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虹 二
上元佳節已過,正月十七日,各大官署紛紛開印。建明十年元月未畢,便天現白虹貫日的異象,像是上天在預示著什麼,不能不令朝野內外皆人心惶惶。
距異象已過去三日,這日聞捃因心中有事,估量著太子散了朝,便往東宮而去,剛進了殿門,一眼望見楊屺巒也在那裡。他上前參見了劉煦,劉煦只略一點頭應下,徑直問道:「如何?」
聞捃緩緩搖了搖頭,面色凝肅,「臣昨夜去了潘繼成宅中,此番已說得再明白不過,白虹貫日應是東方震蕩的示警。如今還未出正月,已聽說瓊州那裡有兩起鄉紳意圖鬧事被強行彈壓,更遑論這兩月來被章鶴臣參奏的大大小小官員。然而,潘繼成看樣子只是不會鬆口。」說著語聲漸冷,垂眸偏目道,「一個小小的欽天監監正,我倒要看他如何與陛下解釋白虹貫日的天象。」又朝楊屺巒看了一眼,方才續道:「若是欽天監行不通,只能另拋出個言官試探一下了。」
聞言劉煦並沒表露出失望不快之色,溫潤如玉的臉色依舊舒緩淡然。
倒是一側的楊屺巒饒有興緻道:「放之,你應是還未得到消息。昨日,畢思齊遞了一個參劾永安公主的本章。」
聞捃愕然,皺著眉又重複了一遍:「畢思齊,參永安公主?」
想必昨晚自己從父親處得到消息時,訝異表情正如此時的聞捃,楊屺巒點了點頭,「奏疏里將白虹貫日的異象歸於陰氣蔽陽,責難永安公主的種種失儀之處:儀制用度遠超長公主的規格,行事傲慢不尊君長,與高郡私自勾結,窮兵黷武攻打墨杜,並貪墨腐敗、斂財無度而禍亂朝綱。」
聽著楊屺巒條條羅列,聞捃隱隱有些幸災樂禍,卻又不禁胸中悚然,尚且猶疑道:「他不是永安公主提拔上來的么,居然罵起公主來。莫非有隱情?」
「瓊州河道貪腐案發後,皇姑為了主簿的事情曾找過畢思齊,」劉煦意味深長對聞捃道,「畢思齊當時便拂了她的面子。」
無論永安公主與畢思齊的關係是否如世人所想的親近,還是自詡清流的畢思齊不堪歸於儀黨,藉機與永安公主劃清界限,抑或忌憚永安公主的報復,畢思齊欲要先發制人,這次已然成了攻擊永安公主的絕佳機會。楊屺巒微哂:「都道畢思齊為人嚴酷、六親不認,對何人何事都敢犯顏直諫,果然是條瘋狗。」
說完,他也禁不住自問,白虹貫日的異象,莫非當真是天降之兆,宣告著那位恣意弄權的公主的傾覆?
