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白鹿 一
艷陽高照,連夏蟬都似乎耐不住高溫,鳴一聲歇一聲的鑽在翠綠柳條間,避著仲夏蒸熱的氣候。
一名荷青色上衣的清麗童子分花拂柳,穿過滿樹碧玉的桃林,領著陸芳來到了王府後園內湖的岸邊。只見怪石嶙峋掩映著一個小小的木塢,旁邊停著一個小小的烏篷船,船上立著兩個箬笠蓑衣打扮的漁翁,正低頭理著船槳魚簍,除此之外,再無他人。童子卻雙手籠在袖中,端端正正躬身行了個禮,微微笑道:「陸先生,請。」
陸芳正疑惑間,忽地船上一人向上推了推斗笠,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中眼波流轉,沖著他揚聲道:「陸溪盛,什麼風把你刮來了?」
陸芳這才重新細細打量了舟中男子,只見他身披竹青色蓑衣,下著粗布灰衣,褲腳挽得老高,倒是漏出一對與這番裝扮格格不入的藕節般的白腿,他不禁啞然失笑,拱手行禮道,「親王殿下,失敬失敬。」
另一個漁人早自舟中搬出一塊跳板,搭到岸上。陸芳撩起衣襟,踩著跳板上了船,待他穩穩在船中站定,洤親王命身邊漁人打扮的家僕奉上倉中冰飲,一邊笑道;「我怕你久等,乾脆邀你過來。」
說著,朝那家僕微微一頷首,那家僕立刻用力一竿到底,烏篷船便穩穩的撥開綠水,離岸而去。只見湖心處好大一片荷花,連碧接天,花苞已是盛放,依在葉間亭亭玉立。涼風縷縷,夾雜著菡萏清香,撲面而來,陸芳也笑道,「親王殿下好興緻。」
「什麼興緻,左右是天熱無趣,只能悶在家中消暑,今晨遠遠瞧見蓮子已結了不少,便想胡亂采些罷了。」說著洤親王已看見陸芳額上滲出的細密汗珠,倒是歉意道,「我都忘了你大病尚未痊癒,倒把你拉來曬太陽。一會你走時,我讓人給你拿些滋補的藥材順便帶走。」見陸芳欲搖頭推辭,又湊近道,「雖也是貢品,永安府上倒是不會有的。至於功效——」意味深長頓了頓,「你試了自然知道。」
說話間,小舟已經駛到了荷花叢旁,只見那花葉繁密,清澈碧水下枝莖糾結,讓舟速也是一滯。陸芳一不留神,險些沒有站穩,一隻玉手已經穩穩將他手臂扶住。陸芳窘然輕咳出聲,洤親王哈哈笑著退了回去,另起了話鋒,「這幾個月,工部戶部兵部三部都被范猷的奏摺攪的不得安寧,好在涉事官員已被裁撤的七七八八,塵埃落定,這大熱天,我妹妹怎麼還不放你在家中安心靜養。」
他一邊說,一邊隨著小舟盪去,順手拈起船舷旁的一支荷花,左右審視的瞧了瞧,見層層花瓣如羽衣紅妝,在明麗的光照下清雅可人,頓生喜愛,便折了放入舟中。
陸芳這才有機會開口說出此行的目的,「公主殿下近日得了一個翡翠芙蓉糕的配方,嘗試做了幾個,吩咐在下給殿下送來。」
那片粉妝玉琢的荷花立刻擺的婀娜多姿,洤親王笑得不得不丟開了花莖,「看來永安真是被關得快要了命了。」笑夠了,他才接著道,「前兩日高郡郡公獻了一隻白鹿入京。宮裡人說,那頭鹿通體雪白,眼若沉星,不似凡獸。聽聞高簡一日清晨登臨崾山,在懸崖邊看見那鹿似通人性,不躲不避,於是高簡默禱,若真是山神獻來的靈鹿祥瑞,定不會加之斧鉞。那鹿居然徑直朝他走來,曲項以角觸其手,似是臣服之意。自泰元五年郊現五彩凰鳥,這二十幾年還是第一次出現瑞獸。陛下龍心大悅,沒準一高興便把她放出來了。」
陸芳也知道這是洤親王的寬慰之語,連郡公之子獻鹿入京,也沒被允許拜見永安公主,更遑論其他。他苦笑搖頭,「天降異象,君子依舊當自強不息,方得以德配天地,不辜負警勉之兆。」說著猶豫片刻,趁機自袖中取出一個漆黑如墨的小匣,雙手遞上,「此物還要拜託親王殿下。」
