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菊事
李瀾之只覺身邊的永安輕輕一顫,偏過頭去,發現她的酒已醒了□□分,剛剛還水霧瀰漫的雙瞳在一驚之下頓如晴夜般清澈冰涼起來,強掩著眼底的驚恐,望向哥哥的方位。
李瀾之心中卻不由又喜又懼。喜的是,他今日終於明白了永安與兄不倫之事的確非自願,懼的是,對方畢竟是一國之君,自己又怎有能力保護妻子。他分明感到永安的身體求助般的挨近了自己,纖小柔弱茫然無助,心下惻然,終鼓起勇氣在桌下握住永安的手,剛想開口替永安拒絕劉湛的邀請。永安卻倚在他身上攔住他,只淡淡笑開,對著劉湛道:「儀堂本屬內宮,駙馬如何能住,不若今日就讓我們住在海天一景閣,請皇兄允許。」說著又笑盈盈的回過頭,脈脈目光只流連在李瀾之身上,軟語介紹道,「海天一景閣屬外二宮,視野極闊,周圍不僅有一座小橘園,還種滿各時各式的珍奇花卉,今晚你陪我憑窗聞橘賞菊可好。」
劉湛聞言,笑容頓時僵了一僵,還是身邊坐著的楊皇后溫溫笑道,「既然永安喜歡海天一景閣,這就讓人去打掃出來好了。」說著轉頭低聲吩咐後邊的小太監,那人得了命,匆匆的去了。劉湛冷冷的掃了李瀾之一眼,道,「隨便你們罷。」說著離席而去。
是夜,永安與李瀾之就依命宿在海天一景閣。宴后,以洤親王為首的幾個愛玩的不想即刻回府,趁機也把李瀾之留在瞻園,說是聊天,還不知一幫人怎麼胡鬧去了。永安因酒醉不支,一人帶著隨行跟來的金楓綠依先去了閣內安歇。剛剛安頓好,宮內各妃嬪的問禮卻又到了,皆因為永安是聖眷濃厚的公主,無論原本交情如何,即便是每人只問一聲安好,也拖到將近子時,永安早已睏乏不堪,便讓金楓出去攔了,說是不勝酒力,一概不見,這才能安坐下來,讓綠依過來服侍卸下釵環。
不料金楓又領著一個小宮女走進內室,永安認得是麗妃身邊的琚瓊,才勉強打起精神。只看琚瓊盈盈一拜道:「娘娘本是要親自過來,只是陛下今日歇在蘭澤宮裡,實在脫不開身。」說著雙手捧出一個小檀木盒,「只好讓奴婢把給公主的禮物送來了。」
綠依把木盒接過,在永安面前打開來。原來裡面鋪著紅緞子,上面卧一把亮黑扇骨的摺扇。永安親自把扇子取了出來,在面前慢慢展開,見那扇骨鏤雕著芳草,樣子與雕功果然是極精巧的,而撒淡金扇面上是朧月河汀,意境雅緻悠遠,她不由點了點頭,復收了放回盒內。
琚瓊在一邊道,「這是百年沉香木雕的,放在家裡長年不腐,淡香養神,娘娘說只不要見水就好。」
永安聽了又微點了一下頭,綠依卻隱隱覺得那琚瓊的這句話有些奇怪,又拿捏不到那不妥在什麼地方。琚瓊又說道,「娘娘還問,明日在御花園賞菊,公主是否會來。因命婦皆會入宮,娘娘特地請了榮世侯的夫人把端二小姐帶來,想公主好久不見,見到她定會十分高興的。」
永安果然回來后第一次溫溫笑開,「可讓你家娘娘費心了。」言罷,顧旁吩咐,「金楓,你帶她下去吧。」金楓知道那便是打賞的意思,就帶著琚瓊去外面拿錢。瓊琚謝賞畢,永安便攬衣起身,也不等李瀾之回來,獨自上床安歇了。
待李瀾之到海天一景閣來時,已是次日侵晨,永安已經起身,正浴在微曦的晨光中梳頭,見他現在回來,便吩咐金楓去廚房要熱了粥來。
李瀾之微笑道:「不必了,在那裡吃過了方來的。」說完又道歉道,「昨晚夜間本想就告辭,無奈卻找不到領頭的洤親王,等復見著,夜又深了,想你們都該睡下,下頭的那幾個看勢頭以為我會玩個通宵,亦自去睡了。只好就留在那裡,索性待到早晨回來。」
