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欽差
李瀾之回到府上,天已近晚,永安正舒舒的在園子里的觀夕亭中倚欄品茶。亭翼翼然坐落在一座臨水的小丘上,外邊的半坡菊花雖比不上宮中的珍奇絢麗,卻別有一番悠閑自得的意味。此時,細蕊如氈,夕陽如泉,斑斕零落的鋪滿隱在芳草中一條幽徑,也落滿亭中的石桌石凳與永安的裙角,碎箔般在晚陽的紅金色中爭相閃耀,漫香滿亭。
亭中的金楓璧鹿看見李瀾之進來,皆斂衽行禮。永安卻沒有站起來,只緩緩問道:「我皇兄找你什麼事?」
李瀾之沒有在意永安的冷然,尤沉浸在興奮中道:「聖上說起西部虢縣的災情,因那裡官員處置失法,最近周圍已有暴動的跡象,想讓我作為欽差走一趟。因事情緊急,明日就會宣旨,即日就要動身。」
永安似是沒有感到此事對李瀾之仕途有何重要,並未顯出任何喜色,只是道:「你答應了?」
李瀾之一怔,「我怎會拒絕。」隨後忽想到永安可能是擔心自己的安全,不免有點感動,笑著說:「不是我一人去,還有冬蒹將軍一起去,到州內即刻調兵。」
永安忽得目光一寒,道:「為何皇兄不讓趙潤和你一同去。」
李瀾之心裡稍驚永安料事準確,劉湛初時的確曾提議趙潤同行,是他因那夜在永安房中看到那個木匣,而從此對趙潤心存有隙,便進言趙氏一族的勢力過大,平素過於狂傲。
其實彼時位居中央的將軍的直系軍隊均非常小,官銜大小僅代表戰時所能轄得的最大人數,每次領兵皆需獲取皇帝本人親自發出的虎符。劉湛剛即位時,為了鞏固皇位,曾倚重皇后楊氏一族,后又產生猜忌之心,便不動聲色的提拔性格耿直穩重的趙彬。但畢竟仍舊害怕趙氏一族得權過速,產生不臣之心,而藉機與地方勢力勾結。此次李瀾之的話有點隱隱觸動心事,便指了冬蒹同去。
李瀾之畢竟是因為私怨而中傷趙潤,心下有點不自然,又看永安特特把趙潤提出來問,更覺著不快,便只輕描淡寫道,「我如何知道。」
永安把茶盅遞給金楓,復轉臉對李瀾之道:「你不能去。你這就去讓我皇兄收回成命。」
李瀾之本因得了賞識心中高興,冷不防被永安用這種語氣對待,如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不由微慍著道:「我為何不能去?」
永安微笑著看他:「你若是不好意思,我代你去。」
李瀾之努力壓下怒氣道:「我是你夫君,你卻不相信我。若是這點事也辦不好,聖上又怎會放心把你下嫁於我。」說完等著永安的回答。
永安只迎著李瀾之的目光復看著他,卻不再發一言。
李瀾之見她默然,便自己說道:「我只是告訴你知道,並非問你的意思。」說完拂袖離去,兩人就此不歡而散。
永安看他的身影逐漸被樹蔭掩翳不見,漠漠道:「茶涼了,換杯來。」
金楓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應聲:「是。」
永安瞥了她一眼:「你可是覺著我今日的語氣過重。」
金楓垂了首道:「其實駙馬因官職過微,常思謀功升職以般配公主,公主也應體諒駙馬的苦心。」
永安道:「你可聽他方才說了,臨州調兵,非是調糧。如此以暴治暴,怎能平亂。此是其一。且嶸州那裡,本土勢力盤根錯節,民風兇惡彪悍,短期內非強政不可鎮壓,而強政必定恐懼民心。若行事溫和,則事必不成,若行事強硬,則民心動蕩,為撫民少不得最後要被當做替罪羔羊。我皇兄此次,哪裡是提拔他,分明是想暗害他。我又怎能讓他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金楓恍然道:「那剛才公主怎麼不向駙馬說明利害。」