而彷彿早料到聖上會袒護愛妹,留中奏章一般,御史大夫畢思齊次日便近乎得意的,將參劾的內容一字不差的謄寫了出來。平素朝臣們早就對永安公主依仗聖眷、肆無忌憚的僭越行事敢怒不敢言,果然還不出一日,這些內容便在天京各級官員中傳的沸沸揚揚。
劉湛也許只把此次當成朝中每日經歷的一個普通彈劾,對允許風聞奏事的畢思齊並沒有申斥,也沒有處置永安公主,這個態度卻無疑讓曖昧與猜疑的氣氛悄然漸長。
第二波詰難緊隨而來,似乎已經得到什麼訊號的御史諫議們,不約而同遞上了彈劾永安公主不合禮制,竊權亂政,造成天降兇相示警的奏章。最後,潘繼成終於在白虹貫日七日後,呈稟了欽天監觀天卜筮得出的結果——自然是與畢御史不謀而合。
由欽天監定論后,一觸即燃的烈火迅速蔓延到御史台以外的六部中。楊屺巒終於處理完刑部長假中堆積的案卷,悠然想象起劉湛這些天來陰晴不定的表情,正忖度著自己要不要也去湊個熱鬧,思緒卻被走進來的書吏打斷,「大人,京兆尹祁大人求見。」
祁明晦走進來時,一臉沮喪,眉毛都快擰成一處。兩人見禮畢,祁明晦慢慢吞吞開了口,「前兩日京兆尹捉住兩個小賊,因拿著個極為貴重的珍珠簪子去當,被當鋪夥計出了首。後來看著做工實在精良,追溯到天京的瓊珠坊,果然是去年為宮裡打造的頭面,應該是賜予了永安公主。」
瞧著祁明晦長吁短嘆的模樣,楊屺巒暗自好笑。擱幾日前祁明晦本可以藉機向盛寵的永安公主邀個大功,獻個殷勤,沒想到這幾日朝中風向突變,如今永安公主自身難保,誰還想要和她沾上半點關係。難怪找到了刑部來,他並不道破,而是轉問,「那兩賊承認是從公主府上偷出來的么?有沒有審出別的東西。」
「這倒沒有,分別提審也都是一口咬定他們是離州逃難來的,只是路遇了兩個女子,贈給他們的。」祁明晦瞪著楊屺巒,意有所指,「不過若是自公主府偷竊,看見其他東西也是不一定的。只是不上重刑,未必招認。」
聽到「離州」二字,楊屺巒心瀾微動,後面祁明晦的話也只是略略進了耳朵。眼瞳一掃間,心中計議已定,倒是風淡雲輕的笑道:「攀扯上皇家裡的事務,也不是小事了,將那二人轉到刑部來就是。」
祁明晦就巴巴著楊屺巒說出這句話,這燙手的珠簪終於被丟了出去,生怕楊屺巒又反悔,趕忙道:「那便辛苦楊大人了。」說著拱了拱手,「在下這就回衙門裡等刑部提人的移文。」
此時的採薇園裡,臘梅枝頭冬意猶存,惜兮親自在炭盆里又添上了些銀骨炭,默默退到一邊。三問軒里的書案上早就堆滿了這幾日來彈劾永安的奏章抄錄。最初畢思齊的那篇先是被送到了陸芳那裡,惜兮知道以永安的脾氣,見著定要暴怒,只求哥哥先藏了起來。後來見事情愈演愈烈,已然收不住,再瞞不下來,只得將這些奏章都捧與永安。
永安站在案前,就這麼一篇篇慢慢的翻閱下去,還沒看到一小半,已是臉色煞白,手指也發起抖來。
惜兮在一旁察言觀色,見其他人都嚇得噤口不言,移近永安輕聲勸道:「公主,您切莫氣壞身子。畢思齊這個以諫博名的小人,藉機捏造罪名攻訐您,聖上一定會還您清白。」
永安冷笑,拎起畢思齊的奏疏抄本,「畢思齊寫的這些東西雖然不敬,然而不出諫官的職守,我也便認了他的膽識。其他的人除了無中生有,顛倒黑白,便再翻不出什麼新鮮詞句,楊延洛成這些年屢掌文衡,竟選不出半個比得上畢思齊的人,我都替他們蒙羞!」說著將剩下的抄本都推向一邊,努力壓抑著胸口急劇的起伏,只是把目光送向遠處依舊飄著浮冰的鏡湖。
陸芳走上前去,這些奏疏他自然都讀過,即使永安說得不屑一顧,他也知道不能怠慢。他正欲將抄本攏好,耳邊卻傳來永安冰冷的聲音,「別動,我要看完。」只得住了手。抬目看向公主,眼見著她雖然是在凝視一湖靜水,那微翹的睫毛卻在微微顫抖,暗潮也如這春水般,在眸上的一層寒冰下涌動著。
