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陽

第九章 重陽

永安直睡到近午方起,再由金楓璧鹿伺候著盥櫛完畢,日頭早已偏了過去,於是連午飯也沒用,只隨便要了些點心在房裡吃了。璧鹿收了碟子,才稟道:「駙馬已在外邊等了一會了。」

永安抬眼問:「怎麼不讓他進來?」璧鹿忙點頭應了,把李瀾之引了進來,識趣的退了下去。

永安卻端坐未動,只看著李瀾之順口問道:「今日可好?」語氣照例的客氣而疏遠,似是昨晚何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其實李瀾之一覺醒來,仔細想去,愈發覺著昨夜衝動。半夜回房,任是什麼女人,也難於忍受這種冷淡,更何況公主平素柔淑貞靜,昨夜或許只是因為嬌羞,並無可苛責之處。自己基於一個木匣胡亂揣測,至少沒有捏住什麼實在的證據,便不聲不響的披衣而去。如若公主因覺得羞辱而大發雷霆也是應當,本想來好言道歉,看到永安無所謂的樣子,心卻不由一沉,原來自己在她的心目中,做錯了做對了,對她好對她淡,真正是一點分量也無的。

其實自問,永安公主在他心中,分量又是如何,他是因為愧疚,憐惜,抑或僅僅因她是他理應尊重的髮妻,才過來道歉,他心中也混雜一團,分辨不清了。

他倆只因為一言御命,就這麼成了夫妻,才是荒唐之至。

想到這裡,他不由心中苦笑,走過去坐到永安身邊,見她沒讓開,便不提昨夜,只微笑道:「今日大好,剛剛在外邊站著的時候,還碰到一件趣事。」

永安漠漠的一言不發,卻沒有打斷,李瀾之只好自己說下去,「我剛來時見你正在用飯,便等在外間,卻聽窗外有嘀嘀咕咕的聲音,好奇走過去隔著聽,卻是一個細細的聲音在那裡道,『老兄你在這裡多久了?』

「接著一個略蒼老的聲音回答,『我來的時候你這個小毛頭還沒有生出來呢。』

「前一個的聲音就接道,『這麼多年,都不能挪騰,可站得我酸死了。』

「略老的聲音笑道,『小毛頭才站幾年倒會埋怨,待你安心修鍊到我這時,便可隨心變化,略施法術便可讓魂魄攀附活物,不是可終日遊盪。』

「細聲音便咯咯的尖笑起來,『你老兄既可任意變化,怎麼還一直呆在這土坑裡。』

「略老的聲音這次啞了一下,才囁嚅道,『這法術卻還有個瑕疵,只可附在你我一樣的木上,別的種我還是修行不夠的。』

「細聲笑道,『可是好笑,你我本是桂樹,再附在別的木上,不過是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這就是老兄說的挪騰?』

「那老聲音趕忙說道,『看你便是小孩,你豈不知這世上還有一種木,是可以到處挪騰的。』

「細聲問道,『我倒沒有聽過,還有這種奇事。』

「蒼老聲音大笑道,『昨日終於被我找到了一個,你看牆后那人,放著如此佳人卻讓她獨守空房,豈不是天字第一號木頭,待我把法術施出,附在他身上,一親美人的芳澤去。』

「我聽了大怒,忍不住大聲道,『是誰。』一邊推開窗,只見寒光一閃,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只見到這個事物,還想請見多識廣的公主看看,是不是我不小心破了人家的法術。」說著,李瀾之從袖中拿出一件東西,遞到永安的眼前。

永安掃了一眼,卻是一支桂飾的金簪,上面用純色的白月石做蕊,箔金攢成的花瓣舒捲有致,纖美如同蟬翼一般,又隱隱在冠下遊走著顏色幾近半透的翡翠作為花枝,好像剛被秋爽洗過,栩栩如生,倒讓人不由生怕剛剛在袖中時弄疼了這嬌弱的美顏如玉。永安知道李瀾之是借口送她東西賠罪,鳳翼般微卷的睫毛輕輕覆下去了些,淡淡道,「宮裡沒有這種奇怪的東西。」

李瀾之偷眼看永安,見她臉色溫和了些,暗自高興,便說,「宮中皆是四海奇珍,如此法術也不周全的野物,自然入不了公主的眼。而我卻很愧疚,無意中生生壞了人家的修行,如今悔恨也晚,只好求公主成全,讓它到底有一親芳澤的機會,我也於心有安。雖然是塊木頭,但只要公主不嫌棄,倒是懂得永伴左右的。」