永安聽了,點頭示意知會了而已,李瀾之看她毫不關心的樣子,心裡不覺有點喪氣。不料永安撇了這事,卻嫣然一笑,朝著他說:「瀾之,你看我今日戴什麼簪子好?」
李瀾之這才發現永安氣色很好,那一笑依著她的性子仍很是淺淡,微展即止,同著她冷漠的性子,看起來卻如隔著冰封忽見了孤零零的雪蓮一綻般,比看盡鶯語芳草中的繁花,更添一分動人心魄。如此嬌顏,和身邊溫順可人的紅萼相比,自有一股尊貴典雅,而比起天真活潑的綠絛,卻又多了一份少婦的嫵媚繾綣。李瀾之便忍不住笑道:「憑什麼簪子都可以,在外邊不用花那麼多心思,回家打扮給我一個人看便好。」
一向將他此種戲語漠漠以對的永安,此時卻出奇的微微一笑道:「若是外邊人都指著我道,『看,那便是李家的醜婦。』你可介意?」
李瀾之故意肅容道:「你就是素麵出門,也不會有人說半個『丑』字的。」
永安坐在凳上,微仰頭看著他,竟帶著一點疑慮與擔心,認真問道:「你真覺著我美么。」
李瀾之心中想笑,從沒見過這麼問自己夫君的,不說永安的容貌的確出色,她這麼直直的問自己,自己又怎敢說不美。本想逗她,卻發現她極是認真,面上竟還摻著幾分緊張,竟是真真正正在問自己的意見,不由心中一動,對永安笑了笑,走過去拿著那攤了一桌的簪子在她發上比起來,嘴上卻似是不著心的問道:「今日宮裡還有宴么?」
永安道:「今日命婦進宮,與皇后共慶重陽。」
李瀾之聽聞,這才放下心,永安因問:「我去宮裡,你可要回家?」
李瀾之剛要點頭,金楓卻在一旁說:「剛剛陛下遣人來說了,請駙馬待他下了朝後入宮一敘。」李瀾之聞言略略一驚,永安並無細細考慮,只隨口道,「今日找你做什麼。」李瀾之不由苦笑,不知劉湛是不是因昨夜的事找上自己,想以前曾單獨面聖對答些政事,再加上見過太子幾次,宮中也算是出入過的,卻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心中忐忑。只是他見永安今日興緻好,為免妻子擔心,敷衍了幾句,把自己的焦慮擱了過去。
永安裝扮完畢,時已不早,便帶著綠依來到御花園,遠遠看到麗妃陪著楊皇后,便走過去見了禮,敘了幾句,兩人走到一邊,永安還未開口,麗妃便輕聲道:「今日聞小姐身體微恙,實是無法前來。」說完,自己也覺歉意,便安慰說,「實是事有不巧,到了臘月照例還有命婦入朝,我已和陸夫人說了,必定會請她到的。」
永安聽了卻冷笑道:「若真要找她,在府中約見便可,怎能讓麗妃娘娘再次勞駕。」麗妃見她這話說得極其尖刻,知她是真的生氣了,心裡不由說了幾句聞端的不是,自己本是好心,如今卻沒來由的被這樣搶白,自覺無趣,便避了開去。
不遠處的菊叢中正熱鬧非凡,是楊皇后立在那一地的金瓊玉碎中,叫人搬來幾張黑漆鏤雕荷和大桌,展了宣紙,擺了筆墨顏料洗筆水罐等物,讓願者趁興觀菊作畫。準備待最後再把畫收做一處,供眾人評賞。因聽說皇後會取其中特別優越的,呈於聖上共賞,各個得寵的不得寵的妃子,只要稍懂得丹青的,都來躍躍欲試。
有人推永安畫,她推辭不過,隨手拿起筆來,敷衍了一張,只是昨夜在那瞻園看到的楓葉菊花,筆觸因任心施為,毫無章法,只是顏色紅黃鬥豔,如同緋火金雨,璀璨奪目。畫完,永安在紙上空白處加了一句,