看著那不過七寸長毫無裝飾的匣子,洤親王劍眉一挑,煞有興緻的接了過來,拇指裝作按住盒蓋邊緣的樣子,欲要推開,不防陸芳將手按在了他的手上,目視他道,「恕在下無理,匣子里的東西,是要呈予陛下御覽的。舟楫顛簸,恐落水有失。」
洤親王倒也不惱,一笑便就撤了手,不以為意的將匣子往倉內一丟,不再去提它。
本準備好的言辭尚在胸中,見洤親王已然是應下的意思,陸芳由衷道,「謝謝親王殿下。」
洤親王淡然聽著,不置一詞,倒是忽然轉問,「你妹妹是不是跟著永安,前幾月被宣進宮的那個侍女?」
雖那事已過去時日,如今想起,陸芳依舊心有餘悸,本就虛弱的面色更是白了幾分,「是的。」
「她倒是代永安受過,怕是嚇得不輕,」洤親王嘴角淺笑,「這些蓮子正是鮮嫩,你也給她捎帶些罷。」說著雙手微微用力,一個飽滿的蓮蓬已應聲而折,一聲輕響,落進了舟中早準備好的竹簍里。
此時的惜兮,正坐在鬧中取靜的甘泉館內,一雙素手揭開纏枝並蒂蓮花食盒的盒蓋,狗子和石頭早迫不及待的圍了上來,口水津津的望著那盒翠玉色的糕餅。
「這盒是公主殿下親手作的,清熱消暑。」她笑著給兩人一人分了一塊,打發他倆出去了,才重新蓋上盒蓋,對書案后笑望著兩個孩子背影的周德銘道,「其餘三十盒也都是採薇園的廚子照配方做的,煩請周老先生分給館中諸人。」
艷陽透過半卷的竹簾卷射進室內,投下一片搖曳生姿的翠綠陰影,為書房內堆積如山的書卷增添了幾道亮色。周德銘自案後站起身,動了動酸痛的手腕,略一啜桌上的香茗,「恰你來了,有一件事尚需告訴公主殿下。」
惜兮聞言美目盼兮,將手放在紅漆食盒上安靜等待。周德銘便隨手抓起桌邊的麈尾團扇,驅盡午時的慵意,「前幾日瓊州的溫家王家等,聯合起來狀告瓊州刺史章鶴臣強行劃分土地,藉機鯨吞私產、逼死人命。」
惜兮不由坐直身子,「這些瓊州貴姓平素也是各為其利,此時一起發難,莫非背後有人唆使?」
「曹相想必是已經派人去瓊州暗查了。」
惜兮蹙眉道,「可是查出了什麼?」
周德銘緩緩搖了搖頭,「沒看到朝中有何動靜。章鶴臣已到任大半年,若他也暫無頭緒,可見不是如此輕易被查到的。不過,」他的聲音不徐不疾,低低沉沉,卻異常清晰,「曹相應是有些心急。」
惜兮深以為然,曹治勛雖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執,卻不如這些世家們把持朝政日久,朝中關係盤根錯節。曹治勛倡議的新政,第一條便是重新計量瞞報的土地,收取賦稅,必要損害這些人的利益,若不能壓下此事,很可能瓊州的新政便再寸步難行,功虧一簣。可她尚未明白周德銘和她說此事的用意,低頭細細思忖,她不由有些心驚,面色有些緋紅,「瓊州土地中,最高貴的封地豈不是公主的昌業?」
周德銘拈鬚笑著點了點團扇,「不錯。」
曹治勛若可借永安之手,壓制瓊州貴族,自然不得不為助公主重獲聖心而出力。明白此時為難得的契機,惜兮卻垂下目光,低聲道,「周老先生,也希望公主能重入朝局么?」
周德銘顯得有些訝異,盯住惜兮,「自然。」
不欲抬起頭來與周德銘正面相對,惜兮的餘光瞥向那滿屋書卷。她不會忘記這個老人昔日是為何憤然辭官,又如何被公主留在天京。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抱負與未竟之志。
「公主也是這麼想么?」惜兮有些猶疑,又張了張口。
周德銘倒是被問得一愣,旋即笑道,「天家之人,哪有想不想,如魚在水罷了。」說著看惜兮沒有釋然的意思,不料她竟是認真如此問,也斂了容回答道,「惜兮,這朝堂之爭,曹相敗了,楊尚書敗了,不過是乞骸骨歸鄉罷了。我鎖了這館門自回登州,守著幾間茅屋也得怡享天年,可是公主她能去哪裡?一旦失了權勢,范猷便是最好的例子。」
