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採薇
自劉湛下令永安非奉詔不得入宮,時光匆匆,轉眼已是春盛。雖永安一直閉門在採薇園內靜思,園中不乏群芳爭妍、蜂蝶亂飛,早早也能感受到春意。這日自清晨起,便淅淅瀝瀝下起了春雨,到了申時也未有止歇。陸芳書房的綠紗窗外,又新掛上一層細密水簾。惜兮站在室內,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看哥哥依舊在專註的奮筆疾書,只輕輕繼續手裡的動作,幫他將書案書架上的賬冊、書信等分門別類的理好。
她怕擾到哥哥,動作無比輕盈,可一聲低嘆還是入了陸芳之耳。陸芳放下筆,扭頭看向惜兮,「怎麼了?」
不防被聽到,惜兮倒是紅了臉,低目望著案上的白竹紙,拿手卷著垂下的衣帶喃喃道:「從前爹爹不曾讓我多念書,可這些年公主常常讓我替她作書,方才想起,恐怕已不知貽笑於多少大方之家了。」
陸芳不由笑道:「你何必妄自菲薄,爹爹對你我自小嚴格教訓,你的文采已超過大多女子了。」
屋外芭蕉葉沙沙作響,惜兮赧顏瞧向檐下連珠,「公主有個小匣,裡面放的均是昔日與聞小姐通信的箋紙,我也曾得見一二……」
「聞小姐是侯府世家,又自幼養在宮中,」陸芳方講了一半,只見妹妹黛眉微蹙,忙笑著改口道:「讓你常來我這,你必定不願。好在公主府里的書籍甚多,我抽空挑出幾本,幫你把難懂的地方先注好,你拿回去從易到難慢慢看著,可好?」
惜兮聞言,朝著哥哥秀目明亮,笑著點首。一會後才覺察哥哥依舊打趣地看著自己,不由窘然移開眼,將目光轉回案上,那裡除了堆積的書冊外,尚有一封未拆開的信件,封套上未著一字,她才憶起自方才到現在陸芳都避開了這信,走至案旁關切問道,「周老先生那裡可有何消息?」
「暫時還不曾。」陸芳循她目光所在,又解釋道,「那是瓊州染坊送過來的,應不是急事。」
永安在瓊離二州曾經的私產,雖是被歸入了皇家內庫,每年這些產業的收入依舊全部賜予公主府所有,並且經營相關的事務仍為公主府掌管。惜兮聽陸芳如此說,便不生疑,放下心來。
陸芳又安慰她道:「此事要從長計議,待陛下盛怒過後,方有轉圜之機。」
惜兮搖了搖頭,「這個月的份例並沒減少,與別的公主們相同。然而公主素有的特例被削減,往日採薇園次次皆得的額外賞賜也沒了。哥哥,其實,」惜兮猶疑片刻,緩緩道,「如今公主是失了聖眷,卻也少了諸多煩心勞神之事,既沒有楊家,也沒有聞家,每日在這採薇園裡不改其樂,我倒覺得歲月靜好。」她眼看著那些案牘文書,目光深處卻恍惚帶有幾分悵惘,即而難以為情地撫著臉道,「我這般想,可是有些自私?」
陸芳抿了抿唇,看著妹妹不忍多言,只道:「恩寵易衰,然仇怨卻會被銘記一生。」
惜兮會意,失神地慢慢點了點頭,驀地聽到陸芳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思緒被打斷,想起尚在煎的葯應該好了,忙去對面的廚房察看。服侍陸芳的小廝小四子,果然正蹲在檐下,一雙眼睛盯著小泥爐爐肚中的火苗,見惜兮趕緊站起身,「姑娘,您稍後,馬上便好了。」說著端起砂鍋,手腳麻利地濾過藥渣,將葯湯傾進手旁的碗內。
一股濃郁的藥味在院里散開,惜兮接過葯碗放在食案上,又追問,「徐先生是否來過?」
