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永安
金楓走過去,攙起綠依,剩下的一干人都暫時拘在園子中的一個涼亭里,不得公主的命令不準亂走。
新為永安公主建造的私室與主室東西相望,中間隔著描畫小游廊,兩邊點置著肖奇的假石和雨綠的芭蕉,在房中隔窗望去,視線層錯又不失連綿,倒也是個幽雅的小間。
進了屋,金楓依舊讓綠依跪下,自己聽了永安公主的幾句吩咐,便掩了門出去。室里只剩下公主,綠依與小丫頭璧鹿三人。
璧鹿沏了毛峰端上來,永安拿過來掀開蓋,望著雀舌般微卷的翠綠,慢慢啜了一小口,含著香,卻不開言,既不問話,也不讓綠依起來,彷彿早忘了下面還有個人跪著般。
綠依跪在下面許久,早已手腳僵硬頭昏神散,再加上又是病體,堪堪就要堅持不住,才聽到上面不慌不忙的問道:「她們為何打你?」
那聲音經茶一潤,帶了幾分靈透水色,卻仍是冰冷,如融雪般沒有半分的憐憫委婉,讓人心生憚畏。
綠依低頭避開永安凌厲的目光,咬著嘴唇,只是一聲不響。
「偷了廚房的東西?」上面繼續問。
綠依鼓起勇氣道:「沒有。」
聽到她回答,永安把溫涼的茶盞放下:「得罪了什麼人?」
「沒有。」
「沒偷東西,沒得罪人,打得這麼凶?」
「她們沒打。」
「抬起頭來。」
綠依慢慢把頭抬起來,卻見永安冷冷道:「我不喜歡別人對我說謊。」
綠依伏下身去,手掌觸著青磚上印著的寒意,「奴婢不敢欺瞞公主。」
「那麼,」永安淡淡道,卻聽出幾分調侃的語氣,「讓我看看你的背。」
綠依猛的抬起頭來,獃獃愣住。卻見永安一臉肅然與端正,也只得老實背過身去脫下外衣,柔美身姿上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瘀青,恰如浮在白瑜上的微瑕,在布衣滑落的一瞬閑展開來。
只覺得背後一片冰冷,刺著睽睽的目光,綠依所承受的羞辱此時終達到及至,胸中一堵,心便如死了般,反而無淚。經久,都沒有聽到公主讓她轉過身來,她於是默默自拉起衣服,系好衣帶,同的,也沒有聽到公主喝止。
她復回過身,卻看見永安淡淡的笑在那裡,璧鹿也微微垂下臉,笑得開心。恰在此時,有人敲了門進來,卻是金楓,在永安耳邊說了幾句話。永安微微點頭,轉目對綠依道,「明日我對夫人說,讓你到我的房裡吧。」
綠依漠漠道:「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綉女,並沒有賣身李家,也沒有福氣服侍公主。」
永安看她臉上的憤憤之色,仍舊淡淡笑著:「你這麼老實,可是有人威脅你?」
綠依自己本不屈於那脅迫,但想到那王婆要找妹妹的麻煩,只得違著心意道:「並無人威脅我。」
永安如沒有聽到般,平緩道:「栽贓和脅迫你的王婆人等,金楓剛才已經去懲治過了,除了扣去一到三個月的月錢,幾個領頭的還受了責杖。」說完,看著綠依的惑愕,慢慢道,「若是你不來我這裡,恐怕後面在府里的日子不太好過。」
綠依立刻爭辯道:「我並沒說她們脅迫我。」
永安微微搖了搖頭,「你是沒說,但這你知,我知,」,側目看了一眼身邊的璧鹿,「她知。此外,沒有第四個人知道。」