明白周德銘所言不虛,惜兮悵然點點頭,「周老先生,瓊州一事,我今日會回稟公主的。」說完不再多言,站起身收拾好食盒,福身行了一禮,出了甘泉館。
馬車早就在書館的角門處等候,惜兮上了馬車,車夫驅車在鬧市上緩緩前行尚未多遠,便忽然停住,隔簾只聽到有個男聲道,「陸姑娘,我家少爺請您移步一敘。」
惜兮抬手掀開車簾一角,外邊家僕打扮的人卻不認識,她不禁愕然,不知會有何人半路相邀,但既能報上她的名字,應也不是錯認了人。好在這光天化日下,想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便問道,「你家少爺在何處?」
那人不言,只回首以目示意,惜兮令車夫將車趕入那人所視的路邊冷巷,果然那裡有一個身影,見馬車駛進,慢慢驅馬走近車窗,笑道,「陸姑娘,暌違已久,今日在天京街道上不期而遇,倒是緣分,所以在下冒昧相約了。」
惜兮萬萬沒料到是他,也是一愣,心裡跟著咚咚撞將起來,「楊屺巒?有何事?恕我還要回採薇園給公主復命,不能久駐。」
不顧車中惜兮隔窗拒人千里的冷漠,楊屺巒展開手中摺扇,慢慢悠悠的開了口,「陸姑娘既如此匆忙,我也不多虛言,只是想告訴姑娘,聞家二公子不久便要調任京畿陽關了。」
眼中的漣漪一盪而過,惜兮卻還是謹慎的抿唇不語,依舊偏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等著車邊人繼續說下去。
「雖然榮世侯在朝中德高望重,要調走思政殿的侍衛並未易事。陸姑娘,」楊屺巒狡然而笑,「你將此事告訴太子殿下,也是想請殿下促成此事罷。」
「太子殿下想是誤會了,聞二公子是陛下近侍,他任何職,豈是小女子可以置喙的。」惜兮冷冷道。
「聞二公子也為永安公主辦了不少事,公主如此過河拆橋,倒是頗讓人心寒。」
楊屺巒的眸光看似隨意的落在惜兮身上,蘊在眼底的犀利之氣卻讓她一凜。慢慢穩住心神,惜兮才安然迎向楊屺巒試探的眼神,「此話更是無稽之談,世人皆知聞小姐與公主交好,聞公子與採薇園,只是年節上的人情往來,談什麼過河拆橋?」
楊屺巒合起扇子,用牛角扇骨輕擊掌心,心照不宣的笑了笑,「既與公主殿下沒幹系,那便是與陸姑娘有干係了罷。姑娘是永安公主身邊的心腹,怕是早超越了主僕之情,如今被人替代……」
被一下子說破心事,惜兮胸中暗自驚悸,卻仍舊以手支頤,倚窗淡然截住楊屺巒的話,「楊公子多慮了。我只知忠心侍奉公主而已,不敢有他想。」
楊屺巒笑了一笑,「前幾日高郡獻給了陛下一頭祥鹿,陛下見之大喜。想是永安公主的權勢會更如日中天,愈發要引得朝中那些趨炎附勢之徒趨之若鶩。」說到這裡,他略一住口,微微挑起眉峰,「陸姑娘侍奉公主多時,可陸主簿因瓊州一事被邢承光參奏下獄,永安公主不也是袖手旁觀么?」
惜兮冷然注視著楊屺巒,「家兄若是真的犯事,公主自然不能徇私枉法。家兄既是無辜,三司也自然會還家兄一個清白,又何須勞動公主。楊公子的意思,莫非有人做局要陷害家兄不成?」
一番話說得楊屺巒也無奈點頭稱是,笑道,「再說下去,我愈發要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了。陸姑娘,在下並無惡意,只是看著聞二公子的境遇,頗為不忍罷了。姑娘如此伶俐的人物,須要給自己尋個退路。」說著勒住馬,緩緩往後退了幾步。
