即將黎明,反正天明亦是要來府中學習。如此往返反而耽擱,不若便在此歇上片刻便好。」
府中榮昌長公主亦是他嫡親的姑母,太尉府也不是尋常的大臣府邸,乃是實打實的皇親,住一晚自然不是什麼大事。
魏珣便在此宿下了。
然而,他一夜未眠。他趴在窗戶上,瞧著不遠處夜色中那座高樓模糊的輪廓。那是一座五層小樓,名喚鼓樓。是太尉五姑娘的閨閣,亦是他前生離世的地方。
太尉府的五姑娘,他嫡親的表妹,是他前世的妻子。
此刻,她不在樓中,去了近郊養病。明日便要回府,他要見她。
熬至翌日晌午,他如願見到了她。當是今生初見。
皚皚白雪中,她一身火紅的斗篷,如同精靈跌入他眼帘。
他疾步上前扶住了她,一顆心又喜又慌,又怕又愧。
她大病初癒,雖瘦削的面上還泛著些許蒼白,雙唇更是沒有半點血色,但一雙杏眼卻是明光流轉,聲色更是歡脫而嬌憨。
她說,「六表兄好。」
魏珣心跳更甚,一時間竟忘了回應,面上神色亦不知如何展示。今生的理智和前世的記憶纏繞著,最終端出了一副小大人的淡然模樣。
然後,他便看見懷中的姑娘往後退去,本就素白的面龐,更加冷若冰霜。她欠身行禮,禮貌而疏離道,「臣女杜若,見過六殿下。」
真是個驕傲又敏感的丫頭,一點冷色都受不得。
如同前世里,他在新婚夜,同她說,自己心中有人,需她等一等。她口上應了,卻也徹底將他拒於千里之外。
後來的時光里,他不知自己是何時愛上她的。只是他無數次地在想,是怎樣的魔怔讓自己在新婚夜說出那樣無恥的話。看似坦白,實則傷人。後來雖自己有心想要靠近,卻又因皇子之尊,不肯低頭示弱。總想著等一等,等她服軟撒嬌,便順勢下來台階,就此與她安好。卻不想,她雖持著為妻的模樣,克己守禮,打理王府,卻再未動過心。
他離開太尉府,卻忍不住轉身望她。皇子之尊又如何,無權無勢,無兵無甲,一樣為人魚肉。當是萬人之上才能無懼一切,亦能將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第二日,他便請命去了邊關,長河落日,黃沙狼煙。每立下寸功,他便覺得離她又近了些。
也曾有那麼一次,戰況吃緊,死生無路,他重傷纏綿之際想著就此放棄。前世誤會種種,隔著生死和血仇,他離她遠些,未嘗不是好事。他日,她嫁一個尋常的勛貴子弟,相夫教子,白首偕老,也是安穩的一生。而偶爾宮中宴會,高門歡聚,他在人群看她一眼,亦是可以滿足的。
明明是極理智的行為,可是這樣想下去,他便只覺摧心剖肝。若只因前生愧疚,他是該放手。可是他動了心,動了情,他放不下。
又逢鄴都眼線傳來消息,陛下與長公主定下兒女姻緣,杜氏女兒為太子妃。彼時東宮未立太子,太子妃卻已經定下,便是在明顯不過的意思。
娶杜氏女者即為未來儲君。
她嫁到尋常人家,他亦不堪忍受,如何還肯放她入那吃人的後宮。她若已經註定為後,亦只能是自己的皇后。
便是從那時開始,他再也不曾動搖過,一心想得了天下,攜手與之問鼎宮闕。
瀾滄江一戰,他成功了。兵符在手,人心在望,差的就是他父皇的一句話。
重華宮盛宴,他的父親,到底還是成全了他。
下旨賜婚!
……
魏珣陷入了夢境中,他的刀已經拔出,如太醫先前所言無二,性命無虞,唯左手已廢。
這樣數日後的一天,陛下與德妃親臨信王府探望。德妃不舍,坐在魏珣看著尚且昏迷的兒子,連連落淚。而陛下到底是久坐龍椅之人,雖病體纏身許久,然心智未泯。看著魏珣,面上愛憐之色猶在,眼中卻已然多出一分失望和無奈。
臨走之時,更是不忍嘆息,拍著杜若的手道,「原是新婚燕爾,如今難為你這孩子了。是朕對不住皇姐!」
杜若福了福,「陛下言重了。」
這話旁人聽來再尋常不過,她卻聽得明白。魏珣儲君之位大抵無望了。不然陛下如何要說對不起自己的母親。無非是當年定下的兒女姻緣,娶自己者必是未來儲君。
而皇室之中,如何會讓一個廢了左手,身有殘疾的人登頂至尊之位?
