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音

第六章 初音

等墨暈開,永安才很自然的抽回手,把桌上的紙拂了拂,提筆寫了起來。

綠依低了頭去看,面上燒得更濃艷,原來那墨的色有點偏深,想來是剛剛手上僵硬,沒有在意過了些。所幸永安的筆鋒飄灑俊逸,稍掩了幾分墨色的不足。

看了些時候,不想公主寫的,卻是情書般的東西,綿延相思。無論收信者是誰,如今公主已嫁作人婦,於情於理,都不該寫出這種話來。而永安兀自低目寫下去,行筆流暢,一氣呵成,絲毫不理會綠依的暗自驚心。最後,一句「初蕊新葉生相隔,同枝相守到泥鄉」做結,隨手拿著書案上一個碧玉色的小印按了上去。

然後,待墨幹了,永安把信折了一道,放進手邊早已備好的一個錦囊里,對著綠依道,「你去替我送了這封信。給聞府的二小姐,璧鹿會告訴你路。」

綠依雙手接過,心裡卻有點惶恐,也不想是托聞二小姐轉給誰,只惟恐這封情書內容不小心泄了出去,必是場大禍,說不定會招來自己的殺身之災。但公主的吩咐,又無法不聽從,只好提著心在璧鹿那裡問明白路途,借著公主要買東西的名號走出李府。

京城聞府也是路人皆知,不僅府中一脈相承,世世均在朝廷上擔任顯職,且因世代逐漸積累,居在京城近東郊的聞府也極具規模,青磚高牆,森森高聳,直隔開院內和院外的藍天。近府門百米處,一片肅清。

璧鹿給綠依指的倒不是清穆莊嚴正大門,而是府後一個小邊門。綠依敲了門通過公主的名號,那裡的小廝立刻殷勤的去通報,她便知永安公主早就把這些門房打點收攏好了,漸漸安下心來。

不一會從內門中走出一個瓜子臉相貌端秀,著一件梅色碎花單襖的女子,娉婷走到綠依跟前,眉眼中卻劃過一絲驚疑,如飛雲掠澗般撫了過去。

綠依聽她介紹,方知她是聞家二小姐聞端的貼身丫頭隨吟,便由她帶著,靜靜繞到聞端的閨房。一路上,只覺察隨吟在側旁悄悄打量自己,以為她是初次見自己,尚有幾分懷疑。不想隨吟卻是心中驚嘆,普天之下,竟有如此相似的人。

她自小服侍聞端小姐,這個綠依相貌竟與小姐有五分相似,只不過多了點風塵之色,以至連她初見下都一時錯愕,亂了平時的沉穩,差點讓對方看透了心中的驚訝。卻不知永安公主找這個人來送信所為何因,她只知公主素來驕傲,莫不是想藉此向聞端小姐示威。想到這裡不自覺心中為小姐凄涼,聞二小姐心思細膩,只是太過溫淑柔軟,萬事盡皆壓在心底,如永安公主那種個性,又怎會花心思明了她的心中所想。

到了聞端的住處,隨吟讓綠依候在外間,自己進去通報。綠依一個人坐在那裡,四處打量了一下屋裡陳設,卻是樸素得很,全沒有皇廷重臣家小姐的氣派,只是雅緻,一窗一景,張望出去或修竹或遠榭,不知何人設計,宛如望入不同畫中一般,極盡風流。

房中除了幾副字畫,連裝飾也少,卻因邊角擺著的幾盆中型盆栽,綠樹紅蔭並不乏有生氣。和著不知從何處暈來的淡香,遠處隱隱傳來琴箏之音,綠依收心側耳聆去,所彈奏的琴曲自己並不知曉,只覺頗具古風,時如弱爪銜枝,玲瓏婉轉,時又如軟香清霧,瀰漫輕淡,明光將落,靜羽將翔。一時間,撥,拂,挑,推那些指法卻難以追尋,只覺得於琴音渾然一體,無法感到半點斧琢的痕迹。

猛的,琴音猝然收住。綠依忽覺心中一空,經久那憾意才冉冉散去,只有一層記憶中的意向,淡如煙雲的籠在那裡,既無懊惱,也無興奮,連那琴音的軌跡也模糊不清,原來這琴也如流水般,撫了過去,便過去了,並不在塵世的心中引起半分波瀾。

斷了后,曲子便再沒有響起。倒是過了會隨吟走了進來,對綠依道:「請回公主殿下,小姐看了信,說知道了。」

綠依心中一動,才明白那信是送給聞端小姐本人的,對永安公主和聞端小姐的關係驚疑不定起來。她不知如此回話,公主可會不喜,便揣度著聞端的脾氣,微微低下頭,躊躇問,「可否請小姐簡短寫封回書?」

隨吟道:「小姐說,今日不想寫回書。」

綠依試探道:「公主說必要我等到回書。」

隨吟想到永安的個性,恐怕沒有回書會遷怒到綠依身上,嘆了口氣,道:「我再替你問問。」說著轉身出去,回來時手裡捧著個一指節寬半尺長的小木匣,遞給綠依,「回書在這裡面。」

綠依接在手裡,略略感到木頭的沉感,看是原木上了明漆,上面雕以古樸的藤花,只是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道了謝,由隨吟又從原路送出了府。自始至終,沒曾見得聞小姐一面,到走,那琴音也沒有再次響起。

