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採薇 二
三月季春時節,風和日暖,採薇園裡繁花盛開,鏡湖邊楊絮漫天飛舞,天地間瀰漫著慵懶舒緩的意味。如同平日一般,採薇園大門緊閉,素白高牆的圈繞之下,唯有這朱漆色彩在明日下流溢著一分鮮活。門的內側,門人兀自在門房裡泛著春困,坐在小凳上昏昏欲睡,忽地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揉揉眼睛,心裡嘀咕著誰會在這時節求見公主,一邊慢騰騰地擼了袖子走到門前,移開門閂,這才看清那個匆匆敲門的僕從打扮之人身後站著的老者。
周德銘在甘泉館一心修書,只有年節才偶爾上門,門人雖沒見過幾次,卻也認得明白,知道自家公主慣常會親自去館中請教學問,此刻見周德銘親至於此且面色焦急,斷然不敢怠慢,剛欲開口,周德銘已經搶先道:「快去通報公主,我有急事需要求見。」
一個多時辰后,周德銘的馬車才自採薇園的西南角門緩緩駛離,一路回到了甘泉館之後,惜兮同陸芳也從馬車上一同走了下來。
「范猷的事情拜託二位了。」周德銘獨自將二人迎入館內書房,拱手道,「昨日他已被革職聽堪,然而家人今晨才脫身出來來我處報信,已是遲了一日。」
陸芳忙在一旁寬慰,「周老先生請放心。西倉武庫中的這一批生鏽長刀,明顯事有蹊蹺,那家人也道範猷恐是被他人嫁禍。」
元月里惜兮本為范猷上疏一事對他有所敵視,事後聽周德銘一番解釋過,她是明理之人,也便釋然,反而對其愈發敬佩,此刻她也在哥哥身邊附和著道:「范猷為人做事,我在高郡時便有所了解,絕不相信他會瀆職失察、耽誤公務。」
周德銘頷首,請二人暫歇,自己卻未落座,而是向門口移步而去,「老夫先行一步去牢中打點,二位請便。」
待周德銘離開,書房門復又闔上,陸芳方責怪的看了惜兮一眼。惜兮會意,赧顏道:「哥哥這幾日氣色不佳,現在雖是春末,不當心仍有幾分涼寒,我不放心才想跟著來。」
陸芳無奈搖頭:「徐平泰總愛大驚小怪,人人在他心中都是瓷做的。不過我看你哪是關心我,你是關心你的范大哥和公主,才偏要跟來。」
惜兮被他言中,也不說話,只梨渦淺綻,假裝低垂了目去。她每每作出這般撒嬌的姿態,陸芳便無可奈何,只能啞口無言,萬事任由她去了。兩人在甘泉館靜候,估摸著快到了散衙的時分,才復登輿,徑往兵部侍郎何順的宅邸而去。
建明八年永安盜符假傳敕令,同介州都督冬蒹調兵馳援高郡,而介州刺史唐自蹊隻身回京,向聖上參劾公主,引得朝里攻訐永安不止。其時的兵部尚書何順只能自罪以慢寄軍令,至使調配不諧,請辭了尚書之位。幸劉湛留情,只是降了他一等,仍讓他在兵部留用。
這日何順甫一回宅,便聽聞來自公主府的陸芳與惜兮已在宅中候見,出自他意料之外,又是他意料之中。既然躲不過,何順一邊換下官服,一邊便吩咐將二人帶到廳內一會。
待陸芳開門見山的說完,何順沉嘆一聲,面作難色,「陸先生的意思在下明白,然而茲事體大,已上奏天聽,陛下震怒,嚴令即刻查辦。又是證據確鑿,實難翻案。在下愛莫能助。」
惜兮焦急道:「何侍郎,您與范猷也共事年余,還不了解他從不是玩忽職守之人。此事是出自他人陷害。」
「如今武庫庫管的證詞是關鍵,」陸芳錚然接道,「范猷被捉,兩名庫管和守衛卻能畏罪潛逃,無疑事先有人安排。范猷一事,畢竟事出兵部,何侍郎若是有心,當務之急,便是在天京和京郊排查那兩人的蹤跡。」
何順沉吟了一下,對著他倆坦陳:「此案今日已轉至刑部,現在由刑部全權查辦,兵部無權干涉。實不相瞞,兵部也被吩咐不要再牽涉此案,請公主殿□□諒在下的難處。」