只是此刻,她也無心去理會這些。儲君之位的得失,原只是魏珣一個人的事。大婚當日,父親曾親口所說,即便魏珣倒台,杜氏闔族亦不會受到牽連。同樣的,無論其他兩位皇子,誰人繼位,都需倚仗杜氏。
是故,自己所要做的,便是按著大魏律法,等成親滿三年,同他和離便是。
這樣想著,杜若的心稍靜了些。左右魏珣有太醫看顧,德妃走之前更是傳了鄭嬤嬤,留了不少得力的侍女在此侍奉。
如此,杜若樂得清閑,索性擇了間離蘅蕪台較遠的偏殿住下。晨起練鼓,閑來閱書,晚間沿河散步,偶爾收集一些荷葉清露,想著給三哥烹茶喝。
每日晌午時分,鄭嬤嬤便帶著人來回她魏珣情況,她或持著棋子獨自對弈,或拿著棉布擦拭她的花鼓,漫不經心地聽著。
聽完了便重複道,「好生照顧殿下。」
鄭嬤嬤自然見不得她這般雲淡風輕的模樣,便又端出德妃的名號,勉強委婉道,「殿下如今不得清醒,王妃當貼身服侍著。怎得還有這般興緻,敲鼓插花玩樂,若傳出去……」
「若傳出去,想來是鄭嬤嬤你掌事不利,連著下人舌根都管不住,妄議主上。」
杜若想了想又道,「傳出去也未嘗不是好事,我這般心情舒暢,雅緻開懷,說明殿下無恙,不日便好。如此,殿下的那些對手才能繼續惴惴不安,將升起的念頭滅下去。」
「故而,傳不傳的,皆在嬤嬤!」
鄭嬤嬤被杜若說得發怔,一時懼她到底是主子,怕駁了自己的掌事。一時又覺她說得十分在理,是為了殿下考慮。再一想,那到底該不該讓外人知曉呢?
她一輩子皆在內幃服侍,如何有這等思維變換,只想一次便覺頭疼。還想再理一理,又覺暈頭轉向,連著杜若原話幾何,都記不甚清晰。只獃獃地望著面前看似柔弱,實則冰冷凌厲的少女,半晌亦不知再說什麼,只帶著人訕訕離去。
茶茶不喜鄭嬤嬤,如今見她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樣,便也心中痛快。望著遠去的人影啐道,「憑她也敢挑剔郡主。還是郡主厲害,既堵了她的嘴,又不動聲色地護著殿下!」
「護著殿下?」杜若疑惑道。
「不是郡主自己說的嗎,您這般修身養性,一如往常,是為了麻痹殿下的對手。」
杜若挑了挑眉,那原不過是自己隨口說的。
皇位之爭,一夕間最強勁的對手生死未卜,如此難得的機會,只怕是原本沒有的念頭也會升騰起來,而原本已有的念頭則會更加強烈。
而此刻的魏珣,用「生死未卜」形容,倒也不為過。本只是不甚清醒,太醫開了方子,說是流血過多,待氣血補上,大抵也就蘇醒了。
然十數日過去,他不僅沒有醒來,傷口竟開始發炎,整人高燒不止,還說起了胡話。
他沉淪在夢中,從十二歲重生歸來,至陛下賜婚,一幕幕來來回回湧現。賜婚後頭的事,他抗拒性地不願去夢見。他在夢中,覺得自己是清醒的,他清楚記得新婚之夜,她的模樣。她將刀刃刺入他後背,然後又尋機捅入他胸口。
她決絕又狠厲,她說:「不許叫阿衡,你不配。」
她如何會這般恨他,不過是與他一般,帶著前生的記憶。
如此,他實在不願醒來。他甚至想,若是此刻死去,了了她的心愿,是不是也算另一種補償!
他病成這樣,杜若擔著信王妃的名頭,只得勉強踏入蘅蕪台。輪值的太醫又是一番「求生心力,精神支持」的說法。
杜若無奈,拂衣坐下。從侍婢手中接連帕子,給他敷在額上。太醫熬好了葯,她便持著湯匙給他小口喂下。初時撒了大半,她也懶得去擦,只想早些喂完便罷。鄭嬤嬤立在一旁,想要說些什麼,然觸上她一雙清冷杏眼,到嘴邊的話便莫名咽了回去。
而她每做一件事,太醫便入老僧念經一般在魏珣耳邊念叨。杜若心中暗思,若是魏珣知曉自己在側侍奉,估計得驚懼死去。他如今這般躺著,原就是拜自己所賜。又覺此法實在荒謬,還不如直接請清心觀的大師做做法事呢!
做法事——
杜若撥開雲霧,立馬傳令了下去,自己則去看顧這一事宜。她實在不欲與魏珣多待片刻!
兩日法事結束,她剛譴人送走僧人,獨自坐在正廳飲茶。便有侍女來報,說外頭有人遞了帖子,求見於她。
她接過帖子閱了,面上笑意瞬間舒展。想來這下太醫那什麼「精神支持」有真正的藥引,不必再煩她了。
來人乃是凌瀾,前世里魏珣置在心尖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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