小四子一邊收拾爐子,一邊點頭,「昨日才來過,添減了幾味葯。」說罷,看了看惜兮欲言而止,又瞧了眼書房的方向,方低聲道,「姑娘,近日陸先生的咳疾愈發嚴重了。徐先生說先生的外傷雖痊癒,但因傷及根本,只能慢慢調養,萬不可太過操勞。我們下人的話不管用,您也勸著先生多注意休息。」
惜兮深以為然,憂心忡忡地端著葯碗回到書房,自己先試了一口,一路走來葯湯的溫度正好,卻是換了方子,似乎更苦。陸芳見惜兮不自覺的皺起眉,倒像是她自己要被逼著飲盡這碗般,想到妹妹幼時非他拿著餳糖哄著便不喝葯的情景,也是莞爾一笑,自己將葯湯接過,灌了下去。
惜兮依舊擔憂道:「雖時已近季春,天氣仍有餘寒,哥哥還需注意身子,平素少看些文書。」
陸芳故意問她:「有些賬目和書信是不方便給旁人的,若是耽誤了公主的事情,可捨得你的公主么?」
惜兮低下頭,一時間悶不做聲,那左右為難的樣子,卻是嬌媚動人,看著尤為可憐。半天她方囁嚅道:「哥哥不必為我注文了,若是信得過我,我每日來幫哥哥的忙。」
陸芳笑道:「好了,我的身子自己知道,你得空來陪我說說話便好。快回去罷,也快到用晚膳的時辰了。」
惜兮這才點了點頭,收拾好葯碗,轉身離開。回到採薇園時,果然公主在卧雲榭,晚膳已經擺了上來,金楓正立在一旁布菜。永安照例用的不多,略略夾了幾樣便撤了下去,她漱了口,見惜兮默默進來站在下首,裙裾下漏出的繡鞋尖微濕,便問:「自你哥哥那裡回來了?」說著讓人將臨湖的窗牖啟了幾扇。屋外一整日都落雨簌簌,到了黃昏,天幕間更是愈發灰暗。永安因對惜兮道:「春雨連綿,應佐以新酒,將那壇瓊花釀拿過來罷。」
惜兮見永安晚膳未用幾口,怕她飲醉,取酒之時又從廚房裡喚了幾碟小菜,回來時只見金楓領著其他丫鬟們站在榭外檐下,指著門口對她輕輕道:「聞二公子來了。」
惜兮怔住,止了步站在門口柔聲詢問:「公主。」
永安在屋內聽見,喚道:「拿進來罷。」
聞喚惜兮帶著小丫頭端了食案進去,見榭內窗下只有公主和聞捷二人的身影,便靜靜待小丫頭們擺完酒菜,又小心將桌上的紅燭剔亮了些,公主沒有出聲留她們伺候,只得福了福身依次退了出去。
待屋內又安靜下來,永安走至桌邊坐下,「可是宮中發生了何事?」
聞捷躊躇了會,方跟著永安入了席,聲音卻好似帶著輕惱道:「若是思政殿無事,我便不可來採薇園了么?」
永安嘴角輕輕一挑,轉過臉去,望了望榭外沉鬱天色與接天雨幕,「沒有江毓,你自然隨時可以過來。」
聞捷這才自袖中拿出一個香囊,「過幾日便是上巳,今日是二姐讓我給公主送一份禮物。」
永安心中一動,將香囊接在掌心,借著燭光看去,只見上面綉著一株栩栩如生的蘭草,她左手觸及那細密針腳,先是一陣心顫,旋即又是一陣酸楚,一齊堵住胸口,因怕被聞捷看出,只將香囊擲在桌上,冷起聲音,「你姐姐本人為何不來?我們本是閨蜜,彼此走動自是平常。洛雲也怕被我這個失寵的公主連累不成。」
「姐姐最近身體不適。」聞捷辯解道。這並非全是託詞,其實他也見二姐日漸憔悴,不免揣測洛家可能待二姐不善,也曾私下分別詰問過洛雲和姐姐,可他二人皆是沉默無語。陸夫人也曾憂心聞端嫁入相府時日已久,卻一直沒有傳出有孕的消息,可見姐姐姐夫並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琴瑟和諧。然而其中隱情,他卻是怎麼也想不清楚。
永安聽到如此敷衍之辭,卻是冷嗤著抬手將香囊拂開,順手抓起放在面前的白玉盞,將杯里的瓊花釀一飲而盡。