因傷尚沒有盡好,陸芳說話仍有幾分虛弱,「公主,古之善為政者,其初不能無謗。」
永安瞥了他一眼,闔上雙目深吸口氣,意圖平穩紊亂的氣息,聲帶凄惶道:「陛下會相信那些謗言么?」
「現在陛下尚未對這些奏疏做任何調查。」陸芳輕緩道。
「只怕三人成虎。」永安復睜開雙眼,喟然而嘆,來回走了幾步,轉頭吩咐道:「備車,我要進宮。」
可真來到了思政殿外,又讓永安不由躊躇,驀然生出悲戚之感,今日她若是求見聖上,消息應是會立刻傳出宮外,如此一來,怕是更要攪起風浪。清者自清,若是劉湛本不願信任自己,那她此刻入見,豈不會更授人以柄。
這般想著,永安遠遠在偏殿檐下逡巡不前,初春日短,不知不覺中已是過了掌燈時分,那些勾心鬥角的檐牙吻獸,慢慢的淹進了深藍色的夜空里,只化成了黑魆魆的影子。不多時,走來一隊小太監,兩人一組,沿著石階將屋檐下的燈籠一一點燃。
待這隊人離去,又過了許久,隱約在燈影掩映間,走來一個身影,待分辨出熟悉的挺拔身姿,那人也是終於確定了是永安,疾走了幾步上前:「聞捷參見公主千歲。公主安好?」
永安料他是剛剛換防下來,然而她心緒不佳,無意閑敘,只語音冰冷道:「聞捷,這幾日我被參劾想必你也知道。」
聞捷聽出她話中的凄楚之意,默然立在階下,微垂了目光,猶豫該作何回答。
永安便徑自繼續道:「那些彈劾我的內容,想必你也聞知一二,你覺得我真是如此罪愆深重之人么?」
聞捷面容肅穆,雖仍未說話,卻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
永安淺淺一笑,嘴角卻帶上了一分挖苦的意味,「你頭搖的倒是乾脆。聞捷,你平素在我皇兄身邊當差,只是護衛他的安全,朝里的那些事也不見得明白。我暗處里做下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在這朝廷里,切莫被表現騙了。」
聞捷只略略思忖,便抬起頭,迎著永安眼睛誠摯道:「捷生平所見至善盡美之人,唯有家姐。家姐能與公主您自幼相交甚篤,您的德行自然絕不會有失。」此種場合提到二姐,他有些赧顏,目光卻愈發堅定,「我相信姐姐,也相信公主殿下您。」
這肺腑之言讓永安愀然,默默無語。許久後方嘆道:「若是這樣,在你心中,白虹貫日的兇相又是因何而生?」
聞捷錚然回答:「自古天降異象,是為了警醒世人。朝廷百官應當自省修德、裨補闕漏,而不是什麼都推在一個女人身上,自我麻痹,枉費上天警示之意。」說完又放緩聲音,安慰永安,「公主,那些中傷之語,陛下一定會明鑒的。」
檐下燈籠里橘光明滅,燭影搖晃,投在眼前人精緻熟悉的臉龐上,讓永安忽有一絲恍惚迷惘,她微微展露出笑容,向冰冷的虛無中探出右手,像是將要溺斃之人企圖抓住並不存在的生機,「昔日在這宮中,無論遇到何種險惡之事,只要有你二姐在我身邊,我便不會懼怕,也從不會覺得如此無力。」
永安公主平素那拒人千里的肅殺之氣似乎此時已煙消雲散,所余唯有姐姐玩伴的嬌柔情態,聞捷不禁心怦怦直跳,幾要撞出胸膺,偷眼望去,那漿過的栗色衣袖華服精巧,正好擋住永安身後侍從的視線,他情不自禁前傾過身去,伸出手托住永安懸在夜風裡的柔荑。
冰冷的指尖碰觸到灼熱的掌心,讓永安猝然一驚,頓時被這不敬之舉驚醒,將手抽了回來,掩在衣袖下,面上瞬時復被寒冰凍結,只是不便在此地發作而已。聞捷也為自己的大膽驚得滿面通紅,喘息微微加重,垂眸低低道:「姐姐不在時,我也會忠心的保護、安慰公主殿下您,讓您不再懼怕和傷心。」
永安不料他竟會說出這種話來,退後幾步,才借著燈火又看了一眼聞捷。聞捷的容貌本就極肖乃姐,在微光朦朧下,白璧之姿被映上嫣紅,微翹嘴角邊流露的風情,居然同聞端當年一般無二,一瞬間竟又一次讓她魂馳魄奪。意識到失態后,永安呆了一呆,又驚懼不已,趕緊轉身就走。
