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
凌瀾長杜若一歲,乃是尚書令凌仲胥獨女。自博郡凌氏官遷京內,凌瀾才女之名便傳遍鄴都。加之她一副沉魚之貌,豆蔻之年,便是世家高門貴女中翹楚。
三月前,杜若的及笄之禮上,她至太尉府赴宴參加曲水流觴筵賽,更是憑著滿腹詩書拔得頭籌。一時間,風頭無量,甚至壓過了即將為信王妃、入主東宮的杜若。
畢竟杜若那般身份放著,高門子弟也不敢妄動心思。相比之下,凌瀾自是受歡迎的多,聽聞這三月,又有不少國公侯府託人送去求親的帖子,卻不想皆被婉拒了。
杜若既得了她的拜帖,自也不會回絕,只命人前去請了。
茶茶給她打著扇子,看著案几上自己從後院拿來的披風帷帽,忿怒道,「以為郡主要外出呢。結果還是要接見凌姑娘!郡主見她做什麼?難道您不知她那點心思嗎,她可是一直想著殿下呢!」
「想殿下的人多了,我便一個都不見了。」杜若飲了口茶水,抬眸道,「你這蹄子怎麼了,以往凌瀾去府里,你不是挺喜歡她的嗎?還直誇她美貌無雙,才情四溢,又有一雙巧手,做得無數點心。你可沒少吃人家的!」
「那奴婢以後再也不吃了!」茶茶給杜若續上水,繼續道,「本來確實挺喜歡凌姑娘,覺得她謙遜有禮,大方端惠。可是您看看,她在您的及笄之禮上,都做了些什麼。一個客人,那樣搶著出風頭,壓過了您,也不知是個什麼意思。」
「人家憑本事得了頭籌,有什麼可生氣的。再者,論詩書文采,她確實在我之上。」
「可是,往日的曲水流觴,是百花盛齊放,吟詩作對,各顯風流。再說還是您及笄之禮上的曲水流觴,哪個不知是要緊著主人的!她倒好,您還沒出鼓樓,便拔了頭籌,幫您結束了盛宴。她又不是頭一年入這鄴都京里,不知習俗……」
「喝茶潤潤嗓子!」杜若遠遠瞧著一襲菊紋娟紗金絲繡花長裙翩躚而來,笑著將茶盞推給茶茶,只稍理了理衣襟,重新端坐著。
「郡……」茶茶嘆了口氣,灌下茶水,侍奉在側。
凌瀾由鄭嬤嬤引著,蓮步姍姍,踏入廳堂。見了杜若自是親切卻也不忘規矩,恭恭敬敬朝她欠身行禮。
杜若從前沒細瞧過她容貌,這日見她,便看的仔細些。
果真是十足的美人,烏髮半挽,只簪了一隻翡翠碎金菊花釵,與衣裙遙相輝映。剩得一半青絲垂在腰際,宛如一方尚好的墨色綢緞,閃著瑩瑩光澤。
明明是艷極的容色,卻盛了雙清麗無瑕的星眸,無論何時都是霧蒙蒙、水盈盈的一片,讓人心生猶憐。
多年前,在太后的千秋盛宴上,太后便曾說笑,杜若是七分美人,清冷有餘而柔媚不足。唯凌瀾,方是標準的美人坯子。
「王妃!」鄭嬤嬤自也是十分愛憐美人,不舍她這般長久欠身行禮,忍不住開口提醒。
「都退下吧,我們說說體己話。」杜若虛扶了凌瀾一把,譴退侍婢。
凌瀾又福了福,方才依禮坐下。
「姐姐喝茶。」
「嗯……」
凌瀾接過茶盞,眼角微掃,見侍婢皆退了下去,廳中無人,遂而趕緊放下茶水,一把抓住了杜若雙手,美目含淚道,「方才一聲姐姐,便知妹妹還念著閨閣情意……姐姐此來,當有一個不情之請,還望妹妹成全。」
「姐姐慢慢說,不著急。」杜若由她握著。
「我……我……」凌瀾卻說不下去了,只垂著一雙水澤朦朧的眸子,半晌方咬著唇口道,「我聽聞信王殿下遇刺,多日尚未轉醒。自然,王府之中有妹妹操持,殿下當無無礙的……」
「婢子都退了,此間只你我二人。」杜若抽回手,面上笑意柔和些,「凌姐姐有話直說便是。」
「妹妹……我就是有些擔心殿下……」這話說出,凌瀾羞得滿臉通紅,卻是鼓足了勇氣,直言道,「我不瞞妹妹,先前入太尉府中,一半是因為與妹妹投緣,一半是我愛慕於殿下。」
「你與殿下倒的確是郎才女貌。」杜若睨了她一眼,聲色里沒有什麼起伏。
「不不!」凌瀾聞此言,只當杜若吃味,竟直接「噗通」一聲跪在她面前,垂淚道,「我知曉妹妹已經嫁給殿下,乃殿下的正妻。凌瀾不敢有非分之想,我只想、只想看他一眼。見他無礙,便知足了。」
「你雲英未嫁,如此見一個有婦之夫,有傷名節。」
「我不怕的,妹妹,只要您願意,您幫一幫我,自無人知曉。」話到這個份上,凌瀾倒也堅毅了些,抹去眼淚繼續道,「若是有人知曉,只要妹妹不棄,我願意入府,做個側妃便好。不,哪怕是侍妾也無妨。」
杜若嘴角揚了揚,卻到底忍著沒有笑出來。
魏珣與凌瀾,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個是當年背地裡溫言軟語誘她交出了暗子營,過河拆橋毀了杜氏闔族,一個是如今光明正大要她賢惠大度,幫著會見情郎,恨不得再奉一杯妾室茶給她喝下。
