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虹 四
日近午時,晴陽暖暖曬著,讓刑部牢獄衙門大門兩側站著崗的守衛也泛起了慵倦。看到自遠處走近兩個身影,他們才又立正身子,定睛看去,原來是一名衙役領著一名素衣女子。向日里,踏進這門的女人,不是桎梏加身的犯女,便是一臉苦情的罪人家眷,如這般被請進衙門的還是少見。在這刑名嚴酷之地,這名女子宛如剛探出新枝的迎春花,眼梢染著無限風情,娉婷而來,頗讓人覺得格格不入。
門口守衛尚在猜疑不已,那兩人已到了前廳,刑部京都清吏司郎中楊屺巒也早聞報走了出來,看見女子,嘴角微微一笑,「陸姑娘。」
惜兮一掠而過的訝異已被楊屺巒捕到眼裡,他反問,「怎麼,我認錯了,這位不是陸主簿的妹妹?」
惜兮冷著臉,福了福身:「是小女子。」她與楊屺巒只有兩面之緣:一次在西倉武庫前,那時她尚遮著面,剩下那次便是去歲冬日,也在這刑部大牢中與他路遇,沒想到他尚且記得、並調查過自己。惜兮正暗自思忖,又聽楊屺巒續道,「陸主簿的事情,刑部也是按律辦事,陸姑娘不會怪罪罷。」
惜兮也便只得化開凍臉,淺淺笑了一笑,「豈敢,多虧三司明斷,家兄方能得洗刷冤情。」
楊屺巒邀惜兮入座,惜兮推讓不過,只得坐下。待下面伺候的僕役奉上茶來,楊屺巒才施然談起正事,「今早遣人給公主府送去珠簪,是想請公主殿下辨認是否是舊物,不虞陸姑娘親至。」
惜兮點首,「正是公主知道是個天大的誤會,才讓我親自來說清楚——那個珠簪,是公主殿下賞給那兩個孩童的,並非是他們盜竊。」
「果真是如此了。」楊屺巒釋然,「難怪京兆衙門逼問下,他們拒不認罪。」
「楊郎中既然已知真相,不應羈留他二人在牢中了罷。」惜兮未料到他並不搪塞,也是心下一松。
「這是自然。」楊屺巒正色道,「既是冤獄,我一會就下令放人。」
惜兮嘴角噙笑,語中帶上了幾分叩詢,「可否讓我與他二人再見上一面,累及他們橫遭牢獄之災,公主還另有贈予和補償。」
知她是不放心,楊屺巒倒也爽快,告聲少陪,轉身回籤押房寫了文書,當著惜兮的面揚聲喚了人來,吩咐讓他去牢中放人並帶至這裡。
衙役去了,兩人便依舊在廳內等候。又另有人捧上一碟點心,碟上擺著一疊攢成茶花狀的酥餅,粉色麵糰做成的精巧花瓣嬌艷欲滴,並在花心印著一個「柳」字。
惜兮看在眼裡,並沒有碰翠柳居的花酥餅,而是拿起茶盞,撥開碧綠鮮嫩的茶葉,小啜一口,「想不到刑部的茶,居然比得上公主府御賜的茶葉。」
「陸姑娘謬讚,我的私藏哪能比得上御賜,」楊屺巒笑道,「只是一般的粗茶也不敢拿出來招待公主府的客人。」
惜兮放下茶盞,艴然道:「楊郎中言重了,小女子只是公主身邊侍奉的一個小小婢女,當不起這番費心招待。」
楊屺巒也斂起笑容,目光炯炯鎖住惜兮,「為了南疆百姓,陸姑娘當年在金殿上觸柱死諫,如此胸襟膽識,已足夠讓世人尊敬,我又怎敢只以區區婢女待之?」
昔年舊事彷彿如此遙遠,只有時而隱隱作痛的疤痕,提醒著她此事曾存在過。惜兮默然無語,垂下眸去。幸好並未沉寂太久,那兩個孩童已被帶至。果然是那日出遊在歡喜元子攤上遇見的小孩們,此時皆耷拉著腦袋,一臉喪氣。
惜兮忙走過去,心疼的幫他們將身上的土灰拭去,又仔細檢查,看見沒有傷痕才心石落地,慢慢和他們道清原委,正欲掏出公主交代的金銀。又聽楊屺巒在一邊命令押他們來的衙役道:「你午後幫他們重新置辦套乾淨衣物,既然在天京他們已無親人,便從我賬上支一百兩銀子,幫他們雇輛車,送他們回離州家鄉。」
他這番安排,惜兮也覺得妥當,抓著兩個孩子的手,每人又塞滿公主的賞賜,這才離開。回想起來,竟覺得太過順利,可細忖並無任何疑點。因來時哥哥還曾吩咐,讓她去周老先生那裡取一些書函,只得一路想著,取道甘泉館而來。