回到採薇園后,是夜永安不由自夢中驚悸而醒,惜兮聽見帳中動靜,忙披衣起來隔簾輕問:「公主,可有吩咐?」卻聽到永安略顯急促的回答,「這般黑,如何不點燈?」
惜兮掀開紗帳,擁住永安,肌膚隔著衣衫相貼,只覺得公主渾身微微發熱,於是抬了聲音,喚外屋的丫頭們進來點燈,剎那一屋子燃起十幾根明燭,把室內照的通徹明亮。永安眼中那層極淡薄的驚悸這才慢慢消溶在焰色中。一泓碧水,雖漸漸復平,仍警惕的向四周探去,放佛要把屋裡每個角落都穿透一般。
待侍女們皆退出去,永安低低道:「他們一直都還在這裡……」
惜兮知道永安又夢見了一些舊事。自高郡歸來,歷經長姐長寧叛亂后,她時而便會這麼落入夢魘。於是惜兮輕輕問道:「要不要明日喊法師來……」
話未及半,永安那雙眼瞳中爆出的寒色,已是凍住惜兮下面的話。推開惜兮,永安自撐起身冷笑道:「他們有何冤屈?」話是如此說,卻並不再睡下,反倒起身,只在屋內踱步,似乎意圖要藉此把驚怯與煩躁一齊釋放乾淨。
過了一會,更聲傳來,惜兮聽梆子在幽夜之中格外清脆,知夜漏已深,欲勸公主休息,永安卻道:「你與我出去走走罷。」
惜兮點頭應下,回身方取出罩衣披風,永安已自推門走了出去,她趕緊追出去,為永安披好狐裘,只見屋外彎月孤寂,輝暈黯淡,滿園哀草枯枝上皆裹著一層淺灰色,頗有無限凄涼之感。
兩人一前一後靜默走著,直走到鏡湖邊,永安忽然停下吩咐道:「你去備車。」
「現在?」惜兮一愣,下意識探頭望了一眼高升明月,「去哪裡?」
「洛相府。」
「公主。」惜兮忍不住道,永安已轉過頭來,靜靜待她說完,那雙眸子清冷的凍結住一般,她猛的噤了口,陡然醒悟,方知道,始終有一處地方,是她再不能置喙,再不能碰觸。
此行沒有驚動太多人,馬車片刻已經備好,載著永安與惜兮出了採薇園,在夜色沉浸的道路上尚未疾馳一會,就被一隊巡夜的士兵攔下。
因永安不願彰顯行跡,所選乘的馬車裝飾極為普通,也並沒有任何徽記。士兵之中領頭那人攔下車夫,正欲詢問,不妨車內人掀開車簾道:「我是永安長公主。我的馬車也要攔?」
領頭隊長借著朦朧月色看去,只見車內這位女子雖然容色嬌艷如春,卻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氣,應非冒用公主之名。他不由暗自吃了一驚,天京衛中早流傳說這位永安公主素來恣意行事,當初公主奉符奔赴高郡時,為了出城竟砍傷了一名城衛,而聖上也未曾追究。他們此時此刻要是硬是攔住公主,觸怒逆鱗,只擔心無人會為自己伸冤。
然而犯夜之人除非事出有因,按律要鞭笞責罰,職責所在,這隊長也只能捏著小心走到車輿前恭敬問道:「請問殿下是否有急事和夜行文書。」
永安隔簾冷笑,「本公主只是想欣賞這天京夜色,無甚急事。他趙潤想參我便去參好了,省得他們還要挖空心思為我羅織罪名。」說著厲聲道:「走!」
一聲鞭響,馬車立刻擦著士兵們揚長而去,漸疾的馬蹄聲在原本沉寂無聲的空巷中顯得尤為刺耳。留下那隊士兵,咋舌相覷,又不敢追著攔下公主的車駕,只能自去回稟上峰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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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端,撒嬌要抱抱,打滾求安慰~
云:所以這就是你半夜三更跑到我家蹲我老婆的理由?!
儀:你老婆?呸!這是勞資老婆!我想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