永安冷笑道:「你做錯了,如今倒全推到我身上來了。」話是這樣,卻微微低下頭去。

李瀾之趕緊抬起手來,正要把簪子插入永安的發端,不想這時璧鹿在外邊道:「公主,駙馬,阮公公帶了聖旨來了,請去內廳接旨。」

李瀾之心裡極怨這旨來得不是時候,無奈永安已經站了起來,他也不得不把簪子放在桌上,一起出去到了內廳。

原來是重陽佳節臨近,聖上特讓永安公主與駙馬回宮赴宴。富胎的阮公公把旨讀完,讓兩人接了,才堆下笑臉來,道:「公主可好,聖上和皇後娘娘一直記掛著您呢。」

永安淡淡笑道:「很好,我皇兄皇嫂呢?」

阮公公躬身道:「皆好,就是聖上不免日日為國事操勞。」又道,「麗妃娘娘也惦記著公主,極盼見著您。」

永安道:「也請替永安一併問候麗妃,便勞公公費心了。」說完看了金楓一眼,金楓會意,往阮公公手中塞了一封銀子,阮公公客氣的謝了,便趕著回去了。永安這才轉頭朝著李瀾之譏誚一笑,「若不是皇兄的旨,今日怕是難見著駙馬大人哪。」

李瀾之知道她誤會,以為自己是因為已經得到她要回宮的消息,害怕她在皇帝前誹語,才趕著來討好她,卻也只好欲辯無言。

重陽之期轉眼便到,那登高賞菊之宴就擺在皇家瞻園雒山上的明光小宮中。臨近傍晚,永安公主和李瀾之已準備好,李瀾之見金光漫撒秋色高爽,興緻所致,便騎了馬去。雖說他官居文職,但李家祖上傳下的慣例,子孫都曾略學習騎射,聖上又說了只是家宴,便乾脆棄車取騎,伴著永安的車駕緩轡而行。

天京不愧為繁華之都,此時一路上仍甚是熱鬧。還未近瞻園,便遠遠見到山上的紅楓連成一片,墜下的晚霞般氣質恢弘,綿延天際。傍晚的晴空和山脈間淡孕一道紫色雲帶,如棲息在雒山上的鵬鳥之翼般向左右閑展開,和著清朗微涼的晚風,讓李瀾之看得不由得也心情開闊起來。

至到瞻園門口,車轎與非貼身的隨從一律止在門外,早有幾個內官迎上來,幫牽住馬抬起車簾。李瀾之下馬過去把永安扶下車,永安站定,一貫淡然的目光卻靜靜的停在他身上。李瀾之從未見她如此犀利的近乎審視著自己,只好笑著緩和氣氛道:「我已來了,你後悔也晚了。」永安不答,卻輕輕抬起手,細心柔軟的,把他剛剛在馬上被涼風吹散的一縷碎發抿入冠中,自己那鮮美紅艷的嘴角微微浮起,凝視著他的眼睛,慢慢道:「你是我永安的夫婿。」

便也就是一瞬,李瀾之恍惚覺得她的眼中閃耀出自豪得意的輝芒,她那道凜冽,而分明帶著佔有慾的目光,讓他心神也不由一凜,的確,無論在家中相愛相疏,也無論尊敬猜忌,他李瀾之是永安公主的駙馬,永安公主是他李瀾之的妻子。

他們終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李瀾之把手中拿著的盤金絲翠孔雀羽披風輕輕披在永安的肩上,卻故意輕笑著壓低聲音逗她道:「你記著便好,別忘了待會席上為我斟酒。」

永安瞥了他一眼,復轉過身,對等在那裡的內官道,「請引路吧。」

不一會到了山頂的宮前,那平台上已覆了一層綉有四方珍禽的赤色薄毯,對著雒山陽面鏡湖的視野開闊處半圍了一圈高几,周圍滿滿簇了移栽來的各式菊花,繽紛滿地,在這隨侍內官魚貫穿梭的場地,倒也借得南山一點閑,只淡淡的盈出清涼的芬芳。