惜兮先與周德銘說了方才珠簪一事,才取了陸芳要的書函,剛出了書房門,恰劈面走來一人。堪堪看清來者,惜兮不由杏眼圓瞪,攔在階上,怒道:「范猷,我原本尊你一聲范大哥,沒料到你竟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甘泉館館小,容不下你!」
范猷未料到惜兮會在此,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惜兮姑娘。」
平日里的溫婉女子現在宛如雌豹般恨恨盯著自己,想必誰都不會好受。自高郡凱旋已有一年有餘,京城裡的歌舞昇平,早讓范猷幾乎忘記了,她這麼一個柔順的弱女子,也曾敢執意追著公主,跑到過修羅戰場之上。
現在這名女子站在階上,雖是居高臨下,視線也就比他稍稍高出一些而已,可那怒意大盛的責問神色,卻讓他不禁凜然。僵持半晌,惜兮眼中厲色絲毫不減,范猷被瞪的失了氣勢,自知理虧,將欲開口,忽聽到門內緩緩傳來一聲,「惜兮姑娘,今日是老夫喚他來的,便給老夫一個薄面,讓他進來罷。」
惜兮轉身看去,周德銘已推門出來,正站在自己身後,捻須看著自己。她冷冷的笑了一笑,「周老先生,公主對叛徒的態度,想必你一向知道。」說著對周德銘福了福身,看也不看范猷一眼,擦著他的身側出了院子。
范猷這才一臉無奈的進了書房,剛關上門,轉身便看到周德銘沉下臉來,不由也失了三分底氣,老實躬身作揖,「老師。」
周德銘細細以目描繪那熟悉的剛毅面容,悵然道:「范猷,我素來以為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那痛惜失望的語氣讓范猷心裡一緊。「你本是武將之家出身,又年少喪父,無人拘束,凡事喜率性而為。這些年來,我教授你以詩書,難道還盼望著你進士及第?不過是為著浸淫你的性情,讓你懂得三思而後行。」
「老師……」范猷面露慚色。
「你打量著楊家洛家都在拉攏你,便以為翅膀硬了么。你以為你是昌平侯?冬蒹比起你如何,還一直在介州老實待著呢。你琢磨著永安公主要失勢了,便也來踩上一腳,也遞摺子參奏公主?」
「老師,」范猷皺起眉,低聲抗拒道,「您也知道學生先父便是被小人讒言所害。學生對朝里這些黨爭並無絲毫興趣,唯願一心效忠陛下而已。」
周德銘走近范猷,垂下目光瞥向范猷起伏的前胸,緩緩道,「范猷,除非你扒掉這層皮,你就是公主府的人,陛下看不到你的心。你想將心挖出來,也要不死才行。」
一時屋內歸於寂然,只聽見風聲沙沙扣著紙窗格。范猷深深吸了一口氣,坦言,「老師,其實學生有別的打算。」說著請周德銘安坐下,才立在下首繼續,「學生在兵部供職才有一年,便發現諸多弊端。工部常年以來皆虛報兵器製備價格,學生也秘密核驗過。就拿上次與惜兮姑娘在武庫前遭遇的那樁事來說,已經是虛高的價格,還不夠戶部的回扣、工部上下官員的侵吞?甚至他們連工匠們的工錢都要剋扣!這些恐怕僅僅是冰山一角,為何所有人都噤口不言,還不是因為工部與戶部皆是楊延一手遮天,所以無人敢告發。如此縱容那些蠹蟲,即便瓊州如今的改革能夠擴大稅收,也會落入私囊,又有何益。平定北境之願,又有何日能實現?」說著他喟然而嘆,「若是學生執意調查和上奏此事,自然要撇清與永安公主和老師的關係。」
周德銘沒料到他的真心如此,隱隱有些感動,可依舊板著臉責備道,「范猷,即使你奏明戶部工部這些弊政,你覺得能扳倒楊家么?楊延承恩已久,這些底下人的事情,他會撇的一乾二淨,如今時機未到,怕是你撼動不了他分毫,反而會引火上身。」
范猷不悅道:「老師,學生已說了厭倦黨爭。這件事,不是因為和楊家有關學生才會去調查,更不會因為和楊家有關而不去查。若是一味顧忌自身,學生何必戀棧於朝。」
