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白虹 五

第十五章 白虹 五

自嫁入洛府,洛雲素來溫文爾雅,對已以禮相待,聞端從未見過他這般惱怒的樣子,她強作鎮定,對著洛雲的咄咄逼問,抬目相對:「洛雲,永安公主被誣陷,滿朝文武卻不置一詞,我只是去探望她。」

語音剛落,聞端只覺得洛雲握住自己右手的勁道一分勝似一分,幾要讓那纖纖玉腕折斷,她暗自咬牙忍住。卻冷不防,加在手上的力氣猛地一緊,不容違逆的強力提她起身,讓她一個趔趄,被生生地拽離了椅子。聞端慌欲抓住手邊綉架,整個身體卻已被洛雲連拖帶拽扯了走,只帶的整個綉架轟然而倒,上面擺著的五色線團嘩啦啦紛落,滾的滿地皆是。

聞端見洛雲沉著臉,只管將自己拉向內室的方向,忽然醒悟到他可能會做什麼。疾忙拿左手使勁欲掰開洛雲,可那手如同鐵環般緊緊鉗住自己,哪能掀動分毫。她一時變了神色,驚慌失措道,「洛雲,你要做什麼,放開我。」

洛雲對著她的乞求聲充耳不聞,喘著粗氣一聲不吭。聞端用足全身力氣也掙脫不開,秋水瀲灧,面色已是通紅。她在洛府中求告無門,惶急無措下,一路上只能無助的攀住手邊接觸到的東西,一邊聲音顫顫發抖不斷哀求:「洛雲,你答應過我。」

洛雲見聞端一味抗拒自己,更為妒恨永安,也引得怒意更盛,再不憐惜那愁雲叆叇的楚楚之樣,強行用力,將聞端拽開。自室中桌案到牆邊花架,淡青色廣袖帶動一片稀里嘩啦,讓茶盞玉壺碎了一地。

聞端死死抓住內室的門框,屈辱的淚珠懸在眼角,心已涼到徹底,後悔在洛府日久,已經鬆懈,並沒有日常佩戴任何防身之物。此時此刻,她心如死灰,闔上眼睛,滿心滿腦只被一個人所填充,忍不住帶著哭腔低聲求救道:「儀——」

聽到聞端居然喚出這個字,洛雲猜也能猜出是永安公主的閨名,更是暴怒,氣血上涌,頭腦中一片空白,手腕加力,強行將聞端拉入內室來。

「少爺。」僵持之時,卻自門口傳來一聲輕叩,毫不相干的平靜聲音,宛如一溪冰流灌進滿屋紛雜。

「滾。」洛雲先是一愣,隨即怒不可遏的吼道,卻是停下了拉扯的動作,只是眼底泛紅緊緊盯著聞端,愈發箍緊左手,不聲不響,將她的手腕勒的通紅。聞端也聽清楚了屋外是誰,絕望中驀然升出那麼一絲絲希望,忍不住睜開眼,也停下抵抗,只是靜靜地大口喘著氣。

「少爺。」外邊的聲音依舊不依不饒地重複了一遍,彷彿完全沒有聽到洛雲的反應一般,吐字不緊不慢,卻能感覺帶上了些執拗的堅持。洛雲終於偏過頭去,透過門上的紙格,可以隱約看到人影立在門外,一動不動,彷彿如果洛雲不回應,他就要站到天荒地老一般。

聽洛雲的喘息逐漸平靜,聞端趕緊拼儘力氣想從他手裡掙脫,不料洛雲再沒使勁,聞端便這麼溜出手腕,慌不擇路地跑出內室,躲進屋裡一個和他相對的角落,貼著牆角,胡亂把因掙扎而鬆散的衣服重新理好,心中的委屈終於可以全然釋放,忍不住悄聲啜泣起來。

洛雲方如忽然清醒一般,沒有再為難她,走出內室,正了正自己衣衫,努力平靜下氣息,這才拉開房門,「葉實,何事?」

屋外人並沒有立時回答,只也平靜的回視著他。隱約有一片薄霧,糅雜著虛虛緲緲的黯然與痛惜,籠罩在那眼中,讓狡黠的眸子第一次蒙塵了明亮的輝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這二十多年來,洛雲從未見過的意味:那彷彿是——失望。

這眼神宛如冰水灌頂,讓洛雲徹然全醒,盯著葉實的眼睛,狠狠以手握拳,咬住嘴唇。驀然回首,剛才一切他怎就如失了智一般,對夫人做出那番無禮之事。半年來的努力,盡毀於一旦。他不明白,事情為何會一步一步,行至如此地步。