綠依一呆,還是永安道:「不早了,回去吧,明天早晨直接過來,金楓會教你一些基本的事的。」綠依此時心如亂麻,只想一個人安靜再思索一遍,也沒想到自己這表示著已答應下來,恍惚的行了禮退了下去,回到房內,卻不見了綠絛,起初以為她也被人暗捉去,心驚肉跳的跑到隔壁一問,別的丫鬟不是推說不知,便是帶著不屑的神色冷語中挖苦。她不知是紅萼暗中搗鬼,但漸漸明白今日招惹禍事的原因,一個人恍惚中回去,就坐在漆黑外間的涼板凳上,忍不住暗自飲泣起來。
就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竟一直坐到了天色將明,麻雀出巢的時分,窗外桑樹上鳥鳴正嘰嘰喳喳的亂響,門喀吱一聲打開了。
原來是綠絛一個人偷偷回來,進了門才驀然發現綠依坐在房間當中,面色蕭然,雙目紅腫,心下知道不好,只敢站在門口怯怯的叫了聲,「綠依姐姐。」
綠依聽到她叫,抬頭無神的看了她一眼,出乎綠絛意料的也不訓話,只站起身嘆了一句,「罷了,我也管不了你了。」說著默默自回裡間去了。
綠絛還待等姐姐氣稍平再上去解釋,綠依卻換了衣服,出去打水梳洗整理了一下,就出門去了,把綠絛一個人丟在家裡,一邊暗自懊悔,一邊心裡怨起李瀾之來。
綠依出了門被冷風一吹,才清醒了些,想起自己難道果然就要去永安公主那裡,轉身回去的話又掛不下那個臉面,左思右想沒有決定,原本只是想借李府的機會好好表現,至於後面的路卻是不清楚的,何曾想到有在當朝公主身邊貼身做事的機會,可見人算算不過老天,如今這樣,也便這樣了吧。最後心裡發了狠,埋頭向公主的房裡走來。
過去時天色已經大亮,璧鹿正在門口的檐下逗弄一隻畫眉,雪白的手膀子執著一支萱草在那油黑的羽毛上拂來拂去。看見綠依,抿嘴一笑,「果然來了。」說得綠依反倒不好意思,心生出一絲悔意。
璧鹿卻走過來拉住綠依的手,巧笑倩兮的說:「我叫璧鹿,以後姐姐就和我與金楓一起伺候公主了。切莫被昨晚公主嚇著了,其實公主很是可親的。」說著輕聲說了一點基本重要的規矩,帶著綠依進到內室見公主。
永安正在書案前,看到她來,頷了一下首也不問話,便淡淡的隨口道:「可會磨墨?」
綠依微點了點頭,璧鹿在旁邊碰了一下她的手,她才想起剛剛璧鹿交代的話,又輕聲回了一句,「會。」璧鹿又推了她一下,綠依會意,走過去到公主身旁,看見台角上已擺了一方石硯,顏色淬著墨黛,紋理卻如水雲般變幻流暢,再飾以荷下戲鯉的雕紋,做工精緻材質貴重,一看便是一品珍硯。
她撥開袖子,往硯台里加了水,拿起旁邊的墨就研了起來。那墨顆粒均勻,磨起來潤滑順手,比起綠依小時候在家用過的不知好出幾重,一時間只聽得房中有輕輕的觸水聲,極為動聽。璧鹿微微一笑,退了出去,綠依尚渾然不覺,只聞到一股異香從手下漫漫而起,低下頭髮現那純黑的墨水中竟隱隱耀著無數細小的金光,原來這墨中摻有金粒、香料,仔細看去,在墨上還加著一個小印,寫著一個篆體的「儀」字。
綠依心裡暗暗吃驚,料想此墨竟然是特為她一人燒制的,用墨尚且如此,那一應用具,奢侈的單獨特製而專門打上標記的,還不知有多少。宮中皇親妃嬪眾多,不乏地位崇高的人物,永安公主竟能受到這樣的特寵,可見聖眷濃厚的傳聞絕非虛言。
她這樣想得失神,不覺手頓了下來,卻猛的,只覺得一片溫柔觸到手上,舒舒暖意從手背延到指尖,原來是永安拿手握住她的手,且輕道,「若是不會,我教你。」
綠依下意識想把手抽回,那邊卻用著力,她又不敢用力掙脫,便任由公主握著,手上一片冰冷,臉上卻臊熱起來,只得低下頭去,暫掩窘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