惜兮怔了一怔,憤然脫口而出:「是洛相么?」
此言一出,何順和陸芳一齊瞧向她,何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只緩緩嘆道:「這朝里,公主殿下實在樹敵眾多。」
陸芳不再追問,轉而自袖中取出一捲紙張,雙手遞給何順。
何順疑惑的接了過來,展開一言不發地看過,隨著在紙上飛掠的目光,臉色卻是漸漸陰沉。
陸芳走至他的身側,也望著那張薄紙道:「何侍郎如今可明白,為何有人要陷害范猷。范猷正秘密查訪兵戶工三部勾結貪污武器製造的款項一事,正是打草驚蛇,才被小人搶了先。無論此案是何結果,這寫了一半的奏疏,終會被遞上去。這幾年,陛下一直最為關心北伐的戰備,這奏疏一旦遞上去,誰也不知會不會惹得三部動蕩。何侍郎,您是個聰明人,這事已無法置身事外。」
何順慢慢卷好手中的紙張,遞迴給陸芳,緊緊蹙眉負手走了幾步,才開了口,「陸先生,如今永安公主被罰在採薇園內自省,多少人正揣測著陛下的聖意。范猷即使無心,也不該在此時意圖挑起事端。莫說西倉武庫本是他的轄屬,有武器因管理不善導致生鏽損毀,他理當被撤職查辦。如今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然而刑部那些人,不說你也知道背後是誰,擺明了要嚴辦范猷,給朝中觀望的人看看陛下的態度。兵部在這件事上,實在做不了什麼。」
「何侍郎,」陸芳意味深長道,「在下並不求您徇私枉法,兵部如能讓武庫涉案人員被提審時再不要造謠生事、一味撇清關係,致使就這般匆匆結案,在下定當感佩在心。至於范猷被誣陷的證據,公主府自然會調查。」
何順望著陸芳,臉上陰晴不定,慢慢道:「若是刑部問話,下面人據實陳奏本是應當。至於刑部最終定罪,還要看范猷的造化了。」
陸芳也知何順再不會多說一字,這才與惜兮一起作別離開。兩人上了馬車,陸芳隨即對車夫吩咐,「去天京右堯衛。」
長寧公主叛亂后,永安同洛雲一起協力將蔡澤舉薦為右堯衛領軍。惜兮知道哥哥是要去找他,臉上仍掛著憂心忡忡的神色問道,「哥哥,我們是要先去查那個得到風聲跑掉的庫管么?」
不知是否因馬車一路顛簸,陸芳臉色看著有些蒼白,他鬆了松衣領,緩緩搖了搖頭,「既能跑了,怕是捉不回來了。」
惜兮心上一驚,又向陸芳靠了靠,「那我們應當如何證明範猷的清白?」
「我想,不如從那批生鏽的武器上入手。」
「武器……」惜兮想到周德銘午間在採薇園的言語,據范猷的家僕述說,此次事件,是天京衛例行來補充損耗的武器發現的,一個庫中的近百具長刀均有不同程度的生鏽情況,難免讓人揣測是因雨日滲水或是潮濕導致。「范猷向來嚴謹,對自己以及屬下近乎苛刻,況且據僕人說他前幾日恰好巡過庫,且這幾日並沒有落過雨。」惜兮扯扯陸芳的衣袂,憾道,「我明白哥哥的意思,我也曾懷疑這批武器就是那個庫管偷偷嫁禍的,可他已潛逃,並無其他證人。」
「惜兮,」陸芳對著她剖析道,「軍中武器不僅打有特殊印記,民間不得私藏,且搬運五十具以上的兵甲便可以謀反治罪。」
惜兮略一思忖便已會意,不禁欣然,「這批被換來的刀具必是來自軍中。若是從城外搬來,一路上層層關卡,還要通過城門處的檢驗,城衛脫不了干係。而城中,唯有天京衛或是禁軍可能是流出的源頭。只需以逃走的庫管為由拖著此案,再暗暗查訪……」
陸芳靠著輿側的木板點了點頭。說話間,馬車已經馳到了右堯衛的營門口。聽說是永安公主的家臣,蔡澤也未耽擱,令人將二人延入軍中,耐著性子聽完陸芳說明來意,這位虎背熊軀的武人已是瞪圓了眼睛,醋缽兒大小的拳頭將桌子捶的一震,「有誰敢在我眼皮底下作此等齷齪之事!」說著一抱拳,大咧咧道:「煩請陸先生回復公主,此事絕對與右堯衛無干。」