葉實卻避開他的目光,垂首自然而然的呵了呵因久候在寒氣中凍得冰涼的雙手,才復抬起頭,語氣如常道:「少爺,外邊風颳得緊,若是你不準備讓我進去,我們還是去書房談事罷。」

洛雲瞥了一眼屋內,那裡只一片死寂。他的餘光掃到一臉憂心候在葉實身側的隨吟,對她使了個眼色,才跟著葉實向書房走去,在檐下轉過屋角,方轉頭問,「怎麼了?」

屋外果狂風大作,吹的葉實手裡的燈籠左右飄搖。他抬手穩住火光,「曹相已經回京了,現在正在府上拜見老大人。」

面對原本還有七日方會回京的右相曹治勛,洛成也是吃了一驚。更何況曹治勛今日剛剛陛見銷假,便趁著夜色匆匆趕到了自己府上,顯然不是一次普通的拜訪。

曹治勛也未花太多時間在閑敘上,而是單刀直入道:「在下是來請問洛相對永安公主一事的意見。」

可知今日聖上已經將彈劾公主一事交由曹治勛調查,洛成知道向來曹治勛對自己凡事恭敬,事無大小皆有請示,於是淡淡笑道:「曹相初回京,想必還未聽說前日在下被永安公主堵在路上,差點誤了早朝,惹得陛下金殿上大怒。所以這事情理應避嫌。你只需按照調查的結果,如實回給陛下便是。」

曹治勛面色不改的聽完,拱了拱手,卻是直言不諱的拋出一句話來,「此次畢思齊彈劾永安公主,其實是在下的安排。所以在下才能在這麼短時間內趕回京。」

饒是洛成歷經朝中風雨,聞言也不禁怔愣,心下驚疑不定,面子上卻是不動聲色,「曹相為何要彈劾永安公主?」

曹治勛站起身,慢慢道:「上元之日白虹貫日一事發生后,楊延便暗中鼓動諫官們將之歸咎於瓊州改革。洛相可知?」

洛成聽出他話語中隱隱責問之意,靠在椅背上垂目默然不語。

曹治勛見洛成如此態度,坦言道:「為瓊州之事,在下心知左相大人對在下意見頗深。然而,如今勛戚貴族們都借著免稅的名頭,私下鯨吞土地。土地兼并之風日重,久而久之,百姓耕者無其田,田稅逐年凋敝。重新丈量土地,徵收大戶的稅務,也是現在國庫空虛,勢在必行之事。你我身為宰執,自該作為表率。」他嘆了口氣,望著洛成,言辭懇切,「此時此刻,在下不得不開誠布公。楊延把持戶部已久,自他入主戶部,民間賦稅日甚,國庫卻依舊捉襟見肘,中間有多少田地稅賦,進了他們楊家的囊篋中,趁此機會正是清算之時。洛相這些年一直隱忍,不就是等著這一刻么?洛相難道以為,瓊州這些事情,是在下為了個人私慾!洛相,」曹治勛前傾身子,忍不住微微抬高了聲音,義憤道:「留有楊延在,國庫永無充盈之日。這兩個月來,瓊州已經生出兩起鄉紳鬧事的案子。幕後之人,不言而喻。白虹貫日異象一出,又有人蠢蠢欲動,煽動御史與六部朝臣,趁機攻訐章鶴臣。如果瓊州改制半途而廢,那這些布局便會前功盡棄!」

曹治勛剖肝瀝膽的一番話,洛成也不禁心有感觸,暫且放下對瓊州的不滿,低聲問,「所以,畢思齊才率先發難永安公主,是為了分謗?」

曹治勛點點頭,「有密報,太子那裡已經施壓於欽天監潘繼成,畢思齊才連夜寫了彈劾永安公主的本章,遞了上去,將白虹貫日一事歸咎於公主失德。隨後的彈劾奏章也有些出自他的安排。這些事,全是我與您推心置腹之言,真相便是如此。是為了瓊州的田地一事繼續參章鶴臣,還是幫在下彈壓下此次朝中議論,全憑洛相自己做主。至於永安公主,他是在下不得已拋出的靶子,幸陛下將此事交由在下調查。此時此刻,在下承認,已有處理結果,會還公主清白。」

直抒完胸臆,曹治勛錚然立定,等候著洛成的態度。洛成卻慢慢走至窗前,親自撐起窗格,望向書房外高懸的那一鉤彎月,感慨道:「治勛,我自會全力保舉你,我老了,以後這朝中,要靠你了。」