周德銘默然無語,這朝堂上即使暗流洶湧,也從來撞不破表面上的一片風平浪靜。范猷猝然發難,定會被當成又一次密謀,一次來自公主的試探。他的目光在眼前青年的臉上凝聚,彷彿時光又回到了在路邊撿到他的那一日。這些年來,他待他如子、傾囊相授,卻始終沒有磨礪掉他的稜角,讓他不知道是喜是憂。
范猷見老師沉默,還欲開口,一個門人敲門進來,對周德銘低低說了幾句話。周德銘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卻站起了身。
雖不知是何人到訪,但老師下了逐客令,范猷只能收住話,獨自出了書房。抬頭望去,那日頭偏了西,金燦燦刺眼耀目,光芒在街道上泛起萬丈金波。他立定甘泉館前想了想,撥轉馬頭往採薇園而去。
採薇園今日是金楓親自出來見他,雖道的是謝客,卻是難得的眼角含著笑意,「今日公主身體不適,不能會客,請范大人明日再來。」待打發走范猷,金楓又吩咐門房左右,「再有人求見,直接回說公主今日不在。」說罷才轉身回園。
惜兮回府稟知了刑部的事情后,便去給陸芳處送取回的書函。永安其時正獨自在三問軒抄《道德經》,剛寫到「寵為上,辱為下,得之若驚,失之若驚」這句,忽聽到門聲輕響。她抬起頭,竟然怔住,恍惚間陡生隔世之感。直到人影動了一動,她才猛地驚醒,不敢置信的踉蹌著走上前去,緊緊抱住來人,生怕聲音稍大些便會驚醒這春夢般,急促輕喚:「聞端,聞端。」
聞端被摟的喘不過氣來,欲要略做掙扎,卻發現被緊緊箍住,動彈不了分毫,只能一動不動順從的靠在永安身上,聽她在自己耳邊低語喘息,「聞端,你來了。」霸道的吻如急雨,重重的落在唇上頸間,讓她渾身酥軟,幾乎站立不住。
驟雨初歇,隨即傳來低低的責問,「我去左相府諸多不便,你為何不來,當上了洛夫人便忘了我么?」
那帶著哀怨的詰問只讓人心緒散亂,聞端張口欲語,卻又幾度吞了下去,低了螓首躊躇半晌,方才用細若蚊吟的聲音道,「儀,其實我尚是完璧之身。」
霎時間,雙目里的深潭如同被投下一塊巨石,泛起層層漣漪,永安尚且硬撐著追問道,「那你現在才來採薇園,是你自己不願來?」
「我也答應洛雲不會再見你。」聞端將臉埋入永安胸口,「何況我本該自絕於成婚那晚。卻惜命至今,你必輕賤了我。我也……沒臉見你。」
堪堪聽到想到那個詞,永安便如墮冰窖,胸中無法承受失去眼前人的想法,雖成親那日的事情已經過去多時,聽聞端猝然提起,她依舊心中怔忪不已,直宛如劫後餘生,慌忙摟住聞端的手臂又加上三分力氣,生怕一鬆手她便會煙消雲散,「再不許做此想,你便是……真的……嫁予洛雲,也都是我沒護好你。」說著又禁不住心弦撥動,恨聲道:「聞端你,你可在乎我曾經——」
聞端慌忙環住永安,因自悔失言臉上湧上一片潮紅,心下痛惜不已,語無倫次道,「我只是喜歡你。」
永安順勢抬起手,用指尖摩挲聞端的鬢髮,「我也是。」她輕輕吁了一口氣,「聞端,你可記得答應過我,不準比我先走。」
聞端倚著永安,心內戚然。她在洛府晝夜思念永安,念及相見無望,自覺憔悴不可支撐,真怕哪一日會先行而去。自小稍離永安時日,便牽腸掛肚,若是永安永遠離她而去,她光是想到便覺摧人心肝、不能忍受。她知道這萬蟻噬心般的相思之苦,推己及人,只期望永安對她之情遠遜於她對永安之情,這樣若她真的棄世而去,所幸,永安便不會受這痛徹心扉的折磨。
想到這裡,她輕輕推開永安,專心凝視著心上人的臉龐,眸底依然哀楚,蒼白臉色卻不知不覺中猶如枯木逢春,漸漸綻放出生機。永安見聞端不聲不響,只是盯住自己,那泓秋水卻熠熠生輝,宛如映著的是千枝爭發的無限春景,不禁也攬住聞端,痴痴的回望,只覺得神魂都被那緩緩降臨的盎然生機攫走,飄渺身軀之外,隨她而去。
兩人神魂交纏,身子卻如木偶般立在窗下,只是彼此對視,相看無言,不知過了多久,永安才恍然驚醒,輕輕問道:「你答應洛雲不見我,今日為何會來?」