聞捷趕緊也拿起酒盞,陪著公主飲盡,並復為二人斟滿。他看永安面上流露出的凄哀落寞之色,自以為通曉永安所想,出言勸慰道,「陛下既然讓公主在園內靜思,此段時間殿下您也不宜與洛相府上過多往來。姐姐素來謹言慎行,應當也是這個意思,請殿下切勿誤會姐姐。」說罷他正容關切道:「公主若有用得著聞捷之處,捷定當竭力為之。」頓了頓,他又若有所思,「我也可以去請求父親。」
永安自飲了一杯,徐徐道,「侯爺喜歡清靜,你何必打擾他。」說完抬頭盯著聞捷,雙頰因不勝酒力已綴上紅暈,「我倒是有事勞煩你。」
聞捷趕忙道:「何談勞煩,但請公主吩咐。」
「我想聽聽你與姐姐舊事,你們是一胎雙生的姐弟,是么?」永安以手玩杯,眼中卻似乎蘊著千般期待。
聞捷一愣,「自小姐姐便進了宮,我與她相處還沒有公主您日久。」說著想了想,緩緩展開遙思,「小時候我十分頑皮,經常挨父親訓斥。而姐姐聰慧懂事,極討父親歡喜,每次我闖了禍,只要能找到姐姐求情,父親便總能放過我。後來先太后把姐姐留在宮內,唉,我此後便沒少受父親責打。」說完聞捷故意頓了一頓,觀察公主反應,只見她以手支頤,倚在桌上靜靜聆聽,即使他停住,永安依舊一動不動,檀口微微含笑,那雙映照在燭光下分外明亮眼睛,似乎竟帶著一分貪婪三分鼓勵,正靜候著他繼續說下去。
聞捷便又喝了一杯酒,潤了潤嗓子,將思緒復送回往昔,「我與姐姐相貌肖似,尤其是小時候,有一次姐姐穿上我的衣服,與我一同去聽梅先生授課,連梅先生也分辨不出。我與姐姐的字也是極像,幾可亂真,父親考校我的課業,姐姐時常徹夜陪著我,與我一同補寫。可是後來姐姐入了宮,五年後再回府,便再不如幼時一般親近玩鬧了……」
聞捷一邊說著,一邊只覺得永安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宛如全身心都被自己的話吸引,又因為飲了酒,此時眼中幾分迷離恍惚,秋水盈盈,深情脈脈,一股腦傾瀉在自己的臉上,將自己的雙頰燒得發燙。聞捷並不知道自己說的話公主聽進去幾分,只是被盯得反而不自然起來。
猝不及防,永安站起身,抬起玉臂越過桌案,輕輕按住他的發冠。
聞捷尚在繼續說著舊事,卻因永安的動作驚得一滯,住了口。只感到自永安的袖口飄逸出極為清淡的香味,正如這細如牛毛無孔不入的春雨,讓他心神俱醉,已經分辨不出是何種花瓣製成的香料。
永安便那麼將手輕輕一移,將銀簪自聞捷冠中抽出,皮質的發冠失去了固定,散在手心裡。永安收回手,將發冠與發簪隨意扔在桌上,繞至聞捷身後,帶的一股幽香自他身後裊裊而起。聞捷感覺到髮髻被一圈一圈慢慢的鬆開,他的心旌也跟著這麼一層一層的松泛開,一股形容不出的痒痒的感覺籠罩發間,壓在喉頭,他卻發不出一個字,只是氣息逐漸粗重。
倏忽一瞬,長發盡皆散開,墜落而下,永安卻停了手,復歸回原座,只怔怔地看著聞捷。那青絲垂落,恰恰掩蓋了聞捷堅硬的臉廓,一貫的英氣在髮絲的陰影之下,居然添上三分柔美,讓那張面孔在燭光下煥發出雌雄莫辨的昳麗。
橘色的燭焰明艷晃動,映出永安的嫣然一笑,許是酒氣蒸蒙,給她的雙瞳籠罩上了濕潤霧氣,那淵淵雙瞳里流出的溫柔繾綣,聞捷從不曾見過,讓他一時間不禁目眩神奪。卻不防,鏡湖風起,那孤單的燭光在長風吹動下,左右搖擺,終於黯然熄滅。一縷青煙伴著燭蠟的香味,緩緩滲入濕冷的空氣。
熟悉的面孔便這麼浸入暗灰色的室內,被厚重的夜色淹沒,面前的虛幻夢境,也霎時間紛然消散,只有雨點敲擊湖面的聲音,不知疲倦的重複著,永安猛地驚醒,獃獃僵在位上,耳邊傳來飽含愛意的溫柔輕詢:「公主。」