今夜風疾,早吹散了層層雲翳,讓東升之月的清輝撒滿院落。夜寒浸骨,若不是在院內樹下探出的幾朵黃白相間的雛菊,與那禿枝上新發的嫩葉,常常讓人依舊有身處冬日之感。

洛雲自爺爺處問完安,回到西苑的書房,拂去衣上寒氣,讓身子逐漸回暖,才對葉實略略說了今日之事。「聽爺爺說,曹相便是如此說的,」洛雲道,「永安公主是陛下的寵妹,驕奢淫逸是有的,其他罪名著實也挨不著邊際。」

葉實心照不宣的一笑:「這事本就難以處理,不是得罪陛下,就要得罪御史們。」

因惦念聞端,洛雲整晚都心緒煩亂,匆匆道,「別說那些御史們,楊家恨永安入骨,若是真捉住了把柄,還能耐到借著白虹貫日的由頭。楊家並不知道你也曾隨永安去過高郡,長寧的那些書信相關之事,千萬要處理乾淨。」

葉實笑之以目,「除非永安公主要與我們玉石俱焚,放心。」

洛雲點了點頭,葉實又笑問,「畢思齊那個避重就輕的奏章,是永安公主本人授意上的罷。」

洛雲瞥了葉實一眼,「算算日子,從白虹貫日到畢思齊上疏,也不夠快馬到曹相鄉里一個來回。沒有人授意,莫非畢思齊還真的敢擅作主張,抓著永安公主就咬?果然如今永安公主已另與曹治勛結成一黨,我們自該小心,先待曹治勛與楊家纏鬥好了。只是我與爺爺都想不明白,永安公主居然願意為了瓊州一事,自污分謗。」

「你尚不了解永安公主。」葉實搖首而嘆,臉上難得呈現肅穆之色,「我早該想到,永安公主那日來府前,無論老大人回護或是火上澆油,最後都不得不撇清此事。而楊延怕是以為曹相回來尚久。於是老大人和楊延都上了公主的當,把這事拱手送在了曹相手裡。公主自然可以高枕而卧了。」

果然不出兩日,曹治勛便給畢思齊定下了誹謗公主的罪名,並議定了免去御史大夫之職,杖五十,降三級聽用的處理。劉湛聽了不置可否,只是問:「這是和吏部商議的結果?」雖然曹治勛對永安的袒護甚合他意,不免也覺得有些過於嚴苛。

曹治勛點首應下,並道:「這是臣擬定的。因為事涉永安公主,是否這個處置要給公主殿下過目?」

劉湛看著他,目光轉冷,「也好。」轉頭令阮元親自將曹治勛呈上的奏摺送到採薇園來。

永安在採薇園中迎著阮元,仍有幾分忐忑的接過奏摺,待細細讀完上面的字句,臉上的陰霾終漸漸消散,最後竟朝著阮公公嫣然一笑,「幸有陛下與曹相替永安昭雪。」欣然又讀了一遍,許是心中高興,輕輕擺首道,「我聽說朝里的御史們都是風聞奏事,且何人都敢參奏的,若只因參奏公主便革職罷官,只怕今後諫官們會投鼠忌器,堵塞言路。便是永安的錯了。他既參我奢靡,可見是個注重錢財之人,罰他半年的俸祿,也便罷了。」

她說得風淡雲輕,好似玩笑的語氣,卻又明明一副認真的神色,一面抬起玉手捉了案上的筆,飽蘸香墨,劃去了原定的處罰,又復在紙上寫了「罰俸半年」四個小字,這才遞迴給阮元。

這麼處罰畢思齊,那跟風彈劾的言官們只有更輕。阮元欠身道:「畢大夫定會感念公主殿下的仁義寬厚。」說著雙手捧著永安改過的摺子,回宮而去。

翌日一早,聖駕便親臨了採薇園。因是猝然而至,慌的園內諸仆趕緊匆忙準備接駕,劉湛止住要給永安通報的僕人,聽聞她一早便在卧雲榭內,便令人在前引路,一邊欣賞園景,一邊慢慢踱步前去。

永安果然正在榭中作畫,突見劉湛駕到,忙起身離案趨前請安。劉湛抬手扶她起來,朝她笑道,「你繼續畫罷。」說著又對下面人吩咐,「不必伺候著了。」內侍宮女們聽命魚貫而出,掩上門候在屋外檐下,只留劉湛與永安兩人在室內。