聞端也是聞言猝醒,緊緊抓住永安的衣袖,握出一片褶皺,愀然道:「儀,我知道你前兩日去了相府,我問了弟弟,才知道朝中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忍不住悄悄跑了來,你可好?」
永安反手扣住聞端的手,見她因關切玉手冰涼,不由心疼不已。放下聞端的手,永安緩緩在房中走了幾步,若無其事朝著她淡淡一笑,偏頭問,「你覺得,那些言官彈劾我做的事情是真是假?」
聞端歇了好一會,卻是轉言:「為何聖上縱容那些言官,而不替你正名。」
永安冷笑,「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得了白虹貫日的幌子,須知我也不是坐以待斃之人。」走到書案后,在堆積的書稿間,隨手撿出一張,拍在案上。
聞端好奇走過去,只見上面密密麻麻蠅頭小字,直指畢思齊曾經酷刑逼供,冤殺人犯的舊事,字字驚心。她呆了一呆。永安自她手上慢慢抽回紙,冷冷道:「世人皆道畢思齊剛正不阿,但他也素來嚴酷無情,用刑狠毒,有些事下面不過敢怒不敢言罷了。」
聞端知道永安給她看這個,無非告訴她手裡把柄在握,意圖寬慰她而已。可她卻是愈發憂心,「儀,若是有這些,為何你不早點呈給陛下?」
永安長長呼了口氣,垂下眼帘,眉峰卻是蹙起,長久避而不答。聞端忍不住,抬手撫上她的面頰,妄圖用手指能撫平那眉黛間的峰巒,「有何事比你的清譽還重要?」等不到回應,只能垂首黯然:「都是我的錯。」
「和你有何關係?」永安低低道,「聞端,自小凡事我都自有主意,何事會因為你改變。」
「若不是因為我,這次洛相定會幫你彈壓。」
永安輕嗤,「你說洛雲年輕氣盛、兒女情長也就罷了,洛相——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他只會見利而動。他不幫我,只會是因為覺得我再無價值了而已。」
聞端知她所言不虛,可永安朝內勢力未衰,聖眷不減,洛相認為再無價值,無非是永安因為自己首先與洛家反目,所以這些依舊又是她故意寬慰她的話罷了。她低目不言,冷不防被從背後環住,暖暖的氣息從頸后噴來,吹拂著她的耳廓,攪得她心池蕩漾,再無法繼續想下去,「聞端,我沒事。不過若是被罵便能見到你,即便那些言官天天換著法子參我,我也歡喜。」
聞端心裡一梗,愧然無語,轉過身將頭埋在永安胸前,輕輕吟道:「『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只感覺一片柔軟溫暖,讓她沉浸許久,方戀戀不捨抬起頭,望了望屋外漸黯的天光,「儀,不早了,我今日偷偷出來,不可久留。日後我們再謀划相見。」說著掙脫永安,又細細描摹了永安的臉廓,刻在心中,才毅然轉身推門而出。
外邊有隨吟接著聞端,出了門永安不敢公然親近,只能若即若離的伴在聞端身側,送出了大門,目送聞端的馬車遠去後方轉身回府。
聞端回到相府時,果然洛雲尚未散衙歸來。她心神不寧的換回衣服,坐至綉架前,然而一針也綉不下去。直至掌燈時分,卻見洛雲陰著臉走了進來,餘光瞥著隨吟,「你先出去。」
隨吟看了聞端一眼,慢慢走出門外,洛雲待聽到門掩好的聲音,才冷冷問道:「你今日去了哪裡?」
聞端見他已知曉,知道分辯無益,咬著唇,一言不發,只靜靜的回望洛雲。
她如此態度更令洛雲勃然變色,他猛地鉗住聞端的手腕,眼底泛紅,壓抑著沙啞的聲音怒道:「聞端,我尊重你的意願,但你可記得答應過我什麼。你別忘了,我洛雲是你被聖上賜婚的夫婿,別忘了我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