最上面三張高几尚空著,下面的人已經來了不少,永安向著李瀾之略略介紹了些,無非都是些內妃皇親,李瀾之唯一稍熟的只是來過家裡幾次的那位洤親王。然後兩人徑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那幾正是正中一席左手第二張桌子,離聖顏極近。

須臾,便聽內官通報,「麗妃及三皇子到」。李瀾之素聞現今這個麗妃是聖上眼前最得寵的妃子,不免把目光投了過去,只見一個身段婀娜的女人攜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娉婷走到正席右手第二張桌子處坐了下來。接著她抬鳳目,轉流光,姿態靜好優雅,舒舒和煦,在席上一掃而過,看到對面的永安不由微微一笑,首先對她說道:「公主可好。」又轉看李瀾之,春風一笑生百媚,偏偏拿捏極好,不余輕浮只添清麗,「恭喜公主得到如此佳婿。」

永安抿唇一笑,客套了幾句,麗妃才轉過頭去跟身邊下首的人說話。

一陣環佩琳琅恰在此時經過永安和李瀾之的席位,只見一對華服夫婦走到永安夫婦一席和正中主席之間的高几處坐下。

永安輕道,「這是我大姐。」說著點頭問好。

李瀾之便知道那女是當今與聖上同母所出的長寧公主,旁邊伴著的應是她的夫君御史大夫衛蕤。李瀾之默默看她,雖年過三十,卻異常靚麗,肌膚如凝脂般白而近透,又添淡脂那如同花顏的妖嬈,自有一股成熟的風韻。但長寧見永安主動問好,也不過淡淡的回應了一聲,跟席上其他人更是僅僅頷首便算見過,不免顯得有點冷漠高傲。

永安便又向李瀾之輕聲道:「可留神著我姐姐穿的戴的,趕明兒家裡鋪子里照相近的多備下些。」

李瀾之一愣,「為什麼?」

永安道:「你可知我大姐每年在裁衣飾物上要花掉多少銀子么,又有多少命婦小姐,以學得她的新意為豪。一層層搜刮下來,那布的價格都要翻上幾番了。」

李瀾之聽了不由輕笑:「你們女人家便整天攀比這些東西。」

永安正色道,「我又何嘗在說這個。」李瀾之想了一想,便明白永安是在調侃衛家的奢侈糜費。正想著,忽聽內官拉長聲音道:「皇上,皇后,太子駕到。」

所有人離位下拜,劉湛攜著楊皇后,太子入位。坐定后道,「平身吧,今晚只是家宴,不必拘禮。」大家才復回了位。

劉湛甚長於永安,正居於意氣風發的而立之年,此晚坐在正席,卻面色和暖,連眼中一貫的銳利冰冷都柔淡了些。台下鴉雀無聲,目光肅然,劉湛的視線卻只是停留在左手的妹妹永安身上,毫無掩飾的那深愛的眷戀,醇醇的在眼底暈開。到了最後,餘光才忽得瞥到永安身旁面有厭惡之色的李瀾之,意識到再不能看下去,只好和顏問道,「永安,在駙馬府可習慣?」

永安掩唇一笑,「甚好,多謝皇兄關心。」劉湛尊嚴的臉上便淡淡滑過滿意之情,這才舉箸,夜宴開始。

照例宣來歌舞,一時間衣祛翻飛,長袖如虹,與背景的菊金楓紅染成一片。用完主食上點心時,侍女來換了杯子,皆端上蓮飾窄口白玉杯,又拿著白玉壺,給每人斟上了半杯紅玉般的液體,原來是西域特產的葡萄酒。只見印著燭光的濃紫瀲灧見底,竟帶著碎金般的小粒氣泡,甫一進杯,那甜香就釀在那寬腹中,聞起滿鼻芬芳。

劉湛舉杯微微笑道:「還虧駙馬送來的葡萄美酒。」

李瀾之謝了贊,永安卻拿了酒杯靠近他,假裝倚在他的肩上,低聲說道:「鎏金葡萄酒,色透而不雜,質滑而不滯,味甜而不幹,只有挽水一地的葡萄方適合釀造,在窖中二十五年,通常三十桶僅成一桶。每年貢酒不過三壇,你倒好,一下子送來五壇。」

李瀾之一下子醒悟過來,嚇出一身冷汗,李家因世代經商的積累而本身極富,只想藉機討得劉湛的歡心,所以不僅把家藏拿出,還特地去挽水重金收購,湊齊了五壇,只沒想到掩富一事,聽了埋怨道,「你也不提醒我,如今如何是好?」