「蔡將軍,有與沒有,」陸芳止不住輕輕咳嗽幾聲,「還需要調查才知道。」
對方語帶猶疑,執意將矛頭指向自己和自己統領的士兵們,蔡澤早已怒氣暗漲,但依舊要給永安公主幾分面子,只能按下心中不耐,再次道,「若是有武器因右堯衛的管理疏忽損壞,在下定無不知之理。既然陸先生懷疑這批武器出自都衛,那麼其他三衛,陸先生也該去問問。」
暗自觀察蔡澤表情言語,陸芳隱隱覺得已有人捷足先登。他心中微嘆,畢竟蔡澤是洛相上疏后提拔,此刻怕也不會為永安得罪左相,此時此刻,再說無益,也便起身告辭。出了右營,天已盡黑,時近宵禁之刻,二人只能暫且折回採薇園而去。
待惜兮與陸芳回到採薇園,已近亥時,惜兮因哥哥身子尚未痊癒,又奔波一日,且見他頗不耐春夜之寒,執意讓他先回小院休息,自己獨自回到園內。永安正在三問軒內,尚未安歇,顯見著是正在等候她兄妹二人。看見惜兮推門而入,永安徑直問:「今日有何進展?」
惜兮便將今日之事一一回稟。
永安聽了,蹙眉道:「蔡澤能有幾分真心對我,不能全然指望,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洛家怎知你們會去天京衛,難道其中自有蹊蹺?莫非我們從一開始便皆猜錯了,竟不是楊延要置我與范猷於死地。」說罷低頭細思,又搖了搖頭。
「奴婢與哥哥一路想來,」借著手側燭光,惜兮凝視永安,不無擔憂道,「自從高郡凱旋,洛家一直在拉攏范猷,葉實在高郡時便於范猷相交甚厚,他是何等聰明之人,怎會不明白范猷的心思,絕不會視他為敵。奴婢認為,洛家即便要趁如今削弱公主您的勢力,也不會撿范猷下手。相反倒會趁此機會,施恩於他。」
「只賺不賠的買賣,倒是極適合我們的老熟人。」永安冷嗤,隨即看著惜兮正色道,「你可知道,那兩個畏罪潛逃的庫管與守衛,今晨被發現在西門外一處溝澗里,已死了好幾個時辰。屍體邊財物盡失,似被圖財害命。」
惜兮一驚,今日無論何順還是蔡澤並無提起此事,「何處得來的消息,可是確實?」
「京兆尹祁明晦今日黃昏才確定了屍體的身份,報到了聖上那裡。」
惜兮一聽便知聞捷方才又來過採薇園,胸中不禁醋意翻湧,可此刻她也顧不得他想,只是更為憂心道:「人證被滅口,范猷之事豈不是更難有轉機。」她忽記起半月前雨日里哥哥對自己說過的話,輕聲勸道,「外人並不知道公主您被罰的緣由為何,前一個月風平浪靜,只是有諸多猜測。這個月他們終忍不住,準備拿范猷試探。」她秀目滿是憂鬱之色,「可公主您切不可過多插手范猷一事,否則陛下會怒意更勝,適得其反。」
永安冷笑著反問,「我老老實實待在採薇園裡,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陛下不再訓斥已是萬幸,如何插手此事?」
惜兮知她雖說的是氣話,然而也是實情。范猷曾親隨永安遠赴高郡一役,不僅由公主一手舉薦拔擢,還是永安素來尊敬的周德銘的學生,然而他的品級不高,此案翻出來,旁人看了不過是個普通案子,拿捏起來並無多少顧忌。可如若放任范猷被刑部定罪,或有極刑之虞,永安卻無力施援,無異於給朝堂中一個訊號,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公主,終於栽了跟頭,再也掀不起風浪。只怕下一次風波便不只是針對一個小小的員外郎,而是要直指公主本人。