永安苦笑,「他心中傲氣,怎會聽得進我的話。說與不說,總是一樣的結果。他要去便隨他去,辛苦點的話也並非不能保命,多少留我在家裡擔驚受怕就是了。」
此後幾日,李瀾之都不曾到永安住處來,永安也自然不會去主動找他,唯知道他那一房裡的人皆匆匆忙忙,為他整理行裝,準備虢縣之行。直到了臨行的前一天,李瀾之才因於禮說不過去,不得不過來與永安道別。
兩人無關痛癢說了一番話,永安也只道了些秋涼時當注意將息的叮囑,把那天在觀夕亭的爭執完全放過不提。末了方說:「妾身有兩句話,不得不說。一是那些災民怪可憐見的,只聽說是大旱又加上賦稅輕減的政令被下面壓住,造成路滿餓殍,難以繼生才造的反。我曾帶著不菲的嫁妝,你儘管拿去一路多少買點糧,雖杯水車薪,也可支撐些時候,你我也算積點陰德。」
李瀾之聽了輕笑道:「這你不用多慮,我卻已想好。何須用你的銀子,我此趟可算是欽差,一路上只等著別人來送錢便是。」
永安聽了作奇:「好端端誰把錢送來。」
李瀾之道:「你不知道地方上的那些富人極多,就是少了幾分朝廷的光耀。我許之封賞,出些錢對他們不過是九牛一毛的小事。回來后,讓你皇兄看著隨便賞點虛名,不就了事,兩方歡喜。」
永安不禁嗔道:「又是借著我皇兄的名號飽充私囊。」
李瀾之笑而不答。
永安才又正色道:「剛剛不過是一件事。還有一句,你們去必定要殺匪懲官,需記得快刀斬亂麻,此後當全力安撫,切記勿擾民之財物,」說著輕輕一笑,眼波粼粼微轉,似是帶著點嬌意道,「勿奪人之妻女。」
李瀾之聽到最後一句永安不知有意無意的調侃,心裡想到的卻是紅萼和綠絛。他所乾的風流事,永安未必不知曉,只不過從不相干就是。如今看到妻子吃醋的可愛樣子,心裡倒是不由對她生出一點歉意,亦怕他走後永安為難那倆人,待欲開□□代,又不知如何說起。那晚只好一直懸著心事,和永安道了別。
李瀾之離開之後,他房中的一應人等,俱各散下來。連永安房中的人,也因女主人整日的閑閑無事而鬆懈了許多。永安不過是每天在家中賞花讀書而已,因李瀾之時常寫來短箋,也會提筆複信,剩下的時間,倒是多半花在與綠依下棋作戲或談論畫曲之上。
重陽在宮中永安醉酒失態后,雖金楓隱隱暗示過綠依她同聞端小姐相貌相似才會被當作公主的閨密,綠依還是對永安的懼憚甚濃,只是畏懼她的淫威,而小心的伺候,且注意著盡量遠離永安,再無主動替她整衣順發的親密動作,即使是侍奉茶水,也是垂首呈上托盤,連與永安的目光交錯都統統避了開。
所幸永安似是沒有覺察出綠依的變化,那日後亦再無類似的狀況發生。倒是一日綠依被永安喚去,永安看到她,順手遞給她一個帖子:「你明日替我去聞府,請聞二小姐到這裡來一敘。就說我好久不見,甚是想念,讓她別再拿什麼微恙這種話來搪塞我。她若是執意不來,」那語氣本是一貫的冷漠平靜,此時卻淡淡一緩,只化作那寵溺遷就的微笑,「我便去拜訪。」
綠依聞言雙手接過帖子,心中竟也有幾分好奇和急迫。如永安般冰冷的女人,唯一會為其淺笑的人,如永安般諸事淡漠的女人,唯一會在意爭取的人,究竟是怎樣一人。
她很想見到她,至少她想知道,從最初的最初,她一直被當作怎樣一個人的影子。
從未出現在她的面前,也許已改變了她的全部人生的人。
於是在那麼一天,她終於見著了她。