杜若站起身來,笑道,「姐姐也是一品大臣之女,博郡凌氏的獨女,如何能當妾室!」
「妹妹……」
「起來!」杜若始終眉目婉轉,沒有半點惱意,轉身從案幾拿來披風和帷帽給凌瀾穿戴上。「姐姐才貌雙全,只要殿下點頭,我沒有異議,便是要我讓賢都無妨。」
「妹妹,你說笑了。」凌瀾看著面前這張平靜無波的臉,心中驀然騰起一絲懼意,垂眸又見杜若給她細細打著披風飄帶,不禁怯怯道,「這是……」
「殿下至今未曾清醒。委屈妹妹喬裝一番,屆時便說是我從外頭請來的名醫,可好?」
「這……」凌瀾心下大喜,卻又不敢置信。
「我這法子不好?」杜若挑眉。
「好、好,多謝妹妹,姐姐感激不盡!」
兩人說著,蘅蕪台走去。
*
魏珣還在重複著夢境,只是這幾天,他彷彿嗅到了杜若花的味道,那是開在空谷幽深處的白色小花。指甲大小的一朵,卻是朵朵簇擁,渲染成白茫茫的一片,霧氣繚繞中彌散開陣陣冷香。
他便看見山花叢中,有女子回頭與他輕笑。她說,「我也還不知情愛為何物,但我相信你。」
山中人兮芳杜若。
很快,他又看見另一副場景,是在這蘅蕪台中,他們鮮有的好時光。她同他交了心,甚者還動用親信幫他護著胞姐。
帳中春色旖旎,她伏在他耳畔,告訴他暗子營的密語。然後抬起一雙霧氣迷濛的杏眼,噙著兩頰紅暈嬌羞道,「父親說,杜若花語便是信任。為我取名杜若,便是希望能將我託付給值得信任的人。我信任你。」
她說她信任他,以命相托。可是後來他卻弄丟了她。
然後他又夢到這些年偶爾休沐回鄴都,每次去太尉府說是為了交課業,其實更多的是為了看她一眼。然而邊關戰事繁忙而緊急,八年裡他一共回來了五次而已。
有三次一起交流詩書政見,都只是隔著帷幔見到她一襲身影。還有一次她舊疾複發沒有出鼓樓,他便偷偷翻牆入樓,卻到底因著守衛森然,什麼不曾看見。唯聽得侍女所言,她嫌葯苦發了好大的脾氣。還能發脾氣,說明沒有大礙,他這般想著,略微遺憾地返回了邊關。
只有一次他回太尉府,正值她十三歲生辰。他趕上了宴會,送給她一把鼓槌。
她常年練習鼓樂,對鼓槌自是歡喜異常。那日散宴后,她似有意等他,在□□小山旁沖他福了福,歡愉道,「多謝六表兄。」然後便匆匆離開了。
細算來,這一生,在娶她前,他們原不過見了兩回。
他兩次都目送她離去,最後目光總落在她的木屐或皂靴上,此番在夢中亦是如此。有個聲音又開始在他耳畔響起,是個男子。
他說,「你知道五姑娘死的時候的樣子嗎,她才二十五歲,已經是滿頭白髮。她死前,連一雙鞋子都沒有。風雪那麼大,她倒下去,很快被給蓋住了。埋她的時候,都不需要挖多少土,她乾瘦的就剩一把骨頭了。你也休想知道她埋在了何處,永生永生,五姑娘都不會想要再見到你的……」
這樣的話,他八年來,在夢中反覆聽過,亦是他前生臨終前聽到的最後話語。
魏珣在歉疚和恐懼中抗拒著不想醒來,卻又在無限渴望和悸動中想要再看一看她。前世未盡的情意,得了這一世重生,他想再拼一次。
這樣的兩種信念來回拉扯,終於後者佔了上風。他要醒過來,解開前生的誤會,彌補也好,愛她也罷,他都不能就此睡一睡不醒。
他半閉著雙眼,唇口微張,口中喃喃是前世臨終的話語。他說,「對你不起,來世必償。」
「殿下,殿下您說什麼?你醒了……」蘅蕪台內,按著杜若的指示,此刻只剩了凌瀾一人。
「對、對不起……」
凌瀾甫一坐下,將將鼓著勇氣握上魏珣的手,便聽得他如此話語,頓時熱淚簌簌滾下,只顫聲道,「殿下沒有對不起我。我都明白的。」
她往四下瞧了瞧,小聲道,「父親說了,我需為延續家族榮光,只能嫁給為君者。我不怪你娶了杜若,我知道娶了她才能問鼎至尊之位。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名正言順在一起。」
殿外清風揚起杜若齊腰的長發,有一縷髮絲劃過她雪玉般的臉頰,仿若將一塊尚好的羊脂白玉切割成兩段。
她捋過鬢邊青絲,原是無意聽得這些話,只是才踏出殿外,便聽得凌瀾一聲「醒了」,不由駐足感慨這哪是什麼良藥,分明是靈丹妙藥。
杜若轉身離去,魏珣為了凌瀾,使用如此迂迴曲折的法子,有了前世的鋪墊,她也沒有多少震驚和意外。只是這般親耳聽了一遍,白白讓自己又噁心了一回,實在不值得很。
恰逢茶茶過來尋她,見她一副鬱悶模樣,只當她連日為魏珣憂心,加之天熱橫生躁氣,便道,「五月天了,郡主可要開始泡葯浴,解解乏。」
杜若頓時展顏,「好啊,正好讓我洗洗眼睛和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