這低沉渾厚的聲音,卻如隔萬里。永安站起身,沒重新用火摺子點燃蠟燭,卻轉言,「不早了,聞公子是否該回去了?」
聽到這裹上了雨天寒意的聲音,聞捷如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並不明白這一明一暗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半天才從永安的喜怒無常中回過神來,硬生生壓下一腔火熱,自己草草重新束好發,站起身抱拳道:「不打擾公主殿下了。」
永安默默看著他走至門前,不置一言,只他將要退出時吩咐:「惜兮,引聞公子出園。」
聞捷聽公主沒有任何挽留之意,也是胸中慍怒,不再留戀,頭也不回的跟隨惜兮下了卧雲榭的台階。
這個叫惜兮的婢女聞捷幾次來採薇園時都曾見過,因模樣頗像自己的二姐,讓他油然而生出親近之感。只是由他觀察,這名婢女儘管眉眼與姐姐相近,卻多了幾分風塵之色,並不如自己的姐姐端雅,不知道公主如何機緣巧合遇見如此相貌相似之人,又如何將她留在身邊。
順著游廊,兩人各懷心事,一前一後走著,不知不覺已經快出花園,走到了前院的拱門處,前面領路的婢女忽然停下腳步。
兩邊的勁竹被夜風吹的颯颯作響,借著燈籠之光,依舊可以看見婢女眼角的萬種嬌媚風情,然而她的語氣卻寒冷如冰:「聞公子,您是陛下身邊之人,又值此非常時期,如此頻繁的來公主府,若是被陛下所知,他人所察,必然會引起猜忌,對公主不利,望公子慮之。」
看著對面人眸中的狠厲警告之色,聞捷斷然再也無法將她同自己的姐姐聯繫起來,他冷眼看著惜兮,知她雖話有僭越,讓人心裡不適,然而不得不承認她所說的不無道理,他雖一心想見公主,若是不當心落下了口實,終將追悔莫及。雖然如此,他又怎能在一個小小的婢女身上失了氣勢。聞捷冷哼了一聲,並未吐出一字,只是從惜兮身邊走了過去。
帶上斗笠重新跨上馬的那一刻,聞捷撥馬重新看了一眼那深黝的園門,黑暗中唯有一點燭光在風雨中飄搖著,那青衣女子撐著傘立在門口,靜靜候著他離去,雖然黑夜中看不清她的表情,自她身上察覺出的那毫無根據的敵意,卻沒來由讓他心中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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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兮:雖然公主失了聖眷,然而也遠離了朝堂的漩渦,就這麼歲月靜好,真好。
叮咚——您府上的聞捷已到貨!
惜兮:MMP,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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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渣預警!!以下五章左右會涉及小儀和小捷的劇情。
其實也沒啥,你們也知道我寫不出啥。。。
小儀就是端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