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虹 三

第十三章 白虹 三

馬車終於迫近洛府,依永安之命在院牆的轉角處停了下來。惜兮先下了車,回身幫公主打了簾,輕問道:「需要叫門么?」

永安未答,下車后將馬車拋在身後,兀自一人一言不發沿著牆體緩緩前行了段距離。此刻夜已深沉,萬籟俱寂,如紗的層雲悄然散去,令玉蟾復現,清輝流瀉在院牆的琉璃瓦上。這府院彷彿一座巨大的空府,橫亘在前。永安將手撫過夜間凍得冰冷的牆體,只管痴痴望著那高聳的白色院牆,玉頰漸漸被冰寒之氣凝住,眸中的驚悸與凌厲也逐漸消融殆盡,終究歸於平靜。

不欲移開被院牆阻隔的目光,永安在惜兮身邊輕輕啟口,「其實,我並不恨洛雲。」那聲音在厚重的夜色中顯得尤為纖細脆弱,隨風而散。

公主與洛家自從聞小姐賜婚便勢同水火,惜兮向來以為公主對洛雲心存芥蒂,聞言不禁一怔,又聽永安頹然續道,「我唯有將怒氣全撒在洛雲身上,方能忘記自己的無能。」

惜兮心覺凄楚,脫口而出,「公主。」

「不是洛雲,聞端也會被嫁給他人。我還是什麼辦法也沒有。」永安壓低聲音,不顧惜兮眼中的不忍與勸阻之意,一股腦傾瀉而出,愈到後面那語聲竟微微發起抖來,「每日既怕她夫家待她不好,又怕她夫家待她好。可即便再擔心,最靠近也只能如現在這般,在院牆外偷偷看著她。你說,此刻聞端和洛雲——」

「公主,您不要想了。」惜兮截住永安的話,攔在她身前,借著月光試圖看清面前人的表情,目之所觸卻是一片慘白,那最後一絲血色也已經被寒氣侵掠。她想再靠近些,用身子給她些許溫暖,又怕被不遠處的車夫窺到,只能停在原地,憂心忡忡的望著永安。

永安住了口,仰起頭讓目光越過惜兮的肩膀,那一人多高的圍牆在她眼中卻不啻萬仞高山,漲至天際,插入雲端。哪怕她是權傾朝野的公主,也打不破、越不過。一磚一瓦,冰涼徹骨。她的心裡,每一時每一刻都被一塊糙石慢慢研磨,永無止息,痛不可遏,可卻也殺不死她,只能日復一日地忍受。絕望如同一棵粗藤,在胸內狂熱生長著,枝纏蔓繞,勒的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驀地想到劉湛,想到白虹異象,想到那些奏疏。那些疾言厲色、正義凌然的辭句,一字一字的在心中翻湧。她不曾想過,自己竟是如此罪大惡極之人,忽的一陣釋然,如果劉湛一怒之下殺了她,她居然覺得是一種解脫。身因國死,又何嘗不是一種善終。

悲戚孤立之感在這岑寂的黑夜不可抑止地襲來,在這朝堂中,沒人料得到明日自己會身在何處,是位極人臣,還是身首異處。踏入這裡的人,應都清楚自己押上的籌碼……

一聲「公主」輕喚打斷永安的思緒,惜兮雙瞳在月輝里悄泛瑩光,「更深露重,您回車上吧。」

永安輕輕喟嘆,「我還想離她近一些。你先去歇著罷。」玉雕般的身影浴在月色之中,依舊一動不動,彷彿要將那高牆望穿。

惜兮也沒有挪動身子,雖然陪伴在公主身邊,呼吸相觸,她卻覺得與公主的距離如隔山海。那院牆隔斷了公主與聞小姐,可她也覺得有那麼一堵無形的牆,永遠就這麼橫在公主與她自己之間,綿延不絕,無窮無盡。

不知辰光消逝幾何,永安望了一眼惜兮,見她雙頰被凍的慘白,方道:「上車罷。」說著轉身回到了車上。惜兮跟著上了車,她的披風有些單薄,身子在寒風中蕭瑟半宿,已是又冷又乏,渾身發抖。永安將她的嬌軀裹進自己的狐裘,又握住那一雙冰涼的素手,埋在衣襟里,輕輕在她耳邊道:「困了就先睡會。」

惜兮身子一暖,不由倦意襲來,聲如蚊蚋問道,「咱們不回去么?」

永安沒有回答,視線卻悵惘地飄向遠方,簾外駿馬有節律的鼻息,讓惜兮不知不覺中闔上眼睛,倚在永安身上,發出輕柔均勻的呼吸聲。待她再次醒來,是覺察永安動了一動,眨眨眼睛,才發現自己竟一直靠著公主,而永安看來竟是一夜沒睡,仍舊保持著上車時的姿態。

