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添蛇足陳軫用智懼報復鄒忌設陷(5)
「依大楚律令,統帥三軍,伐國撫遠,覆軍殺將,最高能授何職何爵?」陳軫一本正經地問道。
「哈哈哈哈,」昭陽舉杯指向他,「陳兄沒有喝多呀,怎麼連這個也不曉得了?伐國撫遠,覆軍殺將,職最高者上柱國,爵最高者上執珪!」
「若是比這個再高、再貴一些呢?」
「令尹哪!」昭陽不假思索。
「確實,」陳軫點頭,「楚國朝堂之上,令尹居於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貴不過此矣!」
「陳兄?」昭陽眉頭皺起。
「軫還有一問:楚國朝堂,能設幾個令尹?」
「這……」昭陽撓頭,「你究底想說什麼?」
「求教呀!楚國朝堂能設幾個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設一個!」昭陽硬起頭皮答道。
陳軫吊足胃口,切入主題:「軫在宋地街頭遇到一個說小說的,聽他講出一樁舊事,頗有意趣,不知將軍想聽否?」
「你說。」
「說是楚地有家貴門,」陳軫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賓客,讓下人帶給五個門人一卮酒,讓他們同喜同樂。下人走後,五個舍人望著酒卮,彼此顧目。舍人甲說,『諸位諸位,我們人有五個,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飲,誰也喝不過癮。在下出個主意,諸位皆在地上畫蛇,誰的蛇先畫成,此酒歸誰飲,如何?』餘下四人都說公平,各自備下畫具。隨著舍人甲的一聲『起』,五人奮筆。舍人乙手快,蛇先畫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繼續畫,邊畫邊說,『看我再添幾隻蛇足。』然而,他的蛇足尚未畫好,舍人丙已經畫好蛇,一把奪下他的卮說,『蛇本無足,你加足為何?』眾人皆笑。舍人乙眼睜睜地看著舍人丙執卮揚脖,將他已到口邊的酒飲幹了。」盯住昭陽,給他意味深長的一笑,「敢問主將,那個為蛇添足的舍人豈不成趣嗎?」
昭陽捋須有頃:「你是在喻在下吧?」
「軫不敢。」陳軫拱手,「軫只是在想,大人身為大楚令尹,親任主將,遠征強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偉,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結宋聯魯,乘勝攻齊,欲成更大功名,猶如為蛇加足矣。」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嘍?」昭陽聲音如擠,老臉陰沉。
「軫竊以為,」陳軫壓低聲音,「失酒倒在其次,將軍若是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可就得不償失了!」
「哦?」
「大人已經貴為令尹,位極人臣,」陳軫提高聲音,反問道,「假定勝齊,大人屠城殺將,立下不世之功,大王還能獎賞您什麼呢?」
「這……」昭陽語塞。
「如果大人戰而不勝,敢問大人,楚律是如何懲罰敗軍之將的呢?軫沒記錯的話,昔年屈瑕貴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驕伐羅,戰敗而自縊於荒谷。」
「你是說,」聽陳軫將自己比作屈瑕,昭陽臉色更加難堪,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本將戰不過田忌?」
「將軍當然可以戰過田忌。」陳軫淡淡一笑。
「既然能夠戰過他,你又為何將本將比作屈瑕?」
「因為將軍未必戰過另一個人!」
「誰?」昭陽執杯於手,擱至唇邊。
「孫臏!」
「他……」昭陽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嗎?」
陳軫不再賣巧,將孫臏詐死以戰龐涓的故事複述一遍,聽得昭陽面無血色。
「大人還為蛇添足否?」陳軫講畢,笑問。
「來人!」昭陽大叫。
參將跨步進來。
「傳令,明日晨起,三軍起營,退兵項城!」
田忌大軍還沒抵達薛城,楚人就已畏懼退兵,著實讓鄒忌吃驚不小。魯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勞可以算在張丐頭上。大楚中軍已發至薛城,越人水師已匯聚琅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開長弓,非但鬆手,且此箭已是呼嘯在飛了,昭陽卻又生生將之拽回來,這是為什麼呢?