見惜兮痴痴陷入沉思,面上卻似籠上霜寒,永安徐徐道:「刑部那裡,聞捷說會去探探刑部侍郎朱臨楓的口風。朱侍郎算起來還是聞端和他的姨父。」
「不可。」惜兮脫口而出,語罷方才覺察出不妥,一片緋紅立時從雙頰竄上耳根,她垂眸盯著袖口的針腳,半天才掩飾道:「即便是聞公子願意為此事奔走,難防事有不慎,終有一日鬧到榮世侯那裡,公主思過期間依然結交陛下近臣,豈非更加授人以柄。」
永安瞥了惜兮一眼,銳利的目光似已看穿她埋在心中的深意,「聞翟可捨不得他兒子的大好前程。」
這些日子以來,聞端這個弟弟頻頻到訪,而公主表現的不同於對常人的特殊態度,不得不令惜兮心存忌憚,她胸中對他無限妒恨,卻絲毫不願宣之於色,只得朝著永安婉順的點了點頭。她也明白,世代勛貴的聞家、先太后一系的陸家,同他們所掌握的朝中人脈相比,她陸惜兮所能做的,何啻於雲泥之別。范猷一案,似乎已陷入困局,聞捷在此事上若可有所幫助,她一則自然以喜,一則又不禁以憂。這矛盾之思,永安公主自然是不會明白的,她唯有一人反躬自傷而已。
兩人說完話,這才回到六候居內,惜兮服侍永安盥洗畢,待她安寢,自己才在屋內的榻上睡下。雖已是更深漏斷,然而她一直憂心范猷安危,輾轉難以入眠,模模糊糊聽到遠處傳來三更的柝聲,依舊沒有睡意。
忽然,惜兮覺得紗帳被輕輕掀了開,她一驚,借著窗紙透進的月光才看清是永安,臉色頓時一燒。永安靈巧地鑽進被衾中,枕著手躺在她身側,貼近她耳邊悄聲道:「聽你不住的翻身,便知道尚未睡著。」
惜兮紅霞更勝,低低道:「吵到公主睡眠,請公主恕罪。」
永安並不怪罪,反而淺淺一笑,「橫豎我也睡不著,不如你陪我說說話。」
惜兮趴在錦衾中點點頭,眼睛卻只管盯著永安的手,只覺得在月夜中那玉色顯得更為煞白,「公主冷么?」
永安笑道,「都什麼時節了。」說著拿手捉住惜兮的手。那隻柔荑如同白脂一般,在自己的掌心中柔滑無骨,永安忍不住撐起身子借著月光望向枕邊人,只見惜兮烏雲紛散在瓷枕之上,姣好的臉頰如同飽滿的蜜桃,在素白的月光下淺淺透著一抹嫣紅,眼角無盡風韻,也正揚著睫毛回看著自己,眼底藏著三分羞怯與期待。
「惜兮,」永安心神一盪,「你跟了我這幾年,可有何願望?」
惜兮覆下細密的睫毛,閉上眼睛,似在追憶往昔,「從前惜兮只盼望父親的冤情能得昭雪,以及能與哥哥重新團聚。」
「那現在呢?」岑寂中一股濕潤的熱氣輕拂著惜兮的鼻尖。
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惜兮的臉色略有些發紅,斟酌再三方聲如蚊蚋道,「現在無甚他想,這般每日陪伴公主便好。」
許久沒有聽到永安的回應,惜兮卻能感受到她的手輕輕拂開自己的額發,輕輕拂過自己額角上的那道疤痕,又輕輕拂過自己的鬢角,插入自己的青絲之中,細細摩挲。毫無徵兆地,那暖和的溫度倏忽離自己的身體而去。惜兮睜開眼睛,只見永安已站起身,正推開床榻對面的窗頁,窗外夜已深沉,黑魆魆一片,唯有一輪清月,遠遠懸在高處。
永安坐回惜兮的榻邊,因無被衾遮蓋,不免覺得幾分寒氣侵骨,她抬著頭,望著那輪圓月,低聲道:「若是有一日,這公主府的屋檐再也無法為你們遮擋風雨。」
惜兮沒有回答,卻是也坐起身,移近永安身側,輕輕把頭倚靠在永安的肩上,同她一起將目光落在窗外的明月之上。
肩頭微微的沉重感,發梢摩擦臉頰的輕癢,朦朧的皂角清香,在永安心頭彌散。六候居外院中的滿樹梨花香,似乎也染上了月色清寒,自那扇開啟的窗格悄悄漏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