惜兮慌忙坐正,用手理好鬢髮。外邊天色依舊未明,車外卻人言馬嘶有點嘈雜,除了寒氣外,自簾外還隱約透進來一點點虛蒙光亮。

惜兮一凜,心忖莫不是到了左相出門上朝的時辰。若是有人發現永安公主的車駕在此,固然不會知道公主是為聞小姐而來,然而公主昧旦之刻在相府外徘徊,傳揚出去,不知世人會作何想法。好在她轉念一想,公主的車駕沒有任何彰揚身份的事物,或許可以瞞過。她想開口喚車夫將馬車趕進旁邊小巷,暫時避讓,卻見永安沉著臉一言不發,又不敢自專,只能作罷,在一側靜觀其變。

外邊果然是左相的車駕準備在上朝。洛雲跟著洛成出了府門,剛候著爺爺上了馬車,自己也上馬陪伴在側,轉臉看見一輛馬車橫在門前道路的中央。已有家僕走過去,舉著燈籠,站在這其貌不揚的馬車前喝道。可馬車車夫就如未聽見般,既不應聲,也不移開。

洛雲疑竇頓生,驅馬朝著那馬車前行幾步,忽見那車簾被掀起,只一瞬間又垂落了下來。這白馬過隙的一刻,他已經看清了車中那凌霜欺雪的雍容面孔,記憶中曾經靈動恣意的容貌,此刻宛如冰封般無半點生氣,只有那一雙眼睛似乎還活著,飽含著恨意,源源不絕的漫溢而出,讓人不寒而慄。

洛雲趕緊下馬,走近自家車邊對裡面輕輕道:「爺爺,是永安公主。」

永安的馬車始終沒有馳走的意思,洛成只得下了車,讓馬車與從人皆避讓在一邊,讓出道路。自己迎著清晨的寒氣,顫顫巍巍與孫子一起來到永安的鸞駕前,恭敬行禮道:「見過公主千歲。」

自簾後傳出一聲清泠女聲:「免禮罷。」然後便歸於寂然,依舊無絲毫動靜。

見公主是打定主意堵在上朝的路前,洛成只得回身吩咐孫子道:「我們從另一側繞過去罷。」退回車上,喚從人調轉馬頭,向相反的方向緩緩避讓而去。行過好幾條街,直至將洛府繞在身後,復行上原本的路徑,洛成才吩咐將車暫停在路邊。屏退左右,將洛雲叫到馬車前,平靜問道,「雲兒,你告訴爺爺,你和永安公主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

洛雲心虛的避開洛成的目光,只帶著慍意掩飾道:「孫兒並不記得何處得罪過她。但是永安公主為人貪得無厭,並非可以同舟共濟之人。」

洛成布滿皺紋的臉上眼睛虛眯,卻流淌出瞭然愛憐的光芒,「雲兒啊,爺爺雖然老了,看起來不管事,若我果真顢頇,陛下還能允許我忝列左相之位么。你不願說,便不說罷。那你覺著今日,永安公主是為何而來?」

這幾日御史們借著白虹貫日的由頭,爭相攻訐永安公主,照這個勢頭,陛下不能不做處理。然而永安公主在文官中勢單力薄,獨木難支,現在恐怕唯有來尋求左相的支持,才能彈壓。洛雲與永安曾經多年同盟,太過了解這位公主高傲的性子,她無論如何不會放下聞端的嫌隙來向自己求和。洛雲想了想,哂道,「她應是原本想來尋求爺爺的援手,又不肯開口。」

彷彿已經料到孫子會如此說,洛成微微一笑,「雲兒,永安公主今日來,定不是來求我們放過她,她如此做,是激我們去參她。」

「如果爺爺與我也參公主,她豈非更無法翻身?」洛雲一怔,又低頭細忖,旋即明了,「陛下多疑,永安公主畢竟只是個長公主,陛下又知道爺爺與楊延向來在政事上各執主見。如若此次我們與楊延不約而同地參劾一個廟堂之外的公主,朝中太過眾口一詞,陛下反而必定會懷疑這是個陰謀。」