惜兮並不想與他多言,放下車簾便令車夫駛出窄巷,聽著車外的人聲逐漸喧鬧,才重新悄悄抬起一角,向外瞧去,那巷子早遠在身後,被往來人流擋著,辨識不清了。楊屺巒主僕的身影也淹沒在行人走販之中,再不可見。靠回車輿的木板上,她本欲舒一口氣,卻發現如何也靜不下心來,只心虛地感到手心微微發燙。
因揭露永安舊案,楊屺巒已被劉湛撤職,而工部私扣兵器鑄造費用一事,又引得劉湛對楊延愈發失望,去離州調查楊屺巒平寇實情的人已經走了有時日,她並不懷疑證據確鑿,明明現在只需耐心等待,可楊屺巒剛才的一番話,卻讓她莫名心弦一動,升起一股不寒而慄之感。
自從聞小姐前月在採薇園露過一次面,和公主在枕石軒密談了一下午,公主便再也沒有見過聞二公子,而是次次無情的將他拒之門外。她知道聞小姐與公主自幼青梅竹馬,從未妄想過能替代聞小姐在公主心中的地位,然而她也希求公主既與聞小姐無緣,能專情於己。這幾月來,聞捷與公主過從甚密,已讓她嫉恨不已,才會在其兄面前故意泄露此事。並不承想,只是聞小姐的一句話,公主就將聞捷棄如敝履。
若是聞小姐在公主面前有朝一日提及自己……
惜兮在馬車裡一個前傾,才驚覺已經回到了採薇園。而她依然思緒煩亂,難以平復,不欲就此去見永安,只能轉向採薇園後街上哥哥的小院而去。
其時陸芳應命去洤親王府上未歸。惜兮便在他書房裡,隨手幫他整理起案上散亂的文書,將書信賬簿歸理整齊,又將水盂新換了水,依舊沒等得哥哥回來,心境倒自安寧不少,便坐在案邊翻起陸芳的書來。
因她心裡始終藏著事情,翻了一陣子集,略不耐煩,又拿起工藝的書來看,也是興趣乏乏,忽然想到之前在哥哥這裡看過瓊州染坊的信件,忽然心中好奇,那信封套上空無一字,想是好認,就在木格內尋起來。找了一圈,卻未看到。想著大約是無關緊要的書信,並沒有保留,也不十分在意,關抽屜時,眼光無意間瞥見最上面一封上的字寫的頗丑,綳了一下午的精神,此刻偷偷一笑,不知是哪傢伙計勉強提的筆,頑心大起,想哥哥不會怪罪,便抬手拆了來看。
展開信紙,只見上面卻是密密麻麻不認識的文字,隱約彷彿是墨杜字體,惜兮心中一驚,恰在此時,背後房門吱呀一響,嚇得她雙手一顫,信紙飄落在地。
「惜兮?」陸芳見她愣在案后,些許驚異,關了門,順著她的目光俯身將信紙撿起,抬頭見妹妹臉色有些慘白,不由笑道,「不過是墨杜使節出使大吳的文書,怎麼,你以為你哥哥通敵不成?果真是通敵,你哥哥這麼傻,把機要信件放在如此明顯的位置?」
惜兮被說得赧顏,低頭用手指卷著衣帶,半天喃喃道,「怎麼,墨杜近日要派使節來么?」
「墨杜王也聽聞了崾山發現白鹿的事情。」
惜兮點點頭,不安卻又一絲一絲的籠罩回心頭,「哥哥,若是陛下十分高興,會允許公主重新回到宮中么?」
陸芳本張口欲寬慰惜兮,卻發現她面上並無喜色,反而櫻口微微翕張,神情緊張,便反問道,「怎麼,你不希望么?」
「我覺得,」惜兮迷茫的搖了搖頭,「現在這樣甚好。」
陸芳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終還是望著她無奈輕輕喚道,「惜兮。」
惜兮抬頭凝視著哥哥,目中忽的一跳,忍不住扯住陸芳的衣袖道,「哥哥,你莫騙我,高郡為何會忽然進獻白鹿。」
陸芳默然無語,伸出手臂將妹妹攬入懷中,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儘管面孔埋在哥哥的胸前,看不清他的表情,惜兮卻能感受到那顆心跳得異常激烈,「惜兮,我真的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