綠依抱著木匣,只想快點交到永安公主手裡,那裡面無論是何物,也與自己無關了。不想著剛進李府不久,走得太急,就在灰牆的拐角處撞在一個人身上,自己被對方眼疾手快,牢牢攥住手腕,才沒歪倒,那木匣卻一時沒拿住跌到地上。

對方彎腰撿起木匣,卻無還給綠依之意,只依舊緊攥著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四處看了看后,反而欺近綠依身邊,壓低了聲音,帶著冷冷的壓迫感道:「你們府上永安公主住在哪裡?告訴我就把你的東西還給你。」

綠依仰頭掃了對面的男子一眼,見他膚色稍黑,體態魁梧,卻相貌俊朗,面頰剛毅,只是帶著點令人畏懼的武人氣,不由得枉掙脫了一下,又埋了首低聲道,「我不知道。」

對面的人卻捏得她更緊,如同她不說就要把她的骨頭捏碎般。幸好此時,男子的背後傳來笑呵呵的一聲,「趙大人,一個人酒不喝躲在這裡幹什麼?」

被稱呼趙大人的男人正是當朝英武大將軍的二子,因為隨父克夷有功年紀輕輕就被提拔至從四品揚威都尉的趙潤。聽到背後的笑聲,他即放開手,把那小木匣順手往袖口中一塞,裝作無事般,也笑著轉過身去:「不過迷了路,正在問這個小丫頭呢。」

綠依偷眼瞧那後來的男子,紫金簪,瑱玉墜,竹青色的外服襯得身材極為修頎,也襯得本就如脂玉般的膚色更為溫潤,那容色卻調笑著,一雙鳳目半信不信的看著自己和趙潤。她自然不知,此人是聖上的十二弟,長永安五歲的哥哥,洤親王。要說這洤親王,雖說生長在帝王家,於政事卻似完全不通,平日里只把心思放在詩詞畫曲上,更喜好收集些奇石美器,這些方面倒成了專家,無人敢稱其右的。此外他人又相貌極為俊美舉止風流倜儻,很得那些京中女子的傾慕,無論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還是貧賤人家的女孩,都希望爭得一睹他的風采。當年聖上剛即位時,為了鞏固皇權也曾貶遷了好幾位同胞的皇子,卻一是因為他尚年輕,二也因為他這樣的脾性,竟沒有受到什麼牽連,倒是快快活活做起親王來。於是背地裡就有人戲叫他綣王爺,他也不著心,別人講給他聽,他就呵呵一笑道,「我確是不適合那些事的,懶得勞神,只要每天好酒好宴及時盡歡,管它什麼千秋萬代,不過是塵土更疊而已。」

這番狂妄的話不知怎的傳到皇帝劉湛耳朵里,卻聽得原本對弟弟們甚嚴的他哈哈大笑,隨手在龍案上用硃筆在紙上寫了「及時盡歡」四個字,道,「賜給洤親王,讓他遵旨辦事。」

內官把御筆拿過去,洤親王接了,還真一本正緊的供在家裡,回頭更加有恃無恐起來,連早朝想不上便也就不上了,劉湛問過幾次,全是不知哪裡醉花眠柳去,宿醉沒消呢。今日由新駙馬李瀾之做東,自然是少不得這位風流親王的。李家原本富有,但為官根基尚淺,李瀾之的資輩還到不了和這些皇親國戚或世代均居重臣的世家子弟同桌推盞的地步,只是因為娶了永安公主,身價頓時不同,此次同席的除了洤親王和向來淡漠這種酒宴的趙潤外,還有一等榮世候聞翟的小兒子,也是聞端小姐同胞雙生的弟弟聞捷,以及宰相洛成的長孫,現位中書舍人的洛雲。

只說那洤親王正喝得三分醉,抬頭不見了借故溜出去的趙潤,便趁著酒興一路找了出來,恰好撞見了趙潤盤問綠依永安公主的居所,也不細究趙潤撒的謊,拽住他的袖子就拉他回席。趙潤無法推託,只好硬著頭皮被他拉走。

剩下綠依一個人,猛然記起聞端小姐的回書還在趙潤的袖中,急得慌忙趕了上去。洤親王已拉著趙潤進了屋,只留下她失魂落魄望著那房子,遠遠的站在外邊,不知如何是好。

裡面洤親王先回位坐下,又扯著趙潤的袖子讓他坐。趙潤本因皇宮見面困難,想藉機與自小一同長大的永安相見,此時被捉了回來,還不知再有沒有機會再跑出去,心正煩亂,不在意這麼一拉一扯間,袖子里一個東西哐當掉了下來。他意識到是那個撞到的小丫鬟的木匣,才想趕快藏起來,洤親王早已一把搶在手裡,上上下下把玩了起來。

趙潤只好厚著臉道:「親王殿下,這是在下的私物,快還給我吧。」說著也顧不得僭越,伸手來拿。

因大家平時玩鬧慣了,趙潤身邊坐著的洛雲故意攔住趙潤,讓洤親王笑著聽若罔聞,白玉般的食指輕輕一推,那盒蓋就滑了下來。木匣里放著的一張卷著的薄得幾乎半透的白紙,也被洤親王拿了出來,手一抖便在在座所有人眼前展了開來。

只見那紙上用著極淡的墨寫著:「東風摧來紅飛盡,空餘殘芯訴恨長。」既無抬頭,也無落款。

正對信紙坐著的聞捷,卻一下子臉色變得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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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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