是他害怕田忌嗎?是他害怕孫臏嗎?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為什麼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鄒忌苦思冥想,良久無解。
無論是何原因,退楚師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記在他田忌頭上。
鄒忌越想頭越大。可以說,從田忌由楚返回,到孫臏復活,到大梁被圍,到糧草被焚,到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斬,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鄒忌意料,也都讓他睡不好覺。尤其是糧草被焚的事,讓過日子一向精打細算的鄒忌捶胸頓足,心疼幾天,差一點兒將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儘管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依舊存在些許樂禍邪念。說真的,鄒忌不喜歡田忌,但從未想過與他作對,竟就這樣懟上了。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鄒忌苦笑一下,召來府宰。
「主公,」府宰從袖中摸出一個竹片,「小人依從主公吩咐,拉出一個薦舉名單,請主公審核。」
鄒忌接過竹簡,看向名單,微微皺眉。幾天前宣王上朝,要眾臣薦賢,鄒忌遂讓府宰從門人中選出幾個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幾人。
「稟主公,畫圈的可治政,畫線的可治地方,打鉤的可治軍,最後一人可治刑律。」府宰小聲稟道。
「怎麼沒有公孫閈?」鄒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緣不好,門人中沒有一人薦舉他。」府宰應道,「還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
「曉得了。」鄒忌將竹片袖起,「召他過來!」略頓,「是請!」
府宰匆匆出去了。
鄒忌從袖中摸出竹片,瞄幾眼,再收起來。說真的,比起府宰與其他門人來說,鄒忌更不喜歡公孫閈,但這辰光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孫閈來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還是用強?」公孫閈顯然對這個死結一清二楚。
「怎麼和解?」鄒忌急問。
「待田忌回來,主公肉袒負荊,上門請罪。田將軍雖然兇悍,卻是個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誠意,相信他不會過分。將相和,將有大利於國。」
鄒忌閉目良久,聲音出來:「用強呢?」
「請主公借金耳一用!」
鄒忌伸過一隻耳朵,公孫閈傾身就耳,細語有頃。
鄒忌長吸一口氣,以手揉目。
滴漏聲聲,光影漸移。
「你能確保成功嗎?」鄒忌突然睜眼,盯住公孫閈。
「閈不能。」公孫閈淡淡應道。
鄒忌再次閉目。
「閈不能保證成功,」公孫閈接道,「卻可保證無傷主公一絲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試試吧。」
「閈請三十金!」公孫閈應道。
鄒忌起身,入內室,拿出一隻錢袋擺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為你所用,另二十金為預支獎賞!」略頓,「事成之後,本公另賞五十金!你可持此尋個去處,快活餘生!」
「謝主公厚賞!」公孫閈接過錢袋,「閈告退。」
「記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門,鄒忌送出一句。
公孫閈略略一頓,大踏步走遠。
幾日之後,在西部軍事重鎮阿城的北街,一個頭戴弁冠、年紀輕輕的壯漢快步拐入一個偏僻巷子,在一個鋪面前停下。
鋪面不大,只有一間房子,開著一個單門,門頂懸一匾,上題「天地乾坤」,門面上畫著八卦,門前豎著一幡,上寫「誠信則靈」。
壯漢審察一會兒招牌,邁腳入鋪。
當堂而坐的是個年長卜者,一雙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擺著几案,案上放著卜具。身後是個正堂,堂上懸著六十四卦圖,圖前供著三聖靈位,分別寫著「天聖伏羲」「地聖姬昌」「人聖孔丘」。
生意甚好,鋪中已經候著幾人,以序列席。
壯漢在前面一人的身後席地坐下。候有一時,又來幾人,分別排在漢子身後。
前面幾人卜完,該到壯漢了。
卜者如鷹般的眼睛直視過來。
壯漢目光閃躲。
「生辰八字!」卜者問道。
壯漢從袖中摸出一隻竹簡,遞過去。卜者看到,遞簡的手上只有三根指頭。
卜者看會兒簡,審視壯漢:「這個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壯漢應道,「是我家主公的。」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這……」壯漢遲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
「沒有姓名,嗯,」卜者自說自話,有頃,看向壯漢,「說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壯漢應道:「先生能借一隻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壯漢湊過去,小聲,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謀大事,聽聞先生卦靈,特使我求卜吉凶。」
「是何大事?」卜者壓低聲音。
「主公沒講,只說讓我求卜吉凶。」壯漢從袖中摸出十塊金子,「此為卦金,請先生費心!」
望著金光燦燦的十枚卦金,在場諸人無不伸長脖子。
卜者吸一口長氣,看向壯漢,半是徵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為當世英豪,三戰三勝,聲威天下,有大功於社稷,無奈世道昏昧,天縱奸賊,主公被逼,無家可歸,鬱悶日久,欲謀大事,煩請先生卜之。主公說了,大事若成,另謝先生十金!」壯漢拱手。
望著十枚金塊,卜者又吸一口氣,擺弄卜具,不一時,卜出一個上上籤。壯漢喜之不盡,拿上卦簽,再三拜謝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塊,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誰還求卜?」
五日之後,黃昏時分,一隊宮衛開進阿邑,衝進小巷,撞開房門,將年長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來占卜的人,只漏掉戴著弁冠、殘去兩根手指的求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