一芳開遍一山色,一葉落盡一坡秋。
下面再也寫不下去,把筆一放,就坐在一旁的椅上一邊喝酒一邊默默的看別人畫。通常一張畫完,待幹了,就由宮女借長桿掛在早豎在金蕊深處的木架子上,供涼風微拂,隔花遙觀。
只見楊皇后的那張寥寥幾筆,卻把團菊的寫意得無比淡雅柔美,畫上由皇后親筆題書,
閑漱游霞枕流光,玉庭竹籬自在香。
莫道金風催歲緊,百花妍盡我獨芳。
麗妃卻精於工筆,那畫極為生動,片片花衣如同本根於葉長於紙上一般,更兼有一地濃香,如風卷層浪,夜掩絮雪,鬆鬆堆積,再配上麗妃的娟秀小字,
舉杯祝重陽,細花墜墜染地香。
去雁空語啼寒聲,依風如借問,可曾知冬涼。
永安慢慢一張張畫看下來,不知不覺已飲了一壺酒下去,不料忽酒氣上涌,猛得想嘔,一直在身邊留心她的綠依看在眼裡,忙拿帕子接住。永安卻強壓下,只吐出一點清水,一邊卻推開她的手自己站了起來,綠依跟著抬起頭,發現麗妃正朝這邊走過來,於是垂下手退到一邊。
麗妃走近了道,「這天風大有點涼,妹妹宿醉未消,看樣子有點乏了,不如先去我那裡歇息吧。」永安勉力強笑道,「你們賞菊斗畫,我只覺得無甚意思,想先回去了。」
麗妃知道勸說無用,只好讓綠依扶著永安先回到海天一景閣,稍作休息。一回來永安就靠在床闌上昏昏欲睡,金楓去廚房親自給公主煮茶醒酒,因恐下面人雜手粗,都遣在外邊沒讓進來,只留綠依一個人在內間照顧永安。
此時節貴族流行穿著的皆是緊束的高領,綠依見永安面色嫣紅,黛眉微蹙,胸部深深的起伏,似是悶的難受,便過去想給她把領子松下。手輕盈的動作,卻見她極安靜乖巧的倚在那裡,因闔了目,失去了平時肅殺之氣,竟如尋常人家的少女般面色和悅,清麗可人。
鬆了領,一陣冰涼從脖子直灌進懷裡,永安似終有覺察,把眼睛緩緩睜了開來。
依舊是醉眼朦朧,模糊不清的焦距卻下意識的閃現出往常的犀利與警戒。綠依慌道,「公主,奴婢是想幫您松一下領子」,說著立刻把雙手退下。
眼神因為慵倦疲乏沒有從她身上移開,只是其中審視的冰冷逐漸消融下去,一道柔和溫暖卻極不相稱的逐漸涌漫上來。綠依從未見過永安如此注視著自己,不由一點著慌,不知所措的慢慢往後挪去。卻被永安緊緊抓住手腕,在猝不及防間向床內一拉,頓時整個身體失去平衡,倒在床上。
永安的身體立刻跟著欺了過來,借著酒勁,沉沉的半壓在她的身上,讓她動彈不得。
綠依不知永安要如何,只顫聲道:「公,公主。」
永安卻放柔了聲音道:「叫我儀。」
綠依嚇得聲音發抖:「奴婢,奴婢不敢妄呼公主的名諱。」
永安的語氣轉冷,幾帶著不容違逆的命令道:「我讓你叫,你就叫。」
綠依只好膽戰心驚的小聲叫了一聲,「儀。」音未至半,嘴唇早就被另外兩片柔軟的溫熱封住。綠依驚惶的根本顧不得思考,臉一味向床內縮去,暫逃離了那緊貼在頰邊的熱度,而帶著哭腔道,「公主您醉了,讓奴婢去請駙馬來。」
永安自己支撐起身體,淡淡道:「我們倆,提他做什麼。」
綠依就在這她放鬆自己時趁機滾爬下床,朝門口躲去,卻聽到永安在身後冷冷命令:「給我站住。」
綠依只好垂泣著轉過身,撲通跪倒,以額觸地,哽咽著哀聲乞求道:「公主,放過奴婢吧。奴婢駑鈍,實在是不能伺候好公主。」
永安倚床坐起,看著她的眸子冷得似凝住了般,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