永安見劉湛隨後便一言不發,猜不出他忽然來採薇園意欲何為,只能順從的退回案后,劉湛在案側自撿了個椅子,坐在一旁。昔日在宮內儀堂,劉湛便慣常如此,在永安身邊默默思慮政事。永安知道此刻並不用太過拘束於君臣之禮,便竭力靜下心來,歇了歇,復握管濡毫,繼續作畫。她筆下所繪的正是春山遠景,此畫已畫了幾日,遠山蔥蘢,春水豐沛,山水已是具成,因嫌仍缺幾分生機,正在最後綴上山間屋舍。認真落了幾筆,她也暫忘了劉湛正在身邊,專註於布局運筆來。

驕陽明媚,萬縷金絲從鏡湖一側的露台上斜斜射進室內,和煦暖意讓檀木器物淡淡飄逸出一股清香。初春微醺中,萬物寧謐,只有鏡湖波聲泠泠,聲如碎玉。永安曉妝初竟,因沒有料到聖上會駕臨,只是日常居家的裝扮,淺施薄粉,並未用胭脂,雙頰略微顯得有些素白,卻更襯得那兩瓣櫻口,如擺在玉珪上的桃花瓣一般,柔潤嬌媚,似乎還帶著晨露的幽香。

「永安,」劉湛凝神看了她許久,忽然開口,「朕知道你和洛成的嫡孫,那個中書侍郎洛雲曾有私交。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和曹治勛又勾搭在了一起。以你的性子,真的會寬恕畢思齊?你長大了,是個可以撼動朝局的公主了。」

這聲音驟然響起,在萬籟俱寂中幾分突兀,永安不由筆下一滯,眼見著一滴墨水在宣紙上暈染開,只能心中微微惋惜,雖然放塊石頭在這裡有些突兀,這黑乎乎的一大團也改不成別的什麼了。她放下筆,抬起頭看著劉湛道:「陛下還記得那日在梅園么,臣妹只是為了熹兒而已。何況畢思齊一人上疏,滿朝文武便皆敢罵臣妹,自出生那日起,臣妹的生死不是向來在陛下的一念之間?」

劉湛皺起眉,「你在怨恨皇兄么?」

永安平靜道,「畢思齊臣妹都寬恕他的無禮了,更遑論他人。不過這個事情,臣妹不是很想再提了。」說著又復拿起筆,正準備蘸墨,忽地手腕被另一隻手捉了住,她心中一驚,因吃痛鬆開手,眼見著狼毫掉落桌案,至滾到玉荷筆洗邊停住,才抬起頭,對上劉湛凌厲的雙目。

「永安,」劉湛恨聲道,「朕看著你長大,你從不是個追求權勢的人。」

永安一言不發的對著劉湛,那粉嫩的桃唇,卻漸漸的褪去了顏色。

「你接連勾結朝臣,到底想要什麼?」劉湛怒聲詰問。回應他的只有寂然。沉默良久,面對著永安愈發堅韌倔強的目光,他尊肅的語氣中忽摻進一絲柔軟與憐意,「除了干政之事——朕知道你沒有興趣,這天下任何東西,只要今天你開口,朕都會滿足你。告訴朕,你想要什麼?」

彷彿有那麼一剎那,劉湛似乎看到永安的眼中熠熠燃起了光芒,將她的面頰映照的璀璨無比,卻也只是那麼一瞬,那光芒又一點一點的消退下去,終至昏灰黯淡。永安依舊沉默不語,那羽睫輕覆的雙瞳中卻熒熒有光。劉湛眼睜睜的看著她偏過頭去,忍不住,捏住她的下巴,強行讓她的臉對著自己。

那嘴唇像一朵沒有神魂的花,縱然看著柔軟嬌艷,碰觸時卻感受不到一絲感情。冰冷的嘲諷,與眼光中的漠視,讓劉湛的右手不禁加重了力道,血色悄悄湧上了白璧之頰。永安咬著唇,冷冷盯著劉湛,他卻猛地鬆開了手。

曾經他怨恨過先帝的無情,是他將她鎖入深宮,才讓她終究鬱郁而亡。

而他如今才驀然醒悟,正是如此深愛,才會想保護她。

劉湛站起身,朝著永安道:「既然你回答不了,就呆在採薇園裡給朕好好想。想明白之前,不準再進宮。」

※※※※※※※※※※※※※※※※※※※※

洛雲(余怒未消,坐在書房看葉實記賬):小葉,曹相來又不是急事,你今天為什麼要來敲門?

葉實(擱筆抬頭,一臉無辜):啊?隨吟喊我來的啊。

洛云:我和夫人在房裡,你來幹什麼?還那種表情。

葉實(愣怔):什麼表情?

洛雲(心有餘悸):就那種——我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葉實:有么?(傲嬌仰頭)哼!人家才沒有吃醋呢!

某:好了好了,小葉,小雲是你的,我不會讓小端得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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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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