洛成點了點頭,悵然感慨,「永安公主一向懂得揣摩聖意,三皇子聽聞也頗依戀她。」他的語氣中不由帶上了幾分惋惜之情,「你與永安公主,還有修和的可能么?」

「如果……無法轉圜呢?」洛雲斟酌良久,終苦笑道。除了將愛妻拱手相讓,怕是他與永安之間的仇怨只能不死不休。猛然憶起童年摯友當初的忠告,他的心中隱隱生出一絲懊悔,他本不相信兩個女子之間,尤其是永安這個淫名著稱於朝的女人,竟會有這般感情。這半年來,他從未強迫過聞端,只想用手將她的心捂熱了。卻未曾想,她只是一塊堅冰,捂得越熱,也只是悄然在他的指縫間流走,他只能一日日眼睜睜看著她就這麼消瘦下去,卻從沒有一點一滴屬於過他。

想到聞端,洛雲的思緒有些飄忽,直到被爺爺的一聲嘆息帶回,「那既然火起,我們只能再添些柴火了。」渾濁的眼神漸漸明晰,洛成放下車簾,吩咐車夫道:「走罷,慢慢走。」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待洛成祖孫遠去,永安的車駕也緩緩啟行,回到採薇園時,東方天際剛剛漏出了些微光。惜兮甫一下車,便被料峭晨寒凍得醒了九分,裹緊衣服轉身攙扶永安下來,耳邊剛響起的車夫喚門聲卻在此時猝然停下。

車夫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府門前的台階,跑回永安身前,臉色慘白的跪了下來,雙手舉著一張紙,「公主,這是貼在大門上的。」即使不識字,他也知道這種大咧咧貼在門上的揭帖必沒有什麼好事,身子不由打起哆嗦,生怕永安遷怒於他。

惜兮從車夫手裡接過揭帖,見永安臉色驟冷,尚有些猶疑。一旁永安已勃然道:「拿過來。」知她動了氣,只得呈給公主,一邊柔聲勸道:「公主,這裡太黑,待進了屋點了燈再看罷。」一邊向車夫使了個眼色。

門房剛才聽到喚門,此時已經將府門大開,永安帶惜兮進了前院,等大門複合,借著院中燈籠的微光,再耐不住,已匆匆展開手裡紙張讀了起來,那揭帖上本只有幾個大字,永安一目掃盡,頓時將帖子撕得粉碎,怒道:「江毓呢?」

永安昨夜貿然孤身出行,此時回府,早驚動了上上下下,江毓也趕來了門前,明白髮生了什麼,聽喚趕緊站出,低頭請罪道,「屬下夜間巡防不力,讓歹人鑽了空子,請公主恕罪。」說完偷眼看了一眼永安,只見她怒不可遏,卻朝著他一言不發,只是櫻唇翕動著,像是在竭力壓制。他拎著心,準備著承受公主的暴風驟雨。可杵在庭中等了許久,風雨也未襲來,周圍只是死的一般寂靜。

實在忍受不了這緊張的煎熬,江毓又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公主。忽的,卻竟見一顆淚珠,自公主眼中滾落下來。永安向來肅然似秋,不苟言笑,這些下人何曾見過她當眾墮淚,顯是憤恨委屈之至。江毓見狀,簡直比要抽他一百鞭還令他心驚肉跳,趕緊跪下叩頭:「屬下失職,求公主責罰,屬下萬死不辭。」

「責罰?」永安在晨光中凄然笑道,「你是我皇兄指派的,我不敢責罰你。」說著喚道,「寧桂。」

寧桂見叫,趕緊上前,垂手聽命。

「你帶江毓回宮見陛下,如實稟知今晨發生的事情。」說著,永安再不看一眼面如死灰的江毓,徑直朝內府走去。惜兮也未見過永安如此失態,知她還不曾從洛府之行平復下來,擔憂的跟在永安身後,直到了六候居前,讓後面亦步亦趨的一幫僕從們皆留在院門外,才輕聲勸道:「公主,您一夜沒睡,定是勞乏了,快些休息罷。」

永安卻佇立院中,仰望著朝霞下的新升之日,輕輕道:「我始終是個俗人,做不到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惜兮欲要開口,又聽永安沉聲吩咐:「你一會去傳我的話,今日起由盧令遠統領園內護衛。」

聞言惜兮心中一動,對上永安的雙目,那淵淵雙瞳已斂去方才的纖弱,只是無情的看著她,見她怔愣,永安又問:「怎麼,你哥哥對你說過什麼么?」

惜兮輕輕道:「不曾。」

永安便不再說話,走進了六候居內。

那壁廂寧桂帶著江毓來到思政殿時,早朝已散朝,劉湛正在與議政們議事。阮公公在殿外邊看見寧桂,忙讓在一邊低聲對他道:「你們換個日子再來。今晨左相差點誤了早朝,金殿上被陛下當面責問,你可知道,洛相在路上遇見了永安公主的車駕,為了避讓不得不繞路而行,耽誤了時辰。陛下在殿上龍顏震怒,你切莫今日再來惹怒陛下。」