永安一邊聽李瀾之說話,一邊仍看著上席。那裡楊皇后正看著他們的方向,見他們夫妻耳語,以為他們如膠似漆的在綿綿情話,端莊一笑,端起酒杯遙遙祝了一下。永安趕快坐正,臉上甜甜笑開,用袖掩了飲了一口,順便輕輕道:「不礙事,這酒我頗喜歡。」說完,才施施放下袖,把酒杯放在几上,用絲帕子抹了抹被葡萄酒澆的嬌艷盛放的唇。白玉潔頰上卻慢慢浮染開胭脂般的一片酒紅,尤顯得嬌媚難禁。李瀾之極少看道她這嬌慵的樣子,也不免呆了一呆。

對面早有人咯咯笑開,一雙美目從兩人身上流水般的掃過,麗妃打趣道,「永安不勝酒力了呢。」

一時也失神的劉湛這才把目光從永安身上移開,看著善意提醒自己的麗妃微微一笑,正襟坐好。

一旁長寧公主卻勾唇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妹妹與駙馬燕爾新婚,自然情誼綿綿,好讓人羨慕。」這句戲語聽似普通,卻引得劉湛臉色幾乎不易覺察的白了一白。

隔著桌子,傳來溫溫的笑聲,原來是洤親王在那裡用白玉般的手指晃著同色的杯子,望著長寧笑道:「皇姐卻忘了當年自己你儂我儂的纏綿,倒是不遜於此的。」

長寧公主只好假裝含笑看了身旁的夫婿一眼,駙馬衛蕤也藹然得體的笑了一下。

麗妃趕緊介面截斷長寧說話的機會,「記得永安本就喜歡這酒,還說過嫁了人便不易喝到了,可見駙馬也是對公主極上心的。」

永安笑著轉臉輕輕對上席說,「他卻只懂得牛飲,只道喝這酒便得了。殊不知『葡萄美酒夜光杯』,必須用這玉的紋理襯印出葡萄酒的色澤,暖玉的觸手即溫留住手指的溫熱,讓芬芳溢而不泄,口感純而不渾,以觀其色,聆其音,賞其氛,品其味,留其香。只知道酒是好的,卻不知沒有合適的容器相配,酒再多,不過僅能嘗個味道而已,還要因為杯子本身材質的雜味打個折扣,又怎麼能談得上品酒呢。」

李瀾之聽出永安明貶暗保的意思,也並不生氣。劉湛卻寵溺笑道,「前陣子剛貢上來一對隱鯉夜光杯,就給你們吧。」因轉頭叫人速去取來。

永安和李瀾之趕快謝賞。不料長寧公主閑閑笑道:「皇弟果是有心,永安對飲酒也頗有見地。想來有的酒,的確看似尊榮華貴,倒是少不得借著那杯子的勢的緣故,一旦離了而傾入另一個倒算相稱的杯子,就不得不原形畢露,極普通的東西罷了。」一句話說得劉湛,永安,李瀾之三人皆隱隱變色。但因長寧身份尊貴,且自己內心有愧,劉湛不便當眾發作出來而已。只聽到身邊有聲音淡淡道,「那不過是不登大雅的酒與器罷了,姐姐難道是在懷疑這皇家的白玉杯,還是駙馬的葡萄釀呢?還是讓妹妹敬你一杯吧。」說著楊皇后緩緩舉杯,如雅菊般淡淡一笑。

長寧公主不得已笑了一笑,舉杯勉強微抿了一口,便冷冷的把杯子放了下來。

下面眾人皆不願再說,便各自用起點心來,劉湛漸漸覺著神乏,便道:「大家各自盡興,容朕先離宴了。」說完,終還是忍不住,眼掃過在一旁的永安,只見她已微微呈出醉態,只拿手支住那嫣頤,慵慵淺笑,一瞬間腦中浮出她小時候每飲必醉,雖醉執飲的嬌態,不由輕道,「永安你已醉了,今晚就留宿在宮中吧,你的儀堂的擺設用具,我皆叫他們依原樣留著,那幾個你用慣的宮女內侍也仍居堂內,日日照料。」

此言既出,臨近幾桌聽的清楚的人盡皆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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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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