寧桂一聽,不由冷汗涔涔。昨夜永安公主去了何處,他並不知情,然而洛相為了避讓而繞路,顯見著公主的馬車是堵在路中,而寅時停車在途,陛下與群臣怕不會覺得公主荒淫無度,夜遊未歸。他忙對阮公公道了謝,領了江毓自去了。

去年曹治勛原籍鄉中連日大雨,族中墳地被淹了大片,趁年休劉湛又恩准了他二十日的假回籍主持祖塋的重新修葺,此時尚未歸來。故今日思政殿議事只有洛成,楊延在側。

劉湛因永安在府外整夜不歸,余怒未消,開門見山問道:「這幾日彈劾永安的奏摺,你們覺得要如何處置。」

「臣認為,這些奏摺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楊延不疾不徐對道,「長公主身份尊貴,不若先著人秘密核查所彈劾的內容后,再做處理。」

劉湛瞥了他一眼,「那你們誰願負責調查一事?」

「臣的門生陳紀、呂伯珪也遞了彈劾的奏章,臣理應避嫌。」楊延坦誠道,欠了欠身,眼光在一直沉默的洛成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到劉湛身上。

「楊尚書,你的門生彈劾又非你慫恿,調查只需據實回奏,又有何嫌可避。」洛成慢慢悠悠開了口,「我今日還因公主幾誤了早朝,算是私怨,豈不是更該迴避。」

「你我自然皆當迴避。」楊延淡然道,「陛下,臣覺得,不如待曹相回來處理此事。」

洛成心中明白,等曹治勛回來銷假,尚有一旬多,憑楊家的手段,怕是到時候將要洪水滔天,也由不得曹治勛力挽狂瀾了。前番賈淮被削職,楊延本以為瓊州刺史的位子勢在必得,沒想到中途被曹治勛截了去,想必一直銜恨在心,才會推舉讓曹治勛來處理此事。

劉湛不置可否,只是轉過頭問,「洛成你的意思呢?」

曹治勛——自三皇子身邊的琚瓊傳出的消息,永安公主不知有意無意,在陛下面前的一番話,可能直接影響了瓊州刺史的人選。洛成並不確定是否永安與章鶴臣或是右相有所勾結,既然楊延推薦,不如將曹治勛推向這個位置,看他如何處理永安公主,也能窺知一二。洛成收回心思,躬身徐徐答道,「臣附議。」

劉湛的目光在各懷心事的兩人身上滑過,沉沉在胸中嘆息一聲:「就讓曹治勛去調查罷。」欽天監潘繼成當初驚異的眼神依舊留在他心中。然而,上元佳節便遇見白虹貫日,自然不能因為瓊州改革——永安,皇兄只能先委屈你了。

再過旬日,待曹治勛回來時,白虹貫日的風頭應已過去了罷。

先是白虹貫日的兇相,永安公主又接連遭到彈劾,底下的宮人皆知道劉湛這幾日心緒不佳,一個個小心伺候著。聞捷在殿外守衛,自然聽不到殿中的機密議論,午間見洛相與楊尚書先後而出,面色倒是比進去時皆輕鬆了幾許。而他只為永安憂心,那些奏章里的字字誅心之言,他聞來都觸目驚心,永安一名女子,被如此詆毀清譽,又如何能承受的住。

昨日他難以克制憐惜之情,一時衝動握了公主之手,泄露了長久以來藏在心底的感情,已是悔恨不已,不知公主再次看到自己還會不會依舊怪罪。就這樣心緒繚繞的胡亂想著,一日的時光倏忽而過,待晚班換防過,永安自然不會再入宮來,聞捷悶悶不樂回到家中。陸夫人見他回來,讓丫鬟給他奉了暖身子的茶水,一邊吩咐開出飯來。又笑道:「你二姐給你捎了點東西,隨吟交予你,便要回去的。」

聞捷由隨吟領著回了自己屋內,原來是聞端繡的一些小飾物,無甚特別。聞端貴為侯府千金,依舊自己動手為母兄縫製些衣物,他早已習慣。可今日隨吟特意等他回來,就為了交到他的手上,讓他不免存疑。果然隨吟借著在屋內和他一一交代時,悄悄問他道:「聽相府里的下人說,今日一大早永安公主便在府外等候相爺和姑爺,小姐讓我來問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

永安:(想不到吧,我其實是來看老搭檔洛雲的)

洛成:雲兒啊,你和永安公主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被賜婚後,就和公主決裂了。難道,公主喜歡你?因愛生恨!

洛云:爺爺,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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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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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虹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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